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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7 20:04:21 来源: 浏览:

太空时代,我们用养蛊和哭丧制伏了死神(上)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谎言」。老话说得好,你无法欺骗死神。但如果可以呢?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究竟是有无尽的幸福,还是会有更多的麻烦呢?

去年国庆假期期间,小说号带给大家的也是无形者的作品,也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这位作者喜爱哲学,爱好诗歌,他的文字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期待他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生命之下,死亡之上


(全文约13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

一 亡灵序曲

吟游诗人宋藏坐在高高的演奏台上,指下的管风琴巍峨如高山,海拔有近千米之高,与精雕细琢的巨木殿堂融为一体,发出阵阵独属于大自然的原始呼唤。作为一种气鸣式键盘乐器,这台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巨大机器建造在参天巨树之间,用的是核反应堆驱动的鼓风机,可以轻而易举将声音传遍大半个斐多行星。

他在表演巴赫的赋格曲,作品号是BWV578,这种相互追逐、遁走的形式正适合眼下场景——枢机死亡,却又即将复生,葬礼和生日在斐多行星上隆重举行,到场的人多是追名逐利之辈,崧生岳降的名门望族和佩金带紫的不赀之躯扎堆出现,就连现实中难得一见的明星和公众人物也随处可见。

斐多是一颗古木参天、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行星,由自由探险小队于枢机纪元3620年发现。这颗临时开发的野蛮星球含氧量极高,林木高耸入云、郁郁葱葱,有着体型庞大如猛犬的蚊虫和蟑螂,却是适合复生仪式举行的好地方。

人类就像新鲜的血食,人类活动带来的大量残渣同样具有吸引力。

在管风琴悠扬而无限的音乐声中,一只巨型孑孓从附近的水面上孵化,排出蛹便,挥动着迅速硬化的翅膀,兴冲冲撞在透明的阻断场上,却在一瞬之间被无形的电磁力绞杀,化作一团焦黑的糊状物掉落在暗褐色的湿润腐殖质中,成为大王花的养料。

宋藏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台巨大的管风琴前,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在他眼皮底子下发生。

就在这时,一名身姿曼妙、体态妖娆的女子登上演奏台朝着他走来。她的模样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三之间,实际年龄却是未知。女子赤身裸体,不着寸缕,一头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垂落在私处,像波提切利笔下踩在贝壳上诞生的维纳斯,却多了一种原始而狂野的气质。

令宋藏生厌的是,这名女子的脖颈间缠绕着一条斑斓多彩的巨蟒,而白花花的丰腴肉体和淡粉色的乳头和乳晕隐于斑斓的油彩之中,仿佛早期尼德兰派大师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作品,在眼球的洗礼中插入某种超现实的隐喻。她用细腻的笔触在自己身上涂抹出精美而复杂的世界场景,其间包括下身的地狱、腰腹的人间和双乳的天堂。

除了那条嘶嘶作响吐着蛇信的爬行动物外,女子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腕间镶着七颗钻、反射着破碎日光的金属手环——泛拉尼亚凯亚财团的超光距通讯器,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一颗钻是一级权限,眼前这位女子拥有七级权限,已接近公司财团核心管理层,估摸着是秘书或书记官一类的角色。

“先生,葬礼马上开始了。”蛇美人按住饱满的胸脯,微微弯腰,“我是海伦·沃特金斯,枢机的助理,也是枢机的侄女。枢机以中阴身禅定,有关葬礼的一切大小事宜由我主持。”

宋藏点了点头,“你好。”他伸出手,和蛇美人握了握,感觉像抓住了某种冰凉的软骨动物。“那就麻烦你了,”他说,“我想在枢机的葬礼举行之前,先见见枢机。”

色彩斑斓的巨蟒盘踞着吐着蛇信。“枢机在养蛊人那儿忙着为复活做准备,我正巧要去迎接他。”海伦摊了摊手,解释道,“可你知道的,当人以中阴身禅定,意识就必须借助纳米巴原虫保留,在这个时间段,我们不能让外人——”

“我知道,女士,”宋藏打断道,“但这是哭丧人的规矩。见见枢机的纳米巴原虫有利于复活仪式的进行,我不想在这么大的场面出错。”他低垂眼睑,避开蛇美人目光,却瞥见那些绘制在纤细腰肢和修长大腿上的场景——善恶颠倒、瘟疫横行、鸟兽比例夸张,人兽界限模糊,生者和死者纵情声色,在荒淫无序中追求现世的享乐。

“你想检查纳米巴原虫有没有问题?”海伦眯起眼睛,轻声说道,“你是怕万一复活不成功,财团追究于你?那大可不必,纳米巴原虫是地球留下的科技,出了问题我们会先找养蛊人。”

宋藏摇了摇头,“我坚持。”他说,“我也有地球血脉,请带我过去吧。”

“理由?”海伦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问道。

一阵沉默。

宋藏感到阵阵深刻的疲惫从内心深处泛起,像万千麻绳般紧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打从心里不喜欢这种场景——吵闹的人群、意外的沉默、详尽的盘问、斑斓的巨蟒、诡异的油彩和如芒在背的目光像沾了水的麻袋又沉又重,套在他的身上仿佛朝着无尽深无尽暗的海底坠去。

宋藏收回放在琴键上的双手,掸了掸衣袖。管风琴内部的人工智能接替他的工作继续演奏,空泛的声响在巨大的构造下传遍四面八方。机器的技巧不逊色于人,却缺少一种独特的美感。那种使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是机器所不具备的,所有的宾客都察觉到了赋格曲的变化。

高高的演奏台下,人们纷纷抬起头望向管风琴。一时之间,站在高处的宋藏和海伦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们好奇的目光扫过海伦,最终落在在宋藏身上,渐渐转化为对地球血脉的鄙夷。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安宁静谧如黑夜下的无人之境,沉默像瘟疫,在这一刻迅速蔓延。气氛在冷淡而不屑的沉默中一度变得尴尬,他们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对一具故障机器表现出的不满。

附近有这么多人看着宋藏,却让他觉得孤独。他在人海中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窒息感沉重如铅,紧紧堵在他的呼吸道,令他喉咙收紧。好在这样的寂静只是持续短短几个呼吸,更大的交谈声、欢笑声和觥筹交错声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相继爆发。

人们忽视了宋藏,把精力重新投入葬礼上的社交——男人们继续调戏着衣着暴露的女子,贵妇们勾搭着面红耳赤的后辈,大人物举杯共饮,商讨着季度销售额和募股计划——中枢的死亡令环网世界的居民感到震惊,但人们来此却并非为了吊唁,而是庆生与合作。

一切只是狂欢到来前的慢摇。

海伦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是哭丧人的规矩。”宋藏再度开口,打破仅剩的沉默,“规矩如此,想必总有其中道理。”他觉得自己的双颊一片滚烫,在经历了众多冷淡目光洗礼后,仿佛火一样在烧。

海伦摸了摸脖子上的巨蟒,看了宋藏一眼。“好吧,”她无奈地说,“请和我来,但我只能让你在安全距离外见他。”她轻飘飘转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踩着阶梯一路直下。

宋藏落在海伦身后,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一路上,两旁的景色无法吸引他,斐多行星独有的星光萤火虫也无法令他分神。他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盯着海伦。看起来,他好像被蛇美人的窈窕背影和浑圆臀部吸引了注意力,可实际上,他却在思考那些以人体为背景板的油彩画。

你还能指望这些人做什么呢?他想,把色情艺术当作高雅,把剥削掠过当作乐趣,把笑里藏刀当作天赋,把趋炎附势当作潮流,高级文明的通病是美学观念的缺失,真理早在这个腐败恶臭的世界死去,活下来的只有利益、欲望和无止尽的浪叫。他想起大地之星的传说,真希望能恢复往昔地球的荣光。

海伦下了阶梯,转进一艘烙着财团标记的塔型飞船。

斐多行星位于苏格拉底星系内的柏拉图领域,是数十年前才发现的全新宜居星球。现代文明还没来得及在此打下地基,摩天大楼也尚未拔地而起。这是一座临时组合而成的飞船小镇,除了财团斥巨资以高大林木改造成的巨木殿堂外,一切建筑都是着陆的飞船和太空堡垒。

这是枢机的第九十九次死亡,也是第一百次复生。为了这场葬礼,人们从枢机溘然长逝的那一天就开始准备,并陆陆续续出发。飞船建筑和大大小小的堡垒鳞次栉比,光是隶属于泛拉尼亚凯亚财团的移动建筑就有成千上百只,任何图谋不轨的外来者想在这么密集的区域找到枢机的纳米巴原虫可不容易。

在气闸室等待净化的时候,海伦斜睨了宋藏一眼。“你知道吗?宋先生,我们调查过你。”她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在所有的哭丧人中,你能受邀来到斐多就足以证明你不是投机分子,也不是试图颠覆财团力量的狂人。”

“当然,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宋藏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但其实,我是对碰碰运气的投机行为是感兴趣的,他惭愧地想,我也想捧着金饭碗吃饭啊,我来斐多哭丧可不就是希冀着财团出手大方,多给点儿报酬吗?

“所以,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海伦微微一笑,语气像在开玩笑又像是在阐述事实,“枢机现在以极度脆弱极度不稳的中阴身形式寄居在纳米巴原虫内部,外界的异动若是过于激烈就可能打断这种禅定状态。”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能说说为什么你一定要在葬礼开始前见他吗?”

“因为规矩。”宋藏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好吧,更准确地说,因为共鸣。死者的意识保存在纳米巴原虫之中,哭丧人必须与纳米巴原虫寻求共鸣,引导意识进入新的躯壳内。况且,在葬礼之前见见养蛊人有助于我们之间的配合,种蛊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海伦笑了笑,“那养蛊人长得倒还不赖,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呢。”

突然间,一阵耀眼的净化射线伴随着消毒喷雾一同落下,青蓝色的幽光将淡白色的水雾染得一片迷离。海伦那张妖艳动人的娇俏脸庞在朦胧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神秘女子画像。

内侧气密门开了。宋藏跟着海伦上了飞船甲板,又顺着悬浮升降通道一路高飞,落到飞船最顶部的塔尖区域。这儿是存放纳米巴原虫的隔离区域,生物危险标记随处可见,再前面点儿就是飞船的舰桥中心。

在飞船电脑的激光导航下,宋藏进了一间透明的玻璃房,恰巧可以从安全距离外看到海伦站在隔离区域入口,像取下一条围巾一般将那条巨蟒挂在门外墙壁上的挂钩处。

失去巨蟒的彩绘美人少了一种原始狂野的气质,也少了那种令人生畏的疏离感。她进了隔离区,电脑自动撤开隔离区的所有挡板。即使身处密闭的安全房,宋藏仿佛也能隔着强化玻璃嗅见海伦身上那股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强烈女性荷尔蒙气味——暧昧而迷离、幽寂而朦胧、朦胧而破碎,像上千万片百合花瓣在雨林里腐烂之后酝酿出的醉人芳香,浓郁却也令人晕眩。

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养蛊人——一名地球女孩,体型娇小而瘦弱,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小脸乍看冷漠而生硬,细看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她穿着蓝紫色的苗疆服饰,全身上下挂满银白色的首饰和铃铛,大概是用来安抚纳米巴原虫的工具。

从本质上来讲,纳米巴原虫一种盛放死者意识的纳米装置,可控制机器的却不是人工智能,而是寄居其中的人类意识。人的意识在纳米虫内部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无意识状态,类似梦游,声音是唯一的沟通和影响手段。哭丧人以哭声与死者意识寻求共鸣,而养蛊人就像技工,承担起安抚和维护纳米巴原虫的职责。

“阿奴,葬礼要开始了,我来迎接枢机。”玻璃房的扬声器中传来海伦的声音。

“这么快?不过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道女声清脆悦耳,属于养蛊人。

“一切都还顺利吗?”

“当然,只不过纳米虫表现得有些狂躁。”

“狂躁?”海伦挑了挑眉。

“嗯,不过没什么大碍。”养蛊人解释道,“影响纳米虫的是死者的意识,而人只要在中阴身阶段无法完美禅定,便会对复活产生迫切的渴望。”

“也就是,表现得狂躁?”海伦若有所思地问道。

养蛊人点了点头,捧起银白色的小瓮。“我是跟你走?”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玻璃房里的宋藏,“还是你要自己抱着这罐纳米巴原虫?”

“阿奴,我来迎接枢机,但不意味我会照顾纳米巴原虫。”海伦撇了撇嘴,面无表情地说,“你抱着它和我走吧。请尽量离我远一点,我有些讨厌虫子。”她冲着玻璃房的宋藏招了招手,示意他准备离开。

“可是你的体内就有虫子呀!”养蛊人惊讶地说,“这难道是你的第一世吗?事实是,纳米巴原虫只是长得像虫子的纳米机器人。你也会迎来那一天,也许到时还是我把纳米巴原虫种进你的克隆体的穴位中呢?”

海伦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或许吧,的确有那个可能。”她从门口的挂钩上取下那条斑斓巨蟒,像戴围巾一样缠绕在自己的脖颈间,再度变得令人畏惧而难以接近。她扭动腰肢,款款而行,却不似T台走秀的模特,而像优雅而敏捷的猎豹。

那名养蛊的女孩用一块靛蓝色布料包起纳米虫容器。这是秘传的苗疆蜡染,有点蜡和画蜡两种技艺,从图案上可细分为几何纹和自然纹。眼下这块布上的几何螺旋纹图案结构相互交错,浑然一体,正属于前者。

宋藏对失落的地球极感兴趣,碰巧知道点苗疆规矩。就像哭丧人有自己的规矩一样,养蛊人此刻用来包裹容器的布料是丧事用的葬单,并无实际用途,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地球被称为“失落的大地之星”,科技水平放在如今的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内不甚入流,绝大部分科研成果在诸多星球中只处于下游水平,可地球人对永生的执着追求却促使了地球成了长生种蛊技术的滥觞。然而,大地之星早在历史云烟中失落,尚且活跃在宇宙各处的唯有一小部分地球人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四处流浪。

宋藏推开玻璃门,迎了上去。“你好,”他没伸手,只是冲着那名养蛊人点了点头,“哭丧人,宋藏。”

“龙奴久岛 。”养蛊人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无精打采,黑漆漆的眸子像幽幽深渊。她的目光停顿了一秒,随后又投向正前方的出口。在那儿,悬浮升降装置构建一道微妙的力场,空气漂浮着红色的下沉指示毫光。“名字比较拗口,叫我阿奴就好。”她呢喃着,回过神来,涣散的瞳孔再度聚焦,像一只警觉的小兽,“你们听到了吗?葬礼要开始了。”

宋藏点了点头,侧耳倾听。庞大的管风琴奏响新一轮的葬礼序曲,外部音频捕捉器送来隐隐约约的哀乐,盛大的往生告别典礼拉开序幕,财团的枢机以中阴身的意识形态暂居于纳米巴原虫体内,即将迎来他的第一百世人生。


(二)死神,别骄傲

葬礼开始了。

宋藏走上高台,接替人工智能,继续弹奏巴赫的赋格曲。

在他脚下,海伦在葬礼现场主持往生告别仪式,人们在大河边升起篝火,抬来两具棺材——一具装着枢机的尸身,一具精心保管着崭新的克隆体——在篝火旁小心翼翼放下。

在新一世的转生轮回开始之前,衣着得体、相貌堂堂的宾客需要轮流上前为枢机的尸身献花,并说一些追悼和祝福的话语。有的人抹着泪珠呜呜咽咽,有的人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还有的人一脸悲痛地掏出一页长长的手写悼词声情并茂,甚至有的人感恩戴德地跪在地上磕着头,眼中的惆怅和追思仿佛愁断了肠。

宋藏看着这一幕有些可笑,却不敢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龙奴久岛轻声问道。养蛊人跟着宋藏上了演奏台,现在还没到她上场的时候。在这样隆重的场合,哭丧人和养蛊人在枢机的死与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如电钻在施工队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类似哭丧人和养蛊人这样低阶级的人在意识转移之前是无权参与任何大人物的死亡细节的。

“我不是想笑,”宋藏撇了撇嘴,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奇怪,真正的枢机不正在你的怀中吗?因为他的意识正蜷缩在纳米机械虫内部,而虫子又在你抱着的容器里。”他冷哼一声,“人们都在惺惺作态,我倒是觉得这些来宾比我还有当哭丧人的潜质,因为他们有掉眼泪的天赋。你觉得呢?我很好奇,如果枢机不是以中阴身禅定,那他看着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又会做何感想?”

龙奴久岛摇了摇头,“我不回答你的问题。”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像有些愤世嫉俗,但在这儿,最好不要乱说话,随便得罪了一个大人物就足够让你生不如死。”

宋藏沉默片刻,“你说得对。”他收敛上翘的嘴角,神情一下子变得庄严而肃穆,“宾客的吊唁快结束了,我们该下去了。”他松开手,将管风琴设置为自动循环播放他刚才弹奏的赋格曲片段。

他们下了高台,来到河边。

彼时,一批机器人已经跳入河中,推来木制的竹筏,而另一批机器人扛起楠木灵柩,小心翼翼将其嵌在竹筏的凹槽里。枢机的九十九世身在观众安详沉睡,宾客们提着一杯杯蜂蜜和牛奶依次上前淋在尸体上。

当一切尘埃落定,海伦握着火把,轻轻点燃木筏一角。刹那间,火光冲天,火苗猛地蹿起,化作一团橘红色的烈焰。阵阵灰黑色的浓雾升腾而起,如烽火一般直冲天际,在高大的树冠下积聚成一顶深色的华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羽毛的气味,远方吹来的风把呛人的烟雾和管风琴的声响带向河流下游处的远方。

机器人不惧烈火,在水中推着竹筏蹒跚前行。天色已晚,柏拉图恒星高悬于西方的天空,放射出万千暖红色的霞光,将天边云彩染得一片通红。机器人顺水推舟,在天边那抹残阳之下渐行渐远,化作一大团朦胧的阴影轮廓。人群中爆发出最后一阵悲戚的恸哭,然后,更强烈的喜悦和更盛大的狂欢在眼泪流尽之后到来,虚情假意终在冗长无味的仪式感下消耗殆尽。

人们围到枢机的新身体边上,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欢愉的本质。在热切的问候声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中,宋藏和龙奴久岛诚惶诚恐挤过密集的人群,不停道歉,像游过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好不容易终于来到海伦身边。

“开始吧,”蛇美人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疲劳地说,“大家都等不及了。”她拍了拍手,人群稍微安静了一点儿,像收音机调小了音量似的。“诸位,”海伦高呼道,“让我们一起迎来枢机的第一百世。”

“万岁!”宾客们争先恐后地欢呼着,一张张涂了粉的脸庞因激动而显得潮红,仿佛生怕自己的表现慢了别人一步。

空气中弥漫着奢侈的香水味、浓烈的酒精气息和浮躁的人的气味,其间还夹杂着雨林的草木芳香和腐殖质的闷热气息。在欢呼过后,人群渐渐安静,所有的味道在死寂中突显出来,在天地之间徘徊,仿佛被高压锅炖成了一锅可怕的粥。醉鬼们拎着香槟站在一旁打着酒嗝,女人们躲在茫茫人海中忙着补妆。

龙奴久岛走出人群,朝着容纳百世身的冰棺踽踽独行。没有机器人帮忙,她吃力地推开了棺材盖,又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一遍瓮中的纳米巴原虫。

宋藏趁着这个机会大胆打量附近宾客,却从一些醉鬼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情欲和躁动不安的渴望。尽管这种欲望在看海伦的时候将掩饰得极好,却在看龙奴久岛时不加遮掩。

“一切顺利。”龙奴久岛对海伦点了点头,“枢机现在很兴奋,看来他也等不及了。”

“那么请哭丧人开始吧。”海伦高声说道。

宋藏低着头,盯着众人的目光越众而出。他从龙奴久岛手中接过容器,然后倚着冰棺盘膝坐下。他开始唱歌,歌声如泣如诉。他开始流泪,眼泪夺眶而出。没人能听得懂他的歌词,因为他的语言不是宇宙通用语,而是古老地球语言众多分支之一,早已随着地球一同失落,只在吟游诗人内部流传。

在悲伤的歌声中,宋藏再度起身,绕着枢机的新身体且歌且行——

死神,别骄傲,虽人称你

强大、恐怖,此非真实;

你以为毁了人类,却没死,

死神啊!也杀不了我。

合眼休憩,你的形象,

让人愉悦,源源不绝,

很快地,英才也随你,

留下遗骸,解放魂魄。

你是命运、帝王、骚人之奴,

与毒药、战争、疾病同流;

鸦片、魅术,也让我们休眠

比重击有效;你何必吹嘘?

过去稍眠,终将永醒,

死亡不再有;死神,你将死。

此时已是黄昏末了,残阳透过巨木殿堂的缝隙洒下道道余晖,丁达尔效应使得光的通路清晰可见,仿佛天际垂落的神圣注视。冰棺散发出阵阵寒气,一缕绯色阳光伴着一抹阴影落在枢机的新身体上。

宋藏打开小瓮,一边唱着歌一边从瓮中取出九根金光闪闪、长短不一的细针。纳米巴原虫太过微小,种蛊须借助针灸的方式才能将那些纳米机器人植入克隆体的预留穴位。

龙奴久岛戴上混合现实眼镜,走上前来,接过金针,对着镜片中高亮的人体部位落针。她的五指芊芊如青葱,白净的小手快而稳,仅仅是几个呼吸就完成了所有的穴位种蛊工作。每一针落下,枢机的新身体便会轻轻抽搐一下,仿佛意识正透过纳米巴原虫向大脑反馈生物电信号。

宋藏还在唱歌。在无意识状态下,枢机的意识像刚出生的婴儿,而他的吟唱声像一首摇篮曲,引导着枢机的意识朝着克隆体的脑处理单元流动。现代医学将这种引导过程称为“意识分娩”,而将意识降生并复苏的那一刻称为“意识转生”。

龙奴久岛抱着空瓮朝后退去,“可以了。”她对海伦说道,“宋先生即将完成引导,枢机马上就会醒来。”

“你确定?”海伦蹙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说,“宋先生看起来可不怎么乐观。”她看向冰棺边脸色阴沉不定的宋藏,“哭丧人是大都如此,还是只有他是这样?”

“大概……应该……只有他是这样吧?”龙奴久岛犹疑不决地回答道。

“我看未必。”海伦望了一眼周围的宾客,人群中已经响起阵阵不安的低语。她犹豫了一下,大步走上前。“宋先生,”海伦拉着宋藏走到角落,小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宋藏扭过头,眼神微惘,“一切都是按照流程来,但枢机不愿进到这具身体内,正在倒流回这些细针内。”他顿了顿,紧张兮兮地问,“会不会是这具身体有问题?人在中阴身阶段总能察觉到某些我们察觉不到的问题。”

“不可能。”海伦摇了摇头,果断地回答道,“枢机的新身体都由专门的克隆体制造大师打造,其具体流程相当复杂,外人绝无可能做手脚。”她犹豫了一下,“如果是按枢机的计划,随着每一次转世轮回,他的克隆体只会越来越完美,越来越接近真正的永生。”

“叫停庆生仪式吧。”宋藏建议道,“为了枢机的安全着想,我必须拔出九针,否则一旦枢机出了什么问题——”

雨林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响度不大,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压下了场间的窃窃私语。宋藏愣了一下,闭上嘴巴。人们举目四望,惊疑不定地寻找笛声的来源。

就在这时,缠绕在海伦脖颈间的虹蟒绕了一圈,在她的头顶高高昂起梭子模样的头颅。它充满敌意地吐着蛇信,看起来有些紧张,有些恐惧,还有些冷酷,仿佛感知到某种未知的入侵。

空气近乎凝滞,死寂中泛起一抹透明的不安。一阵湿热的暖风呼啸着从远方吹来,在潮湿温热的空气中,一阵古怪的沙沙声无端响起,像大风晃动树梢摇下遍地枯叶。巨木殿堂高处有某种东西簌簌掉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万千黑影从巨木殿堂的顶端坠下,每一道模糊的阴影都是一条细长的蛇。

这是蛇的雨,蛇的浪潮,蛇的海洋。斐多行星的蛇并不大,却胜在数量惊人。这些具备拟态能力的小蛇相比起巨蚊的体积几乎可以被称作小蚯蚓。也许,这正是它们突破生物阻断场的方法——从地下潜入,贴着巨木殿堂的树根爬到高处,早已在暗中蛰伏多时。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海伦尖叫着跌坐在地,模样狼狈而滑稽,脖子上的虹蟒却不翼而飞。宋藏伸出手,试图拉她一把。围观的宾客们站在原地拼命跺脚尖叫着拍打身上挂着的拟态蛇。到处都是歇斯底里的惊呼,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纷纷跳脚,像一副荒诞的情景喜剧。

海伦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身上的天堂、人间和地狱彩绘因尴尬的坐姿而扭曲成一团。她无视宋藏伸出的手,像受到惊吓的小兽似的半躺半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喘着粗气,口吐白沫,瞪着修长笔直的双腿疯狂抽搐,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全身的彩绘像动态电子图片一般颤动起来。

混乱之中,龙奴久岛跑了过来。“癫痫发作,”她解释道,“应该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龙奴久岛扶正海伦的身体,避免对方死于气管堵塞窒息,“可是,不应该啊,她养蛇为宠物,并不像是会怕蛇的人。”

宋藏先是不解其意,后来恍然大悟。他转过身,看见海伦的宠物虹蟒与一道道半透明的影子在冰棺边对峙。那些影子是斐多的拟态蛇,随着周遭环境变幻莫测,像古老的变色龙,却有着更高级的感知能力和色素细胞。

龙奴久岛同样注意到了这一幕。“蛇!蛇!枢机!”她惊惶不定地喊道,“蛇已经爬上枢机的新身体!”她努力睁大眼睛,失焦的双眼死死盯着冰棺,试图看清棺中景象。

财团的安保人员紧急入场。有几个冷静的客人躲在机器人组成的铁墙内,一脸茫然地扫视四方,最终目光锁向冰棺。他们先是神色一僵,后来焦急地呼喊着保镖,口中发出破碎的声响却溺死在万千重鬼哭狼嚎的声幕之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半透明的拟态蛇缠绕着枢机的新身体缓缓游弋,像有灵性的生物一般,缓缓吞下了那一根根扎在克隆体体表的细针。

冰冷而机械的机器人察觉到危机,快速做出反应。它们飞上高空,喷洒苍术和雄黄研磨而成的粉末。一阵黄褐色的薄雾缓缓罩下,斐多行星上的雨林世界沉浸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留在地面的最后一拨机器人从飞船小镇的资源舱中搬出成堆的油艾草 丢进篝火之中,人类的咳嗽声也因此更大了。

拟态蛇突然散去一如突然地来。受油艾草燃烧和黄褐色薄雾的影响,海伦的宠物蛇也被迫远去,眨眼便不见踪影。血红色的落日在模糊的药粉尘雾中失去生机,渐渐变得苍白无力。尘埃落定,死神久别重逢,再一次与这人世擦肩而过。

宋藏被呛人的烟雾熏得双眼通红,泪流不止。安保机器人重新集结,凭借着敏锐的电子眼,开始绞杀那些残余的拟态小蛇。海伦从地上爬了起来,像疯了一样扑向冰棺。不远处的宾客乱成一锅粥,再也顾不上礼数,皆一股脑蜂拥而上。

冰棺边挤满一个个或严肃、或轻浮、或漂亮、或丑陋的人类脑袋,躁动不安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全场静得只剩下宾客的呼吸起起伏伏,像乐极生悲的默剧。

一切都已太晚,九根盛放意识的针没了,时不我与的哀愁在克隆体那无神的双眼中凝固,好似意识仅存于一刹那便于生命终了之际坠于虚无的深渊。

海伦唤来机器人,接过一件明黄色的呢子大衣,匆匆披上。“封锁现场,”她凝重地吩咐道,“在排除嫌疑之前任何来宾不得离开。”她快速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抱歉,各位,但你们也听到了那阵笛声。我们研究过拟态蛇,它们不具备这样的智慧袭击人类,更遑论有如此明确的行动目标。”

阵阵不知是真是假的悲戚啜泣像瘟疫般一般蔓延,哀痛的情绪在人群间交叉感染。人们哽咽着,惶恐着,迷茫着,但至少被熏出来的泪水是真的。


(三)死亡之上

临时禁闭室内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宋藏在黑暗中摸索着靠着飞船舱壁坐下,百无聊赖地发着呆。舷窗外一片漆黑,斐多行星的夜宁静而美好,像一袭华美的黑色长袍,唯有不远处缓缓流淌的长河反射着微弱的飞船灯光。

天空是一片朦胧的黑,深沉的幽暗中隐约可见巨木殿堂的穹顶。青翠欲滴的草木已被黑夜染成墨绿,搭载核反应堆的管风琴紧挨着巨木殿堂的树壁,如巨人般高高矗立,俯视众生。

四小时前,机器人送来晚饭,就再也没人管他。他吃了一点儿,旋即丢在脚边,静静等候着下一次通知。财团会怎么处置他呢?宋藏不知道,命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而未决。他和龙奴久岛被分别关押在两艘飞船的仓库中,没有灯光,无法交流,但其他宾客的处境并不比他们好上多少。在排除嫌疑之前,财团给了尊贵的来宾们安排了一间间豪奢的休息舱,虽说舱中几乎应有尽有且机器人可满足他们一切要求,但那只是过分美化了的软禁。

他失眠,睡不着,有些害怕,干脆一个人在漆黑的暗处哼起了凄凉的挽歌。歌声在密室内徘徊,回声在褊狭的空间中渐渐涣散。一曲唱毕,睡意仍未上涌,郁闷的情绪反而催生更多杂念。得有多不走运才能碰上这档子事啊?他想,也许海伦·沃特金斯正在某处和人商量着怎么审问自己,这一切实在糟糕。

于是,他在百般无赖中又念起了雪莱的诗——

象一个苍白、冰冷、朦胧的笑

在昏黑的夜空,被一颗流星

投给大海包围的一座孤岛,

当破晓的曙光还没有放明,

呵,生命的火焰就如此暗淡,

如此飘忽地闪过我们脚边。

人呵!请鼓起心灵的勇气

耐过这世途的阴影和风暴,

等奇异的晨光一旦升起,

就会消融你头上的云涛;

地狱和天堂将化为乌有,

留给你的只是永恒的宇宙。

就在这时,气密门向着两侧分开,一片白光如圣水般洒入,耀眼的光线涤荡眼球,为站在门口处的黑色人影镀上一层淡淡的微光轮廓。

来者迈动双脚,以一种充满磁性的嗓音接着念道:“我们的知觉由现世滋育,我们的感情也由它而生,死亡必然是可怕的一击,使没阅历的头脑感到震惊:想到我们的所知、所见、所感,都逝去了,象不可解的梦幻。”

宋藏眯起眼睛,渐渐适应久违的光照。他从背光处的阴暗中看清了来者的模糊身形和扭曲面容。那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外表看起来瘦瘦高高,约莫在二十七八上下,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连体衣,行走在光暗交界处恍若幽暗密林深处的黑豹。

是审判命运的死神吗?还是财团的杀手?他想,海伦·沃特金斯还是打算把罪责怪到我身上,完全不管我压根就与枢机的意外无关。不知道养蛊人阿奴如何,他暗自思忖,但我们两个中总有人得为此负责,现在唯一的希望仅仅是财团能给个痛快。

“雪莱的《咏死》,先生,我和你一样喜欢历史以及地球上的诗。”男人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纵观整个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只有失落的地球是诗歌的渊薮。拉尼亚凯亚超星系联盟没有诗。我们从未诞生过诗人,只有复杂的进化理论。”

“您过谦了。”宋藏木讷地看着那个男人,干巴巴地问,“请问您为何而来?我以为自己死期将至,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伊索,”男人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枢机第37世身留下的子嗣。”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我迟到了,来得有些晚,因为枢机委托给我的一项交易任务。我刚到没多久,现在这儿的一切由我主持。”

“海伦·沃特金斯呢?”宋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向对方的手腕。男人同样戴着牢不可摧的金属手环,八颗钻石在黑暗中反射着细碎的光亮。

“我接手了她的工作。” 伊索摊了摊手,意味深长地说,“当时身处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当然也包括海伦·沃特金斯。财团内部成立临时调查组,任命我全权负责此事。”他笑了笑,“所以,你暂时没事了。”

宋藏顿时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竟一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起来他的身体早已因死亡而恐惧到了极点。我在害怕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心想好在自己身处黑暗,不至于太过丢人。

伊索继续说道:“目前来看,我们的唯一线索就是那阵古怪的笛声。财团的卫星已从近地轨道覆盖整颗斐多行星,我们记录下所有来宾的脑波,正准备部署生命探测器辨别异常信号。”

宋藏愣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舷窗。透过幽寂的夜和阴郁的黑,舷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任何舰队封锁的迹象。苍穹被古朴的巨木殿堂挡住了,更高处不见深孔内,仅仅是蓊蓊郁郁,一派葳蕤。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到了夜里在巨木殿堂的穹顶悄悄绽放,红色和蓝色的萤火蜂绕着白色的花瓣上下飞舞,想来那斐多上的花应像凌晨的栀子花一样清香。

“机器对你们的早期生活和人生经历做了性格评估。”伊索咧嘴一笑,“我看了你们二人的资料,倒不认为你们会愚笨到为了点钱财就和整个财团作对。”他说话的语速不急不慢,看起来倒是耐心十足。

“谢谢您的谅解。”宋藏松了一口气,谦卑地说,“我看得出来,您和别人不一样,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尊重地球文化。您打算放我们离开吗?我无意与财团作对,四处流浪仅为寻找失落的故乡。我翻阅联盟图书馆的电子数据库,听闻这么一种说法,认为大地之星曾居于这银河系的某一个角落。整个苏格拉底星系位于银河系的猎户臂,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斐多哭丧的原因。”他充满感激地笑着,心中却百般厌倦自己的惺惺作态。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怀疑你,但你还是走不了。”伊索摸了摸鼻子,拉着宋藏出了临时禁闭室,“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拉长语调,停下脚步,拍了拍宋藏的肩膀,“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不想外界太多人知道枢机出了意外,你和那个养蛊人如果能替我出力,恰好能证明你们的清白。”

宋藏犹豫了一下,“可是,这样好吗?”他问道,“让我们参与调查,是否反而对您不利?”

“噢,那不至于。”伊索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我并不打算让你们参与调查,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们帮我准备枢机的第一百零一世身。”他咳嗽一声,继续领着宋藏往前走,“况且,这件事并非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请教了枢机,让你们帮忙是他给出的指令。”

“枢机?”宋藏惶惑地问,“可是,枢机不是已经——”他闭上嘴巴,欲言又止,不愿说出不祥的字眼以免触了霉头。

“来吧,”伊索神秘兮兮一笑,低声说道,“你会明白的。”

悬浮通道亮起蓝色的上升指示光照,万千光子散射、反射,光柱内部有无数颗细小尘埃和微粒向上飞舞,像隐去的精灵在尘世间变得空无所有,唯独留下一场幻象的虚无缥缈。

他们进了通道,一路飞到医疗舱所在的起居甲板。

内侧气密门打开时,宋藏透过一阵朦胧的消毒水雾瞥见了龙奴久岛。那名同样流淌着地球血脉的女孩正局促不安地坐在一张舱壁固定椅上,眼中那抹若隐若现的忧郁相较之前更深也更明显了一些。

在银白色的走廊尽头,离龙奴久岛稍远一些的地方,海伦·沃特金斯已经用一套简洁优雅的连衣裙包裹住了那具诡异而诱人的彩绘胴体。此时此刻,她正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焦躁不安地在医疗舱内部来回踱步,无限徘徊。她看起来有些不满,有些不耐烦,不知是白天发生的事影响太大,还是天生就是那种缺乏耐心的类型。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人常有的起床气。

现在已是深夜了。

机器人守在医疗舱各个角落,两个女人并未交谈。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海伦看到伊索时,眼神顿时一亮,“大半夜的,我都准备睡了,你却让这些铁疙瘩把我喊醒,有什么发现吗?”她冲着宋藏点了点头,好似下命令囚禁他的并非是她。

“不是我有发现,这事儿主要还是龙奴久岛小姐告诉我的。”伊索径直穿过众人,走到走廊尽头,以权限解锁紧闭的内舱大门,“机器在冰棺附近的拟态蛇尸体中找到一点东西,和我进来吧。”

又一重气密门打开,室内幽光盈溢,温度极低。内部房间的照明设备放射出一阵明亮的白光,光线边缘嵌着一条湛蓝色的光边。在门开之后,走廊的空气遇冷液化成阵阵白气。一片氤氲之中,蓝白色的灯光洒在走廊上,烙下一个个浅浅的色块,好似一个像素点被无限放大了呈现出的马赛克斑点。

宋藏跟在龙奴久岛和海伦·沃特金斯身后走进去,内舱洁净齐整,几乎空无一物,唯有中央处盛放着一池清澈的溶液,微微晃荡着的液体在柔和的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蓝。九只拟态蛇首尾衔接,在水中时隐时现,浮浮沉沉,仿佛一截透明的枯木。

“冰棺附近有不少拟态蛇尸体,”伊索不疾不徐地说,“我们在其中一条拟态蛇的体内找到了种蛊用的细针,里面的纳米巴原虫并未损坏,仍存有部分枢机的部分数字化意识。”他扫了一眼众人,“电脑分析了细针内部构造,试图接洽枢机的部分意识,却又意外发现针体本身就是一件信号发射器。感谢龙奴久岛,”

“那种蛊用的九针是一整套工具,彼此之间可以相互追踪定位。”龙奴久岛解释道,“也就是说,财团找到了一根针,就能找回枢机的其他部分。在日常维护和操作中,那样细小的物件极容易丢失,这也是为什么这九针会具备定位功能。”

“如你们所见,我们已经找回了遗失的九针。”伊索匆匆瞥了一眼玻璃缸,“有一件事是你们需要知道的,那些拟态蛇并非全部都是本地生物,至少冰棺附近的都是电子产品。”他压低嗓门,脸色看起来有些灰暗,“此刻你们见到的这九只蛇就是枢机,他的意识在九针被吞入蛇腹时便自动安装进这九件电子产品内部。”

“也就是说,”海伦瞪大眼睛,颤颤巍巍地说,“这九只蛇就是枢机的百世身?看来,幕后操纵者早就策划了一切。”

“我想,我不得不同意你的说法。”伊索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现在被我们困在斐多上的都是贵客,说好听点是配合调查,说难听点就是软禁,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在这儿呆太久。”他疲惫地搓了搓脸颊,“因此,我们必须分两头行动,这也是枢机的意思。我需要海伦和我一起盯着生命探测器,而宋藏和龙奴久岛要在机器人的陪同下前往乔荼波陀星系吠檀多领域,在这期间,我们会先把枢机的意识转移至种蛊用的九针之中……”

声音远去,耳边的人声被纷飞的思绪盖过。

宋藏望着水缸发呆,缸中九只电子拟态蛇并未游动,只是瞪着一对对金黄色的竖瞳,在水中自然起伏。他知道蛇的眼睛覆有一层透明的下眼睑,在睡着和醒着的时候总是睁着眼睛。他看向那九衔尾蛇的十八只眼,不知枢机是睡是醒——也许,枢机还醒着,正观察着他们。但也许,极有可能,枢机接受不了这样的现状,于是,电子蛇也过起了冬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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