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阳

邹阳（生卒年不详），临淄（今山东临淄）人，西汉文学家。汉文帝时初在吴王濞下任职，以文辩著称。吴王将起兵谋反，邹阳上书劝谏而不被采用，于是离吴去梁，改投梁孝王门下。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后被人谗忌下狱，几被处死。在狱中作《狱中上梁王书》，自陈冤屈，梁孝王读信后立予释放，尊为上宾。邹阳著有《上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文章博引史实，铺张排比，辞藻华丽，《汉书·艺文志》列之为纵横家，似不无道理。

狱中上梁王书<2029>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2030>，白虹贯日<2031>，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2032>，太白食昴<2033>，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2034>，而信不谕两主<2035>，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2036>，左右不明<2037>，卒从吏讯<2038>，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2039>，而燕秦不寤也<2040>。愿大王熟察之<2041>。

昔玉人献宝<2042>，楚王诛之<2043>，李斯竭忠，胡亥极刑<2044>。是以箕子阳狂<2045>，接舆避世<2046>，恐遭此患。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2047>，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2048>，子胥鸱夷<2049>，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白头如新<2050>，倾盖如故<2051>。”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2052>，藉荆轲首以奉丹事<2053>；王奢去齐之魏<2054>，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2055>。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2056>，所以去二国、死二君者<2057>，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2058>，为燕尾生<2059>；白圭战亡六城<2060>，为魏取中山<2061>。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2062>，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7；白圭显于中山<2063>，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2064>！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2065>，卒相中山<2066>；范雎拉胁折齿于魏<2067>，卒为应侯<2068>。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2069>，捐朋党之私<2070>，挟孤独之交<2071>，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2072>，徐衍负石入海<2073>，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2074>，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2075>，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2076>，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2077>，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2078>。昔鲁听季孙之说<2079>，而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2080>，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2081>，积毁销骨<2082>。是以秦用戎人由余<2083>，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2084>；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2085>，系奇偏之辞哉<2086>？公听并观<2087>，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2088>，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2089>。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霸不足侔<2090>，三王易为比也。

<2091>牵：拘。

是以圣王觉悟，捐子之之心<2092>，而不悦田常之贤<2093>，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2094>，故功业覆于天下<2095>。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2096>，而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2097>，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嘉于心，此不可以虚辞借也<2098>。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2099>，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2100>，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2101>，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2102>。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2103>，隳肝胆<2104>，施德厚，终与之穷达<2105>。无爱于士<2106>，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2107>；何况因万乘之权<2108>，假圣王之资乎<2109>？然则荆轲湛七族<2110>，要离燔妻子<2111>，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2112>，众莫不按剑相眄者<2113>。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2114>。轮囷离奇<2115>，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2116>。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侯之珠<2117>，夜光之璧，秪足结怨而不见德<2118>。故有人先游<2119>，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2120>，怀龙逢、比干之意<2121>，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能为枯木朽株之资也<2122>。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2123>，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2124>。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2125>，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猎泾渭<2126>，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2127>，周用乌集而王<2128>。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2129>，驰域外之议<2130>，独观于昭旷之道也<2131>。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于帷墙之制<2132>，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2133>，此鲍焦所以忿于世<2134>，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2135>；砥厉名号者<2136>，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2137>，曾子不入；邑号朝歌<2138>，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2139>，诱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2140>，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2141>，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哉<2142>！

说明

这封书信用的是“赋”体，围绕“忠信”两字，列举大量历史人物，反反复复，谈君臣之间应当互相信任的道理。文章气盛语壮，略嫌用典过多。汉初之文，受战国策士及楚辞影响太大，喜欢铺张扬厉，反复重叠，此文即是一个例证。

集评

刘勰曰：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

——《文心雕龙·论说》

真德秀曰：此篇用字太多，而文亦浸趋于偶丽，盖其病也。然其论谗毁之祸至痛切，可以为世戒。

——《文章正宗》卷十一

林云铭曰：虽用古过多，不免伤气；议论过多，不免伤格。然衔接处却成一片妙文。

——《古文析义·二编》卷四

何焯曰：己之节不可变，王之听不可偏，只二意反复言之。

——《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九

方苞曰：昔人有评此文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裤者，谓其词句瑰伟而漫无法度也。是谓晓于文律。

——《名家圈点笺注批评古文辞类纂》卷二十七

浦起龙曰：只反复谗蔽之旨，不落一乞怜语，高绝。

——《古文眉诠》卷三十三

又曰：赋者，古诗之流，此又词赋之流也。邹、枚以赋手为文章，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层见复出，色蒨而缕微。其中自具清骨。若王褒、吾邱、终童辈，则卑卑矣。

——《古文眉诠》卷三十三

吴楚材等曰：此书词多偶俪，意多重复，盖情至窘迫，呜咽涕洟，故反复引喻，不能自已耳。其间段落虽多，其实不过五大段文字。每一援引、一结束，即以“是以”字、“故”字接下，断而不断，一气呵成。

——《古文观止》卷六

李兆洛曰：迫切之情，出以微婉；呜咽之响，流为激亮。此言情之善者也。

——《骈体文钞》卷十六

吴汝纶曰：此体殆邹生所创，其源出于《风》、《骚》，隶事至多，而以俊气举之，后人无继之者，由是分为骈体矣。

——《名家圈点笺注批评古文辞类纂》卷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