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内的三张脸孔和警号301137,
小城里的三张面孔和警号301137
来源:新京报
“最皮政务号”四平警事: 小城里的三张面孔和警号301137
当“四平警事”靠着两个月的摸索,以第98名的身份勉强挤进全国政务号排行榜的时候,董政在400多人的微信群里撂下了狠话,“哪天要是进了前三,我就裸奔。”
次月,“四平警事”冲上榜首,而且连续四个月没降过。
“……这不是故意排的吧?”董政蒙了。但数据不会骗人,平均四五千万的单条播放量,远超其他同类账号。直到媒体来了,奖杯来了,在餐馆吃饭也能被人认出来了,他终于相信——
“四平警事”火了。
它是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官方抖音号,自2018年账号开通,已经产出204条短视频,多为情景短剧。
在这些以电信诈骗、酒驾、冒充公务人员等违法犯罪活动为反例的剧情中,辅警董政和搭档张浩、吴尔渥饰演的“笨贼”斗智斗勇,用段子普法,被网友称为“最皮政务号”。
截至目前,“四平警事”粉丝数已超过1600万,由“普法三人组”主演的电影也于今年10月播出。
“成功既偶然又不偶然。”回首“出圈”路,四平市公安局政治部新闻宣传处处长孙学军说,“不偶然是因为团队确实扎扎实实做事;偶然是因为,2018年是‘政务抖音元年’,在时代的大潮流中,我们很幸运地跻身前列。”
“让警察少一分危险”
45。这是2018年5月份,“四平警事”账号刚开通时的粉丝数。
其中不少还是董政“求”来的。四平市公安局的办公区有整整13层,他从上跑到下,挨个求关注。
董政在新闻宣传处工作,原本接触的主流媒介是电视、广播、报纸和微信公众号,但短视频已经有了入侵生活的迹象。当下班回家看到刷抖音的妻子在沙发上直乐,他想起了局领导提出的问题,“有没有其他方式,能把公安局的工作好好宣传一下?”
相比文字,董政觉得视频更灵活、直观,视觉冲击性和互动性都强,受众面也广。分析一番后,董政和处长孙学军都认为“可以搞”。
当时正值全国政务抖音号起步。官方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5月,有近500家政府机构完成认证,抖音也从当月开始发布政务号月度排行榜。2018年成了“政务短视频元年”。
起初,“四平警事”没什么特别。每条视频都是公安日常工作或训练的画面,走的是中规中矩的路子,能吸引几十个网友留言。但孙学军总觉得不对劲,“与观众之间隔着什么东西,没有接地气。”
方向似乎“歪”了。在研究了其他政务号之后,董政意识到,在常规的赛道上,“四平警事”不大可能跑赢,“上海的视频里,大飞机‘嗖’飞过去;广东拍的特警小哥,贼帅;我们四平是个小城市,硬件、软件都没有,完全拼不了,不是一个维度的。”
他有心做出改变。
拍普法短剧——这个后来被认为是大胆的想法,其实源于董政心底盘桓多年的情绪。“每年都有公安民警因公牺牲。”2015年是438名,2016年是362名,“那两年特别多,平均一天一个。”
对于董政来说,这绝不只是数字。他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在值班时突发心脏病,因公牺牲。
同时,董政发现,很多冲突都是临时起意,也源于一部分人法律意识淡薄,“如果大家的法律意识都提高,犯罪之前想想后果,可能就打消了念头。一起犯罪因此没有了,警察也少一分危险。”
警号301137
董政从没想过要当警察,也没想过第一个让他实现表演梦的舞台,不是剧场,不是剧组,竟然是公安局。
2005年,从云南艺术学院表演系毕业后,不愿回到家乡小城的董政,像所有追求梦想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北漂生活。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拍广告、拍平面。
直到2011年4月25日。那天早上,正在家洗脸的他,接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总是警服在身的父亲没给董政留下什么好印象——衣服皱皱巴巴,袖口、屁股处都磨亮了,“和我想象的警察形象不一样。”还总“骗人”,“老说领我去玩、在家陪我,几乎没兑现过,但凡是节日,他都不在家。”董政说,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只带他去过一次公园,“因为那天他在公园执勤。”
父亲牺牲后,董政守灵,来告别的不止亲戚和朋友,还有一群五六十岁的环卫工,以及一大帮出租车司机。
在他们口中,董政慢慢拼凑出另一个不一样的父亲:大雪天,他总帮环卫工人推车、扫地;有司机因为送着急赶火车或去医院的乘客而违章,父亲总是耐心教育,舍不得罚钱。
为什么自己眼中不那么高大的父亲能受到这些人的尊敬?董政疑惑了,正赶上四平市公安局招辅警,他决定试试,“看看我爸的工作环境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能不能成为他那样的警察。”
2011年5月31日,他被分到四平市公安局铁西分局地直街派出所。上班第一天出警,就遇到精神病人拿斧子朝同事砍过去,董政只记得当时自己浑身上下都木了,领导交代过“要录像”,他却吓得连按钮都没按下去。
在派出所一线,每天都能接触到千奇百怪的事,“后来拍视频的很多素材都是那时候积累的。”
工作三年后,董政被调到铁西分局政治处。2015年,又来到了四平市公安局。
孙学军眼里的董政,踏实、有韧劲,“他想做什么事的话就是一根筋。”董政干活很拼,他不想给父亲丢脸,“毕竟有老董的名声在,不希望儿子啥也不是。”
他的警号是“FJ2011”,“‘FJ’是辅警,2011是父亲牺牲、我加入公安的年份。”上班的时候,他用辅警号,后来,拍短剧的时候,他跟单位请示,用了父亲生前的警号——“301137”。
“拍视频也好,出去参加会议也好,都把父亲的警号放身上,让他跟我一起见证我取得的成绩。”董政说道。
“这个抖音号略皮”
最开始拍普法短剧的时候,董政的确有些担心。
要吸引观众,就得用活泼、轻松的形式,但那时的政务平台都很严肃,网友到底能不能接受新的风格,只有试了才知道。孙学军嘱咐他,适当搞笑没问题,但要坚持普法的核心,对法律法规的解读要严谨,还给他介绍了搭档——吴尔渥。
当时,吴尔渥刚从梨树县广播电台辞掉主持人的工作。他又拉上朋友做摄像和收音,团队就这样初步组建起来。
那段时间,董政天天带着两大桶冰红茶和两盒烟,跑去吴尔渥的出租房,讨论“究竟拍啥”。摄像本是婚庆打光师,不会开机,也不会对焦,什么是远景、中景、近景、特写,也要当场学,常拍得满头是汗。
2018年8月17日,时值七夕,这个“草台班子”的第一支短剧发布了。不到一分钟的视频里,吴尔渥扮演的角色在酒后开着女友送的车,被董政饰演的交警带走。播放量不太高,但评论多了起来,不少网友说,“你们这个抖音号略皮啊”,“肯定能火”。
董政截了图,反馈给孙学军。“那段时间,基本上天天给我报喜讯,涨粉了,播放量高了,网友有好的留言了……我能感受到年轻人的那种成就感。”孙学军笑着回忆道。
董政也在400人的全国政务号小编群里分享视频,有人觉得这种方式不错,也有人私底下提醒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从那时候开始,董政习惯了熬夜。他要看留言,再一条条回复,“我得知道网友想的是什么,评价是正面还是反面的,有没有可改进的。”
有时候,评论、私信有好几万条,他要回到后半夜,常常凌晨五点后才能睡觉,第二天一早八点半再起床上班,继续工作。“之前我没有白头发,现在一脑袋都是。”董政笑道。
“根本就不在一个生物钟。”妻子有时候也不理解。一次,董政去拍素材,在连接铁东区和铁西区的一处天桥下,他准备拍一位交警。但怎么拍都不好看,偶然俯下身子一试,“借着后边天桥,挺好看,越往下越好看。”
他嘱咐交警帮忙看着点来往车辆,干脆趴在了地上。镜头卡在人物上半身,天桥做远景,正喜滋滋地拍着,妻子的电话打来了。原来,小舅子路过,把所见告诉了姐姐。她大概第一次觉得这份工作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
当月,“四平警事”靠5支短剧积累了两三百万粉丝,挤进了全国政务抖音号排行榜,排名98。到了同年9月,“四平警事”又更新了20条视频,以超过1亿的播放量,冲上同类目榜首。
“扬长避短,互相成全”
“从戏剧角度出发,两个人有点单薄,咋看都是相声。小品都是三个角,三人互相斗。”夯下了基础,董政总想着再找一个搭档。
机会很快就来了。2018年10月,四平市公安局拍摄电影《四平风云》,董政负责和剧组对接,因此认识了导演兼演员张浩。张浩也看过“四平警事”的视频,“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免费拍。”
后来被网友津津乐道的“普法三人组”就此出炉了。
剧里,他们是“天然矛盾体”。张浩和吴尔渥的设定是“笨贼”,“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要可爱、蠢、好玩。”前者看起来机灵,性格嚣张跋扈,后者看起来略憨厚,实则胆小怕事,还喜欢转古文。浓眉大眼的董政则一身正气。反派先出场“抖包袱”,制造笑料,吸引观众,最后警察“董叔”点明主题,科普法律知识。
两个“笨贼”换过很多次身份,国道道长、派出所政委、反赌协会主席、公安便衣……也犯过很多种错误,电信诈骗、冒充公务人员、拦路抢劫、酒驾、贩卖枪支……但无一例外,都能被“董叔”抓到。三个东北人对起话来,有种天然的喜感。
戏外,他们各司其职。张浩负责演技的把控,吴尔渥选取拍摄机位,确保不穿帮,董政则保证政治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亮点,彼此扬长避短,互相成全。”
市局领导给了团队很大的创作空间,“创作上基本不干涉,这样能让主创人员保持旺盛的状态。”局领导尊重短视频的逻辑,也相信这群年轻人的敏感性,“只要在法律框架内,不出大格就可以。如果管得太严的话,这个号当时肯定就‘死’了。”
“普法三人组”从不写脚本,剧情创作全仰仗东北人的传统方式:侃。很多点子是三个人聊出来的,也有很多是聊没的,“我揣着五个故事去见面,谈来谈去,就剩下一个,有时候一个也留不下,因为达不到预期。”
相比之下,拍摄算是顺畅的。没有排练,一般简单对两遍台词就开始。三人爱即兴发挥,也爱笑场。
孙学军曾经多次看过他们的拍摄,没觉得好笑,只觉得辛苦。“看过拍戏过程后,你会对作品和演员充满敬重,不是像发出来的视频里那么轻松。”
作品里需要不同机位的镜头,但他们只有一台单反,只能把相机架在不同的位置,反复拍几遍。一条几分钟的视频,拍摄往往要半天。
东北的冬天冷,三脚架一掰就折。摄像用手举着相机,画面就开始哆嗦。有一次,正赶上当年入冬最冷的一天,人在室外站两三分钟嘴唇就木了,台词都说不利索。连机器也受不了,电池一放进去就没电。他们只能快点拍,受不了了就上车暖和一会儿,好一点了再接着录。
需要群演的时候,因为没钱,大家只能找身边同事、亲戚来客串。董政甚至发动了妈妈所在的老年舞蹈队。在一期关于反传销的视频里,几十位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安静地坐着,看着三人斗智斗勇。
“我感觉被盯上了”
一期视频,从构思到拍摄、剪辑、审核、发布,大约要一周的时间。其他账号一个月能发100多条,“四平警事”只更新六七个,策略是“以质量取胜”。
他们确实胜利了。2018年年底,“四平警事”被央视报道,几天内就涨了几百万粉丝。接着,《人民日报》、《紫光阁》、新浪新闻等媒体跟进,几乎是一夜之间,无数人知道了“四平警事”,也知道了它背后的四平——一个沉寂在松辽平原腹地的北方小城。
根据《2018抖音大数据报告》,截至2018年12月,“四平警事”粉丝数超过1000万,在5724个政务号中,粉丝量排名第一,收获超5400万点赞。
“我感觉出事了,被人盯上了。”董政回想起那段时间,最疯狂的时候,新增粉丝数总显示“99+”,一下拉,清零,没两秒就又显示“99+”,最后,手机被卡到没反应。“就和做梦一样,一个政务号,没有多少钱的支持,没有什么背景,没有很专业的团队,莫名其妙就做起来了。”
孙学军也颇感意外,“没想到有那么大的社会影响力。”
连带着,董政也火了。先是坐火车、坐飞机、打车、吃饭的时候总被认出来,有人拉着他要合影,还有人要签名。然后,常在短剧里出镜的黄土坑派出所成了网红打卡地,有人在门口站半天,突然掏出手机,自拍一张就跑了。
有人专门来“找董叔报案”,派出所的民警哭笑不得,耐心解释“董叔不在这”,对方摇头,“不行,我必须在黄土坑派出所报警。”
黄土坑派出所还接到了一批收件人为“董叔”的快递。有苹果,有眼罩,最让董政想不通的是校徽,“应该是粉丝送的学校的纪念品。”
注视过来的目光多了,董政也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但他没觉得自己红,只觉得这个账号红了。也没觉得这是他的功劳,“是大伙一起努力的结果。”
掉了100多万粉丝
“四平警事”也引起过争议。
一期剧情中,吴尔渥、张浩穿上军装,冒充军人实施诈骗。这则视频被网友指责“不严肃,拿部队开涮”,董政有点委屈,“发布之前,部队的相关部门审过,觉得没问题,正好警示一下大家,毕竟这种案例屡见不鲜。”
有人还会发表一些对警察不友好的言论,也有人指责“一天天啥也不干就知道拍视频”,最过分的,是把有关赌博的一期视频截了图,断章取义地发了微博,“公职人员工作期间带头聚众赌博。”
“要是个个留言都往心里去的话,这人早就完了。”董政想得开,他知道,“四平警事”不能保证让所有人都喜欢,“一万个人看视频,有一个不喜欢,剩下的都觉得好,这就达到目的了。”
影响力越来越大,他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创作存在一个疲劳期。走红之后,也要考虑怎么持续走高。”孙学军说道。
2020年9月到今年8月,张浩外出拍戏,“四平警事”的情景剧停更了近一年。其间,董政也和同事、朋友拍了一些视频,但效果并不好。在评论区,网友们都在问,“浩哥和吴尔渥去哪了?”董政很难过,账号是自己创建的,他看得很重。
让他焦虑的是粉丝。评论区总有人催更,他眼睁睁看着粉丝数一直下降,一共掉了有100多万,也只能干着急。他失眠严重,靠着出门溜达和漫无目的地开车,来消解情绪。
但最能给他力量的,还是粉丝。有人留言说,“希望能接着拍,‘四平警事’是我们的乐趣”,还有人表示“永远不会取关你们”。董政有点受宠若惊,“一个政务号能被网友这么看重,是我没想到的。”
“没有权利去放弃,都付出了很多心血,就像自己孩子似的,能让他自生自灭吗?”孙学军说道。
“没有对手,全是朋友”
最近,张浩回归,属于“四平警事”的那股热闹和力量,似乎又恢复了。
受过挫,董政有了经验,他想着,如果再有特殊情况,要么提前把一段时间的作品拍完,要么大伙协调时间拍摄,“尽量不出现断更。”他有一个小目标——尽早把流失的粉丝量补回来。
孙学军觉得,目前的作品还比较单薄,还有深度挖掘的空间。董政也想尝试创新,但也担心反作用。所以,改变大概会在不“伤筋动骨”的基础上进行,“现在都是直述,未来可能会在样式上做一些改变,比如时空转换、从梦中醒来等等。”
截至目前,“四平警事”共发布了204条视频,有1600多万粉丝。它已经成为了四平市公安局甚至四平市、吉林省的名片,“提到四平,首先就想到‘四平警事’。四平市并不大,因为这个账号,更多人了解了这个城市和守护它的公安民警,这是最大的贡献。”孙学军说道。
无论如何,“四平警事”都算是开了一条先河,让大家知道,“政务号还可以这么玩”。
小编群里当初的质疑声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模仿甚至照搬,董政对此并不赞同,他一直强调,那些视频并不只是“好玩的东西”,而是“通过一些案子,让大家去学习法律条款”。
而这不意味着董政想“一家独大”。常有人请教他“该怎么做账号”“该怎么拍视频”,他都尽力出主意。
就像“四平警事”刚火起来的时候,2018年底,在第二届中国警务视频发展研讨会上,他上台接过两个奖杯,主持人问,“是否担心有账号超过‘四平警事’”,他摇头,“没有对手,全是朋友。”
只听到前半句的人误以为他很狂。董政解释称,政务号之间不是竞争关系,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独特的发展方向——
“公安的工作是宣传、打击、预防,宣传到位了,打击和预防也会跟着变得顺利。但这不是靠我们四平市公安局一家就能实现的,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新京报记者 彭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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