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长安，且说两件旧物，汉代刘歆撰《西京杂记》里，记载了当时长安巧匠丁缓发明的九层博山香炉，“镂为奇禽怪兽，穷诸灵异，皆自然运动”。五代宋初陶穀撰《清异录》里，也有一件奇物，与丁缓的博山香炉有异曲同工之妙，唐懿宗爱女同昌公主病逝，皇帝伤悼之际命宫廷匠人为她的亡魂制作了一台仙音烛赐予安国寺，它的外观如高层露台，上饰各类珍石珠宝，雕成玲珑花鸟，台上的烛火一燃点，花鸟便动了起来，且空中飘扬起丁丁当当的仙音，而烛光一灭，仙音消失。它们的制作原理，应同于热力助动的走马灯。

中唐 榆林窟第25窟南壁 净土寺院的配殿

为何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两件旧物，无论汉唐，长安都像群兽奔驰，花鸟雀喧的九层香炉、仙音烛台，明时生气活动，灭时空余死灰。我们今天的电影、小说乃至考证书籍，虚虚实实，虚中求实，实中寻境，亦不外如此。

长安城，人力、智力、物力、财力的有机体，它炫目奇诡，不可思议，它又那么真实，真实的到今天，我们凡亲见过法门寺晶光熠熠的金银器琉璃盏，陕历博数万平方绘着仪仗高阁人物壁画，无不想钻入被施了魔法的“××通宝”的小方孔里，嗖一声秒回盛唐的彩锦般多色热烈的集市里，回到长安大明宫杨玉环首演《霓裳羽衣》的现场里。

因我习琵琶，我会在人群里寻找当时琵琶圣手贺怀智的身影，问问他究竟怎么用琵琶定出八十一调，另外三调用筚篥的。

唐五弦直项紫檀琵琶 日本奈良正仓院藏

我还想去唐德宗李适的贞元年间，那时安史之乱结束已二十多年。

某一次，长安大旱，东西市有不少民间祈雨活动，号称琵琶第一圣手的康昆仑在东市的彩楼上用羽调弹《绿腰》曲。西市的彩楼上，这时出现一位女郎，她偏偏要用枫香调弹这支曲子，弹得“声如雷，妙入神”，康昆仑听了之后，自叹不如，就伏首拜师，等这位女郎换了装出来，再一看，原来是庄严寺和尚段善本。这是一位伟大的乐僧，终生不仕，纵观整个唐代，能称为琵琶一代宗师的仅此一人。

段善本座下门徒众多，技艺杰出的不只是康昆仑，还有能弹《霓裳羽衣》《凉州》《六幺》《雨霖铃》等名曲的李管儿。段善本与康昆仑在长安斗艺那年，诗人元稹才六岁，后来元稹和李管儿成了忘年交， “管儿不作供奉儿，抛在东都双鬓丝”。李管儿不事王侯，拒绝在朝廷供职，一直追随他的师父学艺，可以说是既不僧、也不仕，在民间终老。

唐 陶彩绘弹琵琶女俑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李管儿年事已高，元稹问当世琵琶后继者还有谁，就说到一位叫铁山的艺人。“铁山已近曹穆间，性灵甚好功犹浅。”铁山的技艺已经接近曹善才和穆善才，善才是教坊中的音乐教习职位，官从五品，但是铁山灵气有余，功力不足，如果接替管儿在琵琶界的地位，还须多加勤奋努力。

彼时段善本已经作古，管儿也步入残年。噢，这时，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便要出来说一声，他在浔阳江头，似乎遇见了曹善才或穆善才的旧时弟子，“曲罢曾教善才服，名属教坊第一部”的那位长安故人。她年老色衰，门前寥落，渐渐过时，不得已嫁作商人妇，以谋后半生安定。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我听到这些，也不免唏嘘悲哀。于是我想起另一个更悲哀的夜晚，它在当时并不悲哀，而回望时却格外凄凉。

我又掏出铜板，将中心的方孔朝着黑夜转了一下，便回到了武则天的天授元年，这是则天女皇登基大典的当晚，一场欢庆宫宴正在进行。

阎立本 步辇图卷

一支娃娃歌舞剧团的表演开始了，率先登场的是五岁的卫王李范，他头戴假面、手执兵器演出《兰陵王》，虽然小小年纪，却十分稳重地念出开场白：“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接着是六岁的楚王李隆基，男扮女装演出《长命女》；十二岁的宋王李成器，演出的剧目是《安公子》。娃娃剧团中最年幼的是代国公主李华，当时她只有四岁，与姐姐寿昌公主对舞于西凉殿上。

他们均是则天女皇年幼的孙子孙女、唐睿宗李旦的子女，随着长大，幽深莫测的命运向他们一个个翻开无情底牌。

这场充满宫宴，后来被铭刻在代国公主李华的墓碑上，让后人知道，唐宫夜宴不只有腥风血雨，曾经有过那样的天伦之乐。不出三年，当万象神宫奏响神宫大乐时，九岁的李隆基正经历着生父李旦被软禁，母亲窦德妃被秘密处死，连尸首都找不到的悲惨童年。唐睿宗李旦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两次登基，最后安然在宫中度过晚年的傀儡皇帝。唐睿宗延和元年，公元712年，二十七岁的李隆基通过禅让，在长安太极宫称帝，第二年，杀掉则天女皇最心疼的女儿太平公主，消灭最后的反对势力，改年号开元。

开元，皇业初开、泰始建元的意思，西晋傅玄作《羽籥舞歌》“羲皇之初，天地开元”；南朝齐高帝萧道成《即位告天文》“阐极则天，开元创物”。开元元年，李白十二岁，离游侠生涯尚有三年，可能还在西蜀象耳山的百尺溪边，看老媪磨铁杵；开元二十二年，代国公主病殁，陪葬唐睿宗于桥陵，是年李白三十四岁，正在东都洛阳谋仕。九年后，天宝二年，长安兴庆宫沉香亭畔牡丹开，那场举世闻名的极乐之宴，因这位谪仙人醉书清平三调而被吟咏至今。

我决定去看一场舞马，便到了勤政务本楼，不远处是李隆基为安抚兄弟们建造的花萼相辉楼，本是同根生，手足如花萼。两楼呈曲尺形，楼前共享一个宽阔的大广场，离长安百姓居住区咫尺之遥，重大国宴在这里举行，逢年过节在这里赏花灯，欣赏歌舞百戏，与民同乐。

《虢国夫人游春图》张萱

这一天是八月初五，唐玄宗的生日，称为“千秋节”。我可能来早了。天还没亮，但见引驾的金吾卫风驰电掣地出现，随后，北衙四军列陈仪仗，旗帜高扬，灯火通明，眼见宴食齐备。天亮时，文武百官、皇室贵戚、诸王和诸部族的酋长悉数到场，他们面向勤政楼，准备朝拜，从左右仪仗扇的阵势与一道垂帘便知，那是皇帝位。到吉时，垂帘打开，皇帝接受朝拜，众人随即就坐。太常开始击大鼓，声震城阙。太常卿引雅乐出场，雅乐分文舞与武舞，唐玄宗因为以禅让得位，所以先奏文舞，再奏武舞。

这些重要的仪式过后，即是成套的大型歌舞表演。协律郎担任指挥，手举麾节，引导音乐进退起止，音乐中夹杂着当时流行的胡乐。接下来，便是玄宗皇帝最喜欢的“蹀马之戏”，就是舞马。

唐鎏金“舞马衔杯祝寿”纹银壶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被金银珠宝装饰的马，华丽丽地出场，它们随着音乐奋首鼓尾，还能做各种惊人动作。比如空地上放置一张三层的榻，人乘马而上，腾挪跳跃，旋转如飞，壮夫力士，肌肉强健，那是大唐斯巴达勇士，但见他举臂高擎一张榻，马在榻上翩翩起舞。在左右两旁，奏乐歌唱的乐工都是精心挑选的美少年。音乐用《倾杯乐》，这是流传已久的宴席劝酒歌，在唐代经过不少文人大臣的填词，玄宗皇帝偏爱把它用在舞马表演中。

文臣张说，此时即席填写《舞马词》。“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马儿嘴里衔着酒杯，屈膝向皇帝祝寿。马戏演罢，还有大象、犀牛轮番上场。最后表演的是“散乐”，即歌舞百戏，这其中一些是宋元戏曲的前身，还有一些是说唱表演，像俳优戏，就是滑稽戏，和后来的相声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还有各种杂技和奇妙的幻术表演，杂七杂八的表演完，宴会也就差不多了。

唐 张旭《古诗四帖》五色笺墨笔辽宁省博物馆藏

对了，“散乐”中有一位出众的人物——公孙大娘，当晚她表演的是《西河剑舞》。李隆基登基不久，在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两处各设两座教坊，不受太常寺管理，由宫廷派教坊使直接去领导，教习日常宴饮娱乐的歌、舞、散乐。长安两座教坊分左右，右教坊在光宅坊，以歌为主；左教坊在延政坊，以舞为主，公孙大娘是这里的佼佼者，她的剑舞，豪荡四方。

我在喧嚣的人群中，看见不少跟着手足高蹈的人，“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我想，这些人里面，兴许有张旭，他今晚挥手在空中写狂草，明晚就在长安高门大户的粉墙上挥毫题壁，随着公孙大娘的英姿，行云流水的动作，他悟通了狂草的用笔之道，从此挥毫如流星，落笔走龙蛇。

有时候，我以为唐朝是个梦，就像你我一样不真实，我们以为历史是存在的，也许它们只不过是我们的设计者，搞出来骗人的把戏，好像真的身处在年代很久的国度，或是地区，活在有记忆的时光里。有一阵子，我只愿记述唐亡后的余韵，从贩夫走卒，到拥兵自立的军阀，到莲冠紫衣们。仿佛一场宴乐散去，有人仍坐在原地，仍以为他们收拾盘碟盏碗，只是为了再度开场；仿佛我站在旧时平民戏台的前面，耳边仍响着那些，扔上台去的铜板哗啦啦的响声。

哪怕我口袋里真有一枚铜板，叩之有声，摸之有棱，以方孔对着黑夜，其实并不能穿越，得对准月亮才行。

我一度是个不相信一切的人，直到遇见李贺。可能还是希望人生能够有所信，我便又掏出了铜板，想看看那位短命的郎君。

他的命短得很，也可能自知命短，他看见，记述，行之，思之。他感惜时间，便无视时间，甚至要消灭时间，换句话说，他把自己的性命扔进虚空，投入永恒，这点，我第一喜欢。

果然，他在那里了，他在说：“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说：“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他瞧不惯普世的信奉，不是说衔烛之龙掌管人间的昼夜生死吗，那不如干脆去斩食它，这样便破除了时间，老不得死，小不得哭，还需要服什么黄金白玉？

他时常不在长安那片土地上，他在彼星球，俯视此星球。“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天下之大，中国之中，那都太渺小，原来只是杯水波澜罢了。

他有时也并不在大唐的长安，不在魏，也不在汉，他在所有时空中飞驰。我曾以为“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一句多么深情的情话。那其实是他笔下一尊汉代铜人的泪光，这铜人为皇帝承托着接露水的盘子，因为方士说饮露可得长生，皇帝死了，过了两百年，又一位皇帝想把铜人移到别宫，这铜人就哭了，它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秋风瑟瑟，秋兰衰谢为我送行，我究竟是过客，马上就要离开咸阳道，在月下独自荒凉而出，月还是汉时的月，而我要去的魏宫，离这里还有千里之遥。铜人在唐人的笔端，替他流着眼泪，衰怜肉身的脆弱，叹息埋骨茂陵的汉武帝，那时候“兰有秀兮菊有芳”，而它当时的奔赴，结局无非是去见证另一位皇帝必将体会到的死亡。铜人在李贺的诗里像活人一样，但它得了永生。

肉身的李贺，铜身的铜人，看似早无影无踪；汉家的月，唐时的风，仍在我们头上悬着，在我们身旁飘拂着，我们指月，便是汉家人，披上一袭风，便啼起唐时的泪来。

他笔下可喜的小孩什么模样？“骨重神寒”，想必并非骨骼清奇之类，而是稳重，不飘乎，神色带着清气，凝肃，冷静。他自己呢，据说两眉相连成一线，长手似爪瘦如柴，个头奇高，你想到什么？他不像真实的人，甚至他的生平，都是在死后人们凭着回忆、传言，凭着对诗里的狂傲高扬拼拼凑凑。我但愿他不曾存在过，只是尚存浪漫主义情操的诗家们史家们妄想来的，我但愿他真真切切地来过，他代表了自屈原之后（屈原和他一样的不真实），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尚存的一息浪漫幻影，这影子会生出光来，莹莹闪闪，在长安的深巷踟蹰。

夜半时分，他爱呼星召鬼，他听着李凭的箜篌，听见了“石破天惊逗秋雨”，他顺势去女娲补天处，看到了秦弄玉在北窗卷帘，王子晋在吹着玉笙，那里天河流转，银汉若水。“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我在那里待到深秋，天地肃杀，他困居朱雀街东崇义坊，索性闭门不出，细雨霏霏，他泣唱“雨冷香魂吊书客”，轻叹昨夜一梦，梦里踏着碎光，回到了昌谷。我摸出铜板，在他篱墙外的湿地上一笔一画：长吉、长吉。然后把它扔那儿了。

后来，他不见了，我不见了，你也不见了。那些长安，也统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