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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往事」百花村咏叹调

百花村咏叹调

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说：“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征，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为这事实明显的代表着我们文化的衰落，至于消失的现象。”

这是一个现代化高歌猛进的时代，城市的营建无需在“扬弃”和“抛弃”之争中决策，等待我们的将是水泥般的城堡和钢筋为骨的丛林。

民国初年仍然保留长沙传统建筑特色的老城区一角。

近曰有消息传来，某地产大鳄将在人民路西段征地建摩天大厦，我家老屋正在规划范围内，不管消息是否确切，搬迁是迟早之事。由此，对老屋的怀旧之情与日俱增，以“杞人忧天”之心担心老屋周围残存的具有晚清、民国风格的民居将不复存在。

我生于斯，长于斯，在情感上难免有些失落，纵然周休日要在老屋周围走上几圈，同老街坊聊上几句，也很难弥补。

2003年坡子街区域和文庙坪区域都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传统城市肌理。

人民路拉通以后北边的坡子街区域迅速发展，传统的城市肌理完全消失。

百花村”与“杏花村”只有一字之差，山西的“杏花村酒”己家喻户晓，而百花村只有老长沙人才知道。它位于黄兴路西侧，闹中取静，是由青砖墙、麻石路、石库门和伸出围墙外那浓郁的树叶所构成的一幅静溢、安详的都市风情画。但在长沙老城改造和营建大都市进程中，百花村已完成她的历史使命，融入黄兴路步行街群楼与商铺之中。

我出生在这里并度过少年时代，虽有名无实，但记忆和印象总是那样难忘。

这是一条长约百米的街，东出口在樊西巷，步行百十步可到车马如龙、九流三教汇集的道门口购买传统的生熟食品，目睹市俗百态，耳听叫卖连声，其乐也融融。西与康乐园相连，过成仁街便到了历代儒家教化之地的文庙坪、学院街、师敬湾等处。送子女到长郡中学接受全省最好教育然后去文庙烧香许愿企求金榜题名，是芸芸众生为之奋斗一生的美好愿景。

它也是静中生幽的绝好居住的地方，大凡成功的商人和达官显贵都想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以便金屋藏娇或作休闲之用。

1986年百花村区域的地图。图片来源：《湖南省长沙市地名录》

这里私人公馆林立，一字排开，绝无一处商店可寻。但究竟有多少栋公馆，始建于何年，无人考证也无志可查。村中有园，如康乐园、仁美园、逸园、卢园、泽园等。可能是由大小公馆连锁建筑形成，也可能是大公馆中花园的名称。

清道光年间，长沙城区地图上只有文庙周围的街名，而此处为师敬湾，乃是尊师重道之地。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康乐园、仁美园才形成现时的街名。

我家老屋是1941年建造的两层平房，相邻而建的，有火宫殿大老板李子泉和宋涛生，当时他们都在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营建的规模同我家老屋基本一致，与公馆相比，在质和量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而在这条街上，只有门庭的宽大和的高低，才能标志昔日公馆主人的富有和高贵。

即便在解放后的工商改造中，替代的公馆主人也大都由银行职员和国营商店的财务人员构成，他们在无情的岁月和忙忙碌碌的生计中也无形地传承了公馆的生活习惯——起居有序，礼貌有加，举止有度。

朋友相见作揖为礼，昆玉、少君、少爷之类称呼对儿时的我已习以为常，以至参加工作多年后仍被同事戏称为“祥少爷”，包括讲信誉、要面子、礼让三先、敬老爱幼都成了自己生活的习惯，以至处世哲学有些中庸，小心而谨慎，这都是儿时环境打下的烙印。

长沙市最为精美的木牌楼3号公馆门头，目前已拆除。

这是一条典型的具有老长沙民居建筑风格的街。

街宽四米左右，路面的麻石排列成“H”型，厚若半尺，成楔型嵌入地面便于下水道淸理。石面开有平行的槽，取流水和防滑的功用。

大的公馆青砖墙高达一丈，门宽六尺，粗大的麻石门框和桧木大门的门斗连在一起，门上的生漆大都脱落，怪兽口中含的门环和圆型的门钉在风雨的锈蚀中慢慢失去它原有的风姿。门栓粗壮并附有门寸，能防三五个壮汉破门而入。右门人高处开有一活动斗方，可观来者也可递进邮件。

夜深人静时，时常有由拍门、询问、应答、开门到落门栓一连串高低音符组成的催眠曲伴随你进入梦乡。

越过高高的门槛，穿过过堂便是天井，天井大都有40 平米以上，建有假山和水池，也有私家井掘在天井内。阁楼宽敞，粗大的承载柱和柱下的盘石立在天井边，上下呼应。在楼上小居，极为舒适，能感受到“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意境。

怪兽口中含的门环和圆型的门钉在风雨的锈蚀中慢慢失去它原有的风姿。

这是一条老长沙民俗氛围极其浓烈的街。

市风百态从清晨开始就登上了舞台：买河水、沙水（白沙井泉水）和擦牙灰的人，天刚亮就准时到达事前约定的人家，灰白的麻石路面由来自远方的净水一点一滴地润透，呈现出似有若无的绿色斑点，在空气中还能散发出一丝丝甜味；晨曦中学生们朗读外语和古文的声音总是那样悠扬，充满着朝气；马桶清扫曲奏完后，便是上班族匆忙的脚步声，特别是在雨雪天里，牛皮木履的铁钉撞击麻石路面那种咏味和余音是现代人生活中无法享受的；忙于生计和学业的人们走完后，整日里街上是静静的，连老人咳嗽和小孩子啼哭声都清晰可闻，偶有买针线、粉脂货郎的小鼓声和算命先生的小锣声在街的深处回荡，而磨刀剪、修提桶脚盆、修搪瓷器皿、修伞、补鞋、补碗、配玻璃的各种么喝声，大都在街口亮嗓，如无生意绝不会进入街内。

仁美园依然悠闲的生活状态。

老屋对面的郑家（张学良的亲属）有一块硕大的坪，约200 来平米，是小孩子活动的极好去处。白日里玩得疯狂，打油板、点弹子、滚铁环、掏麻雀窝、斗蟋蟀、看蚂蚁搬家，变着花样玩，不到吃饭时绝不回家。

特别在周休日，还能感受到湘剧的熏陶，因为我省著名湘剧学界左老师（《西游记》观音的扮演者）在郑家长大，而湘剧著名武生江老师是我儿时的伙伴。左老师扮相极美，一开嗓，其音绕梁，经久不息；江老师则可在一张饭桌上翻跟头，如一片树叶在飘飞，功基扎实，体轻如燕。当左老师主演湘剧《拜月记》受到毛主席接见时，全街引起轰动。那时没有电视，但大人们看湘剧的热诚明显高于花鼓戏，恐怕也是类似于今天追星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

大坪里还有很多事情可干——每逢月食发生，全街的人集合在坪内敲打响器，企图阻截天狗吃月，热闹得很。夏夜竹床连成一排，听大人们讲故事，学儿歌。七夕之夜，碧空如洗，在茫茫的星空中找寻牛郎和织女星是儿时太空梦的启蒙，至今还余味无穷。

依旧热闹的成仁街。

老屋的右侧有一口四眼井，不知建于何年，园的井口和方的井台有天圆地方之意，体现了古人对井神地位的尊崇。

长沙的古井文化悠久，唐代就有名人写了“井赋”，赞誉井得天地之灵，给人们以福祉。老屋旁的井是一口公益井，井深5米，方形的四壁用砖垒成，并长有一层厚厚的青苔，水净如露。冬日里，井内冒出的热气将井台上的积雪融化，在一片全白的小街上，留下了四个黑黑的圆孔，十分醒目。

夏季打水时，我们常把扁担横在井口，坐在扁担上，将双脚伸到井中以降去暑热。先前的井门有盖，以防小孩和过路人掉入井内，用自来水后，盖也不知去向了。

打井水得用吊桶，技术很有讲究，不熟知的人是无法将水打上来的，因此，把吊桶掉进井中是常有之事。捞吊桶是儿时一件极有趣的事，先期是看，看专业捞桶人的技巧和钩子的形状，便熟记心中，尔后学着干。往往吊桶刚捞出水面，因钩子做得不精又掉进水中，引起一片惊呼。但经反复练习后摸出了手性，就是小到钢笔也能捞上来，比看补碗有趣得多，必竟能自己动手。

然而，却因常将吊桶丢入水井捞不上而受到母亲的责怪，这一幕至今常在梦中出现。

长沙已无四眼的老井，不远处下黎家坡的古井巷上还有口两眼的遐龄古井。

这是一条充满传奇故事的街。

居民中有参加武昌起义的老前辈，有张学良将军的亲属，有北伐南下改行的女战士，有最早开办火宫殿形成长沙风味小吃的元老们。

参加武昌起义的宋老先生一身青衫，英气逼人。他原在清四十九标当兵，起义后又专司保镖一职，常年往来于湘西和省府之间。他曾捧打一条街，从上百的伤兵中上演英雄救美的侠义剧；曾同清末民初我省著名武侠小说作者向恺然（平江不肖生〕是好友，其小说《江湖奇侠传》中最为精彩的章节《火烧红莲寺》中有关平江与浏阳人打码头，就出自于他的经历；他曾用硬功夫威镇来街上吵事的小混混；他很想找一个传人，并选中了我哥（他是长郡中学体操队成员有一定的基本功），但母亲不同意，只能作罢；他总是对我们感叹，每年去民政厅拿“武昌起义补贴费”的人越来越少；他独身一人，无疾而终。

大老板李子泉是父亲的把兄弟，年青时共同在火宫殿练摊。长沙大火前夕，两人将鸡翅、鸡腿用秘方调好，分别藏于地下深处，后一同躲藏到乡下，接着又跑到了桂林。光复后，回长沙正赶巧市面上在疯狅抢购食品，连忙从地下挖出来，打开供应市场。据父亲说，是天助李老板发财，他窖的异香扑鼻，生意盈门，而我父亲窖的全臭不可闻，不值一文。从此李老板一发不可收拾，终成火宫殿的老大。

目前有关长沙火宫殿近百年发展史中所记载的人物如臭豆腐江二婆婆、聚合民间艺人说书的茶馆主人吴保生等，都是这条街前后的居民。

大药号四怡堂的老少东家、九芝堂的劳三爷也都是这条街上走动的常客。不大的一个长沙城，60年前能有这么多风云人物在百花村活动，说明老屋建在这条街上是一种荣幸，它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火宫殿的老照片。

旧是相对于新，没有旧绝不可能有新。对于旧，认识上有不同看法，如“复旧”，“恋旧”，“怀旧”。而哲人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见对旧的一种肯定。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人们对快节奏和喧闹的都市生活产生出极大的不满，怀旧情感日益强烈，企求从电视、电影和小说中得到心灵上的寄托。

我对老屋的怀旧之情也属于这群体之中，不足为奇，为怪。

学院街旧府署原设此街，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改为学院衙门，街因而得名。

成仁街、仁美园为清长沙府广盈厅所在地。街名分别取《论语》“义以成仁”和“里仁为美”之意。故此街在清代曾直接名为“义以成仁”。

师敬湾清嘉庆《善化县志》县城图上此处表明臬司狱，故名司禁湾。民国后改为陆军监狱，仍名司禁湾。解放后取谐音雅化为师敬湾。

——以上资料引用自《长沙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