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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劫真正偷吃年夜饭的是谁,

时间:2023-10-07 09:40:48 来源: 浏览:

尘封档案之命运如丝3-百两黄金案的另一个版本

当天下午,俞衡友把这块手表拆开,检查了

  一遍,发现所有零件均无问题,停摆不走的原因是需要上油了。于是,他把零件用汽油洗了一遍,重新装配,确认完全正常。次日下午,他拿了手表前往距三官镇五里地的施和镇伪军第三防区绥靖部队司令部求见田司令。跟司令部门口的岗哨一说,岗哨说不行!一个修钟表的都能随随便便求见田司令,那还成什么体统?正说着,昨天那个张副官正好从里面出来,俞衡友便跟他说,要当面跟田司令说一下如何保养这块表,方能保证日后不出故障。如此,他终于得到了面见田司令的机会。

  俞衡友见到田亮甲后,说了说这块手表不走

  的原因。田亮甲把表拿在手里,又是看又是听,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可见他对亡妻的一片真情,也增强了俞衡友说服田亮甲的信心。

  田亮甲验收过这块手表后,问这位师傅贵

  姓,田某该当好好感谢,工钱如何支付,要钞票还是要大米?日伪时期的上海,日军严控粮食供应,对民众实行配给制,市面上常常是有钱都买不到大米,田亮甲故有此一问。俞衡友说我一个小老百姓,能有机会面见田司令,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不要钞票也不要大米,就想跟田司令单独说几句话,不知司令是否应允?田亮甲哈哈大笑,说有何不可,请坐!还吩咐副官和卫兵都出去。

  俞衡友知道谈话时间不会长,便直截了当提

  出要求:"我有个亲戚,是做杂货买卖的,有一批货想从市区运到奉贤那边去,托我想想办法。

  我想请田司令帮个忙,恩准放行,事成之后,货主必有重谢。"田亮甲微微一笑:"俞师傅,你那亲戚运的是什么货?要运到奉贤的什么地方?如果没有违反皇军的规定,我可以开一纸通行证。"俞衡友知道日伪对浦东地区沿海控制得极严,通行证上写明货运到哪里就是哪里,不得超越,否则不但货要没收,运货的人也要被宪兵队抓去。他不敢打马虎眼,当下直言相告:"亲戚是跟浙江那边做生意的,这批货要运到海边装船启运。"田亮甲稍一沉吟,说我明白了,请俞师傅稍等,一会儿给你回音。说着,他就出去了,把俞衡友一个人晾在办公室。俞衡友暗忖能够谈到这一步,看来是"馒头上笼三分熟",多半有希望了。哪知,也就不过两三分钟时间,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阵风似的倏然闯进来几个体格粗壮的伪军士兵,二话不说将其五花大绑,押到后院的一间空屋里,先是拳打脚踢,继而把他悬吊在屋梁上,用皮鞭、竹扁担抽打,一边打,一边逼问是奉何人之命前来。俞衡友咬紧牙关,坚不吐口,最后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几时,俞衡友苏醒过来,发现自己

  躺在野地里,旁边是一个土坑,鼻子里闻到一股泥土气味。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人用铁锹叩着他的脑袋:"姓俞的,今日是阴历三月初十,明年今天便是你的周年!"然后,俞衡友便被这伙人抬起来扔进土坑,铁锹挥舞处,碎土如夏日暴雨般劈头盖脸洒落。

  俞衡友料想这回是死定了,寻思自己当初宣誓参加中共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现在这个时刻真的到了,也算求仁得仁,见了地下列宗列祖也是问心无愧。正想到这儿,铁锹铲落的泥土中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中了他的脑袋,他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俞衡友真以为自己已在阴曹地

  府了。哪知,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田亮甲那张长长的马脸,他已经躺在司令部的医务室里了。

  俞衡友经受了田亮甲对他的一次生死试探,

  以头部一个血窟窿、肋骨折断三根以及多处内外伤的沉重代价换取了田亮甲对他的信任,使这批根据地急需的物资———西药、医疗器械、电池等得以顺利通过田部的防区,安全运抵浙东。

  时隔不久,养好伤的俞衡友奉组织之命,备

  了一份厚礼前去答谢,说这是他那亲戚的一点儿心意。田司令拒绝接受,说俞师傅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以你那次视死如归之举,你是什么人我田某多少能猜出几分。田某落水,实属身不由己,能帮上你们一点儿忙,也算是赎罪吧。

  俞衡友向组织上汇报了田亮甲的态度,组织

  上经研究,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发展的关系,让俞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69衡友负责对田进行考察。可是,俞衡友还没来得及着手行动,田亮甲因日伪内部倾轧,加之他对时势的观察,知道日伪长久不了,主动辞去了伪军司令之职,闲居浦东施和镇。不久,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惩治汉奸,田亮甲自然是榜上有名。不过,终究未曾有人动他一根毫毛,个中原因,一是戴笠系其黄埔军校的同班同寝室学友,两人关系一度情同手足,戴笠把他的名字从惩治名单上划掉了;二是田亮甲任伪职时,帮助过一些国民党方面的地下特工人员。不过,即便如此,田亮甲为了贿赂国民党的"劫收"人员,也把几乎全部家产都赔了进去。

  俞衡友得知田亮甲倾家荡产的消息后,在

  1946年初夏曾去探望过田,送去了十二枚大洋

  和一些生活用品,把田亮甲感动得热泪盈眶。

  转眼三年过去,上海解放,随后新中国成

  立,田亮甲的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这位昔日名满浦东叱咤风云的司令官,这时不过五十来岁,却已是满头白发,未老先衰,贫病交困。俞衡友当着三官镇的镇长,管不了施和镇,但他可以通过组织跟施和镇方面反映情况,为田亮甲作些呼吁,使其获得了几次民政补助。俞衡友从三官镇镇长转任七区工商联主席后,想在工商联给田亮甲谋一份哪怕是打杂的差使,好解决他最基本的吃饭穿衣需求。可是,刚把报告写好还没交上去,组织上派人来找他外调,了解田亮甲的历史。俞衡友凭经验意识到,可能要对田亮甲下手,遂写信向县委赵书记反映了田亮甲当年为新四军作出过贡献的情况。

  半月前,赵书记赴三官镇找俞衡友谈话,说

  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对田亮甲进行审查,考虑到其历史上曾为新四军做过事,可采取变通方式,不予拘捕,而是将其软禁于俞衡友负责的七区工商联办公地,由工商联提供其一应生活需求并承担安全之责;至于对田的审查,与工商联无关,由公安局负责。

  这样,田亮甲就被软禁于工商联。俞衡友念

  及当年其为革命事业作出过贡献,关照工作人员予以善待,自己也尽可能多方面给予关心。不料,田亮甲根据时势以及公安人员对他的审查情况判断,往下的情势肯定于他大为不利,在昨天晚上上吊自尽了。

  今天上午,公安局接到报告,急赴七区工商

  联办公处勘查现场、了解情况,忙碌了大半天。

  到了晚上八点多,一行人忽然去而复归,把正在主持会议的俞衡友从会议室叫出来,宣布将其逮捕!

  俞毓梅获悉,顿觉天旋地转,很自然地想到

  了她此刻的唯一依靠———钟梦白。

  钟梦白接到俞毓梅的电话,便要立刻赶到三

  官镇去,被庄敬天拦住。庄敬天说已经快半夜

  了,渡轮都停了,你怎么过黄浦江?再说,俞镇长的事儿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现在还不好说,你冒冒失失过去,除了安慰安慰小俞,能起什么作用?还有,以你现在的身份,发生了这种情况,是要向领导报告的,这是纪律!

  钟梦白听了,长叹一口气,缓缓点头。

  第二天一早,庄敬天、钟梦白、彭倩俪一起

  前往"悬办",报告了俞衡友被捕的消息,申请

  去浦东看望一下俞毓梅。其实这事领导已经知道了,杨宗俊说:"要表扬一下庄敬天同志,组织性纪律性很强,第一时间向组织上报。至于去浦东看看小俞,我认为可以。鉴于‘特费’案件的线索已经确定转移到浦东去了,从今天起,三组你们这一拨人就可以转移到三官镇政府原来的那个办公点了。"萧顺德说:"小钟你们几个先走,老李、老马由我通知,反正我也要去浦东的,到时我们三人一起过去。"庄敬天一行赶到三官镇俞宅时,终于松了口气,俞衡友已经被放出来了———县公安局因为审查对象田亮甲的自杀,对俞

  衡友颇为恼火,怀疑俞衡友跟田亮甲有什么瓜

  葛,决定对俞衡友实施拘留审查。县委赵书记一大早听说俞衡友被捕,吃惊不小,急向公安局打电话询问缘由,得知是因为田亮甲自杀之事,不免动怒,说把田亮甲软禁在老俞那里是我的主意,现在人死了,老俞即便有点儿责任,也不至于蹲大牢吧?马上把老俞同志放出来,谁去三官特别策划70《啄木鸟》WOODPECKER镇抓的谁去放,而且要当面道歉!

  老俞放出来后,先被送到县委。赵书记对俞

  衡友说,老俞同志,这件事公安局处理得非常不妥,责任在县委,在我,我向您诚恳检讨。您是本县首批通过干部审查的十七名干部之一,将作为骨干力量参加接下来全面铺开的审干工作,老俞同志,您要有一个思想准备,组织上要给您压担子的……听到这儿,俞衡友开口了,说多蒙组织信任领导关心,但我身体不好,已经挑不动什么担子了,目前七区工商联主席这个职务我都准备辞掉呢。然后,俞衡友向赵书记提出了一个要求:自己这次被捕到释放虽然不到一昼夜,可这个消息肯定已经遍传三官镇以及他任职工商联主席的那七个区,甚至全县乃至全浦东。眼下倒没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公安局错捕,但若干年后时过境迁,人事更迭,恐怕就说不清楚了。那时尽管我这把老骨头早已埋在地下了,可是我有女儿,以后还有第三代、第四代,所以请求县委责成公安局给我出一份书面证明。赵书记认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当即点头。

  当晚,俞毓梅像往常一样,沏了壶茶端进父

  亲的卧室。俞衡友正坐在桌前默默地抽着水烟,桌上放着几份从硬纸夹里拿出来的文件、学习资料之类。俞毓梅放下茶壶,目光扫到了桌上的一份文件:"哎!这上面有照片,这是谁呀?"俞衡友说:"这是上级发下来的一份协查通知,上海市公安局要寻找一个以前曾在法租界开过中药店的梁老板。"俞毓梅拿起协查通知看了看:"这上面没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爹爹,您猜这位梁老板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衡友微笑道:"这可没法儿猜。不过,公安局要找的不一定全是坏人,也有好人———比如当年革命处于低潮时失散的同志以及他们的家属,或者为了查清某个重大历史事件需要的证人。""您又不是干公安工作的,为什么要把这份找人的通知发给你呢?""这位梁老板以前既然是开药店的,那就属于工商界的人。我现在担任着七区工商联主席,上级肯定考虑到这七个区的工商业人士中可能有人认识这位梁老板,所以就发一份下来。明天我们正好开会,我要向大家传达的。"俞衡友说着,忽然一阵剧咳,俞毓梅急忙给父亲捶背,好一阵才止住。俞毓梅心疼地说:

  "爹爹,您这肯定是被关在看守所的那一夜受了凉引发的。哼,没有查清楚情况就先抓人,这是严重的官僚主义……"俞衡友打断女儿:"公安局同志这样做,自有他们的想法,我们要相信组织。你看,赵书记不是一听说这事马上就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吗?"稍停,问道,"记得抗战胜利那年,林道士去北方云游回来,送给我一支野山参,放哪里了?""放在我屋的那个坛子里呢,里面放了些生石灰,每年换一次,不会坏的。""你把它拿出来,隔水蒸了给我,今晚就蒸。"

  俞毓梅大喜:"我早就说过要您把它吃了,

  您一直舍不得!好,我这就去蒸。"

  两小时后,俞毓梅把参汤端到父亲房间时,

  俞衡友正在伏案疾书一份材料,听见推开房门的声音,他把材料放进抽屉,喝了几口参汤,把瓷盅放在一旁。

  俞毓梅问:"爹爹,您怎么不喝光呢?"

  "林道士这支参了不得!少说也长了五六十

  年了,不敢一下子喝多,否则要流鼻血,严重的甚至会要命呢!"俞毓梅大吃一惊:"这么厉害啊!"俞衡友换了个话题:"毓梅,你跟小钟的关系,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俞毓梅双手拨弄着衣角:"也说不上发展,

  反正就是见面聊聊,不见面嘛,就通通信……爹爹,您今天怎么问起这事了?"俞衡友说:"毓梅你坐下,爹想跟你好好谈谈这件事……"钟梦白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他的恋

  爱形势竟然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急转直下!

  命运如丝

  《啄木鸟》WOODPECKER71

  今天一早他刚起床,正准备和庄敬天、彭倩

  俪一起去食堂吃早饭,门卫来电话通知他去取

  信。钟梦白觉得奇怪,大清早邮差还没上班呢,怎么就有信送来了?要么是昨天的?可是昨天门卫室为什么不把信和其他邮件报纸一起送来呢?

  小伙子隐隐觉得这封信似乎不平常,于是就让

  庄、彭先去食堂,他稍后就到。

  等庄敬天、彭倩俪在食堂看见钟梦白时,小

  伙子已经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头耷脑了。庄敬天吃了一惊:"小钟你怎么啦?"钟梦白没吭声,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庄敬天抽出信纸迅速浏览了一遍,不由瞪大眼睛:"这个小俞,搞的什么名堂?"彭倩俪也凑过来,看罢内容,猛然起身:

  "我这就去找小俞!"

  待彭倩俪离开,庄敬天低声问:"小钟,刚

  才小彭在场,你可能不方便说。现在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想对人家小俞姑娘图谋不轨,让她发现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忍无可忍,这才跟你绝交?"钟梦白哭丧着脸,连连摇头:"没有的事!

  之前我跟小俞一切正常!"

  庄敬天还想说什么,忽见彭倩俪去而复归。

  彭倩俪回来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件新闻:食堂门口张贴了一纸县委的通告,宣布即日起成立审干领导小组,俞衡友是该小组七名成员之一。彭倩俪突发奇想,会不会俞衡友受到了组织上的重用,很可能在审干结束后提拔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俞毓梅就看不起钟梦白了,趁早把小钟甩掉算数?

  庄敬天断然否定:"扯淡!小俞不是这

  种人!"

  彭倩俪说:"我还想起一件事,昨天我去卫

  生所配药,看见小俞跟一个新来的青年医生聊得挺热络的。我问了问药房的小王,她说那是上海过来的姜医生,刚大学毕业。那姜医生长相不俗,一表人才,像电影里的奶油小生。"庄敬天说:"你这个情报还算有点儿价值,回头我亲自去调查一下,如果是奶油小生横刀夺爱,那还真不好办,又不能掏枪把人家赶走。不过,我想小钟你还不至于那么背运。好吧,小彭你去跟小俞接触一下,问清楚她究竟为什么要把钟梦白同志给甩了。"彭倩俪在两天之内接连找了俞毓梅三次,每次都见到了俞毓梅,也说上了话,却无法完成庄敬天交给她的使命———俞毓梅只用简单的一句"这事你不要管",就把她给打发了。这使彭倩俪疑惑不解,难道她真的看中了那个新来的奶油小生?

  庄敬天为了铁哥们儿的终身大事,还真的悄

  悄对那个奶油小生作了调查,那是上海市卫生局的一位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干部,奉上级指令到三官镇来调查血吸虫病的;而且,这个奶油小生早在大三时就已结婚,现在都有女儿了。

  萧顺德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听说了这事,提醒

  庄敬天"注意影响,不要为小钟的私事在三官镇的群众中引起议论".如此,庄敬天只好就此打住。好在这几天追查梁壁瀚的工作已经全面铺开,大家都在日夜忙碌,钟梦白也没空为失恋过多伤神了,白天到处奔波,晚上还要开会,无论体力、脑力都是高强度支出,经常是下半夜才能休息,头一沾枕头就呼呼酣睡。如此,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其实,这段日子俞毓梅过得比钟梦白更加艰

  难。她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奉父命突然中断跟钟梦白的恋爱关系的,对此,当时以及之后她都一万分地不理解,也曾向父亲究问原因。可是,俞衡友一反常态,不像以往那样对女儿耐心开导,而是只有一句话:"这是为了你好!"最多加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以俞毓梅以往的性子,尽管她不会直接顶撞父亲,但她会撒娇,会像牛皮糖那样牢牢地贴着父亲,不达目的不罢休。可是,这次她却没施出这个招术。不是不敢,而是因为她发现父亲实在太忙了,这是一种她记忆中前所未有的繁忙:白天,俞衡友要去工商联上班,除了召集工商业界开会、学习,还要尽快移交工作。他已被县委定为审干领导小组成员,县委多次催促他去报到,他总以"手头工作尚未结束"要求延缓些时日。

  县委赵书记便以审干领导小组组长的名义,让通讯员送来了第一批审干材料,要求老俞同志抽空特别策划72《啄木鸟》WOODPECKER阅读,为几天后正式投入审干工作做准备。这无疑增加了俞衡友的工作量。每天晚上,俞衡友房间的灯光都要亮到鸡叫头遍。

  可能是那些审干材料需要保密,俞衡友每天

  晚饭后一进房间,干脆就把房门从里面闩上,俞毓梅沏茶添水、端送参汤、夜宵什么的都得叩门,叩了门也不能入内,父亲会到房门口来接。

  林道士那支野山参的功效确实了得,俞衡友就是靠着那份药力,一连数天日以继夜,不但坚持下来,而且连多年来夜夜不断的咳嗽也似乎好转了。

  面对着这种情景,俞毓梅纵然再委屈,也只

  能忍一忍、放一放了。当然,俞毓梅不可能知

  道,父亲的这种反常行为背后,竟然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第十二章三友观夜谈

  这天,俞衡友下班比平时早了一些,就像跟

  女儿约好了似的,父女俩竟然是从两个方向同时抵达家门口的。

  俞毓梅很高兴,露出了自从被父亲棒打鸳鸯

  以来难得的笑靥,说爹爹您今天回来得早,我给您做好吃的。俞衡友也笑了,但女儿没注意到,笑容在父亲脸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短。俞衡友说明天吧,明天我就有空了,今晚还有事情要办,一会儿就出去,可能回来得晚一些,你不必等我。

  俞毓梅自己也没能在家里多待一会儿,也就

  不到半小时,卫生所就派人骑着自行车来接她

  了———一头疯牛闯进镇里,造成多人负伤,卫生所所有医务人员都得赶去参加抢救。

  俞毓梅走后不久,俞衡友也出门了。他从容

  地迈着平稳的步子,沿着被昏黄的路灯光映照着的因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径直去了镇口的三友观。

  林道士就像知道老友要来夜访似的,俞衡友

  刚刚叩了三下门,他就把门打开了。俞衡友笑

  道:"逸兄,我掐指一算,今日此刻,是你今年第三次闭关结束之时,还真让我猜对了。"林道士长年恪守道家的养生术,每月定期闭关三日,不吃不喝,不睡不动,端坐蒲团整整七十二小时。他的这门养生秘术跟寻常道家功夫有点儿不同,出关之后,立刻大量进食,酒肉不限,据说年轻时曾创下过一次喝七斤绍兴黄酒、吃下牛羊肉各三斤的纪录。所以,今天俞衡友带来了两瓶白酒、两斤熟牛肉和花生米、豆腐干等几样下酒菜,说要跟老朋友好好喝一顿。

  席间,林道士不无感慨:"屈指算来,你我

  上一次这样月夜廊前饮酒聊天,距今已有四年多啦!那还是听到日本投降那天吧?唉,真是光阴似箭,转眼这么些年头儿过去啦!衡兄,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此一聚?"俞衡友说:"这一阵儿我实在太忙了,疏于来道观探看兄台,逸兄你也不出山门,不闻世事,可能对外面的情况不尽了解。最近这段时

  间,不知怎么的,我像是走了背时运,诸事不

  顺:先是当年的伪军司令田亮甲在我主持的七区工商联办公所上吊自尽,我受此事牵连,被公安局逮去。好在把田亮甲软禁于工商联的决定是县委赵书记拍的板,赵书记出面为我说了话,我只被关了一夜就获释了,公安局的人还当面向我道了歉。回到三官镇,我寻思自己的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干脆向组织上提出辞职,回家养老算了,这也算急流勇退吧。哪知赵书记不肯放过老朽,非要弄副担子往我这把老骨头上压,又给我弄了份新差使,让我参加审干工作。我借口移交工商联的工作,没去报到,赵书记倒好,以审干领导小组组长的名义,让县委的机要通信员把文件材料送过来了,这是赶鸭子上架啊。逸兄你看,我这不是时运不济吗?"林道士呵呵笑道:"这是兄台能力强,人家看上你了。你今天不来我这里,我明天还打算去看你呢!你问啥事?是关于你女儿的事,毓梅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递给俞衡友,"这是我刚才出关后打开山门时捡到的,毓梅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衡兄啊,你看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膝下仅有毓梅一个女儿,她跟小钟好,那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可你不知怎么想的,明明已经同意他们两个好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73了,现在却又出尔反尔,棒打鸳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俞衡友摆摆手:"这件事容我稍后再奉告兄台,我今晚过来与逸兄月下饮酒,是有一事要向兄台当面请教。"林道士见俞衡友一脸郑重,意识到可能事关重大:"请教可不敢当,贫道一直避世隐居,孤陋寡闻,听衡兄说说外面的时势,于我必有教益。"可是,俞衡友说的却不是时势,而是一桩往事,而且特地说明,这是县委发下的审干材料中一个被审查对象的个人经历———这是清朝光绪年间出生于江南地区某地一个小镇上的平民子弟,如今也该六十出头了,姓梁,名壁瀚,字行慈。梁壁瀚的父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医,年轻时曾经对仕途有过比较强烈的追求,他想当官,倒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富贵荣华,而是想像包拯、海瑞那样做个清官,为百姓做些好事。可是,老爷子的这个当官梦未能实现,他的仕途梦止于秀才。不为名相,亦为良医。于是就去学医,可歧黄之术却是平平,仅能糊口而已。

  梁老爷子娶妻生子后,把自己年轻时的宏图

  大志寄托于儿子身上,为其子取名壁瀚,字行

  慈,希望儿子长大后常怀慈悲之心,为民造福。

  可是,梁壁瀚十三岁那年,清政府废除了科举。

  老爷子的梦想随之破灭,寻思儿子官可以不做,饭总是要吃的,还是实际些,先学一门谋生之术吧。学医的路似乎走不通,老爷子本身就是一个例证,就去学经营中药业吧。于是,十三岁的梁壁瀚就到县城的"积福堂"中药店当了一名学徒。

  "积福堂"于清道光年间由一个名叫陆积福

  的丝绸商人转行创办,也就不过三五年间,便在方圆百里有了名气。陆积福敢改行,能创出名气,是因为其祖上曾从清廷宫内得到过一个秘方,专治喉疾。那是一种由多味中药配制而成的药丸,寻常咽喉肿痛、嘶哑失声之类的症状,只消服一丸下去,一昼夜必愈。"积福堂"把这药丸命名为"消痛响天丸",陆积福亲自定下规矩:该秘方传子不传女,如若哪代无子,就是命中注定该秘方与陆氏的缘分到头了。旧时,此类事例甚多,比如"王麻子柳枝接骨"的绝技就是这样失传的。

  到梁壁瀚进"积福堂"当学徒的时候,"消

  痛响天丸"的秘方已经传了三代,到了老板陆源允手里。陆源允那年已经年届天命,在那个年代算是步入老年了。他有三女一子,本来要把"消痛响天丸"秘方传下去是一桩顺理成章之事,不料,陆老板的公子四岁那年生了急性脑病,用西医的说法就是脑膜炎之类,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口不能言。当时的江南县城只有中医,这种毛病都是死马当活马医。陆公子运气好,给医好了,不过从此脑子却打了折扣,长大了行事与常人有异,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有点儿"二".

  如此,陆源允就不敢贸然把秘方传给儿子。不过生意还是要做的,每有订货,陆老板就只好亲手配制。

  "积福堂"有规矩,老板配制"消痛响天

  丸"时,店里所有人都得回避。十三岁的梁壁瀚不是凡品,打自进店,听老店员说过"消痛响天丸"后,就暗暗动起了刺探秘方的脑筋。平心而论,这种念头,在当时"积福堂"供职的十多个店员中,不说人人都有,一半人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是,动念头归动念头,要想付诸实施并且获得成功,那就等同于做梦了。"积福堂"对此的防范措施,打从陆积福开始就立有规矩,称之为"陆氏家规",之后几代根据实际情况对家规进行了修订增补,到陆源允手里,已经形成一套完善的保密措施,如果刻印出来,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了。其中有些规矩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比如终生滴酒不沾,终生不得在外餐饮(外出只能备干粮),在外过夜必须坐着打盹儿,不得躺卧(生怕睡熟了说梦话泄密)……而在自己店里,则有更为严苛的规矩,比如从店堂取药时,须在黄昏关门打烊后全体店员去后面内宅用餐时方能进行,药丸制作的整个过程中,不得因任何缘故离开现场,更别提饮食了。配制"消痛响天丸",须动用包括铡刀、切刀、石磨、药臼、乳钵、铁舟、铜筒等多种制药工具,这些工具在特别策划74《啄木鸟》WOODPECKER使用时会发出响声,如果让外人听见,就可由此推测出秘方的药材配料和制作工艺。因此,配制时除了屏退店员,还须把工场门的门窗严闭,里面蒙上棉被,严防声音传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试想,在这等严密的防范措施下,十三岁的

  梁壁瀚想获取"消痛响天丸"秘方,简直难如

  登天。可是,梁壁瀚在"积福堂"待了五年,竟然成功了!

  当然,他的成功不仅有运气的成分,更是其

  杰出智慧和坚韧意志的结果———

  第一年,胡思乱想干着急,一无所成。

  第二年,有了计划,开始实施,但在众人眼

  里,其行为绝对跟"消痛响天丸"没有关系,

  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干活儿勤奋的年轻人。

  第三年,之前的努力有了小小收获,作为受

  到老板和账房先生信任的学徒,他被安排独自睡在店堂里,当地谓之"防夜"———即防范夜间失窃。

  第四年,已经满师的梁壁瀚仍主动防夜,老

  板让他由原先在店堂打地铺改为在账房间搭床

  铺———意思是已经满师,可以高人(与学徒相比)一等了。

  第五年,梁壁瀚开始行动。"积福堂"的保

  密规矩定得再严,也不至于天衣无缝。梁壁瀚四年观察琢磨下来,终于找到了机会。陆源允根据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接到客户订单后,并不急急忙忙动手配制,而是先要戒荤腥三日,每天晨昏须在内堂供奉的药王菩萨佛像前焚香跪拜。第四天,沐浴净身,不进饮食,方可动手配制。如此繁琐的准备工作,使梁壁瀚产生了灵感———老板的这番准备工作等于是在告诉他,我要配制药丸了。那好,梁壁瀚也就准备行动了。在老板正式配制药丸的前一天晚上,待老板全家和全体店员在内宅熟睡之后,他悄然起床,赤足穿行于店堂里,打着蒙了红布的手电筒,把全店二百五十味中药一样样称了一遍,暗暗记下。第二天半夜,再依样操作一遍。这样,两者相减,再扣除当天售出的中药分量(这可以在账台上查到),得到的结果就是"消痛响天丸"的秘方。

至于老板是动用了什么工具制作"消痛响天

  丸"的,对于已经学了五年能够操持"外堂"、

  "内堂"诸般活儿的梁壁瀚来说,只要看一看药

  材就已然知晓。至此,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十八岁的梁壁瀚表现出远远超越同龄人的那份特有的沉稳,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去外县数家中药店铺分别配齐了秘方上的药材,瞅准工场间无人时见缝插针悄然进行加工,终于配制出"消痛响天丸".为检验药丸的效果,他甚至故意挨冻受寒,或者进食生热上火的食物、中药,引发咽喉肿痛,然后以身试药,确认"消痛响天丸"的疗效。

  到这一步,梁壁瀚可以说已经获得了巨大的

  成功,可以离开"积福堂"自立门户了。可是,

  他意识到自己获取"消痛响天丸"之举是对不

  起"积福堂"的,需要作出弥补,于是又在"积福堂"待了三年,直到二十一岁那年方才离开,远走高飞去了上海。

  在上海,梁壁瀚凭着自己那手出色的药工技

  艺和"消痛响天丸"的秘方,先后跟数家中药

  店合作,十年之间攒了一笔不菲的款子,便在法租界盘下一家中药店。

  梁壁瀚经营"祥德源堂"后,他从"积福

  堂"刺探到的"消痛响天丸"秘方就不再使用

  了,他认为这毕竟是"偷"来的东西,已经为

  自己获得了巨大利润,如果再利用该秘方去牟取利润,那简直是伤天害理了,必遭天谴。梁壁瀚打算就以"祥德源堂"为自己的创业基础,凭着良心做生意,能有发展最好,若无发展,那就守住这家店铺,自己的下半生就有了依靠,还可作为遗产留给下一代。当时,他还没有想到自己不久后会走上一条从来没有想到的道路———参加共产党。

  梁壁瀚参加革命,源于跟一个名叫葛信昌的

  先生的相识。葛信昌是"祥德源堂"中药店雇

  请的账房先生葛忠昌的弟弟。葛氏祖籍苏州,祖上曾是苏州名门望族,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家道败落,移居沪上经商,竟然小有成就。葛信昌曾赴英国留学,专攻机械,回国后被江南制造局聘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75为主任工程师。葛信昌天生思想活跃,喜欢接受新事物。他在英国留学时,就已接触马克思主义,受到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能把那篇著名的《共产党宣言》倒背如流。回国供职于江南制造局后,中共方面发现这个高级技术专家追求进步,有心发展其入党,便指派专人与他联系。那个联系的专人,是个中英混血女子,名叫罗达思,英国伦敦大学肄业生,学的是新闻,回国后当了一家英国报纸的驻沪记者。

  罗达思是英国国籍,参加的是苏联共产党,

  跟共产国际方面自然也有联系。她受命跟葛信昌接触后,使葛有了两大收获:一是1925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二是同年年底娶了罗达思。不过,罗达思只做了葛信昌半年多的新娘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向,估计是遭遇了不测。葛信昌参加中共后,奉组织之命"一切照旧".当时中共建党没几年,党员少,像葛信昌这样的留洋工科专家更是属于凤毛麟角。直到1926年10月,中共在上海发动第一次工人武装起义前,他才奉命有所动作,为起义工人提供了一些武器。

  上海的工人武装起义一共发动了三次,每次

  葛信昌都奉命提供相应的帮助。对于他这个主任工程师来说,提供武器易如反掌,根本不用说话,也不用跟任何人见面,更不用打电话,只要在事先约定的某个接头地点,比如外白渡桥或外滩公园,往废物箱里扔一个香烟盒就行了。地下党的接头同志拿到香烟盒,用显影药水把上面的情报显示出来,然后派人去某个地方搬运就是。

  中共组织的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发动到第三

  次,终于成功了。工人武装迎接北伐军进入上海也就不过半个月,蒋介石就发动了"四一二政变",残酷屠杀共产党人,在上海的中共党组织被迫转入地下。为安全起见,尚未暴露中共党员身份的葛信昌根据组织上的指令,以养病为由暂住于"祥德源堂".梁壁瀚并不关心政治,中药店开在法租界,也没有受到动荡时局的什么影响,还是照常做生意。可是,他没有想到,账房先生之弟的来临竟然改写了他的后半生。

  梁壁瀚跟葛信昌最初的接触,是从修理一块

  挂表开始的。梁壁瀚的这块挂表并非珍贵名表,已经用了十年,停摆不走了也算是正常,以他的经济状况,完全可以去购买一块崭新的瑞士名表。可是,梁老板念旧,他觉得这块挂表承载着他这十年里太多太多的记忆,也是他从中药店伙计成长为"祥德源堂"老板的一个见证。因此,他想去钟表店把挂表修好。还没出门,就被账房先生唤住了,说先生您要修表的话不必出门去钟表店,让信昌鼓捣几下就成。

  梁壁瀚半信半疑地把挂表交给了葛信昌,果

  然,也就不过十来分钟就解决问题了。梁老板跟对方闲谈之下,这才知道葛信昌竟是留英机械专家、江南制造局的主任工程师。他连称"失敬"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向葛先生学修理钟表。

  葛信昌正闲着无事觉得闷得慌,对于梁老板的这个要求不但答应得极爽快,甚至比梁壁瀚这个学徒还高兴。

  梁壁瀚学习修理钟表的过程,也是葛信昌向

  他有意无意灌输革命道理的过程。在葛信昌看

  来,梁壁瀚性格内向,内心却是凡事明了剔透,原本就有追求人人平等的潜在愿望,这是当时发展党员的一个基本标准。葛信昌在"祥德源堂""养病"是组织上的安排,组织上每月会有一两次派人与其见面,保持联系渠道畅通。葛信昌便向来人说了梁壁瀚的情况,请求把梁老板作为发展对象予以考虑。

  "四一二政变"之后,党组织遭受前所未有

  的破坏,党员数量大为减少,急需发展新党员。

  当时党内高层有一个观点:革命处于危急关头,如果有人还同情共产党,肯向党组织靠拢,这样的对象只要提出入党要求,立刻可以批准。梁壁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迅速发展为中共党员的。

  不过,梁壁瀚的入党介绍人不是葛信昌。当时中共已经决定在南昌发动武装起义,中央指名让葛信昌去南昌负责武器筹备工作。葛信昌在这年7月中旬离沪赴赣的前夕,奉命代表组织跟梁壁瀚作了一次正式谈话,说自己离沪后会另有人来找你,并交代了接头暗语。

  葛信昌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牺牲于8

  月1日发动的南昌起义中。一个月后,有一位自称"老屠"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来跟梁壁特别策划76《啄木鸟》WOODPECKER瀚联系。这个老屠,就是梁壁瀚的入党介绍人。

  梁壁瀚入党后,组织上给他分派的任务是:

  利用"祥德源堂"老板的身份做情报交接工作。

  其时革命处于低潮阶段,上海这边作为中共中央领导机关驻地,处于敌人的白色恐怖之下,几乎每天都有同志被捕、牺牲。因此,党组织对梁壁瀚这样的新党员是要予以严格考察的。

  从后来的情形来看,党组织可能在决定吸收

  梁壁瀚时,就有了将其培养成属于中共中央核心机关直接掌握的秘密交通员的打算。所以,梁壁瀚在入党伊始,就经受了真刀真枪的考验———1927年10月中旬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梁壁瀚根据上一天晚上接到的秘密通知,前往法租界外国坟山门口接收一份情报。外国坟山就是解放后的淮海公园,那时还是一个专葬外国亡者的公墓。梁壁瀚在约定的时间到达那里后,刚刚站定,就有一个戴着一顶鸭舌帽、嘴上斜叼着一支香烟,看上去显得贼忒兮兮的小瘪三样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在梁壁瀚面前驻足,朝梁上下一打量,眼光移到马路对面,自言自语道:"天落雨,人倒霉,皮夹子落忒———迭位爷叔,阿好拨吾一块洋钿?"这是上级交代下来的接头暗语,梁壁瀚于是摇头:"一块洋钿我拨不起,最多只好拨侬一只银角子。"暗号对上,梁壁瀚就掏出一枚银角子送给对方,对方一声"谢谢",迈步朝公墓大门里走去,梁壁瀚尾随其后。对方拐了两个弯,经过一个竖着高大的橡木十字架的坟墓前,脚下像是绊了一下,在一块石板上顿了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梁壁瀚便知道他要取的情报在那块石板下面,四下扫视,无人注意自己,遂走上前去,一手执伞,一手掀开石板。石板下面有一个直径寸许的圆形雪花膏铁皮盒,梁壁瀚刚伸手把雪花膏盒拿起来,忽地一阵警哨声,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已经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巡捕拦腰抱住。后来看清,巡捕一共三个,两个是中国人,另一个凭身材、脸相判断,应是安南人。随即,一副白铜手铐铐在了梁壁瀚的手腕上。

  就这样,梁壁瀚被捕了,罪名是贩毒,那个

  雪花膏盒子里装的是白粉,不多,五六克的样

  子。可是,巡捕房刑事部认为此举后面应该还有花头,对他讯问甚严,还动了刑。梁壁瀚确实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说自己到外国坟山闲逛,听见石板下似有蟋蟀叫,不觉奇怪,寻思都已交过寒露了,怎么还有蟋蟀,就想看个究竟。掀开石板,看见有个雪花膏盒子,以为是盛放蟋蟀的容器,就拿起来了。

  梁壁瀚已经做好了坐牢的打算,不过事情没

  有这么严重,当天下午四点,他在交纳了二十枚银元的罚金后,被释放了。

  这是组织上安排的一次考验,梁壁瀚在毫不

  知情的情况下平静地经受住了。但不久之后的另一次考验,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那是1928年元月初,梁壁瀚接到上级通知,

  让他当天晚上去南市大境阁"逸峰南货店"楼

  上开会。这是组织上特意安排的一次在我党地下工作中极为罕见的特别行动———事先,组织上决定安排一位具有政治背景的同志打入敌人内部,这位同志已经跟敌方进行过数次沟通,敌方对其深信不疑,欢迎其加盟,可是要求必须奉上"晋见之礼".许多反映我党地下斗争的小说、影视告诉我们,这当口儿的晋见之礼应该就是金钱,或者美女,于是,我们的秘密工作人员就为对方准备一笔钱财,再介绍一个交际花之类过去,事情就办成了。

  这种情形,可能曾经有过,但梁壁瀚遇到的

  却不是这一种。那位他不知道任何情况的同志当时被敌方要求奉上的晋见之礼,不是金钱,也不是美女,而是一份货真价实的情报,这份情报到了敌人手里必须发挥作用,这种作用有可能是我方人员付出鲜血甚至生命的代价,最乐观的估计,组织上也得蒙受一些损失。那位同志把敌方的意图向组织上汇报后,上级领导经过再三斟酌,为了让这位同志成功打入敌人内部,日后好为革命事业发挥巨大的作用,决定为其准备一份"晋见礼"———安排七名地下党员前往南市大境阁"逸峰南货店"楼上开会,然后让那位同志向敌人递送这个情报。

  这份情报递送给敌方后,这七名同志必定被

  命运如丝

  《啄木鸟》WOODPECKER77

  捕无疑。到那时,组织再设法营救。为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组织上要求这七名同志必须是从未引起过敌人注意、被认为是中共地下党内无足轻重的人员。这样,组织上在考虑人选时,新党员梁壁瀚就被算在其中了。当然,对于梁壁瀚来说,这也是组织上的一次考验,看他是否真正具备视死如归甘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理想和信念。如果他能够经受住这种考验,而组织上安排的营救行动又能够顺利实施的话,他就可以成为一个受到组织信任的秘密交通员了。

  那天晚上,梁壁瀚去了南市大境阁,参加了

  那次七人会议。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成为由党中央直接掌握的秘密交通员后,他不但不能参加任何会议,连寻常的交通员工作也不能做,就是当他的中药店老板)参加地下党的会议,会议开了不过三分钟,他还没弄清楚会议的主题,外面警报声已经响成一片,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军警蜂拥而入。与会七名地下党员悉数被捕,押解淞沪警备司令部。

  对于敌人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认为肯定能从这七名被捕者嘴里挖出更多的秘

  密。于是,敌人特地组建了专案组,逐个研究被捕者,分别讯问。

  这年,梁壁瀚三十五岁,是七名被捕者中年

  龄最大的。他是近视眼,戴着副玳瑁架眼镜,加之生性沉稳,看上去就像一个知识分子。这在敌人眼里就是大共产党的料,将其作为重点对象进行讯问。敌人对付共产党也算有经验的,知道抓捕后的最初二十四小时是讯问的"黄金时段",被捕者在这当口儿供招的内容可以立刻验证真伪,取得实效。因此,常常是室内在讯问,室外数辆警车已经等候着了,一有口供,警车立刻出动前往逮人,以延伸战果。为了迅速获得口供,刑讯肯定是难免的。这次梁壁瀚被敌人认定是"大共产党",可以想象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了。

  内线向党组织提供的情报表明,梁壁瀚在被

  捕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经受了敌人三十六种刑罚,多次昏死,坚贞不屈,一口咬定是来向南货店老板讨香料债务的,却被其他人误以为是来参加会议的,招呼他坐下,他以为是谈还债事宜的,不疑有他。坐下后点了支香烟还没抽几口,军警就冲上楼来了,如此而已。

  敌专案组对其余六名被捕者也进行了刑讯,

  其中两人做了叛徒,但他们供出的情报,并非敌人眼下最迫切想获得的中共地下党的组织机密。

  敌专案组对被捕者的身份进行了核查,发现被他们认为是"大共产党"的梁壁瀚还真的是中药店老板,在之前他们掌握的中共地下党的材料里,也从未出现过其人其名。

  七人刚刚被捕,组织上就启动了营救程序,

  一面通过内线了解被捕者在里面的表现,一面通过社会关系打通敌方各个关节。这样,到第三天傍晚,获得了淞沪警备司令长官熊式辉的首肯,答应对这七名被捕者从宽处置,不过不是立即释放,而是"取保候审"和"关押待审",梁壁瀚被列入后一档名单。可是,当天深夜不知怎么竟然发生了惊险一幕———当时,国民党方面在处决共产党人时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惯于半夜行刑枪杀。这天晚上,有九名之前被捕的共产党人被敌人列入处决名单,午夜打开牢门提人时,却把梁壁瀚也开出了牢房,五花大绑押解刑场。梁壁瀚原以为自己这条命就算交待了,万幸在即将开枪的一瞬间,忽然有人大叫着"枪下留人"疾奔而至,把梁壁瀚押了回去。

  次日,梁壁瀚因刑伤过重,被获准"保

  释".释放之后,组织上又通过关系打点了一番,这个案子就一笔勾销了。

  梁壁瀚被释放后,一边继续经营中药店,一

  边养伤。到了清明节后,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

  复,又发生了一桩大事,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其费尽半世精力创办的"祥德源堂"中药店廉价转让,所获银洋全部交给组织。

  1928年4月15日傍晚,"祥德源堂"已经

  打烊,梁壁瀚正和店员在后面吃晚饭,门铃骤

  响。对于当时的中药店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中药业有行规,昼夜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应接待顾客,一学徒便奔去开门,须臾复归,禀报说来人拿着一张龙飞凤舞字迹的方子,说只有梁老板本人看得懂,抓得了这上面的药。梁壁瀚在特别策划78《啄木鸟》WOODPECKER中药行业浸淫了二十多年,打从"积福堂"学徒做起,直到现在的"祥德源堂"老板,不知

  接待过多少夜晚敲门抓药的病家,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声称只有老板看得懂方子的。他倏地一个激灵:肯定是组织上有急事来找我了!

  当下,梁壁瀚三步并作两步直趋店堂,定睛

  一看,来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后生,脸上透着难以掩盖的焦灼神情,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像是要喷火的样子。小伙子见到梁壁瀚,上下一打量,张口发问:"您是梁老板?"梁壁瀚拱手:"正是。""那好!这张方子你看一下!"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递给梁壁瀚。

  梁壁瀚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写在白纸上的药

  方,果然龙飞凤舞难以辨认,正眯着眼睛要细看时,对方悄声递过一句话来:"胡乱念七八味药卖我就行,看信封要紧!"梁壁瀚会意,随即回头招呼内宅的学徒:

  "立刻称药,听着:苏薄荷三分,生石膏五钱,荷叶一角,陈仓米二钱,知母二钱,益元散二钱,竹叶三十片,寸桑枝二十根,芦根一两二钱,灯芯草三分,五帖。合计价四角。""病家"走后,梁壁瀚强迫自己抑制住争分

  夺秒看信札的冲动,返回内宅后仍上了饭桌,和大家一起吃完了晚饭,这才去了楼上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用缝衣针小心翼翼地挑开信封一侧的封口,在空白处涂拭显影药水,上面是老屠的蝇头小字:速筹三四千洋,十万火急!

  梁壁瀚只一看,便知组织上遇到特别紧急的

  大事了。按照分工,梁壁瀚是交通员,只做情报传递工作,其他事情一概不管,而现在上级以这种从未有过的方式直接下达了这等内容的命令,那说明组织上遇到的事情十万火急。在这种情势下,只有病急乱投医了,动用所有的关系,采取所有可能的手段筹集款子。那么,组织上为什么向他下达筹款任务呢?显然是知道他有这份能力,尽管他手头不一定有多少现金,可是,他有不动产———"祥德源堂国药号".

  梁壁瀚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党员,打从入党

  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不是自己的了,而是党组织的,把一切献给党,党叫干啥就干啥,直至献出最宝贵的生命。之前,他已经上过一次刑场,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什么原因枪下留人,侥幸活到现在。现在,只不过把自己的这份不动产拿出来给党应急,那跟献出生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梁壁瀚当晚就开始行动。他连夜去拜访了法

  租界中药业公会的会长苏金仕先生,说有紧急用项,他要把"祥德源堂"转让,烦请苏会长相帮物色一个合适的下家。苏金仕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三代为官,他本人也曾当过清政府的五品同知,文才甚好,自学中医,精通药理,民国前期开了一家中药店铺,每月逢九在店堂义诊,求医者云集。后来被法租界中药业同行推举为中药业公会会长,为示公正,他竟然关闭了自己开的中药店。

  苏金仕听说梁壁瀚要把"祥德源堂"转让,

  不胜惊奇,说梁先生你那店铺信誉极好,地段甚佳,租界人口又在不断增加,日后发展前景简直不可估量,为何要急急盘让?梁壁瀚承认对方说的都在理上,但他必须走这条路。三四千银元乃是一笔大数目,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筹借得到的。

  即使能够借到,那按规矩也必须承担高于银行存款利率的利息,日后又怎么还得了?最后还不是要走转让药店这一条路?一样要走这条路,何不一开始就走呢?还省得支付利息了。

  当然,梁壁瀚没跟苏金仕说这些想法,只是

  说实在是有急用,因此只好把店盘掉,请苏会长助一臂之力。苏金仕进士出身,官、商、医三行都做得出类拔萃,于人情世故自是玲珑剔透,当下也就不再劝说,给梁壁瀚出主意,对转让价格进行了评估。

  旧时的商界,百业林立,有三种店家的实力

  是不能凭外观店面的豪华简陋来衡量的,这三种店家分别是典当、金铺和中药店。比如某家典当,看上去门面不大,库房也小,其实他们的库房里存放的却是古玩、金银珠宝、贵重细软,随便拿一件出来,按市价就可以开一家米行;金铺也是这样,也许某家金铺只有半间门面,可是他们拥有多件白金项链、钻石戒指,那价位又不一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79样了;再说中药店,更是不能根据门面大小来评估。店里如果有人参、麝香、珍珠、羚羊角、琥珀、石斛、鹿茸等名贵药材,那可是比黄金还值钱。

  梁壁瀚知道苏金仕是大内行,也就把"祥德

  源堂"的真实家底实言相告,说若按市价缓缓物色下家,转让价六千银洋估计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现在他有急用,最好是三天内能够把银元拿到手,那就不可能卖到六千了,有四千就已经不错了。

  不过,梁壁瀚另有两个条件:他要求接盘的

  下家必须保证不辞退"祥德源堂"的所有店员,

  以原薪水、待遇对待他们。为保证这一条能够毫不走样地落实,他还要求中药业公会出面担保,此为一;其二,要求接盘的下家不能更改原店名。苏金仕说这两个条件都没有问题,万一中药业公会理事会不能通过,那就由我苏某以自家的身家来为贵号店员的利益担保。

  梁壁瀚闻言起身作揖:"如此,梁某向苏先

  生专致谢意!"

  次日,苏金仕就开始为梁壁瀚转让药店之事

  奔波,物色接盘者。

  要在三天内找到一个愿意接盘的下家绝对是

  一项高难度动作,即使找到了有意向者,人家想一想、跟亲友商量一番,通常还不止三天呢。可是,苏金仕竟然完成了这项高难度动作,第三天下午一点,他把金山旅沪商人郭北昌领到了"祥德源堂",当面洽谈,郭以四千二百银元的价格买下了"祥德源堂"国药号,并同意梁壁瀚的那两项条件。不过,郭北昌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也要求梁壁瀚同意一项条件:聘请梁壁瀚留店主持一应营业管理业务,对外对内仍以老板相称,他愿意按沪上中药业店员最高薪水的两倍金额向梁支付薪水。梁壁瀚同意了这一条件,这解决了他把药店转让出去后如何谋生的问题,但也断了他想重走老路,复制与人合作制售"消痛响天丸"的成功模式东山再起的念头。

  郭北昌另有一个要求,把他的堂弟郭仁昌派

  来担任新店的账房先生。梁壁瀚有不得解雇原来店员的要求在先,本来是不同意的,但苏金仕知道这是郭北昌不放心把药店全权交给梁壁瀚执掌,所以派人来监管,当下打了个圆场解决了这个问题:把原账房姜先生介绍到公共租界的一家颇有名气的中药店"保生堂"去做账房先生,薪金不减。梁壁瀚为向姜先生表示歉意,遂从转让药店所得的四千二百银元中拿出二百元给姜先生作为退职金。

  当天傍晚,梁壁瀚使用了从未使用过的跟组

  织上联系的特急方式———坐了辆黄包车前往南京路,让黄包车缓缓而行,他则在膝盖上放了一个醒目的中间绣着一朵绿花的杏黄色包袱。组织上的观察哨长期驻守于南京路上的这个路段,随时能够发现这些特急联络暗号。

  特急暗号发出,一切行动都雷厉风行。梁壁

  瀚在外面转了一圈,把包袱里的两件衣服送进当铺后返回"祥德源堂"门口时,已有人前来"赎药".那是梁壁瀚见过几次面的上级联系人老屠。药店已经打烊,梁壁瀚让学徒给老屠称药时,瞅个空子把下午郭北昌开的四千银元的支票悄悄塞过去,交接的瞬间,他注意到一贯沉着冷静的老屠脸上竟闪过一丝激动得似要流泪的神情。

  其时梁壁瀚的小儿子正患白喉,这种急性传

  染病小镇的中医是无法治疗的,必须送往上海市区的大医院救治。卖掉药店的消息传到郊区家里,梁壁瀚的妻子寻思丈夫刚把药店转让掉,手头必有钱钞,遂带病儿赴沪,暂住亲戚家,急唤梁壁瀚携钱过来送子就医。梁壁瀚立刻赶到,但他带来的钱不够支付儿子的住院金。妻子诘问卖店所得用到了哪里,梁不回答,不由又急又怒,绝望之下跳了苏州河。幸被人救起,但落下病根,致使数年后生育时因产后大出血而殁。

  梁壁瀚把卖掉药店所获的钱钞交给了组织,

  但并不知道组织上究竟出了什么特急大事。后来才知道,当时党中央确实发生了大事: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组织局主任罗亦农在前往公共租界新闸路机关会见中共山东省委书记时,因叛徒何家兴、贺治华出卖被捕。梁壁瀚由此估计,中央为营救罗亦农同志,急需大笔银洋,急切之间无法如数筹到,因此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特别策划80《啄木鸟》WOODPECKER量,其中就包括他这个普通党员。

  营救罗亦农的计划最后失败了。1928年4

  月21日,罗亦农同志在上海西郊被敌人杀害,

  年仅二十六岁。罗亦农牺牲前,遗诗一首:慷慨登车去,相期一节全。残躯何足惜,大敌正当前。

  俞衡友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片残絮破被似的

  乌云遮住了月亮,院子里倏然暗下来。林道士去屋里拿出一盏马灯,点燃后挂在窗框的一枚钉子上。两人继续喝酒、吃菜,林道士问:"你说的那个梁老板后来怎么样了呢?"俞衡友正要开腔往下说时,静夜中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林道士说:"是毓梅来了,肯定是来找你的。""别让她进来!这丫头看到我喝酒,又要唠叨了!"门外果然传来了俞毓梅的声音:"逸叔!

  逸叔!"

  林道士去应门,真的没让俞毓梅进来。其实

  姑娘倒也没打算进道观,她是惦着父亲,不知他去了哪里,寻思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就去工商联打听,又去了镇政府,都没找到,估计父亲可能在三友观,因此过来看看。听林道士说俞衡友确实在观里,她就放心了,立刻换了话题,悄声问:"逸叔,我塞在门里的信您收到了吗?"林道士说:"收到了,我会劝说你爹爹打消主意,让你和小钟和好的,你放心就是。"俞毓梅轻轻松了口气,谢过林道士,就匆匆

  离开了。俞毓梅万万想不到,她这一去,竟是跟爹爹的生离死别!

  第十三章曹家渡劫案

  林道士返回道观院内廊下,这时那片遮住月

  亮的乌云已经飘开,银色的月光重新遍洒大地。

  俞衡友酒杯里的酒已经喝光了,取瓶欲斟。林道士说:"衡兄今日已饮半斤有余,不宜再饮,多吃点儿菜吧。"俞衡友说:"我是人生难得一回醉,今天跟兄台聊得高兴,放心,无碍!"林道士便不再劝阻,又问:"刚才衡兄说到

  那位梁老板把中药店卖掉,支援了共产党,后

  来呢?"

  俞衡友说,梁老板后来遭遇了一桩大事———

  1931年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梁壁瀚按照

  上一天接到的组织上的通知,前往外白渡桥畔苏州河边跟他的上级见面。这时,梁壁瀚已经换了一个上级,原先的那个老屠在一年前忽然不再露面。地下党有纪律,梁壁瀚是不能打听其情况的,去了何处,或者是生是死,一概不知。接替老屠的那位领导姓孙,名字叫什么梁壁瀚不知道,也不能问。话说回来,就是人家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那肯定也是化名。

  孙先生三十来岁,瘦高个子,身板却显出一

  股精悍劲,配上那张神情坚毅有棱有角的脸,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这天,孙先生的神情有点儿忧郁,尽管旁边没有人,但他还是把话音压得低了又低,几近耳语,好在梁壁瀚站在他的下风口,勉强能听清楚。孙先生跟梁壁瀚说了十来分钟,其中一大半是没有来龙去脉的废话———那是为了应付从身边经过的路人的。

  还真不得不佩服孙先生的那份机警,梁壁瀚

  正听他说着,忽然他拔步就走:"我们去礼查饭店喝杯咖啡吧。"两人刚在礼查饭店七楼窗前坐下,外面就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从窗口居高临下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辆公共租界的警车在外白渡桥畔停下,下来一群中外捕探,训练有素地把他们刚才谈话的那块区域包围,对路人挨个儿搜身,不时有人挨打,也有人被铐上手铐推进警车。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孙先生的那份直觉,没准儿他们现在就坐在警车里了。

  孙先生说:"敌人这么猖狂,看来礼查饭店

  也不是久待之处,我们长话短说吧,组织上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孙先生告诉梁壁瀚,这个任务是由中央直接下达的,让梁壁瀚在本年12月1日之前前往松江,从抵达之后次日起的四天内,每天去松江火车站对面的"蓝锦记茶楼",找一个临窗位置,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81坐在那里盯着车站出口,准备接头。不过,孙先生也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知那人手持一根三尺长、上面交叉涂着红黑两色油漆的竹制手杖。一旦出现这样的目标,梁壁瀚就离开茶馆,悄然跟踪对方,看他下榻在哪家旅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前去拜访。然后,孙先生又交代了接头暗语,以及交接货物的凭证。

  在礼查饭店的顾客眼中,西装革履的孙先生

  和他们一样,悠闲地喝着咖啡聊着某个轻松的话题,可梁壁瀚听出了他语气的凝重。孙先生告诉他,这次去松江跟人接头,是为了取一件货,这是一件有着特殊意义的、极为重要的货物,姑且称其为"特货".你的"老板"要求你必须安全、迅速地取回"特货",返回上海后,应立刻携"特货"回到你在法租界的住处,然后,在窗口挂出一块打湿了的黑色抹布,"老板"很快

  就会派人前往你的住处取货。

  孙先生接着说出的内容,使梁壁瀚意识到这

  桩使命真的是非同小可———"到你的住所来取货的人和你接头时,将使用1号暗语。"梁壁瀚成为由中央直接掌握的秘密交通员后,组织上交给他五套接头暗语,特地关照这是在特别紧急的情形下方才启用的暗语,每套暗语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后立刻作废。这里所说的"使用",指的是"通知使用",比如这次孙先生通知梁壁瀚使用1号暗语了,即使后来松江之行取消了,或者梁壁瀚届时去了松江待了四天未能与对方接上头,也被视为已经使用过这套暗语了。

  外滩海关那口著名的大钟敲了三下,悠长逶

  迤,似乎可以穿透到心灵深处。孙先生脸上笑容依旧,嘴里说出的内容却让梁壁瀚一辈子也忘不了:"‘老板’特命:此次使命殊为重大,要求货在人在,货失———掉脑袋!"梁壁瀚觉得这句话就像砸向自己心脏的一把锤子,其震撼力足以穿透全身。屈指算来,打从1927年秋他参加中共,已经整整四个年头。这四年里,梁壁瀚执行过的组织上下达的大大小小的交通使命少说也有上百次,可是,上级从来没有用这等严厉的措词。一瞬间,梁壁瀚甚至感到一丝悲壮:这真是一个特殊到无以复加的使命啊!以往执行过的任务,一般只有一种危险———接头或者途中不幸被捕。对于地下交通员来说,如果身上没有被敌人认为可以作为证据的物品,那么这种被捕引发的后果通常不会很严重,组织上会通过各种关系竭力营救,即使营救不成,也不过判短期徒刑;如果被敌人搜到证据,那多半就要经受刑讯,组织的营救也就比较困难,营救失败的话,少说也是十年以上的徒刑。不过,只要不是在敌档内挂名的交通员,或者被发现运送重要物品———比如武器、经费以及特工器材,通常都不会判死刑。

  根据组织纪律,交通员在执行任务中突遭敌

  人盘查或遇到意外事故,不得已将携带的"货

  (包括物品或情报)"销毁,通常不必承担责任。

  可是,这次梁壁瀚将要执行的使命就不同了,孙先生说得很明白:人在货在,货失掉脑袋!就是说,不管执行任务时发生什么意外,只要失货,梁壁瀚就要承担责任,而这种承担只有一种方式———死刑!

  交代完毕,孙先生在桌子对面看着梁壁瀚,

  目光里兜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意思是:"明白?"梁壁瀚读懂了他的目光,坚定地点点头———明白!

  孙先生轻舒一口气,语气中透出些许轻松:

  "梁老板,拜托啦!"

  如果梁壁瀚没有把"祥德源堂"转让的话,

  要去松江待上四天那是一桩易如反掌之事。现

  在,虽然里里外外都还梁老板长梁老板短,可他这个执行掌柜若要离开药店四天的话,那就得动一番脑筋。

  梁壁瀚反复考虑后,决定找一个进货的理

  由。旧时中药店都有多种膏丸丹散成药出售,这种药品乃是最难知晓是否货真价实的商品之一,因为膏丸丹散都是药材研磨成粉末后制作的,谁能保证原料保质保量呢?所以业界有言:神仙难知膏散事。这种信任危机对于"祥德源堂"这样只有两开间门面的中药店来说,更为明显。所以,如果自己制作的话,那就很难销售出去。但特别策划82《啄木鸟》WOODPECKER生意总是要做下去的,一家中药店如果没有膏丸丹散出售,那其他药材的信誉肯定也会受到牵连。于是,类似"祥德源堂"这样规模的小药店就想出一个办法:从大药店进货,销售时打出的是定制大药店的名号,随每样成药附送的仿单(即说明书)也是大药店的名号。

  "祥德源堂"开张伊始,梁壁瀚就从名号、

  信誉、质量、价格等诸方面进行了多方考察,最后选定了创始于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的松江"余天成堂",当时也不用订立什么供销合同,哪家药店对"余天成堂"的成药有兴趣,发封函件过去就成,届时前往付款提货。如果要货量大,不发函也行,随到随取。此时快到年底了,"祥德源堂"该订购明年的成药了。梁壁瀚决定借这个由头在12月1日去一趟松江,待上几天,把组织上交办的那件"特货"取了。

  尽管自前年"祥德源堂"易主后,新老板

  郭北昌就宣布该店一切事务仍由梁壁瀚说了算,但梁壁瀚的管理拿捏得很注意分寸,采取的是"大事清楚,小事糊涂"的原则,像这种要去异地进货之类的大事,他一概要获得郭老板首肯。

  过去是这样,这次就更是这样了。郭北昌住在静安寺,那里是公共租界,平时极少来药店,梁壁瀚打定主意后,就去拜访郭老板。郭北昌听了自无二话,说最近近郊治安情况很不好,强盗土匪成群结队,梁先生你此趟出差务必时时留意处处小心。我有个族侄叫郭洪顺,是"松金青三县中心保安团"的营长,听他说过他们保安团司令部有个内部招待所,只要营长以上军官出面担保就可以接待社会人士,他后天要来上海,我让他给你开个担保书,你去松江后就下榻在他们司令部招待所里,这样,就可以保证安全了。

  梁壁瀚窃喜,寻思我正有点儿担心在松江那

  边的旅馆里遭到敌人盘查怎么办呢,这不解决了吗?自是点头称好。

  不过,次日得知郭洪顺的上海之行取消了。

  好在郭北昌反应快,立刻让人拍了份电报过去,嘱其写一份担保书,挂号邮寄法租界金神父路"祥德源堂".如此,12月1日清晨梁壁瀚离沪赴松江时,身上已经有一个护身符了。

  梁壁瀚抵达松江后,先去保安团招待所登记

  入住。这段日子正是保安团开会淡季,招待所床位大多空着,管事人见梁壁瀚拿出的是郭营长的担保书,客气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正面对着司令部大门口的单人房间,收了押金,给了他一张盖着保安团司令部大印的出入证和一纸收据(就是杭州来的地下交通员刘大纯瞥见的那张薄纸)。这张出入证相当于入住这家内部招待所的房卡,可以自由进出司令部。而出了司令部后,又具有一项强大的功能———可以用来对付保安团或者警察局岗哨、巡逻队不论白天还是夜间的盘诘搜查,至于各条街道上的保甲人员自己组织的什么"防夜巡逻队",那更是一帖老膏药,一出示就灵光。

  登记入住后,梁壁瀚先去了趟"余天成

  堂",向店方说明了来意,递交了订货单。然后,梁壁瀚又去火车站对面的"蓝锦记茶楼"转了转,熟悉一下地形,在二楼选了个正对出站口的临窗位置,唤来跑堂,拿出一枚银洋,说他要把这个位置包下来,时间是从此刻开始到5号下午关门。

  此后每天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梁壁瀚就泡

  在这里,要一壶茶,拿出带来的账本和一个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算盘,喝茶、抽烟、算账,到用餐时间了,就掏钱差跑堂前往隔壁面馆去端碗面条过来,这是当时茶馆里经常出现的一幕。

  12月3日清晨七时许,杭州来的上线从火

  车站检票口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被梁壁瀚盯着

  了。梁壁瀚随即移步下楼,出门时正见目标从门外经过,就佯装散步样貌似轻松地尾随其后,一直看着对方进了火车站附近的"汉源栈房".

  当晚,梁壁瀚即去"汉源栈房"接头,完

  成交接后返回保安团招待所时,在路上遇到了保安团的夜间巡逻队,唤住他企图盘查,但一见他出示的保安团司令部出入证就马上放行了,领头的班长还连声打招呼表示歉意。

  按照地下交通员的职业规矩,不管执行的是

  什么级别的任务,不管前往约定地点取的是情

  报、东西还是接人,通常都应该在完成交接后立刻离开。这样做,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意外,已经跟你完成交接的上线离开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83后是否遭遇危险,是否会被敌人顺藤摸瓜查过来。梁壁瀚作为一个执行过不下百次秘密使命的交通员,自然深知这一工作原则,可是,这次他没法儿遵照这一原则去做,因为他无法离开松江城。

那时的县城,基本都有城墙。一到天黑,城

  门关闭,直到次日天亮后才打开。城门和城墙上分别设有固定和流动的武装岗哨,专门负责城廓安全。城门只要一关闭,如无驻守该城的最高长官的手谕,谁也不能打开,否则将被追究责任,直至杀头。因此,梁壁瀚拿到"特货"后,只能返回下榻的保安团司令部招待所,待次日再离开松江。至于这一夜是否安全,那只能看运气了。

  梁壁瀚的运气似乎还好,一宿无话。当然,

  梁壁瀚不可能睡得踏实,他肯定要为手头那口褐色小皮箱的安危时刻担心。

  次日一早,梁壁瀚就退掉招待所的房间,携

  带比他的生命还重要的"特货"离开松江。上

  次在外滩礼查饭店从孙先生那里接受任务时,孙先生交代过他离开松江返回上海的路线:松江到上海最快捷方便的交通工具当推火车,松江当地的保安团、警察局对车站、码头的检查也比较松懈,可是,火车抵达上海后,出站时就让人担心了,敌人对来自江西、福建、浙江方向的列车盯得甚紧,因为那个方向是"赤区";从松江开往上海的还有汽车班车和内河轮船,但抵达上海后的盘查跟火车差不多。因此,组织上让梁壁瀚携货从松江绕道青浦,走水路迂回返沪。

  松江、青浦是两个紧挨着的县,当时两县之

  间尚未修筑公路,两个县城之间的往来靠走水

  路,由于客流量小,每天只有一班小火轮对开。

  梁壁瀚于上午九时许坐上轮船,至下午五点方抵青浦东门外的轮船码头。然后,立刻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轮船票,上了停靠在另一侧的小火轮。

  那条小火轮被青浦人称为"上海班"———意思

  就是开往上海的班船,也是每天一班,傍晚六点出发,次晨六点驶抵上海。

  上船后等候了一会儿,"上海班"准点启

  航。梁壁瀚不知道,他已经踏上了一条危险之

  旅,十二小时后,他将面临人生的巨大变故!

  从青浦走水路前往上海,先是在大盈江一直

  行驶到也属于青浦县的一个小镇———白鹤,在那里进入苏州流往上海的吴淞江(流至上海市郊接合部的北新泾就称为"苏州河"),顺着这条江一路往东,最后在上海市区西侧的曹家渡轮船码头停下,这就是终点站了。吴淞江在当时乃是强盗出没之地,从白鹤到北新泾那一段水路很不安全。不过,梁壁瀚那夜并未遭遇强盗。这倒不是那天晚上太冷,强盗要赖被窝,而是因为梁壁瀚乘坐的小火轮并非强盗的"作业范围".盗亦有道,当时活跃在吴淞江上的强盗的规矩是:不抢客轮、邮船;不抢郎中、邮差、教书先生、报丧人和老弱病残。当然也有不守规矩的,但那毕竟是少数,而且会遭到同行的鄙视。

  梁壁瀚在吴淞江上这一晚没有遇到危险,可

  是,他注定逃不过一劫,到了曹家渡码头,提着行李上了岸,叫了辆黄包车欲去其法租界住处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曹家渡有座横跨苏州河的木桥,叫曹家渡

  桥,内河航运轮船码头位于木桥的北侧。梁壁瀚登上码头后,迎面来了一个年轻车夫,冲他点头哈腰:"这位先生,您坐车吗?"梁壁瀚点头:"去法租界金神父路,多少钱?"车夫说:"那段路有点儿远,天又冷,您先生可怜我们穷苦人,赏个六七角吧。"

  梁壁瀚说:"就给你七角吧,车好的吧?"

  "去年的新车,正宗从日本进口的东洋车

  (黄包车发源于日本,旧时也称东洋车),收拾得干净,您先生一看就清楚了。"说着,车夫把梁壁瀚引领到码头外面马路一侧停着的一排黄包车前,请他上了其中一辆。

  车夫拉他出了码头,一拐弯就是曹家渡桥

  了。这座木桥又高又陡,往上拉是颇有些吃力

  的。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人来,帮车夫在后面推车。冬天的清晨,天色尚暗,路灯光电力不足,梁壁瀚又是近视眼,还没看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那个佯装帮车夫推车上桥的家伙忽然一伸手,用一团散发着药味的纱布蒙住了他的口鼻,梁壁瀚瞬间失去了知觉。

  特别策划

  84《啄木鸟》WOODPECKER

  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脑犹

  自一片迷糊,挣扎着动了动,撑起半截身子,借着从窗外映射进来的微弱灯光打量四周,屋里的陈设极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床头柜。正奇怪自己怎么躺在这样一个地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闪了进来,开灯招呼:"先生醒啦!

  哎,您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早上到现在,竟一口气睡了整整十八个钟头呢!"梁壁瀚还是没有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怎么来这里了?你们这里是……"注意到对方一身旅馆茶役装束,于是恍然,"你们这里是旅馆?"继而想起自己是怎么昏迷过去的,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一跃而起,"哎呀!我的行李!"茶役指着床尾:"行李在这儿,没丢。"梁壁瀚心稍一松,可是,起身去看时,那里

  只有一个小旅行包,那是放出门使用的零星物品的;另一个装"特货"的小皮箱,哪里还有影子?当下一阵急火攻心,险些再次晕过去。梁壁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检查了行李包,里面的东西包括钱包在内一样都没少,劫匪抢去的就是那个小皮箱。

  这个皮箱里装的是什么?孙先生交代使命时

  没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可是梁壁瀚跟上线办理交接手续时,一看那白铜盒的体积,拿到手里时掂掂分量,就知道那肯定是黄金了。这么些黄金,难怪上级交代"人在货在"了。现在,人在,货已经不在了。应该怎么办?报案?那是自投罗网,警察局调查案子时难免要顺藤摸瓜,他们正为找不到共产党而恼火,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执行任务时出了如此重大的事故,辜负了组织上的重托,即使组织上事先不说,梁壁瀚也知道自己决无生路。

  在那个年代,许多事情发生后是没有条件调

  查的,组织上没有理由相信你的解释,那就只有执行纪律。而执行纪律也是需要条件的,还是同样的原因———缺乏条件,那就只好拣有条件的去做,那种方式统一称之为:锄奸。

  梁壁瀚认为,如果自己确实是"奸",被组

  织上锄掉也是活该。尽管他的行为给中央造成的麻烦比普普通通一个叛徒、内奸大得多,可是,他不是"奸",若这样被锄掉,那真是太冤枉了。因此,梁壁瀚决定,趁此刻还有决定权的时候,给自己留条活路。那就赶紧离开吧,还磨蹭个啥呢?梁壁瀚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从组织的手掌里逃掉,寻思得留下一段真实的记载,即使他被组织上当"奸"锄掉了,这段记载也会告诉后人:梁壁瀚犯的是过失,并非反革命罪行,更不是叛徒、内奸。

  于是,梁壁瀚就问茶役:"你们这是哪家

  旅馆?"

  茶役已经察觉到不对头,小心翼翼回答:

  "曹家渡大旅社。"

  "你们老板姓什么叫什么?"

  "敝东蒋博捷。"

  "立刻把你们老板唤来!"

  "他不在店里,天亮会过来的。"

  "不行!立刻去叫他。发生的事情之大,你

  们老板绝对负不了这个责任!一不留神,上海滩就再也没有曹家渡大旅社了!你信不信?"茶役被梁壁瀚的语气镇住了,点头退出,稍停回来告知,已经派人去请老板了,蒋老板家住梵皇渡路,不远,半个钟头就可以赶来。

  这,就是梁壁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跟

  旅社老板谈一谈,要求旅社方面出具一个书面证明,证实他是着了劫匪的暗算,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丢失了那个重要的皮箱。

  这个证明,曹家渡大旅社肯出吗?肯,尽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若不出,梁壁瀚一报案(他们哪知道其实是绝对不可能去报案的),曹家渡大旅社就会卷入一桩巨案,在这个年头,被警察局搞成"劫匪同谋"也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等待蒋老板的不仅仅是旅社是否还开得下去的问题,而是他会不会折进局子甚至掉脑袋!

  睡眼惺松的蒋老板从家里赶到旅社,听梁壁

  瀚说他丢了一箱黄金,自是惊得目瞪口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梁壁瀚,不知所措。梁壁瀚生怕对方被吓昏了,赶紧指出尚有补救之法,蒋老板自是乐意,当下唤来昨天上午在旅社门口迎进梁壁瀚的茶役以及为其办理住宿登记手续的账房章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85先生,梁壁瀚也是经过他们的陈述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以下是旅社出具的文字记载内容,摘要如下———民国二十年公历十二月五日,晨六时零七分,两个穿深色棉衣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外罩蓝色夹风衣)领着一辆黄包车来到敝号(曹家渡大旅社),车上坐着一个浑身散发着烧酒气味的穿黑色棉袄、戴黑色绒线帽的男子。茶房刁培良在门外帮着把黄包车上的两件行李取下,系小号黑色旅行袋一个,褐色小皮箱一个,皮箱颇沉。穿风衣的男子向账房章先生(名炳霜,字鑫发)登记单人房间两间,时间为一昼夜,预付了房钱。该男子和车夫将醉酒男子抬进一楼三号房间,该男子留下入住对面的四号单人房间。车夫即拉着空车离去。

  上午九时许,那个穿风衣的男子携小皮箱,

  在门口招了一辆三轮车出门。他临走时,当着账房章先生的面给茶房张秀村留下两枚银元,说我有事出去一趟,麻烦你们替我留心着点儿我的朋友,他醒后要吃什么点心之类,劳你去外面买一下。这钱,多下的就是给你的小费了;如果到我回来我的朋友还没睡醒,也不必还我。那男子遂离去,直到六日晨三时多醉酒男子睡醒也未见归来。

  醉酒男子醒后称其名叫梁壁瀚,丢失褐色小

  皮箱一个,内有百两以上黄金;又出示船票称昨晨其刚乘坐青浦至沪的小火轮抵达曹家渡码头,雇乘黄包车欲往法租界寓所,黄包车经过曹家渡木桥时突遭袭击,昏迷中被匪人掠入曹家渡大旅社……云云。

  旅社方面在记录上述内容的三页纸张上均加

  盖店章,并由老板蒋博捷、账房章炳霜亲笔签名以作证明。梁壁瀚收起后,叮嘱说日后不管何人来此询问今日之事,若非系我梁壁瀚所托,请对此事避而不谈。如来人见面即自语"念漆"(当天系1931年12月6日,阴历十月廿七,沪语"廿七"的读音是"念漆"),你们方可道出今日真相,可保你们无恙;如果不予道明,势必疑上你们系劫匪同党,到时候后悔就晚了!说着,起身拱手作别,出门而去。

  ……

  俞衡友说到这里,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脸一

  饮而尽。

  林道士问:"后来呢?那个梁老板后来去哪

  里了?怎么样了?"

  "后来,他离开上海了。"俞衡友抬手轻轻

  抚摸着自己那张斑斑点点的瘦脸。

  林道士想了想,恍然:"我知道了,梁老板

  后来肯定躲到浦东来了!"

  俞衡友神色不变:"逸兄何出此言?"

  林道士笑道:"衡兄,你一开始不是说,这

  是县委发下的审干材料中一个被审查对象的个人经历吗?"俞衡友又饮了一杯酒:"哦?我说过吗?唉,人老了,记性差啦!""衡兄,你今天过量了,醉了。"

  "哈哈!人生难得一回醉,醉了也好,回去

  好好睡一觉。我这个人,真是活得太累!一生操劳,一生受累;一生行善,一生遭难。其他不说,打结识逸兄以后,遭遇的大事就有内子产女血崩而亡;两个儿子未及弱冠就为国捐躯;老朽自己也是在劫难逃,那年被田司令拷打活埋,险些丧生,落下一身病痛……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俞衡友拿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还有点儿,你我喝了吧。"遂倒酒,正好满满两杯,一手一杯拈起,一杯递给林道士,"逸兄,人生难得一挚友,你我交往多年,朋友一场,情深义笃,今日难得一聚,来,干杯!"林道士说:"夜已深,衡兄就不要回去了吧,下榻道观,你我抵足而眠,就像当年为朱亚民部队效力抗击东洋鬼子时一样。"俞衡友掏出怀表一看:"哦,已经快四点了。

  我还是回家吧,上午工商联还有个重要会议要我去主持呢,八点半必须到场,我还是回家眯一会儿。"盯着怀表凝视片刻,他把怀表放到林道士手里,"逸兄,这块表一直想送给你,今天可以交割了。这是我自己用零件装配起来的一块表,走时最准!"林道士愕然,愈发认为老友是喝多了。他接过怀表,寻思待老俞酒醒后璧还。

  特别策划

  86《啄木鸟》WOODPECKER

  俞衡友朝林道士拱手作揖:"逸兄,告辞!"

  林道士说:"我送你!"

  俞衡友执意不肯,林道士抓起他的手腕试了

  试脉,微微点头,却又不解:"衡兄的身体比前一阵好了些,气血不像上次把脉时那么弱了。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送你回家了,就送到道观门口吧。"第十四章镇长之死俞衡友告别林道士离开三友观回家的时候,在三官镇政府后院"悬办"第三专案组临时驻

  地,副组长庄敬天向组员李岳梁、马麒麟、钟梦白、彭倩俪宣布:"就这样定了,大家休息吧!"庄敬天这一拨人马最近几天搞得很累,之前他们经过调查,终于查摸到运送"特费"的最后一名地下交通员确系原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祥德源堂国药号"前老板梁壁瀚,结合松江醉

  春楼案件、谢知礼命案以及花飞扬烈士留下的

  "沐有金"三字线索,认定梁壁瀚躲藏在浦东,

  而且在当年"特费"案件发生后曾在沐家桥出

  现过,所以就把追查梁壁瀚的范围定在以沐家桥为中心的高行、五里泾、苗巷、西门屯、洪村、柏家头及三官镇这七区一镇。五个侦查员宛若走马灯似的白天黑夜四下奔波查摸,个个疲惫不堪,线索却没有查到一星半点儿。庄敬天甚至不止一次地暗自思忖:那个姓梁的究竟还在不在世上啊?

  八小时前,就是昨晚八九点钟的时候,专案

  组照例举行每天必开的碰头会,各人汇报自己当天调查的情况。根据要求,没有查摸到线索不要紧,但必须把自己这一天里从上午吃过早饭离开专案组驻地到晚上返回这十多个小时里干了些什么、去了何地、找了何人、谈了些什么,都一一道来,以供大伙儿分析。对于这种不知是"悬办"主任杨大头还是副主任黄祥明立下的规矩,庄敬天以前颇有微词,还曾跟钟梦白一起嘀咕过,说这是"狗屁规矩".现在,他已经是副组长了,寻思即使是"狗屁规矩"也得带头遵守,否则这队伍就没法儿带了,所以每天开会都是他首先汇报自己一天的调查情况。

  昨晚也是这样,庄敬天带头汇报后,老刑警

  马麒麟、李岳梁、彭倩俪、钟梦白都一一跟着汇报了一番,听下来大家的工作确实做了不少,也都挺累的,可效果还是跟前几天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查摸到。

  不过,庄敬天在这种例行碰头会上却有了一

  个发现———讨论案情的空隙,坐在他对面角落里的马麒麟几次三番微微嚅动着嘴唇,显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庄敬天暗忖,难道老马在调查中有了什么意外发现,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有所顾忌?庄敬天记在心里,待散会后故意说:"老马你留一下,我想请教几个关于摩托车油路堵塞的问题。"这时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庄敬天问道:"老马,你刚才老是龇牙咧嘴的,是不是有话要说?"马麒麟愣了一下,摇头:"没有啊!"庄敬天以为自己过于敏感了,寻思俺就不是个当官的料,领导给封了个副组长,自己就当回事了,非得把工作干得超人一等,现在好了吧?

  已经把自个儿折腾得有点儿神经兮兮了!这时

  候,钟梦白进来了,老马说:"大庄您没其他事了吧?那我走了。"镇政府给专案组安排的办公室在后面的一个小偏院里,一共三个屋子,其中一个大的就做了办公室,两间小的作为寝室,彭倩俪占了一间,另一间是李、马两个老刑警的寝室,庄敬天、钟梦白两个小伙子就在办公室打地铺。

  钟梦白被俞毓梅甩了,起初没有思想准备,

  后来也就释然了,说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原因不在我姓钟的身上,而在小俞那里,我干着急也是白搭,先往旁边放一放,工作要紧,等忙过了这一阵儿再说吧。钟梦白的豁达赢得了庄敬天的欣赏,当着彭倩俪的面表扬了小钟,还说我要向你学习,哪天如果我不幸遭遇了和你同样的情况,我要比你还豁达,二话不说先请客下馆子!气得彭倩俪直跺脚。

  白天的调查确实很辛苦,钟梦白躺在地铺

  上,转眼就鼾声连连。受小钟鼾声的暗示,庄敬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87天也觉得倦意甚浓,连打了几个哈欠,刚想脱衣服,忽然想起还没把当天专案组的工作情况记录下来,于是把油灯移到窗口的那张办公桌上,坐下作记录。正写着,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庄敬天久在部队锻炼,自有一份机警,倏地一个下蹲闪到死角,手枪已经掣在手里。

  这时,窗口传来马麒麟的声音:"大庄,睡

  了吗?"

  犹如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庄敬天蓦然想起

  了先前开会时老马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暗忖难道老马真的发现线索啦?

  庄敬天轻轻开了门,马麒麟无声地向他勾了

  下手指,两人来到小院外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

  马麒麟一开口,就把庄敬天吓了个激灵:"大庄啊,这几天我琢磨下来,觉得那个梁壁瀚梁老板很像一个人,一个你我都比较熟的人。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老马你说像谁?""俞镇长!"就像遭了雷击似的,庄敬天浑身颤抖了一

  下,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可能?"

  马麒麟拿出"悬办"专门印制的上有当年

  法租界"祥德源堂国药号"前老板梁壁瀚照片

  的协查通知,打开手电筒照着:"从脸部轮廓来看,梁壁瀚跟俞衡友的特征是一致的。"庄敬天说:"这个梁壁瀚脸上光光的,而俞衡友是个大麻子!""麻子是可以人为制造的。我以前办案时,

  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侦缉对象为了改变容貌,用刚出锅的炒黄豆捂住脸,烫出一脸燎泡,等到伤愈,就成了麻脸。梁壁瀚既然是中药店老板,自是熟悉各种中药的药性,他可以选择某种或者数种具有腐蚀性的中药改变自己的容貌,不必受满脸燎泡之苦。另外,我还特别留意过照片上梁壁瀚的耳朵,又选择同一角度对俞衡友进行观察,他们俩的耳朵轮廓是一模一样的。大庄,你先放下成见,仔细想想,如果你和俞衡友是第一次见面,会不会觉得他和协查通知上的照片有点儿像?"庄敬天不吭声,仰面朝天,睁大眼睛望着悬挂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良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老马,还有吗———我是说你怀疑俞衡友跟梁壁瀚是同一人的理由。"马麒麟摇头:"大庄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留用人员,尽管对外跟你们一样,是光荣的人民警察,萧政委、杨主任他们也称我‘同志’,可是我自己清楚,我这个人民警察、我这个‘同志’,跟你们是不同的。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不可能擅自对俞衡友进行调查。说老实话,我起初甚至都不想吐露自己的怀疑,只不过是你大庄当着专案组领导,你是好人,尽管你文化水平不高,嘴上说不出一套套大道理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可你天生心地善良,知道关心下属、爱护下属,也很尊重我这个留用人员,思来想去,我觉得不应当把这个发现对你隐瞒。我相信,即使我怀疑错了,你也不会往我头上扣帽子,说我利用调查疑犯的便利对革命干部进行阶级报复。"庄敬天紧紧握住马麒麟的手:"老马同志,谢谢你!感谢你对专案工作的真心支持,也感谢你对我庄敬天的信任!你放心,不管你的怀疑是否被证实,你都不会因此受到追究。我马上召开会议讨论这件事。你刚才出来,老李知道吗?""不知道,他睡得很熟。""那好,你回屋去睡觉。一会儿我通知开会,你和老李一起过来就是了。"十分钟后,被庄敬天又是吹哨又是叫嚷惊醒

  了的侦查员集中到办公室开会,李、钟、彭都是睡眼惺松。彭倩俪惊问钟梦白出了什么事,后者张着嘴连打了几个哈欠:"谁知道啊,估计大庄做了个梦,找到了一条线索,乐得觉也不想睡了,赶紧把我们叫起来好陪他折腾!"庄敬天笑吟吟道:"还真让小钟同志说着了,我真的做了个梦,梦见我发现了一条线索……"遂把怀疑俞衡友跟梁壁瀚系同一人的情况说了说。

  彭倩俪这回真的醒过来了,硬生生地把张嘴

  欲打的哈欠逼了回去:"怎么可能呢?大庄你也真是的,就因为做了个梦,就把我们叫醒了特别策划88《啄木鸟》WOODPECKER开会?"

  钟梦白评论:"俗话说,给个棒槌就当真

  (针),说的就是大庄,不过这根棒槌也不是人家给的,是他自个儿在梦里捡到的。"庄敬天指指李岳梁、马麒麟:"您二位的意见呢?"李岳梁毕竟是老刑警,拿起桌上的协查通

  知,对着上面梁壁瀚的照片看了又看:"还真别说,这两人的脸部轮廓确实非常像!"马麒麟笑笑,没有吭声。

  彭倩俪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搞投票,

  看认为像和不像的各占几票!"

  庄敬天眼睛一瞪:"扯淡!你以为这是在做

  游戏啊?"转脸对钟梦白说,"小钟,记得你曾

  经说过,小俞给你看过俞衡友填写的干部履历表底稿,还记不记得上面是怎么说的,老俞是几时到浦东来的?"钟梦白记忆力出众,不敢说过目不忘,但看过的东西在一段时间内说个八九不离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下,他略一沉思,从大脑的记忆库里搜索出俞衡友的履历,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复述道:"俞衡友,字亮山,号履明,生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农历四月初七;出生地:江苏省奉贤县头桥乡境内;家庭成分:渔民;个人成分:自由职业者;文化程度:初小;婚姻状况:丧偶;家庭成员:女儿俞毓梅,浦东三官镇卫生所护士;1938年10月在浦东三官镇参加中国共产党,介绍人胡清扬、李吉邦。个人简历———1900年至1904年,在浦东奉贤、南汇交界处的水上私塾求学,证明人:邢若平;1905年至1913年,在浦东各地打鱼,证明人:父俞龙生、母俞黄氏;1914年到1918年,在浦东及上海市区随钟表匠隋延寿学艺,证明人:隋延寿:1918年至1929年,在江苏、浙江、上海三

  地流动修理钟表,证明人:隋延寿、秦阿山;1930年至今,定居浦东三官镇,以设钟表摊谋生,证明人:林曾逸……大致上就是这么些吧。"彭倩俪冲钟梦白翘起了大拇指:"厉害!"庄敬天说:"老俞的这份履历,已经被县委审查通过了,他还被县委指定为县审干工作领导小组成员,我听说老俞已经开始参加审干工作了。从履历上来看,老俞是土生土长在浦东的,中间有过离开浦东的经历,不过1930年就已经定居三官镇了,这都是有证明人的,似乎跟那个梁壁瀚没有关系。梁壁瀚是1931年12月出的事,最早也得是那年12月躲到浦东来的。大家怎么看?"彭倩俪嘀咕:"我就说的嘛,老俞肯定不会

  跟梁壁瀚是同一个人。"

  庄敬天问:"小钟你怎么看?"

  钟梦白说:"我在这上面不大好说,我跟小

  俞毕竟有过恋爱关系,虽然目前我们俩之间出了点儿状况,但严格来说,我还是应该回避。"李岳梁开口了:"老俞是县委审干工作中首批获得通过的十七名同志之一,随后就被县委任命为审干工作领导小组成员。我想,县委审干———尤其是对审干工作领导小组成员的审查肯定是非常严格的,老俞通过了这种严格审查,通常说来在政治上应该是很可靠的。至于大庄同志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俞和梁壁瀚是同一人,理由是两人的面部轮廓比较相像,我觉得他的怀疑依据不足。以上,是我在小钟同志发言前的想法。可是,听了小钟同志刚才的话,我忽然想起小俞姑娘突然没来由地跟小钟中断恋爱关系之事。本来,这事我也没有多想,年轻人谈恋爱嘛,好好坏坏是常事,别说恋爱了,就是结婚后两口子吵架斗嘴不也是家常便饭吗?我跟我家那口子天天斗嘴,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我又听说,是小俞主动提出跟小钟分手的,而小俞呢,似乎是奉父命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这也很正常,虽说现在提倡恋爱自由,但子女的终身大事,父母当然是有发言权的。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件事可能有些反常了:老俞对女儿和小钟的恋爱一向是支持的,毕竟两个年轻人不比寻常朋友,小钟是小俞的救命恩人啊!按说他是应该支持女儿和小钟恋爱的,如果小俞产生了要跟小钟断绝关系的念头,老俞甚至应该站出来做女儿的工作才对。可是,老俞的做法正相反,竟然棒打鸳鸯。试想,像老俞这样一个思想开明、待人和善的谦谦君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我分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89析,他肯定是迫不得已之下必须中断女儿跟小钟的恋爱!为什么?因为他虽然已被县委委任为审干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可是他还在三官镇这边的七区工商联上班,而我们的这份协查通知在前几天就已经发到他那里去了,为的是请工商联方面在七区的老板中调查梁壁瀚的线索。老俞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份东西,凭他多年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以及解放后人民政府追查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力度,他应该知道自己难免有一天会暴露。一旦自己暴露了,如果他女儿还在跟小钟恋爱,甚至已经结婚了,你说这事咋办?恕我直言,这对小钟今后的前途多半是会有影响的,而小钟一旦因此受到牵连,老俞不能保证小钟不迁怒于小俞。所以,干脆让女儿现在就中断跟小钟的恋爱关系,这其实不是棒打鸳鸯,而是‘快刀斩乱麻’,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因此我觉得,大庄的这个梦还真的有点儿道理,对老俞,需要重点调查!"彭倩俪听着,不无震惊:"这可能吗?小钟,你说这可能吗?"钟梦白没有吭声,拿起协查通知默默地

  看着。

  庄敬天问:"老马,你认为呢?"

  "我同意老李的观点,建议对老俞进行重点

  调查。"

  庄敬天点头:"我也同意老李的观点。不过,

  对老俞这样一个老革命的调查,不是想进行就可以进行的,我们必须向‘悬办’领导请示,如果领导认为有必要对老俞进行调查,那还得由‘悬办’出面跟县委方面进行沟通,做好协调工作,才可以往下进行。大家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没有了,那就散会,抓紧时间休息,我也得赶紧睡觉,天亮之后立刻给老萧打电话汇报这事儿。"俞毓梅觉得这是她最近一段日子以来睡得特别踏实的一个夜晚,她昨晚夜访三友观,得知父亲在道观内与挚友林道士在月下饮酒畅谈,心里便是一松。

  上次父亲因伪军司令田亮甲自杀之事被县公

  安局错捕之后,她隐隐觉得父亲内心深处似乎因此兜上了一个疙瘩。之后,父亲让她蒸了早年林道士赠送的那支野山参服食,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些,抖擞精神日夜操劳,或去工商联上班,或在家闭门疾书。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已经从被错捕的纠结中解脱出来,不过是借拼命工作忘记烦恼而已。

  直到昨晚,俞毓梅得知父亲在三友观与林道

  士饮酒畅谈,心里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她知道,父亲只有在心情真正放松的时候,才会喝点儿老酒。这种情形,在俞毓梅的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是日本投降那天,父亲前往三友观和林道士月下饮酒,最后两人都喝醉了,还是年方十四的俞毓梅去相帮收的场。还有一次是上海解放的当晚,当时俞毓梅为抢救解放军伤员光荣负伤,躺在三野的战地医院病房里,父亲带着老酒和一包花生米来医院和女儿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在病床前一边和女儿聊天,一边自斟自饮。

  除此之外,父亲即使在除夕晚上吃年夜饭时,也是滴酒不沾的。

  心上的石头落下来了,俞毓梅又想起父亲莫

  名其妙严令自己立刻跟钟梦白断绝关系之举,当下就向林道士提出要求,请他劝说父亲收回成命,允许女儿和小钟自由恋爱。林道士说小钟是个好后生,小俞你将来嫁给他是一份福气,衡兄没有理由反对,这事你不说我也要跟他说的,你放心,我保证把衡兄说得回心转意。

  俞毓梅对林道士的信任等同于自己的父亲,

  昨晚听林道士这样许诺,她就彻底放心了。这一放松,这些天来的身心疲惫就一起袭来,回到家里,一躺上床,脑袋刚挨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眼前已经阳光明媚。俞毓梅吓了

  一跳,都几点啦?我还要给爹爹准备早饭、自己还要上班哩!急急穿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的休息日,这才松口气。看看时间,七点半刚过,寻思去街上给爹爹买副大饼油条、一杯豆浆当早饭就是了———这在1950年时的江南寻常人家,已经算得上是一种一年到头也轮不上几回的小奢华了。

  俞毓梅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前,把房门轻轻推

  特别策划

  90《啄木鸟》WOODPECKER

  开一条细缝往里张望,看见爹爹还在床上,睡得很沉,一动也不动。于是就回到自己房间,找了张白纸写了一句话:"爹爹,我去给您买早点了。

  毓梅".然后搬了个小板凳放在父亲房间门口,

  把纸条用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压在凳子上面。

  俞毓梅在街上买了早点往回走的时候,意外

  遇上了林道士,她高兴地迎上前去,开口就问昨晚跟爹爹说得怎么样了。林道士说:"毓梅啊,对不起,昨天整个晚上差不多全是他在说话,我根本插不进嘴,等到他说完了呢,酒喝多了,我即使说他也听不进去了。你看,他把怀表都送给我了,不是喝糊涂了吗?没关系,我现在去拜访他,把表还给他,你那事见了面就说,他不可能驳我面子的!"两人一路同行,一进院子,俞毓梅就叫着"爹爹,逸叔来了",直奔父亲的房间。房门口,那张小板凳以及上面用鞋底压着的纸条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俞毓梅寻思爹爹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啊,平时有一丁半点儿的细微声音都会被惊醒,今天这么喊他还不醒!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房间,还没走到床前,俞衡友那张青灰色的脸庞倏地跃入她的眼帘,俞毓梅大惊之下,失声大叫:"爹爹!"林道士闻声,箭步从客堂冲进来,一看俞衡友的脸色,心说"完了",但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把脉。

  俞毓梅满怀希望地看着他:"逸叔,我爹爹

  他……"

  林道士缓缓摇头,不语。

  俞毓梅扑在俞衡友的遗体上,使劲摇晃着,

  撕心裂肺地叫着"爹爹".俞衡友的遗体被这一

  晃动,从鼻孔、嘴角、眼睛、耳朵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林道士见之骤然一惊:衡兄这是服毒自尽啊!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双手抚摩着,嘴里

  喃喃自语:"衡兄,我明白啦,你,就是那位

  梁……"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专案组这边,还是钟梦白最先得知俞衡友出

  事的消息的。其时,只有林道士一人知道俞衡友是服毒自杀,也只有他一人确切知晓已故的俞衡友就是当年法租界"祥德源堂"的老板梁壁瀚。

  这些,他此刻当然不能跟俞毓梅说。因此,俞毓梅对此一无所知。

  她的哭声惊动了众邻居。邻居过来一看,竟

  是俞镇长去世了,就跟林道士商量应该怎样相帮俞毓梅操办丧事。林道士说这事得通知镇政府、工商联,还有俞毓梅工作的镇卫生所。于是,邻居就分头报丧。报到镇政府后,镇政府这边不知俞衡友已经成为专案组的调查对象,想当然地认为俞衡友去世跟专案组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没想到要去后面偏院知会一声。工商联那边,更不可能想到专案组了。镇卫生所倒是想到了,其实也不是卫生所组织上想到的,而是俞毓梅的一个要好女友小程想到的,她知道俞毓梅已经跟钟梦白断交,可是她又想到俞衡友去世是一桩大事,应该告诉钟梦白一声。于是,小程就往镇政府这边打了电话。

  钟梦白接听电话时,庄敬天敏感地觉察到他

  的情绪似乎不对头。得知俞衡友突然死亡,庄敬天一个愣怔,随即回过神来,立刻拨打"悬办"电话报告这一情况。接听电话的是"悬办"副主任黄祥明,他是老公安,具有丰富的政保工作经验,随即发出指令:专案组立刻出动前往俞宅了解俞衡友死因,市局这边将指派法医过去检验;对俞宅进行搜查并即予查封,控制与俞衡友有密切接触的人员,包括他的女儿。

  一番话令庄敬天惊出一头冷汗,他试图提醒

  黄副主任:"今晨电话汇报萧政委的不过是专案组这边的猜测,尚无确凿证据表明老俞确实是专案组正在追查的嫌疑对象梁壁瀚,这样做是否……"黄祥明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庄敬天同志,你怎么这么啰唆?执行上级命令就是了!萧政委已经在去三官镇的途中,一会儿就该到了。现在,你的任务是立刻执行命令!"说罢,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庄敬天呆呆地看着手里犹在发出"嘟嘟"

  声响的话筒,片刻,方才缓过神来。这时,李岳梁、马麒麟、彭倩俪都已经闻声过来了,不声不命运如丝《啄木鸟》WOODPECKER91响地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候他下达什么指令。庄敬天长长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老李、老马、小彭随我去俞衡友家执行任务,钟梦白在办公室留守。"钟梦白脸色惨白,声音有点儿嘶哑:"大庄,我应该去一趟那里!否则,我心里……很不好过!"庄敬天没有看他,自顾从抽斗里取出手枪,检查了一下,插在怀里:"大家都带上武器。""大庄!你听见了没有?"钟梦白一步抢到庄敬天跟前。

  "我听见了。我跟你说,如果你现在和我们

  一起去俞家,你心里会更不好过!"

  "我要去!"

  "钟梦白同志,我是‘悬办’第三专案组副

  组长,受命全权负责三组在浦东地区的侦查工

  作,我现在命令你:留守!"

  "不!"钟梦白叫道,"我要去!"

  庄敬天上前一步,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双

  肩微微颤动着,双手缓缓上抬。彭倩俪以为他要动手打钟梦白,急叫:"大庄!"出乎意料,庄敬天张开双臂,抱住了钟梦白:"梦白,好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让你一起去,你要理解我!"钟梦白无声啜泣,晶莹的泪珠从脸庞上滑落。

  庄敬天转身,朝其他侦查员一摆手:"走!"

  第十五章车行老板的隐秘

  庄敬天、彭倩俪从俞宅返回专案组驻地的时

  候,萧顺德已经在办公室听钟梦白汇报过一应情况了。

  庄敬天向萧顺德报告:已经执行了黄副主任

  的一应指令,对俞宅进行了搜查,搜得初步认定是俞衡友亲笔书写的遗书一份以及八百元现金;李岳梁、马麒麟留在俞宅,就地控制死者女儿俞毓梅和林道士,制止吊唁者、看热闹者进入;俞衡友七窍渗血,疑系中毒身亡,具体情况还有待法医检验。

  大庄报告完毕,叹了一口气:"唉!这份差

  使还真难死我了,都是极熟的人,林道士还是我的师父呢,我是咬着牙狠了心才执行得下来的。"萧顺德没接他的话茬儿:"俞衡友身后怎么只留下八百元?"庄敬天双手一摊:"他家所有的东西都搜查过了,这八百元还是从他衣服口袋里搜出来的,遗书也在口袋里。他那块怀表,昨晚已经送给我师父了……"见萧顺德盯着他的眼光有点儿严厉,赶紧改口,"哦……是林道士。"转脸看看彭倩俪,"小彭,我的脑子有点儿乱,是否还漏了什么没报告的?你给我补充。"彭倩俪说:"漏了一点,三官镇派出所的民警去了现场,让大庄给赶走了。"庄敬天说:"哦!是有这事儿。我对他们说,

  这不是寻常治安事件,这是我们的专案,您几位非请莫入。萧政委,这样说没错吧?""没错,就是有点儿生硬。"顿了顿,萧顺德说,"接下来的事儿怎么弄,还得等法医鉴定后的结论。我先看一下俞衡友留下的这份遗书,你们几个都辛苦了,现在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会儿吧。"庄敬天走出办公室,指了指隔壁李岳梁、马麒麟的宿舍对钟梦白说:"你去睡会儿吧,睡不着,躺会儿也好,闭上眼睛养神。接下来我们肯定要忙一阵儿了,休息不好,身体要吃不消的。"钟梦白点头:"那你呢?""我还得去现场,我是副组长,年轻力壮,哪有让老同志在那里熬着,我却在家睡大觉的道理?"

  彭倩俪说:"大庄,我跟你去!"

  庄敬天扫了她一眼:"你没听见萧政委让你

  休息吗?"

  彭倩俪见庄敬天神色不善,顿时慌了,用胆

  怯的眼神看着他,嗫嚅道:"大庄,我……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行吗?"庄敬天对彭倩俪刚才去俞宅现场的表现确实是有些恼火的。他们四个匆匆赶到俞宅的时候,彭倩俪走在第一个。一进门,林道士正张罗着指特别策划92《啄木鸟》WOODPECKER挥几个邻居搭灵堂,俞毓梅哭得泪人似的,几个女邻居围着她劝其节哀。庄敬天看在眼里,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便说什么。俞毓梅以为他们是来慰问的,泪眼滂沱地看着最前面的彭倩俪,哽咽着叫了声"小彭",往下的话语还没出口,使庄敬天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彭倩俪竟像根本不认识俞毓梅似的,不但没吭声,还故意四下扫视,问周围的人:"人呢?死人呢?"俞毓梅脸上呈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庄敬天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小俞,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还是要顾全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悲伤。"稍停,又补充了一句,"小钟另有任务,所以没过来。"之后,庄敬天指挥着包括彭倩俪在内的三个部属执行"悬办"领导下达的指令,自始至终没有跟彭倩俪说过一句话。临末,他指定李岳

  梁、马麒麟留守现场后,拔腿就走。彭倩俪跟在他后面,一直想跟他说话,可他只管快步疾行,彭倩俪根本追不上,又不敢叫他慢一点儿。等到抵达镇政府这边时,姑娘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现在,彭倩俪见庄敬天还是憋着一股气,便

  想作个解释。可是,庄敬天不给她这个机会,板着脸道:"你没看我忙着吗?谈什么谈!"言毕,大步朝院门外就走。

  钟梦白看得一头雾水,问道:"怎么回事啊?

  你们吵架了?这么忙,还有空吵架?"

  彭倩俪没吭声,抹着眼泪进了她的宿舍。

  俞衡友之死事关"特费"案件,"悬办"自

  是特别重视,请示上海市公安局调派三名法医前来验尸。"悬办"正副主任杨宗俊、黄祥明随同法医组一起过来,跟萧顺德见面后,在镇政府专案组办公室里进行了简短商议,然后由杨宗俊下达指令:法医验尸时,专案组对俞毓梅、林曾逸进行传讯;庄敬天、彭倩俪负责讯问俞毓梅,李岳梁、钟梦白讯问林曾逸。

  庄敬天他们的办公室临时挪作"悬办"三领

  导的办公点,讯问地点安排在由镇政府临时提供的两间办公室里。俞毓梅进来时,庄敬天若无其事地朝她点点头:"小俞,请坐!小彭,上茶!"彭倩俪挨过庄敬天的冷眼后,不敢再以上午的那种态度对待俞毓梅,乖乖地给俞毓梅端上一杯热茶。哪知,俞毓梅接过茶杯后,随手就扔在地上,一声爆响,玻璃碎片夹着茶叶、水珠四下飞溅,彭倩俪顿时目瞪口呆。庄敬天也吓了一跳,不过想起俞毓梅主动追求钟梦白的那份性格,随即释然:小俞就是这么个性子!

标题:天地劫真正偷吃年夜饭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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