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千旋百转之笼挑战攻略,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先生在木刻、绘画、雕塑等领域的成就众人皆知。其实,与沈从文同为凤凰人的黄永玉,在写作方面的贡献更应该引起民众特别是写作者的关注。他回忆表叔沈从文的文章《那些忧郁的碎屑》、《太阳下的风景》令人惊叹,他的散文《蜜泪》、《比我老的老头》让人怀疑他去从事美术是不是走错了路子?如果去写作,他该有多么让人惊心动魄的作品出现?还有他的诗,如绘画般生动形象,又有哲学般深邃的思索。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让无数喜欢他的读者为之狂喜……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爷爷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随便谁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校长,爸爸是男子小学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岁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炉膛边的矮靠椅上:“狗狗!”
没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吗?”
“在。”
“在,为哪样不答应我?”
“我怕跌,我下不来。”
“下不来,也好答应嘛。”
“喔!”
“那你在做哪样?”
“我没做哪样,我坐着。”
“嗳!你乖,等晌午炮爸妈就放学了——你想屙尿吗?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没想屙尿。”
“那好!想讲话吗?想,就和我讲……”
“讲过了。”
太婆笑了。
一个太婆,一个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太婆自己跟自己说:
“都讲过,喜喜和沅沅要来……”(喜喜是她大孙子的儿子,十二岁;沅沅是她嫁到面门上倪家药铺的孙女的第六个孩子,七岁。)“讲来又不来,……唔,也该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还有年轻的表叔堂叔,都轮着陪他玩。
他们不来,狗狗不能乱动。
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窗台后面是张大写字台,两头各放着一张靠背椅。孩子玩腻了,便一层一层沿着下到地上。
写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个小自鸣钟,一个插鸡毛掸子的瓷筒,婆的铜水烟袋。孩子顽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
楼上楼下八间房带前后堂屋,只有楼下四间房装有栏杆供观赏的大窗子。万字、寿字格窗门内开,糊着素净的白“夹帘纸”。夏天冬天都显得宁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后房、婆房间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欢。大清早就有太阳。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狗狗坐在窗台上。眼前的那些红、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内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饱了,他安全……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他没想过要从窗台上下来自己各处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后堂屋的门坎,绕过上楼大梯的梯脚,再翻更高的门槛才进入堂屋。堂屋两边各有四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当中还有一个大方桌,底下藏着一张吃家常饭的小方桌。靠墙一口大神柜。处处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脑门碰肿一个包。他小,他真的没有想过。像出壳小鸟根本不晓得蛋壳对他曾经有过什么贡献和限制。
两只鸡娘在厨房后头吵起来。鸡娘特别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两本书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邻右舍心烦。不过鸡蛋比那些大作要实际得多。
婆进房了。她和太婆都是小脚,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点也不困难。
“狗狗!快!婆抱你,捡蛋去!捡蛋给太看!”
“噢!”狗狗让婆抱下地,再抱过两重门坎,来到厨房。
鸡窝是用几个旧箩筐抹上黄泥谷糠做的,土砖砌的平台,各挖一个洞,里头垫上厚厚的稻草,夜间顶上一块板子防黄鼠狼,样子十分之大方,“岂止大方!简直是庄严嘛!像个北京的天安门!”客人见了不免夸谈。
这是孩子们的手笔。他们还计划修一座长城咧!
“狗狗摸这里,啊!一个,是一个吧!狗狗别拿,热!婆给你拿,热蛋伢崽拿多了会脸红——再摸这边,进一点,啊!呸!呸!小手手一手鸡屎,啊!不怕不怕!婆给狗狗洗——来来,过来这边,哪!看看狗狗手手没有鸡屎了罢!还不行,还有臭臭,看婆给狗狗抹点皂角荚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动,等婆舀水来冲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干净手手,闻闻!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鸡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骗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让狗狗吃霸腿。”
婆婆捏着蛋,抱狗狗跨过两道门坎进了堂屋。右手边就是太婆的房门,还没进房,太婆就说话了:
“狗狗告诉太,捡了几个蛋?”
“蛋!太!太!蛋!”狗狗让太婆拉近身边。
婆把蛋递给太婆:
“就一个,那只歪尾巴陪着吵,没有蛋!”
“奥,臭,太,臭,臭!”狗狗叫着。
“晤!太哪里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关上算了,外头花熏得我头昏,你看,房里进来十只蜂子也不止,嗡里嗡咙在耳边闹,莫叮着我狗狗。”
“等伢崽们来,你躲进帐子里,让他们给扑了。”婆说。
“扑也莫扑,赶出去就是,做个蜂子也不容易,让它们回窝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邓。婆没念过书,太婆书读得多,记性又好,后来嫁到张家,太公是个“拔贡”,县志的主编,出版过诗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隽的气质,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气就更是十分之通达。
婆不爱讲话,爷爷回来也没有几句话好说。有了狗狗这个孙子,有了伴;孙子没生的时候,鸡公、鸡娘、鸡崽,泡菜坛、酸菜坛、霉豆腐坛,就是她的伴。有时跟人去“赶场”,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饭”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凉拌的“荠菜”、炒来吃的蕨菜,腌腊八豆豉,晒菜干;过年的时候指挥杀猪,招呼帮忙打粑粑的苗族汉子喝米酒。留辫子做妹崽家的时候,正是“长毛”作乱,杀人放火抢东西。热天的晚上,坐在院坝里,兴致来了,给孩子们讲“长毛”故事;她不喜欢民国。她说她小时,一个“通眼钱”可以下一碗牛肉面。她也不喜欢孩子们买书,买玩意儿,让她见了,就会嗫嚅地表示不满:
“一点用也没有,买个东西吃在肚里实在!”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婆还叫她“妹崽”,做了婆,还伸不起腰。
关窗时她伸头看了一下院子:
“姑!今年花开得也实在放肆,连墙都贴上了。”
太婆没笑,“都是镜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个镜民!”镜民是爷爷的名字,婆的丈夫。
爷爷年轻时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兴致好,便约了一帮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东门,过大桥,下沙湾,左边是“诸葛亮”,右边是“回龙阁”,正对的“万寿宫”,沿河吊脚楼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许多花树,忍不住见一棵爱一棵;加上大桥二十八间玲珑剔透小屋子窗格里伸出的竹竿晾着五彩衣物,一齐影在太阳下,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条条彩色亮光。
岩鹰在天上打团团嘤嘤叫,铁匠弄得周围同声叮哨,卖“叶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霉——豆腐”和“盐——豆腐——干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远游还乡人的特殊情绪。便认为那样好看。便学着人家一棵棵树苗买回来栽在院子里。院子说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树苗,桃、李、梨、杏、橘、抽一应俱全,年年次第开花。爷爷开初按着李笠翁的经验这边一剪刀,那边一斧子,享受了三两回田园之乐,后来人在北京做事,儿子们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汉、长沙四处跑,剩下两位老太婆媳俩,何况其中一个还是瞎子,李笠翁兴趣变成龚定庵的“病梅馆”,只好放手那些花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了。院子已经不成其为院子,树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树名,当中一条碎石板铺成二尺多宽通向大门的路之外,不见一尺空地。
满院子十来种果子杂花交垒一起,加上千千万万蜜蜂轰成一团。亲戚晚辈时不时来看太婆,太婆就会说:“男人不在家,看这些花好欺侮人。”
“妹崽!有人敲门!”太婆说。
“门!”狗狗也说。
婆接着出去不久,院子登时“噔!噔!”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冲过两个小强人和一个女孩。
“保大,你怎么也来了?”太婆听出三个中有一个是倪家十岁的老三。她熟悉他吸气的鼻子。
“喜喜讲……”保大跑得接不上气。
“等我自己讲!”喜喜抹开保大,“登赢街那条陈麻子、陈麻子团长的勤务兵刚才在正街上碰到我,有骑兵报信,讲爷爷的轿子从辰溪往高村走,赶紧告诉屋里……定更炮以前到家…···”
“不是定更炮,是二炮。”
“定更炮!”
“你妈个屁,二炮!”
“保大!又骂粗话!你看你,一脸都是鼻泥——哪!哪!又是用袖子擦!——快!先到南门上你们店里,叫你柏茂大哥马上去蛮寨喊你四舅转来,再上北门考棚学堂报你三舅,叫转来的时候顺便带两个人打扫院坝……”
“不要了!我们自家扫。外头人会打落花瓣……”喜喜想得远。
“嗯!也是,那就不带人转来了。你呢!喜喜去文庙女学堂报你三婶娘。都赶紧转来收拾廊场。听清楚了快走!”
保大边跑边喊:“也报送我妈,舅公转来了!”
“那我也去看看房里头!”婆走了,“狗狗!你跟沅姐在院坝走玩,我房里灰尘大,别来!”
“晓得!”沅沅说,“狗狗,表姐背。”
太婆吁了一口长气,慢慢靠上椅背,心情舒展至极:
“……也不先报个信,讲到就到,七十来岁的人……唔!也怕是秉三有什么急事要他同来吧!……狗狗呀!狗狗,厉辣王来了,你怕不怕?”
堂屋门口宽阔敞亮,左边展延到通往坡下的小傍门,右边接住隔壁的风火墙根,三四丈长,五六尺宽,都用青光岩和红砂岩石板铺成。这场合要荫有荫,要太阳有太阳。再过去才是那块非凡的花树院坝。
白天,大人晒菜干,晾衣服;过年杀猪,打粑粑;孩子在这儿“办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数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有时长板凳上睡着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进屋里上床睡觉。孩子们在这里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
回忆的甜蜜与深重痛苦都是无可弥补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里照顾不来,满脑壳又黑又多的头发,嫌麻烦,给她梳成一个短粗的“刷把”辫子,其余的地方莲蓬松松,一堆云。
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
她也时不时流两条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线绑着条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长到膝盖,有两三块手工精致的补丁。
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
“狗狗!你看蚂蚁仔回洞了,等我抓个‘金蚊子’(苍蝇)来引它!你蹲着莫动!听到吗?”
狗狗点头。
两姐弟把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头苍蝇放在离洞口起码五百里远的地方。蚂蚁排成一大队人马,有兵、排长、连长和营长,还有团长和师长,抬着猎物浩浩荡荡地收兵同朝。
“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家婆抬板凳。家公有来家婆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走到半路上!碰到‘嘉嘉’(肉)香,义着胡椒又着姜!……”
狗狗听了几十回这个歌子。听惯了,到老都是一定有会忘记。
狗狗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一阵风,碰落院坝好多花瓣。孩子见了一声不敢出。跨进太婆房门,婆也坐在里头。
婆看见儿子就说:
“幼麟!一点消息没有就来了。你听到怎么讲的?几时动的身?天没亮还是清早晨?辰溪到高村四十多里,哪个地方碰到你爹的?真糟蹋人等。”
“来,总是这半天前后罢!急不到哪里去的。”太婆说。
“幼麟跟紫和你两兄弟到‘接官亭’那边去等等吧!,'婆心里着急。
…接官亭’冷风秋烟,‘凉水洞’河边那一排饭铺找张板凳坐坐就可以了。还可以泡壶茶喝。——咦?柏茂你转来了怎么不出声?你四舅呢?不是要你去蛮寨蚕业学堂报他转来吗?”
“报了。”
“报了?报了怎样呢?”
“报了没怎样,他们几个先生在喝酒。”
“喝酒?那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们唱歌。走廊栏杆外头开哪样花,他们唱哪样花。——开了好多‘吊金钟’。”
婆怕了,有点埋怨,“你该搀他回来嗲……”
“我搀莫动!”柏茂也怕了。
“一路上小孩搀个醉人也不好看!醒了自然有人告诉他的。我看幼麟就自己去吧!”太婆说。
出大门的时候,碰见狗狗的妈:
“你想想老人家走远路回来吃什么?”
“先问了妈再说——咦?紫和不跟你去?”
“醉在蛮寨学堂回不来,听说在唱歌。”
“那爹回来晓得了怎么办?”
“‘天意怜幽草,君当恕醉人’!喝酒的事,紫和是老人家的真传,没有哪样好责备的罢!”
凉水洞是个地名,靠河的路边山旁。真有一个洞穴,夏天一股股凉风从里头往外冒;若进洞口站一站,身上冷得不自在,可能回去还会害病。一口井挨在旁边,有块碑,刻着赞美的字。泡茶好,不起衣,隔夜不馊。
岩板铺的路,小是小,比羊肠小道略宽一点,却是本乡子弟到世界哪个地方去迈出门坎的第一步。
这一边疏疏落落几间临河吊脚楼,门面上摆着三两张小饭桌,桌上筷子筒、盐辣罐和另一张庄重的桌子上陈列的辣子炒酸菜干、干辣子豆豉油烹小鱼干、辣子炒酸萝卜丝、青辣子炒牛肉丝、腌萝卜、腌辣子,这些大盘子盛着的东西都盖着纱布,跟两口青花瓷酒坛,路过的人都要瞥上两眼。
饭铺后面隔扇和栏杆外头河水嫩绿,流动安详。对岸开着几株杏花、山桃花,两个女人洗完青菜正起身上坡回家,后面跟着一只小黄狗。
紫和喝醉了,幼麟也不会是一个人来。他拉了学校的好朋友,教算术的高素儒、马欣安,教美术的胡藉春,教常识的段一罕、韩山,教国语的黎松琴,楠木坪方麻子方吉的弟弟方若,顺手还带来喜喜。
“廖老板!下午你这个生意我包了……”幼麟说。
“请都请不来。难得你们学堂先生赏脸,我这个生意爱不爱做都是它了,无所谓的事情;山水好,图个清静。我把茶桌子摆到后头栏杆边上,你看好不好?
“辰溪到这里,轿子再快也要放二炮过后要是高村歇久点,怕还要晚。要不要给准备晚饭,讲一声就行,东西都是现成的……”
韩山马上搭腔,“要,要,怎么不要?不要,来这么多人做哪样?来来!我们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吃法?”
廖老板屋顶上原来挂着好多竹躺椅,取下八张,擦刷干净围矮方桌摆定。一边回答问题:
“各位晓得,乡里端不出好东西的。我不晓得学堂先生的口味,我这里养的有鸭子、鸡……”
忽然厨房里冒出内老板的声音:
“城外是城外,哪算乡里?鸡不行!鸡娘屙蛋孵鸡崽,鸡公报天亮!——有两斤多烟熏斋猪肉。要鱼,我到秦家船上问,鸡不行!”
廖老板不好意思,手指头戳一戳厨房,“妈个屁!鸡是这狗日婆娘的!——好!我看,子姜爆炒鸭片算一个,斋猪肉算一个,有鱼没鱼等下看,先算一个干烧鱼吧!现成的腊肉要不要,要,就来个腊肉炒蒜苗,哪!这是四个,鸭鱼氽个酸辣汤,总共就这样,够不够?”
“数目我看足够了,就不晓得你们手艺——”方若话刚出头,厨房里内老板出来了:
“我们城外没有手艺的事!斋猪肉就是斋猪肉——”伸出两只手板屈着指头算,“哪!辣子、花椒、大蒜、姜、橘子叶、红糖、绍酒、酱油、盐,殷勤点再放两块霉豆腐,几大勺油,一齐丢下去一炒一焖,天下都一样,跟你们城里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灶好!火足,锅子大,翻铲起来痛快!'’说完进厨房了。
茶泡上。茶壶跟茶叶都粗,冲上开水一碗绿。高素儒已经靠进躺椅忙又坐起来端详,神乎其神地指指凉水井那边的山,“新家伙!”
大家安顿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感动。
胡藉春跟廖老板开始对付一盘象棋。
厨房里鸭子叫了。
方若问廖老板,摆在铺板上那些盘菜,卖不完,第二天还卖,馊不馊?
专神下棋的廖老板回答:“不馊!”
“那么,这就是一个问题了;是过路人吃完不晓得馊,还是顾到赶路馊也不要紧呢?根据常识,在一定的温度下,三两天的炒菜是不可能不馊的……”方若是个近视眼,他没有发现内老板已经闪到面前。
“不会馊的。”廖老板低着头耐心地回答。
“你这个先生!你想赌什么?”内老板对方若说,“我们讲不馊,你看呢是一定馊,我们不赌命,不赌钱,你点哪盘我端哪盘,众先生一人一筷子吃吃看,馊了,我从栏杆上跳下河去;不馊呢!你从栏杆上跳下河去。大家都会泅水,死不了人,你来不来?”
方若傻了。
内老板“嗳!”轻笑了一声转回厨房。
大家都屏气注视那个背影。婆娘原来这么好腰身!细眉毛,大眼睛。早先一点也没想到。
廖老板轻声骂着婆娘,一边认真地吃胡藉春棋子。
“这狗日婆娘,人来疯!男人来多了,她妈就不晓得哪里找这么多话讲?也不管你是挑谷子的,抬轿、算命的,还是你们这些学堂先生!”
“嗓子小一点,让她听到打包袱跑了……”韩山打趣地说。
“跑?跑了我就过年了。我们这一带地方不晓得是风水还是水土?凶虽凶,嫁来的婆娘死咬住男人一辈子不跑,这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得很——来!吃象!”
“酒哩?”高素儒在躺椅上翻着白眼讲朝天话。
廖老板一手护住棋子:“要好酒让人去城里打。我这里只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
“城内有哪样好酒?城里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我看高粱烧就好!”高素儒讲话冷。
“晓得了!等下罢。我以为你们城里先生都爱吃绍酒、五加皮……”廖老板没抬头。
“嘿!”高素儒总算笑了一下,“五加皮像药,绍酒像尿!”
韩山跳起来,“素儒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店里就卖五加皮、绍酒……”
“卖给别人吃的!老弟!你见我自己吃过啦?”
“讲莫定你店里的绍酒就真掺尿!,'
“酒厂里掺哪样没有?死老鼠、鼻泥痂痂、脚豆豉,你吃得出?世界上的事,一认真,日子就不好过……我就佩服幼麟这人,不认真得恰到好处,认真的地方也恰到好处。”幼麟正和段一罕对着河面,听到他名字回过头:
“讲我哪样?”
“讲你今夜间请大家吃酒!”韩山说。
“我一辈子不会喝酒,倒是喜欢打酒请各位喝,看人热闹自己高兴。”
“自己喝不喝不要紧,紫和跟着镜民先生两崽爷代你喝够!咦?紫和仁弟呢?”
“柏茂到蛮寨叫过,跟一帮人在那里喝醉了!一时怕醒不过来。”幼麟说,“到时候看看,来不及的时候再想别的办法……一罕你看,河对面野鸭子里是不是有对鸳鸯?杏花那边……”
“看不清,没戴眼镜。那不怪,南北这两年仗打得多,洞庭湖也忙起来了,飞禽走兽都往我们这里躲。万寿宫柏树上来那么多灰鹤,连西门上李家屋背后、常平仓前头那一小块池塘,居然挤了十几只丹顶鹤,引来教育局那帮趣人去摇头摆尾吟诗填词……老师长还贴了告示,是祥瑞,不准人碰!”段一罕接着说,“……至于南华山有人遇见麒麟,那就未免太渲染了……”
“科学家说,麒麟就是现在非洲的长颈鹿……”
“不会的!张华博物志上说麒麟身有斑纹,颈长九尺,就附会到长颈鹿身上,可以想象嘛!九尺长的颈项,还有麒麟样子没有?古人知识见闻有限,牵强附会在所难免……”
“那是!”
“摆碗!”厨房内掌柜一声炸雷,廖老板猛地从棋桌边蹦起来,“这狗日婆娘!”起身把门口的铺板上了只留一扇店门开着匆匆进了厨房。
两张矮方桌合并,一伙人顿时集拢找妥位置,杯盘碗筷乱了一阵,清嗓咳嗽就绪。
高素儒明知廖掌柜坐不住,却要客套一下:“怎么?不一起来?”
廖掌柜连忙摇手:“我还忙,我还忙,你们请!”
还真是忙,出出进进。灶房里的热闹看得出内掌柜的高昂兴致。
第一筷子菜进口,几乎大家同时瞪亮眼睛。
方若原想狠狠对灶房叫几声好,却是转过身来向着廖掌柜,手指头戳了戳那个方向:
“这婆娘算你捡到了!”
幼麟不会喝酒,装碗饭陪着吃。他一边吃一边想,几样菜都弄得潇洒,利索,不拖泥带水。细听厨房锣鼓点意思的锅铲声,这婆娘一定来头不小。腊肉薄得像片片明瓦,金黄脆嫩,厚薄得宜,跟油绿绿的蒜苗拌在一起卷进口里,稍加嚼动,简直是一嘴的融洽。
不对,理会得简单了,怎么能光是腊肉和蒜苗的作用呢?
名分上是腊肉炒蒜苗,实际文章做在一大把干辣子和刚下树的、嫩嫣嫣的花椒珠子上。
干辣子下锅,最忌大火,猛不留神辣椒变成焦黑,与炭为伍,全局玩完。要的是那股扑鼻酥香,而这点颜色火候却来之不易。
刚摘下的花椒,油锅里汆过,齿缝里一扣,“啵”的一声纷纷流出小滴小滴喷香的花椒油来。
一匙糯米甜酒能提高腌类的醇馥神秘感,且中和腊肉中偶尔出现的“哈”味。
若要炒菜疏落有致可用酱油;增加凝聚力就非黄酱不可。回锅肉、炒腊肉片宜用黄酱。
要诀在于懂得分而治之的方法。小火温油,进蒜茸,进辣椒干、鲜花椒。蒜茸见黄,起锅。
另小火温油,进腊肉片,进蒜苗同炒;加大火,翻炒一分钟,进干辣椒、鲜花椒、黄酱、糯米甜酒,倒在一起翻三两下起锅。
细细揣摸,婆娘一定明白这个路数,三十来岁,锅铲火候玩得算可以了。
幼麟不很留神周围一帮酒人的混语,他一个菜一个菜地轮着研究其中节奏变化,他觉得很像自己本行的音乐关系。
黎松琴是个胖子近视眼,几杯下肚之后,鼻子、喉咙都响动起来:“定更炮放了没有?”
“定更炮?二炮也快了,不看看,月亮过八角楼了。——嗯,幼麟哪!我看叫人到东门城楼子上打个招呼,老先生要回来,慢点关城门……”
“那是。喜喜,喜喜!你饭吃饱了吗?”
“早饱了,你看,我还帮老板娘在灶房里烧火。”
“不是叫你到门口放哨把风吗?怎么进灶房烧火?”
“你没有喊我到门口放哨!”喜喜说。
方若、韩山都帮着说没有!没有!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东门城楼子上跟满家爷爷报个信,讲我们都在接官亭等爷爷,请他慢点关城门。快去快来,不要跑,免得绊跤子!”
“晓得!”喜喜高高兴兴地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路里头去了。
廖掌柜加了几次酒,内掌柜也在斋猪肉炖锅子火炉里添了几回炭,看看大伙兴致正浓,觉得这是很难得的,心里高兴:
“还有点鲜笋子和椿木芽,给你们凉拌了要不要?”
“要,要,要,怎么不要?还有你们卖给过路客人,说是打赌不馊的红辣子炒牛肉丝,也可以端过来嘛!”
“你们真不怕馊?”
“馊了你还卖?”
廖掌柜把一大盘用纱布盖好的红辣子炒牛肉丝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当中:
“要不要热一热?”
韩山顺手一摸,吓了一大跳:
“那么凉快,像冰凌子一样!怎么搞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伸手过来试一试。
“喔!怪不得内掌柜口气那么大,几天的老菜还敢卖给客人,我看廖掌柜怕是讨了个七仙女罢?”
幼麟这才想起一个道理:“北京城的人家家有冰箱,周围是冰,中间放吃货,整月不臭不坏,怪不得你们两口子这么好的手艺不肯进城,原来是这口洞!……”
酒饭之后又泡了茶,点了洋油灯,茶味仍然照旧,可惜荫绿看不见了,真夜了。
“二炮该响了吧!”段一罕话没说完,“咚咚!”果然响了两下,“你看,我的话叫得应了!咦,照道理高村莱这里,轿子早该过了……”
“怕不是熟人在哪里留住了?老人家也是爱这么三两盅……”胡藉春说。
“家父行旅上从来不沾杯。二十多年前在黑龙江办事,幸好半路上禁酒才没中了‘胡子’的埋伏,他是一直在说话里提到的……”
廖掌柜插了句嘴,“听人家讲,镜民先生在北京跟谭嗣同他们是知交,很侠义的人格。经营过他们的埋葬……”
“只尽了点绵薄的力气,出头的是另外几位义士。”幼麟说。
“镜民先生酒是好的!自律很严,一旦喝起来可是江河奔腾!潇洒风流之至。秉三先生很信得过他。香山慈幼院就是他按照秉三先生的意思一手经办起来的,很费了精神。”胡藉春说,“现在他老人家还住在那里吧,幼麟?”
“是的。年纪大了,秉三先生一直要他休息,还剩点花木手尾,办完了,我看真也该回家了。”幼麟说。
“听说他老人家年轻时在沅陵当过警察局长?”韩山自问自答,“有一年一个人过河抓赌,十几亩大枫树底下,秋林灿烂,一字排开几十张赌桌,给人捆住在肚子上来了一刀,扔进河里还能泅水过河调兵遣将,把那帮人擒了……”
幼麟笑起来,“我也是听说的,纵然有这事未必真这么神。洗澡时我看过,右边肚子上真横着半尺长的刀口。问,我们是不敢的……”
黎松琴说:“听说老先生从来没见笑容,幼麟,你见过吗?一个人呱呱坠地直到老来从来不笑,这也是难能可贵……”
韩山觉得这话有点无聊,不高兴了,“嗳!嗳!松琴哪!喝多了罢?你见过老先生几次?眼睛又近,老先生纵然笑,你也看不见哪!”
“家父倒是很少笑的,怕是与他过去的严峻境遇有点关系,不过回到家里跟家祖母聊起外头的事,总是拣有趣的事讲,那是笑的。”
这时,胡藉春叫起来:“看,半夜三更大黑鸬鹚还呷鱼。”
吊脚楼底下正游弋三只鸬鹚船,丈二长船头上悬伸出个铁丝笼罔成的松明火把,火光荡漾在水面,摇着一道道光闪。
“喂!有吗?——”黎松琴问,“……喔!没听见。”
“鸬鹚船上不喜欢和人搭腔。半夜三更约两个朋友出来,要的就是这点安静;这点有活动,有颜色,有距离的相聚。你掉进去干什么?和你有哪样关系呢?他们认得你吗?他们根本就不喜欢人偷看,你公然告诉他,‘我们看你!’已经不耐烦了……”胡藉春说。
鸬鹚不得开交地忙,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喘一口气,忽地又钻进水里。这一点也不像工作;是一种责任感和自尊心很强的游戏。
时不时“鸬鹚客”的竹篙轻轻在水面上拍一拍,作出种种轻微的讯号:停,行,团圆;于是,水面上出现更加灿烂和热闹的无声光彩。
三只鸬鹚船,人和他们的鸬鹚逐渐远去,直到在黢黑的山影夹缝中剩下三粒暗暗小光点……
门忽然打开,喜喜满头冒汗进屋来!
“看到城楼子上满家爷爷了吧!你告诉他留城门的话了没有?”
“报了!”
“他怎么讲?”
“他讲呀!不要留了,叫你们快回家,轿子定更炮放过没好久就进去了!”喜喜说。
“嗬!了不得!”酒筵登时完蛋。
幼麟赶到家,屋门口摆满轿杠和行李,透过花树那头还是一片灯光,轿夫和脚夫们刚吃完饭,有的正在冲脚,孩子正围着他们看热闹,顺便也盯住轿夫莫碰到花。
进了堂屋,众人见到他,轻轻指了指左后屋。幼麟的心直往下沉。
爷爷坐在床沿抽金堂雪茄。一房特别的烟味。看样子饭是吃过了。美孚灯今晚特别之亮。婆坐在靠窗椅子上。妈抱着狗狗站着。大家都一声不响。是说了一阵话之后才一声不响的呢?还是从开始这么一直不响到现在?
“爹回来了!”幼麟进门侧身站着。
爷爷从眼镜框上头瞥了他一眼:
“唔!……你们两兄弟真有意思啊!”
幼麟出房门见到矮子老二跟紫会。他们刚送走脚夫和轿夫。
矮子老二是嫁到南门上倪家药铺的姐姐紫湘的二儿子。紫会是远房的弟弟。都是跟爷爷从北京回来的。
在北京,紫会帮爷爷招呼外面走动的事;矮子老二照顾爷爷饮食。往年爷爷回家总是一个人;这回连他们也带来了。
矮子老二叫爸爸做三舅,紫会叫三哥。
“我和学堂的先生在接官亭的凉水洞饭铺等了你们整半天,怎么没见你们就过山了?”幼麟问。
矮子老二说:“轿子过山,在凉水井的时候我认得三舅跟学堂的先生的嗓子,报送大舅公,要不要喊一声?大舅公讲‘不要扫兴!’我们就进城了。”
“到家之后,我讲我去凉水井报你们一声,大伯说我‘你这人仍然没趣’!”紫会说。
爸爸听完进了太婆房。
“是幼麟罢!”
“嗯!”
“你爹进来时我问他在接官亭可遇到你?他笑了。他说你跟朋友饮宴正欢,我说,‘讲这活也是苛刻了,是好朋友陪他去接你的。’他不再说什么了吧?” “没有。”
“那好,你回屋去吧!放好蚊帐,免得蜂子叮了狗狗。”
第二天天麻麻亮,醒炮还没放,爷爷一个人起床了。他原想悄悄打开堂屋大门,这明知是办不到的,可以试试,把门闩使劲往上提住慢悠悠朝里拉,他笑了,这偷偷摸摸声音比公然的声音难听十倍。
天黑得还很可以,周围都是毫无想象力的暗影,开眼闭眼完全一样。他摸出装金堂雪茄皮盒和洋火盒,顿了一顿,手又收回来。这时候一切都那么单纯,蒸腾的花香,哄咙的蜜蜂,周围城内城外的鸡叫,预知的黎明逐渐出现……他不想金堂烟味打扰这点气氛,二十多年回了几趟家呢?六趟?不,五趟或是四趟。这么平安的家其实是最合适过日子了,不用操心,哪里都是青石板上一坐,凉水一喝……当然不行,我一回来就不平安了,谯来维持这个合适日子呢?幼麟、紫和不行,别看他们热热闹闹,出出进进,事情一来全瘫;年轻,少锻炼……这世界还要我,没我,这个家会慌——
醒炮“咚”的一声,天真的亮了。嗬,这么乱的花!好家伙!
“镜民,一个人在院坝?”太婆问。
“是呀妈!把你吵醒了!——我在想这些树——”
“你出门了,没人管它们!”
“不管更好,长得撑抖舒展!”
“原先你想过龚瑟人的意思?”
“我看龚原来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写出文章,自己顺着文章走起来。人格,有时候是自己的文章培养出来的。——喔!妈,我要离开北京了——秉三要我去沅州,讲北方可能要大乱,他也拿不准局势,万一回家,也有个落脚地方。”
“——也只是讲讲吧!他舍得北京?牵扯多,包袱重,留条后路也是应该的。要你回沅州管那个老摊子,我看怜惜你居多。儿子呀儿子,你七十四了晓得吗?他不想再要你那么辛苦。过两天你看三妹的时候跟简堂谈谈——”
“妈!这花真开得闹热,我看,约一些人来吃顿饭吧!”
“那是有意思的!约哪些人呢?你记得几个老朋友、老熟人——”
“记得记得,意思不大。俗的俗了,猛的猛了,阔的阔了!相见也无颜色。要是真请了来,他们各位会把简单的意思弄复杂,想入非非。我喜欢跟不相干的人喝喝酒,看看花……”
“你这花有什么好看,乱七八糟的……”太婆在笑。
“不喜欢的莫来嘛!”
屋前后开始有人的响动。幼麟照习惯为老爸用打气煤油炉弄早餐,火焰呼呼响。狗狗跟着妈妈梳头洗脸,洗完脸要到对门房见太和婆。
“嗯!——那个——紫和怎么啦!”
这“嗯”的意思是一个对晚辈讲话的“预令”。
“在蛮寨蚕业学堂的回家路上罢?”幼麟在堂屋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罢’!”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
“那田氏妹呢?”
“到蛮寨去了,想跟四叔一齐回来见爹。她胆小。”狗狗的妈柳氏妹隔着房说。她胆子大,知道爹喜欢她。
“唔!见我还要胆子?有什么好怕?好学不学,学乡里妹崽——紫和转来,叫他到我房里来……”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爹,早点弄好了,摆在房里。”
早餐是爷爷的老规矩。在北京由矮子老二做,回家由幼麟做。白肉煮熟切片,铺在一小碗碱水面上。加酱油、葱花。汤底子也只是五六粒虾仁。
清早晨,一般不吃浓东西。
面下两碗,一碗给太。面到了太婆房里,狗狗就过去了。把太婆汤面上的白肉片一片一片吃光。有时候面上还有一两片白肉太婆夹不着时,狗狗就会抓着太婆捏筷子的手到有肉的地方说:“还有!还有!”
爷爷不光吃面,还有酒和下酒菜。
酒,从北京到家乡,人在哪里酒在哪里。白酒、黄酒、药酒,甚至难得遇到的洋酒,只要精彩,成见是说不上的。独酌定量约莫四两。早、午、晚三顿。在北京,外孙矮子老二站立旁边侍候;在家乡幼麟、紫和两个儿子站立旁边侍候。所谓侍候就是挨骂。自己挨骂或听骂别人都要随时应答唯诺。
菜,小碟子上好酱油干辣子粉调理的曹津山卤肉、鹅掌、鸭脚板、牛肉巴子、猪拱棰、猪耳朵,或者自己家里的腊肉、腊鱼,新鲜凉拌小笋子。其中有三两样就行。婆做的霉豆腐和水豆豉。
这些东西当然比汤面上那几片白肉高明得多,狗狗倒是想也没想过凑到他跟前弄块什么吃吃。
爷爷不喝酒说话少时,谁都应该提神小心,那是一句算一句的。喝酒后的话不特别亲,再凶再狠,一点实际威吓也没有。特别肿大的泪囊,不正视人的小眼睛,浓浓的鼻音,神风虽不如何宜人,滔滔不绝的掌敞却是动听。
“……请人来吃饭的事你听说到了吗?”他偏着脑壳问幼麟。
“是的。您老人家看,是哪些客人,我好安排单子……”
“不叫做‘客’!找些有意思的人。——你那些朋友同事就合适。”
“他们?”幼麟慌了,他没想到——“您,他们,我……”
“都请来。还有方吉、黄玺堂你那些同学……”
“黄玺堂病了;方吉我知道他还在长沙……”
“回来了,我在高村碰到他的轿子,四个人抬着往这里窜……”
“喔!那是回来了……”
“你们办去就是。顺便通知蓝师傅,本地菜,实实在在的东西,土就土一点,不要打算鱼翅燕窝……席后要有甜点心,你婆喜欢……”
“晓得了。”
“还站着做哪样?”
四叔和四婶赶回家蹑手蹑脚进了堂屋。狗狗妈说爷爷刚吃早点,喝了酒,现在床上靠着,不用惊动老人家了。
四叔喘口大气拍了拍胸脯。
太婆把两人叫进房去:
“你两父子都是‘杨棚J岸晓风残月’啊!爹要请客,快去帮你三哥计划计划去吧!”
名单上,在接官亭凉水洞陪着接爷爷的那帮学堂先生全都写了,还加上个真回来了的大肥砣子方麻子方吉,黄玺堂听说老人家请客,也说“病早就好了”。西门倪家三姑婆的儿子爸爸的表弟、倪胖子倪端,其实一点也不胖,大概是小时候胖过,也写在单子上。
南门内大街上倪仁堂,爸爸的姐夫没有请,请,他也不敢来。前两年爸爸从外头跟妈回来时,就听说倪仁堂对姐姐(狗狗的姑姑)不好,酒后使疯罚姑姑跪,吃剩的饺子捏了香灰要姑姑趴在地上吃。外头回来的年轻先生跟日本士官生一样,左腰上都挂了把铁壳指挥刀。大清早爸爸由同学黄玺堂保镖到南门上,店门都没有开,叫出倪仁堂,劈头给了他一刀,砍在左膀子上:
“禽你妈!再有这种事,我就不这么文明了!”
倪仁堂一声不响,人家问起,便说:“关店门让铺板撞的。”黄玺堂在回来的路上埋怨说:“砍人就砍人,自己的姐夫,怎么兴骂娘?”
幸好那种刀一向不“开口”。从此倪仁堂左膀再也抬不起来。想想,他还敢来喝酒?
姑姑给他生了好多孩子,柏茂老大,矮子老二,凤凤三姐,保大老四,毛大老五,沅姐老六,倪龙老七。这帮虾兵蟹将没有一天不来。在这里吃,在这里玩,也有好多事情做。
还请了北门上的印瞎子印沅兄。听说不久前他陪一个名叫毛润之的人走遍大半个湖南省,做了个什么调查报告回来。印瞎子只是个大近视眼,诨名叫“瞎子”,其实非常雄辩精明,长得一表人才。
最不能忘记请的是嫁到道门口孙家的姑婆的大儿子孙云路,三天两头无事也上这儿打几回转,要是听说他的大舅请表哥同辈人,平时人就“机架”(难缠加敏感),忘了他,起码记恨五百年!
狗狗有四个舅舅,两个住四十五里外得胜营,跟家婆(外婆)一一起。二舅从不出门只看家,跟二舅娘服侍家婆。幺舅是个军人,行动奇特,有时穿军装挂刀带在外头做事,一下又回来养马养狗带乡里人上山打猎。不爱进城,不恶言恶语,可见谁也冷风秋烟没给好脸看。右边太阳穴上半寸左右跟左肩膀锁骨各挨过一枪,不破相也不残废。左鼻子眼底下牙床中了迫击炮弹片,有个曲曲扭扭印子,讲话时候绷着点嘴,特别显得精神。
只有四舅在当盐局局长住在城里。这里人都吃川盐。一坨坨灰白岩头似的东西,有大有小,随便扔在商号高柜台底下,排成乱乱的一列。买回去放进擂钵里擂,是边城人的家常动作;擂细了还在干锅子里炒一阵。海离这里远,没有海盐吃的。所以油盐杂货铺顺便还卖海带。很多很多的海带,用草席包捆住,扔在盐的旁边。伢崽跟大人进店买东西,故意在海带包上踩来踩去,得到一种值钱东西踩在脚底下的快乐。
川盐吃久了,有人会长个大颈泡,经常吃点海带,就少犯这种毛病。
盐局挨着东门内城门洞拐角街上,有铁栅栏维持进出,批发供应城里、乡下所有店铺里的食盐。银钱进出很大,是个阔气的廊场。强盗土匪有时要在这里打主意下手,动不动响几枪。四舅所以是个很值价的人。腰里别着勃郎宁,以便随时动手。
要是听见他三姐夫家不请他吃酒,他不会在乎;请,也好。他的世界大得很,有许多去处。
“可不可以叫倪胖子把照相机带来,这多有意思!”紫和说。
“做不得,大凡照相人脾气都乖张,都自命不凡,味道足得很。你越请他越不干。不请他,说不定就带了来了。倪胖子这人喜欢天下主意应由他一个想出来,别人先想,变成跟随,意思就淡了……”
放定更炮不久,包席的蓝师傅抱了个小儿子来了。
蓝师傅不是苗族人,脑壳上偏爱绑条绉纱黑头巾,穿黑大襟直贡短袄,腰上捆条腰带。
小儿子走到哪里抱到哪里。这孩子浓黑头发大眼睛,一对长眉毛,秀气之极的幽褐色皮肤,乖极了,谁见了都要称赞几句。蓝师傅个子大,小儿子特别之小,亲之痛之之余,给人一种提来捏去像口肩膀上挂着的褡裢。
见过爷爷,问候了寒暖,接过一支金堂雪茄,捏在手上,想了想,掩护着揣进袋包里。
幼麟一见心想:“雪茄这下子完蛋了!你……”
“哪!你先摆摆看,是哪类客?田三胡子陈玉公这一派,苏儒臣染匠铺老板、王屠夫这一派,孙生发、裴山多店老板这一派,还是北京、武汉、长沙、沅陵来了参观团、考察队?讲明了,我好量体裁衣……”
“都不是。很普通而又有点意思的客。是家父指明的,请我学堂同事和好朋友跟一帮亲戚。”
“哎哟!这可就难哕!你那帮朋友同事我简直惹不起,个个像判官,单一位都不好对付,算得是全城精华……嘴巴子那种刁法!这让我很、很有点子困难……”
“不会的,你放心做罢!你想,家父在场,大家要客气的。——我看先来摆摆菜单子吧!”
四桌。筵席内外打点全堂满包不留手脚,每桌“袁大头”二块五;共十块,先付采购定洋四块。明天下午进屋,所有杯盘碗盏诸般行头家伙由后门城墙出入灶房,铺盖被窝后堂屋安顿。
下手二人,标营刘卷子跟兵房衙子的滕咬咬,老实,脚前手后干净,算是信过了。
柏茂负责打点联络跑动。
菜单:
六小拼盘:腌萝h、云南大头菜片、五香油炸花生、皮蛋、脆薄云腿片、咸蛋。
烧腊大拼盘
鱿鱼海参烩干丝
凉拌腰花肚尖双脆
八宝鸭
四喜丸子
干烧鲤鱼
软炸椒盐鸭四宝
小米粉蒸肉
鸭血酸辣汤
冰糖富油包、鸡油蛋糕、莲子羹、八宝饭。
“就这样,你看怎样?”蓝师傅问。
“我看行,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我去请老人家看看……”
一会儿就出来了。
“老蓝,老人家才瞟了一眼就说:‘扣肉呢?蓝师傅的扣肉大江南北数第一!把小米粉蒸肉圈了!’你看!”
“啊嗬!他老人家还记得!改!改!改扣肉!”蓝师傅兴奋地圈掉了小米粉蒸肉——“那就这样了。”小心包好定洋,提起小孩就走。
孙瞎子孙云路自从接到通知之后,第二天早、中、晚一共来过三次。下午那次就想直去灶房,刚走进堂屋,被太婆叫住了:
“是云路罢?不要踮起脚走,我知道是你。进来!明天才摆席,你一天进进出出三次做哪样?”
“我看看蓝师傅。”
太婆早晓得有这一手:
“你个搅架精蓝师傅不要你看,记得叫你妈明天早点来和我讲话。你和得豫两个人要把扶好了,她们姐妹脚小,这时候就不方便了……”
“家婆!你看,我们早是早到,来吃早饭还是来吃中饭?”
太婆和婆跟四婶娘都笑了。太婆说:
“讲你懵懂,脑壳用到这高头偏生聪明。那就告诉你妈,爱哪时来就哪时来,要早不要迟……”
云路就这样下山了。
为什么说是下山呢?
朱雀城从汉朝就有的。那时候人主意怪,好端端一座城安排在四百多尺的斜坡上,不管有山没山,一古脑儿都圈进城里。让大街小巷顺着山势上上下下,虽说是都铺青石板、红石板;这下好了,城里人每天上坡下坡,两千多年累得只尽出瘦子。
云路家婆的院坝就在老西门城墙内一个僻静的小山顶上。出门下几百级石坎子,转来转去,穿过高树和矮树跟一些杂花乱草,抄近路回家,必定要经过偶尔憩歇着几只白鹤、灰鹤的常平仓门口的野池塘,从李家后墙出衙子口右走,到有四眼狗的尤五合杂货铺转左,直下西门大街,过关押犯人的班房门口,过县衙门,快到道门口时不过广场,只沿着右手边葫芦眼矮花墙,左手是周蛮婆小木屋,右手是高卷子京广杂货店,顺着右手进了中营街,金匾上写着“万家生佛”的田家公馆对门,才算是到了自己家门。算算单程要两里多。
孙云路孙瞎子跟印瞎子一样也只是因为戴眼镜被人叫做瞎子的。
孙瞎子看起来像个病人,其实一点病也没有。大近视,鼻子呼哩呼噜喷气,一年到头热气腾腾满身汗水。样子长得怪,大脑门当中一道深深的沟直抵眉梁;大悬胆鼻子,下嘴唇长过上嘴唇;腮帮到下巴长满修剪得十分蹩脚的连鬓胡髭根。矮而瘦,上半身单薄,下半身萧条,一对大脚板,走在石板路上啪啦啪啦响。
街上的生人见他都怕,不知他的来头;熟人也怕,知道他来头不小。
二十岁以前,去过北京、上海、吉林、奉天。父亲跟朋友结伙谋刺袁世凯未遂,只身逃亡东北匿藏一十二年,他十几岁单身万里寻父,远赴边荒,终于认回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孝子。
大舅父张镜民在北京米市大街灯市口拐角为他找到一位炭像高手叩头拜师,学了两年,把一手绝技带回老家。家乡亲戚熟人没有几个,自己又不善于说话交际,加上脾气与常人不同,显得处处对人生分。日子疏落,便三天两头往 家婆舅娘家跑。
家里有五姐弟:大姐嫁了,他,二弟在外头混,三弟和妹。
妈年轻时跟大舅去过长沙、汉口、北京、奉天、上海、杭州。回朱雀城之后,大舅开过一家照相馆,由她负责照相。那时候的人胆子小,怕原神一旦让机器照进去回不转来,一年没有几趟生意,药水都旧沉了,照相底片也过期了,那十几件给人照相穿的花衣花裙也都罩了灰,天篷顶上的玻璃落满树叶残枝,风景背景片子屙了许多鸡屎,这很出乎大舅的意外,便把生意歇了。她出嫁之后,不再提起这件事,只剩老屋书房大床底下一叠叠有人影的玻璃片。
那些一块块玻璃底片上的人脸都涂了浅浅的红颜色。
哥哥带妹妹出门打天下的事,那时候也够新鲜,所以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姐妹中自然显得出众,谈吐也都很不一样。
通宵热闹,四更时蓝师傅跟两个伙计靠在椅背上稍微眯了眯眼鸡就叫了,起来看了看几样东西的火候,扣肉皮宜皱忌厚,颜色要接近推光生漆不见出焦黑。垫底材料他最是讲究,用的是小棵黄芽白嫩心。润着扣肉的油底子,让鲜味只在肉上浮动,扣肉吃完,碗底一片嫩黄,稍一搅和,鲜味糅入白菜。这东西和别人的菜干底子不同,特别令人难忘。蓝师傅得意就在这个上头。菜牌子说起来大致跟流行菜式没有两样,安排穿插也没见出特别动作。他有时蹲在碗柜边一张椅子上,眯着眼,手上托着支细竹马鞭做成的、油润之极的旱烟杆,挂在嘴边爱抽不抽。他在迷神,在构思,在盘算时间、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间的平仄关系。从容的脸庞上有时现出些微的风云变幻,反映出某件作品的收放得失。他细细品味几个火炉上炖锅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调过耳朵再听听蒸笼运行。偶尔“嗡”的一声,二手滕咬咬和刘卷子其中一个便会猛地蹦起来,看着他手上做出个茶壶倒水样子再指指蒸笼,就连忙提壶凉水,一眼看着蓝师傅一边向蒸笼边细倒,老蓝手指朝下一点,助手马上抽手放回水壶回到原位灶门口蹲着看火,或是继续想别的事情。
隔着房子,你时不时听见,“嗡!那个,加五筷子火!”“嗡!慢,还慢,还要慢,嗯!”
好,天亮了!总算天亮了。
幼麟走进厨房:
“蓝师傅,爹请你们过去吃早点,要你陪他喝几杯!看看我的手艺。”
蓝师傅一听急得跳起来,“不行!不行!这哪能行?我,我,我……讲直话,张先生,我心里,我心里,我不惯和老先生谈话,啊!还有,我要守菜,走不开,你看,我怎么走得开?是不是?”
“菜只剩下炒和焖的了,差不多了,你走得的。我告诉你,老人家脾气你晓得。他喜欢,你就去。我想请,也不敢是不是?走罢!东西让两位看严点就行。”
“嘿,嘿!那好!你们守好!有事喊我。”
早餐摆在堂屋小方桌上,爷爷坐好了,没有动手。他指了指另一方的位子:
“坐!”
蓝师傅客气地弯了弯腰坐下。
“你也坐下!”
幼麟也坐下,给两位倒上酒。爷爷抿了一口顺手指了指蓝师傅,蓝师傅连忙双手捧杯也抿了一口。
“请用菜!”爷爷夹了块北京带回来的油浸罐头带鱼。
蓝师傅也夹了块带鱼送进嘴里。幼麟陪着。
“……做菜这个东西,像一堂丝弦锣鼓。齐整,灵活,轻重得宜……”
“……是呀!……得宜……”
“吃面吧!这面清淡!”爷爷说。
“嗯!汤醇,瑶柱底子……”蓝师傅说。
“做菜办席的,熏腻了,只想吃点清淡的……在家,未必讲究口味吧?”
“酸菜、萝卜丝、豆腐渣这些名堂,将就着吃!难得用心思。”蓝师傅胆子大了一些。
“对的!要用心思并不是所有做席的都懂。我有时也炒三两个菜,都不行,咸了、淡了,手上没有轻重。”
“惯了就行!”
“听说前几年蓝师傅替南门坨刘家办席,天气把东西热坏了,大家都说过得去,算了!蓝师傅硬是第二天补了一桌席……”幼麟说。
爷爷横了一眼,放下酒杯。
“不补我会病!”蓝师傅说。
早点吃完,爷爷又敬了蓝师傅一根金堂雪茄。这回,他夹在耳后,“你老人家慢慢用,我回灶房看看。”
蓝师傅一走,爷爷说了幼麟:
“莫拿人的闪失笑谈……”
幼麟说:“晓得了,爹!”
刚撒了碗盘,云路和得豫跟狗狗的九娘已经挽着他妈进了堂屋,见了爷爷,各叫声“大哥”和“大舅”。
“嗯!你来了,雾大,石坎子滑。等会二妹、三妹都要来吧!沙湾、大桥头、老西门怕都不好走!”
“徐家修吊脚楼,请了木匠换柱子,破子做不了主,三妹要招呼,怕来不得!”
“妈在等你!”爷说。
“是的。”孙家姑婆进太婆房叫了一声,“妈,我来了!”
“好笑不好笑,你那个云路三天上九次坡,等的就是今天这顿席。”太婆说。
“怪不得几天不在家,还以为他哪里去了!”
婆和四婶娘田氏也在房里,孙姑婆没见到狗狗妈:
“柳妹呢?”
“她呀!”太婆说,“要不是在学堂就是在党部,原先国民党,后来又共产党,没想到共产党比国民党还忙,讲的是,也从来没听说妹崽家忙得比男伢崽厉害的。”
便一起这么说起闲话来。
灶房这边,滕咬咬在打蛋,刘卷子切葱,蓝师傅和面。锅炉齐鸣之际,来了个孙瞎子。背着手在他们背后左看右看,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偏着头,钵子、盘子、盖碗边四处嗅嗅,狞笑着:
“嗳,错了吧!鸡蛋糕怎么这门做法呢?光是蛋白,没见过,怎么能光用蛋白呢?又没有加灰面,咬咬,听我讲,没有灰面,蛋糕发不起来!……你这个打法也不对,打鸡蛋要在中间搅,哪能歪着钵子在旁边打,哎!人家用筷子,你用竹刷把,简直笑话……蓝师傅你看你这个下手!”
蓝师傅早就一字一字地听进耳朵,他认识孙瞎子的。仍然一声不响地和面。
“嗳!蓝师傅。”孙瞎子低头闻一闻面团,“是罢,碱下快了罢!时候不到,你自己闻闻……”
蓝师傅昂起头,越揉越起劲。
孙瞎子转过身刚想去揭蒸笼——
“孙瞎子!”蓝师傅大吼一声,“你来!我不干了!”
孙瞎子住了手,“耶?耶?耶?才讲两三句嘛!”
“你要好多句?我不干了!”双手搓完面渣就解围裙。滕咬咬和刘卷子也吓得放下手上的活。
这一哄,引来了抱狗狗的沅沅、矮子老二、保大、毛大、喜喜和得豫,蓝师傅发了大火,孙瞎子目瞪口呆都是大家亲眼见到。矮子老二首先往回便跑,来到爷爷房里:
“大舅公!蓝师傅发大火,不做了!是孙大表叔气的!”又讲了孙瞎子和蓝师傅这样那样。
“啊!有这个事?叫他来!”
孩子们簇拥着孙瞎子送进爷爷房门之后只躲在门外偷听。
“听说你在教蓝师傅做菜是吗?他忙,你教我算了!摆摆你的功夫让我听听!”
只有孙瞎子鼻子出气的声音。
“不摆吧?好!现在听清楚,这里是两吊钱,放进荷包不要打落。这是四封信,给我到邮政局发了;再到东门内稻香村给我买半斤‘寸金糖’、半斤‘酥糖’、半斤‘猫儿屎’、半斤‘兰花根’、半斤‘云片糕’,一、二、三、四、五,总共五种,记好!先拿回来。再到沙湾请柳表姐;到了之后,再去老西门挽倪姑妈和请胖子表哥,来了之后,再到道门口曹津山给我买五斤橘子。再到天王庙给我打一壶凉水泡茶。所有事情做完,赶得上吃饭就赶,赶不上算抵一顿板子!重说一遍!”爷爷讲完,孙瞎子讲得一字不漏。
“好!开步!”爷爷喊了一声口令。
云路世界上最骇怕他大舅,说一句算一句,不讲价钱。
爷爷来到厨房对蓝师傅说:
“做下去罢!解决了!”
午时炮放过一句钟上下,客人陆续来了。个个一进院子,都会叫一两声“好花!好花!”或是“吓!开成这副样子”!
孩子们比客人紧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来三十多人,亲戚长辈之外更多不懂事的莽子,哈哈喝喝地挺着身子往前走,尤其是那个刚由长沙回来的大肥砣子方吉方麻子,跨一步起码碰掉二十朵花。一意奔向那顿吃喝,碰落什么根本不管。要晓得,一朵花就是一颗桃子、杏子、李子和梨子,你吃完喝完拍拍“信而号”(屁股)走了,到夏天秋天我们吃卵!
从大门口到堂屋前石院坝,花树底下一路都蹲着孩子,见亲戚长辈老娘子这些人,便轻言细语关照。
“走好走好,小心脑壳眼睛碰着树杈权啊!弯腰好走,弯腰好走!”
老太太、伯娘听到就称赞孩子,“你看这伢崽,大几个月就不一样,难得这么懂事!乖得很咧!”
要是是些不认识的大人,也不管来头:
“禽你好!弯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听见没有?叫蜂子叮你个狗日的!”
大家看在这顿酒饭面子上,一个个真的弯腰走起来,老实得像个苟且偷生的汉奸。有人也会稍微作些反抗。
“耶?耶?怎样骂起客人来啦?”装成很欣赏这种屈辱的趣味。
席桌是这么摆法,堂屋一桌,院坝一到三桌。眼前众人都在寒暄。见过了太婆和婆又去见爷爷,男的就跟爷爷聚在一起了。还没开席,顺席坐下来喝茶。
爷爷瞥了一眼坐在另张桌子的云路,晓得这个人若是没有把事办完一定没胆子坐在那里的。他也瞥爷爷一眼。爷爷点了点头,让他觉得中间的纠葛算了结了。云路理会得到。
堂屋那桌多是女眷,太婆主席。院坝东边的是孩子,中间是爷爷跟学堂先生、方麻子、印瞎子与黄玺堂、幼麟、紫和与四舅,末头那桌倪胖子、得豫、云路、柏茂这些亲表舅表。算是都坐齐了。
印瞎子和段一罕说起一个长沙姓费的人,留日的,玉公请他来协理枪工厂的事,“来是来了,却硬是跟一个姓吴的湘潭外号叫‘棒槌’的工程师不对劲,查一查,原来还是姑表。你死我活,都六十几了还到我这里搬是非,饭也没吃;一起吃饭,吃完又搬,彼此都指摘是省里派来的暗探,置对方于死地。要我去报告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倪胖子插嘴说:“听人讲那吴棒槌是个‘来复线’专家?”
“什么叫‘来复线’?”黎松琴问。
黄玺堂白了他一眼,“讲,你也不懂!”
“不惜才问。”黎松琴说。
“懂了也没用!”韩山说,“当不得酒喝。”
段一罕接着问印瞎子:“那么后来怎样?”
“有什么怎么样?我对他两个都讲同样一句话。‘你们两个都互相指是上头派到我们湘西的探子,要都信了,一齐都剁掉!’老实了。还是吵,找一些小皮绊吵!”
“年纪大了,恩怨还留在心里头,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有趣的人!”方麻子方吉说到这里,看到胡藉春正眯起眼睛看花;一只手抵着下巴寻思,“藉春,花这样子长法,没见过罢?”
“是这样的,这种情趣看得见,画不出;中国画的画法有个限底。诗,前人倒写过,比如:‘花怒如潮’、‘香雪海’、‘春意闹’之类的描写。画呢?西洋画也不多。至少我没见过……”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日本画倒是有。樱花开的时候,画家们画过不少,有绢底子的有油的。”
“也弱!”爷爷捕了话,“少了点中土气派。比如我们乡里的粗碗,他们喜欢得很,学着做出来精致有余,洒脱不足。日本人比我们用功。勤奋,也讲究步骤套数,就是气质跟我们两样——讲究过头。过犹不及,成另外面目……去年秉三转送我一套酒具,漆盒子着一把酒壶和两个酒杯影子一样的樱花瓣,不耐细看,我仍然用我的老粗酒杯舒服!”
“都带回来了吧?”韩山问。
“这么远路,怕不打烂?”黎松琴忙着填锤。
“我送人了!”爷爷说。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只有黎松琴摇头,大概觉得送人可惜。
这时咬咬端来六小碟下酒小盘子,跟着酒也来了。今天是绍酒,大家起身向爷爷敬酒道谢时,都叫起好来,说朱雀城哪家有这好酒卖?只有方吉说:
“我不信是本城买的!”
幼麟看爹一眼,爷爷没有动静。紫和也微微笑着,一口一口细抿,像个刚学喝酒的人。
接着菜一盘一盘上来。
前后三张桌子的响动都比爷爷这张桌子大。孩子那边还有轻轻拿筷子打脑壳和骂娘的,只是让热烈气氛中和了。先生们开始谈论起蓝师傅做的这些菜来,说老蓝这人到底还是留了几手今天才露!
“原先还以为是伯伯从北京带回的厨子。”黄竞青说,“老蓝你可不应该啊!你想你去年在我家里打扮了些什么给我们吃?”
老蓝晓得这是换一种方式称赞,便笑着接应:
“先生们忍两句吧!我的本事各位又不是不晓得,就那两下子讲老实话给各位听,菜里头手指娘大的虾米酒杯大的瑶柱;鱿鱼、海参,都是老伯伯从北京带回来的,各位家里要是存得有这些东西,这样的席回回我都做得出……”
这番话扯上了爷爷,别人接不下去了。
嘭!嘭!嘭!有人敲门。
“咦?这场合有人敲门!”紫和说着便站起身,不想喜喜先跑了一步。
听到大门口跟人嗡里嗡咙了几句,关上门,手里提了只大金华火腿走到爷爷跟前:
“送你的!”
“人呢?”爷爷问。
“走了!”
幼麟着急地站起来,“也不问问是哪个送来的?有信吗?”
“我问过——”喜喜说,“他只讲‘老先生晓得’。”
大家都回过身来看爷爷,爷爷酒上了头,也在品味这句话,“‘老先生晓得’?‘老先生’晓得哪样?喔!喔!是他——”往椅背一靠,“——那就多谢了。”顺手朝堂屋一指,“交送婆!”
喜喜退下。
大家都在纳闷,这个“他”是谁呢?
方若坐在幼麟旁边想这个“他”,扬起眉毛。
幼麟歪起头,却装着不在乎的神气。
黎松琴开怀起来,“我说呵!老伯!世界上也真有这样的人呵!名字都不留。”
“人情中间,不留痕迹最好!”爷爷举杯一饮而尽,“这酒是我北京带回来的。本想多带儿坛,北方打仗,路上不清吉,只带了两坛。这一坛,先说好!不见底是不让大家回家的。”
“啊!”原来如此。
“你看!”方若说,“是不是?”
喝到莲子羹,看看也差不多了。黎松琴、方吉和紫和三个的脑壳已搭到胸脯上。茶上来之后,幼麟跟方若把爷爷搀扶进房。大家好像松了绑,其实爷爷也不是那么局促的人……
“你看,月亮都出来了!——老伯伯在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讲,你摸摸,这边,还有这边,这边,这边,妈个屁!蜂子叮了我一脑壳包!”黄玺堂说。
“看我脸上,耳后根……”胡藉春说。
“我这里,哪!哪!哪!手背哪里都是!”高素儒说。
韩山指指不能动弹的黎松琴和方吉,“看他们颈根周围叮得像个癞头鼋!”
“什么蜂呵?那么凶火!”韩山感叹着。
幼麟一个包也没有,“什么蜂都有,蜜蜂、王腊渣(马蜂)、‘鸳鸯’、熊蜂、牛蜂……”
“怪不得包有大小!”胡藉春说,“好像你们喂的,就不叮你……”
他们不晓得蜂子们也是趁着酒兴来的。
说着说着大家要起身告辞,堂屋里听到了。太婆叫沅沅出来说,不让走!等月亮高点,要出来跟大家喝茶摆龙门阵。
撤了席,蓝师傅出来亮相,大家又称赞一番,弄得蓝师傅今夜间面子简直足极了。
院坝重新安排,摆了三四张小方桌,二三十张小板凳和小靠椅,茶杯茶壶也都来齐,重新泡上爷爷带回来的香片茶。朱雀城的人很少喝这种带香味的茶,爷爷自己只喝普洱,带回来为了助兴添新鲜。
高素儒是个冷隽的人,样子长得像个判官,心地却是十分之诗人气,他说:“这顿酒饭,连花香一齐进肚里,味道硬是不同!有月亮,又有蜜蜂嗡嗡之声,这景致,一辈子怕也难碰到几回……”
胡藉春是个二胡高手,大家原想请他来一段什么、什么曲子,可惜没有把二胡带来。有人想叫谁到家里去拿一拿。胡藉春说:“这情形拉二胡并不合适,有琵琶、月琴才配。”
“那么洞箫和笛子呢?”方若问。
“嗳!倒是可以,不过我不敢,听说这家的太婆年轻时吹得一口好洞箫,音乐上最忌班门弄斧,有内行在,手指头僵。”
“是在说我吧!”柳娘和倪家娘娘扶着太婆出堂屋了,“幼麟哪!今天请了哪些客人?”说着说着,被扶到一张预备好的矮太师椅上。
“啊!婆,是熟人,学堂的先生,我小时的同学和好朋友马欣安,这是楠木坪的方吉和弟弟方若,黄玺堂和弟弟黄竞青,正街上的胡藉春,岩脑坡的黎松琴和高素儒,东门井的韩山,洪公井的段一罕……”幼麟回答。
“啊!啊!方吉也来了,令尊的词赋可真是了得,也算是个有棱角的人,从来不热衷功名——你小时候跟令尊一样,胖得了不得,都说你长大会像他。”
“婆呀!你可猜对了。方吉城里人给他起了个诨名‘方大坨’,你想这雅号对不对得起他的身份?”韩山说。
方吉这时酒已醒了三分,知道韩山在削他,似乎是无可奈何,摊在椅子上傻笑。
“‘三十年无改于父之道’!”黎松琴说。
“哪个说话?”太婆笑着问。
“黎松琴!是我!婆。”他酒醒了。
“啊!你小时个也是个胖子!”太婆说。
胡藉春赶忙补充,“现在也还是。婆,我们朱雀有‘三坨’,岩脑坡的黎松琴,北门街开染坊的苏儒臣,还有方吉。说他们三个人有回一齐坐船到沙湾赏月,人家第二天给起了个名字,‘三坨印月’,朱雀城八景添了一景。”
“没有这回事,婆别信他,我根本不认识苏儒臣,怎么会跟他一齐赏月……”黎松琴急了。
“哎呀你这个人!看我,瘦成一把骨头,哪一辈子才修到你这种福分?朱雀城两万多人,才出三个胖子,你轮到一个,还冤?”黄玺堂说。
黎松琴眼睛看不见人,觉得不陪着大家笑也可以。
“婆的记性还真要得!几十年的事那么清楚。”胡藉春说。
“要得哪样啊!瞎眼婆一个,不像你们。想到哪里走走玩,看看都行,一个人坐在房里东想想,西想想,年复一年地三更半夜的日子。”太婆说。
孙姑婆笑着说:“要是你们各位天天来陪妈摆摆龙门阵,妈就快活了!”
倪胖子好久不见说话,这时忽然冒出一句,“你看!你看!这样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把照相机带来!真是!”
紫和扫了幼麟一眼,这人脑子没有醉。
“嗬呀!你看月亮出来了!停在花树顶上!”有人叫。
“是呀!是呀!这景致想起来都美。”太婆说。
高素儒问:“婆呀!你以前填的词,诵两阕让大家昕听好不好?”
太婆笑了,“哪的话?快百年的事了,忘光了!”
“婆客气,婆记性好,一个字也不会忘!”狗狗妈也在帮腔。
“柳妹不对啊!帮起客人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是不是,狗狗?我狗狗乖,帮太!”
“哎呀!婆,你想,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千载难逢,盛会于兹,皓月当空,星斗满天,花事芳菲,良夜何其?你随便吟诵一两阕吧!”黎松琴一口气抖出好多东西来。
太婆收住笑,“孩子们!真是不行的,年纪大了,经不起诗兴了。你们体会不到,诗词这东西,老年人激越不得的——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一个问题算了!……”
“考我们?”黎松琴问。
“嗯!你们都是书生,问你们一个题,答对了,我念一首外子的诗好罢!答不出,不念,如何?”
大家照了一下面,无可奈何地说:“试试看吧!”
太婆说:“我们这块院坝很宽,长了好多花树,来的客人都从花树底下经过,请问从门口到堂前的这条花树下石板小路古时候叫做什么?”
“有特别名字吗?不就是石板路吗?要不叫作‘花径’?‘小径’……哎呀!这会是什么呢?”
“往诗里头去想吧!”太婆提点了一下。
大伙慢慢认真起来,脑子把魏晋唐宋翻腾了一遍,傻了!
“想出来了吗?”太婆从容之极。只听见移挪板凳椅子的声音。
“婆,不行了,请讲讲是个什么名词?”
“陈!”
“什么?长城的‘城’?成功的‘成’?沉冤的‘沉’?程咬金的‘程’?耳东‘陈’?”
“对了!耳东陈的‘陈’。”太婆说。
“不会罢!这是个姓嘛!”
“《小雅·何人斯》里,‘胡逝我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尔雅》也说,‘堂途谓之陈’,‘堂下至门径也’,陈列、陈列,就是从门口至堂前这条路上的欢迎仪式。——唉!好啦,诗念不成啦!你们各位赏月吧!我进去洗把脸休息了。各位少陪……”众女儿扶着太婆笑着走了。
大家又继续惭愧地坐着喝茶,抽水烟袋和旱烟,看看意兴阑珊,该走了。喜喜和保大、毛大各人点燃马灯送客人回家。
黎松琴近视眼特别造孽,高一脚低一脚下坡总算是辛苦之极。酒醒了抢着说话,说到太婆九十五岁年纪脑壳这么清楚,要是当年让女的考试,怕不也是个进士、翰林。
方麻子方吉说:“翰林?烂便宜!三女婿倪简堂就是个不买光绪账的翰林!”
花季过了。
光是落在树底下的花瓣,孩子们就扫了好几天。
大门口左右两边墙根丛丛平时不起眼的杂根子,一下子冒出千百支丈多长的嫩绿枝条来,过不几天长满成簇的金黄花映着好太阳的蓝天朝墙外直喷。
坡底下赶场过路人抬头一望,远远地指着说:“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来了!”
爷爷一直等着骂紫和,总是机会难得。要不是紫和醉了,就是自己醉了;骂人的与挨骂的总有一个醉,轮着来,令人有参商之隔的感觉。
爷爷大清早兴致好,说是要炒个长沙李合盛的干炒牛肚丝吃早饭。爷爷卷起袖子动手,周围儿个人侍候,好像清明节陈玉公老师长植树的架势。
果然是热腾腾一大盘油亮之极的高级炒货。
“来!来!快趁热吃!”爷爷亲自端到方桌上,摆在众菜中间。
爷爷在太婆旁边,殷勤地夹了两筷子在太婆碗里,“妈!哪!这边!你夹好吃吃看。李合盛这家菜馆在长沙歪棚斜瓦,破桌烂凳,做出的牛东西,全长沙闻名。这我只是捡得一点皮毛功夫……”
“啊!皮毛……”太婆快快地嚼着牛肚下饭。
周围的人也赶忙夹干炒牛肚丝让爷爷高兴。
“爷爷!”狗狗吃着沅沅姐喂来的饭,“爷爷!”
“晤!狗狗好好吃饭,叫我做什么?”爷爷品着酒懒洋洋地说。
“爷爷你炒菜咸妥、咸妥了!(‘妥’是极的意思!)”
全场一怔。
“咸妥了,不要吃!”爷爷很扫兴。
太婆难得这么大笑:
“我原想忍住,狗狗帮我讲了,镜民呀,对你说老实话,你这个菜味道么,不错!可惜你半路上杀了盐客!”
太婆说完,只有狗狗糊里糊涂陪着笑。其余的人都闷吃饭。
过一会,爷爷脸上也显出点笑的影子。
爷爷在家住了二十多天,找了几个亲戚熟人,办妥几件紧要的事,带着紫会和矮子老二上沅州去了。那边有人来说,秉三先生已经派人把爷爷留在北京的那批酒运到沅州。“没有多少,叠搭起来,只够一面墙壁。”
两门坡家里生活恢复旧颜。狗狗妈爸大清早各上各的学堂,四叔跟四婶娘去蛮寨蚕业学堂,屋里仍然是太婆、婆,和沅沅姐带着狗狗打发日子。
爷爷离家前几天说到狗狗。
“这孩子才两岁多颇能自恃,可以!——儿童教育这东西,讲穿了也简单。孩子跌倒,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妈也讲过,‘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和寒。’这都是教育子弟留有余地的道理。”
什么叫做“颇能自恃”?做孩子的明知现状如此,撒赖有什么用?
回忆的甜蜜与深重痛苦都是无可弥补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里照顾不来,满脑壳又黑又多的头发,嫌麻烦,给她梳成一个短粗的“刷把”辫子,其余的地方莲蓬松松,一堆云。
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
她也时不时流两条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线绑着条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长到膝盖,有两三块手工精致的补丁。
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
“狗狗!你看蚂蚁仔回洞了,等我抓个‘金蚊子’(苍蝇)来引它!你蹲着莫动!听到吗?”
狗狗点头。
两姐弟把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头苍蝇放在离洞口起码五百里远的地方。蚂蚁排成一大队人马,有兵、排长、连长和营长,还有团长和师长,抬着猎物浩浩荡荡地收兵同朝。
沅沅姐这个好人,有时夜间睡在太婆脚跟头,有时回南门;总是大清早就带着狗狗。她是小女儿,哥哥们大,不是欺侮她就是懒理她;倒过来说有个狗狗陪她,这比在自己家里舒展得多。
她口袋里揣着许多好东西。大人不要的纸头纸尾或是一小团棉绒残线。在院坝青石板上教狗狗折叠兔子、猴、燕子、雁鹅和能装“亮火把把”(萤火虫)有两对小耳朵的盒子。又让狗狗看着她拿小钩针挑出许多花眼眼的小棉线荷包。
有时学新娘出嫁舍不得爹妈哭着唱的歌。缠绵哀伤,手背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轻轻拂着拍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引得狗狗莫名其妙地也想跟着哭。这时沅沅姐赶忙笑着抱他在怀里,哄着他说:“沅沅姐不嫁了,不嫁了!沅沅姐舍不得狗狗啊……”
“你讲!你舍不舍得沅沅姐?”
“舍不得!”
“你讲,疼不疼沅沅姐!”
“疼!”
“那好!沅沅姐长长久久带狗狗,等狗狗长大养沅沅姐。你讲!长大养不养沅沅姐?”
“养!”
“哪里养?”
狗狗使用手搔搔脸,搔搔手。
“这里痒!这里痒!”
两人笑成一团。
厨房有个后门,大约二十来步便到城墙根。有些石坎子通到城墙上。搬运大件东西便顺着城墙从那里上来。挑水的“水客”,也是走的这条路径。不过老西门这样偏僻的地方是没有几家人走动的。
后门屋檐边有棵一年只结几十粒樱桃的老樱桃树,屋檐底下放着两口半过年打“粑粑”(糯米糕)用的大石臼。破了的那半口,到秋天孩子用来斗蛐蛐。
厨房到城根是个斜坡,好多树。棕、乌桕、皂荚、“狗屎柑”(酸极了的又大又好看的柑子),还有棵一到春天就被孩子摧残得不像样子的香椿和几棵吃不得的臭椿。有孩子说左边远处还有几棵让人长漆疮的漆树,未必真,可能是板栗树。说得怕人,免得别个秋天抢先捡了。
树底下一律青草。
幺舅曾经叫马夫来放马。他的马凶,不单踢人,急了还咬,婆不让来了。幺舅一直称赞这种草好,马吃了爱长膘。没有马吃之后,草越长越长,细嫣嫣地跟头发一样软,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上头一躺,比被窝还舒服。太阳透过树阴照得油绿,亮光晃来晃去。
沅沅有时候带狗狗上这里来:
“家婆!出去玩玩可不可以?”
婆婆正厨房做事: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看看早晨的露水收了没有?”
有时也不可以。昨天下午打了一条蛇——乌桕树上有一大朵“王腊渣”窠(马蜂窝)——刚下过阵头雨……平常是可以的。不过要小心,免得滑到坡底下去。其实滑下去也不关事,草软不伤人,只让人好笑。
沅沅在草上做个窝,把狗狗安顿在里头。
“这么好的窝,哪个‘吉’(故事)里头都没有讲过,我扯谎不是人!”沅沅姐对狗狗说。
树底下长满了地堇。细细的小茎一根根贴着地面从带柄的鸽蛋形叶子中间长出来,顶上开着朵鲜紫小花。沅沅采了一把编成个花环,自己戴着给狗狗看,又小心脱下来套在狗狗脖子上,说狗狗是新嫁娘。
草真香。沅沅叫狗狗听城外山上“阳雀”(杜鹃)叫。
狗狗不懂。狗狗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
“你耐烦听嘛!听见没有!‘鬼贵阳!鬼贵阳!’有钱莫讨后来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你看你都不懂!”
“我不要懂!我要转屋里去!”狗狗说。
“你乖,你不要转去,过几天我上山帮你采‘毛毛针’(可吃的一种白绒毛的嫩草),采茶苞(油茶树上结的薄肉果实),挖又香又甜的‘地枇杷’(地里蔓生的浆果),摘‘洋桃子’(弥猴桃)和‘羊奶子’(一种肉红色的蔓藤酸果),还有甜蜜的‘大桐苞’和‘三月苞’(野草莓),都送狗狗吃好不好?”
“好!”
“那还转不转屋里?”
“我要转屋里!”
“你都讲好了,还要转屋里?你个‘搅架精’!好!转就转!那狗狗告诉沅沅姐,是不是‘搅架精’?”
“是!”
沅沅好容易背起狗狗。
“狗狗呀!你长大了,重了,像个秤砣!狗狗是秤砣!讲!”
“狗狗是秤砣!”
“狗狗是‘搅架精’,讲!”
“狗狗是‘搅架精’!”
院坝左手旁门出去下两三级石坎子有块小土坪,绕过土墙便一直通到坡下。
小坪有棵枣子树,木里木哒!不甜,孩子们懒理它。
坡底下住着些当兵的。伙夫、号兵、喂马的,有的有家眷,有的单身。还有些砍柴、挑水卖的闲人。
一间澡堂子,三两家门口挂小方纸灯笼的鸦片烟馆,自然还有些半开门的婊子婆娘。
天没亮,五六个号兵在城墙上“校音”。你“嘟”一声,他“嘟”一声,直到把全城人吵醒为止。全城人都骂他们祖宗八代,可惜听不见。
一个星期天上午,爸爸、妈妈、四叔、四婶都在家。孩子们也都上了坡,院子一片绿。
来了幺舅娘、柳家娘娘、倪家姑姑。她们带来新鲜“洋火”(大概是一种地面以下植物嫩苗,火焰的样子,炒来吃辛香醇酸,极有味道),海青白和新鲜毛豆荚来。
爸爸很兴奋,要炒个子姜鸭子,说完就要动身下坡去市场。
“那好!”太婆想起爷爷炒牛肚子那件事来,“三毛其实炒得比你爷强十倍,那天一声不敢出,还是你儿子大胆有出息!”
“我们不在,要在,听狗狗一讲,怕不也吓掉魂?”柳娘说。
婆说:“那天吃完饭回房里,他还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笑,不晓得是醉了还是想到狗狗的话……”
“狗狗!你讲讲,你怕不怕爷爷?”幺舅娘问。
“唔!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问你怕不怕爷爷?讲啦!”柳娘说。
“爷爷乖!”狗狗说。
太婆笑了,“狗狗‘王顾左右’啊!等我报送爷爷,说你讲他‘乖’,好不好?”
“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不要总是讲老话!没意思!”婆说,“狗狗让妈抱,沅沅跟我到厨房摘豆荚!”
姑姑跟幺舅娘、柳娘都说要去,让太婆留住了,“一点豆荚,用得着那么多人弄?”
讲着讲着,喜喜、毛大、保大闯进来说:“我们带狗狗走玩去!”说完抢了狗狗就走。
“小心点,不要跌了!”妈说。
“不会!不会!”孩子们回答。
出了房门,来到小坪。
“狗狗,我们让你看一样东西!”喜喜讲完,自己先扒到土墙洞眼里看了一下;保大把狗狗交给毛大,也扒到洞口看了一下。毛大问保大:“完了没有?”保大一动不动地回答:“早得很咧!——喂!让狗狗看,合不合适?”
“这算什么呢?”毛大说完轮到狗狗看。
“狗狗,狗狗,你看到哪样?”喜喜高兴地问。
“屋屋,鸡,鸡!”
“不看鸡,不看屋,你还看到哪样?”保大抱住狗狗问。
“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接吻)!”狗狗说。
毛大问喜喜,什么叫“嗒嗒嘀”?
“‘打波’对!狗狗,你讲哪样‘嗒嗒嘀’?”
狗狗回过头,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
“啊!对了!跟那个婆娘‘打波’的是个号兵!屁股后头挂了把号,不信你看。”喜喜说完接过狗狗。毛大又抢着看:
“日他妈,屁股后头真有把号。那婆娘不像婊子,年纪大些。我看是那个洗衣大奶奶婆娘吧?”毛大说,“好!他们‘打’完了!收兵回朝!”
回到堂屋,婶娘、娘娘、姑母和妈都在摆龙门阵,见狗狗回来便问:
“上哪儿走玩了,看你一头汗水。”
“我们带狗狗看岩鹰打团团抓人家鸡崽。”喜喜说。
“抓走了没有?狗狗看到岩鹰抓鸡崽了罢!狗狗,讲来听听!”四婶娘说。
狗狗狮子大摇头,“嗒嗒嘀!嗒嗒嘀‘打波’。”
孩子一听狗狗泄露天机,撒腿往院子就跑。
“什么‘嗒嗒嘀打波’?你们鬼崽崽带狗狗看哪样去了?狗狗慢慢讲清楚……”
狗狗认真地摇着头说:“嗒嗒嘀打波,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看着大人们不懂,狗狗十分着急。
“准有事,要不然不会跑!你们都给我回来!”太婆叫。
孩子们影子都不见了。
中秋节前几天,爸爸和城隍庙照相馆讲定了日期来屋里照相。秋高气爽,是个适宜照相的天气。
讲是这么讲,就有好多人不肯来。讲自己样子长得不好看,不上相;又说做身新衣服怕来不及;又说有孕的是“四眼人”,最忌做这类的“险事”;又说没出嫁的女儿家让生人照相会乱了“八字”。
太婆这个家族,总是难召得齐人。儿女子孙多,像螃蟹眼睛一样,这个闭那个起,没有过齐整的时候。
愿意来的,其实心里也怕。听到“照个相大家作纪念”就毛骨悚然。有什么好“纪念”的呢?若是某人“不在”了,坟前打块碑,“家先”(祖先供奉所在)上加块灵牌子就是,一旦照出相来,天天看到死人睁着眼睛跟活人一起,甚至有的还咧开嘴巴笑眯眯的,挂在墙上白天都怕,夜间那还了得?
有个远房二爷爷,听到风声,以为一定也会通知他两口子;要是去了,照出相来,以后怎么活?
他们家在北门街上,面对城墙。开了门算是店,里头顺着一张双人板床。无儿无女,赶场(墟)弄了点时新水果门口摆个摊子,本钱少,人局面也小,做些竹圈圈,圈着七八粒李子、荸荠什么的,没人买,每天擦了又擦,弄得东西油亮油亮,像上了层光漆。
“我是这么想啊!照相这事情,跟留声机一样,都是洋人勾魂摄魄的手段。眼前一些人,去了趟长沙汉口,就以为自己像个洋人了,动不动抽洋烟,喝洋水。听到讲,一根洋烟几块‘大脑壳’(袁世凯像的银元叫‘大脑壳’,孙中山像的银元叫‘小脑壳’)。眼看一亩地几个时辰抽完。”二爷说。
“听人讲,留声机里头唱戏的人,都是‘拍花’人拐了人家伢崽用药水泡小了,装在里头弄的?”二婆问。
“那信不得!我亲眼见过里头的发条机器。声音都是北京城名角汪笑侬、谭鑫培、杨小楼、孙菊仙……这些人的原腔原调。麻烦就在这里,这些人拿到钱,怎样就舍得让洋人把嗓子吸去了呢?人的元神包括声音笑貌,用一次少一次,看看好不上算!”
“光听,要不要紧?”
“这我还不清楚,总是以少为宜!”
“那照相呢?”
“你自家想吧!照相的人躲在机器后头瞄准,叫你莫动。人做哪样事才莫动呢?挨砍脑壳嘛!挨枪毙嘛!然后忽然一下打开前头的盖子,猛地又关上,这就把所有人的元神都摄进去了。听到讲,以后的事情一定要躲在暗无天日、一点光亮也见不到的地方才做得出相片来,怕是在吟点什么咒语,你想!要是光明正大,何必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不讲你不信,有人亲眼见到同一人照出两个人影;也还有个个清楚只有一人模糊的,这都是魂魄要出不出、阴阳难舍难分的意思……”二爷说着说着,自己也骇怕起来。
二婆坐在矮板凳,吓得背脊紧紧顶着板壁:
“你看啊!有没有解药解得了?”
“事情来了,吃药有什么用?”
两口子正愁到这份上,恰巧孙瞎子从门口经过。
“云路你慢点走!问你打听一件事。听人讲坡上正拉人照相?”
“有这个事呀!怎么啦?”
“嗯!像这种还不太清楚利害的举动,其实是可以等等看的……”
“你想讲什么呀?”
“我是说,照相这事情,搞多了怕对人体质不好,伤元神。”
“这跟身体元神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抽血‘拔火罐’!喔!你们愁这件事……”
“不是愁,是小心。可不可以我托你顺口到坡上讲一声,照相的事我两口子可免就免了?……”二爷说。
孙云路好久才明白原来如此:
“二舅!你放心!坡上搞绝不会拉你们下手,这种危险事。”忍住笑走了。
周围亲戚六眷对照相怎么想法,坡上知道得不算太多,倒是认真地准备起来。以前原是自己也开过照相馆的。
婆悄悄对太婆说:“你看,这两天,是不是叫老三、老四他们两口子分分床?”
“吓!你管得这么多?传宗接代的事菩萨都不管,你管?”太婆说。
“那也是!”婆咚咚蹬着小脚洗头发去了。她让她南门上妹崽来帮忙,皂荚水、洋碱胰子油、梧桐刨花,足足弄了半天。“刮不刮脸?”妹崽问。“嗬!六十几七十老娘子还刮脸,怕不让人笑死?”
太婆就隆重了。前一天下午弄起,擦身,洗脚洗头,准备好明早用的新裹脚布,里外新裤新衣,绉纱新头巾,新鞋,玉手镯,玉耳环,玉簪子。由嫁到倪家和孙家的两个亲女儿和儿媳妇全盘料理。
夜间睡不着,两个女儿陪她摆龙门阵直到四更,又一齐起来梳头、洗脸、漱口。
天亮之后,狗狗走过来叫太,看太一身新,就说:
“太,太是新嫁娘!太是新嫁娘!”
太打趣地问:
“狗狗!太好不好看?”
“太好看,婆不好看!”狗狗说。
“呸!不准说婆不好看!”妈连忙解劝。
“太有牙齿,婆没有牙齿!”狗狗说。大家笑了一个早上。
九十五岁的太一颗牙齿都没掉,怪不得她胃口这么好;婆呢!不到七十,门牙和几颗座牙都没有了。
“照相馆的先生几时来呀?中午要不要招呼点心?”太婆信口问着。
“大概不用。没见城里头别家这么做过。”爸爸回答。
“唔!”太婆又问,“约了哪些人来?”
“倪家不来,徐家不来,南门上除了姐夫和大妹崽也都来。人不少,怕要挤一点!”爸爸说。
“不要挤!多照几张嘛!”
“是了!这样好!”
太婆对她的二女儿说:“想起你大哥跟你开照相馆的时候,来照相的人那种蠢法你是见多了。有回记得吗,南门上姓哪样的秀才,吓得一下子昏死过去,传出去是照相勾魂,害我们十几天没有生意。”
孙姑婆笑出来,“那是轻的了,有个人照完相回家病了,告到衙门上要我们赔人……”
“哎!人啊!”太婆颇有感慨地说。
不久孩子们在门口叫喊着:“到了!到了!狗日的来了三坨!”
“吓!嘴巴干净点!哪里学的脏话?快拿黄草纸擦擦嘴巴!”倪姑婆骂起来!
“请坐,请坐!坡太高,背了重东西不好走路!”爸爸忙着倒茶。
照相师傅姓米,在城隍庙门口还兼做精裱字画生意,跟爸爸是个熟人,“不算,不算,我们还上腊耳山赶场咧!”放下箱子,端了杯茶在院坝斟酌场面。
“够罢!”爸爸问。
“有多,有多!”米先生说。
接着就是安排椅子凳子。
中间摆张茶几,放架自鸣座钟。底下摆个高筒痰盂。两边各放四张太师椅。太婆一张,婆坐一张,倪家和孙家两姊妹一边坐一张。大孩子站后头,小孩子盘腿坐老人家脚底下地上。
“好!现在开始站位置!”米先生说。
姑婆扶着太婆出来坐定。
爸爸扶婆坐到茶几左手边,还给她理撑抖头上的帕子和衣角。
孙家姑婆和倪家姑婆是个里手,自自然然找定了自己的位置坐好。
柳娘、爸爸、四叔、四婶娘、孙云路和得豫、伯茂、保大,都站在后头。
喜喜、毛大、沅沅,坐在地上。妈妈站在左手尽头位置,弄了张茶几,把换了条荷叶裙的狗狗放在上头顺手扶着。
“柳妹崽!可惜你妈早我先走;徐妹大桥头屋里人乱七八糟,要不然,我们娘儿们就齐整了……”这是对柳娘说的。太婆每逢大日子,总要见景生情。
“请不要讲话了。我等下打开这个盖子的时候大家不要动。我叫一、二、三、四、五、六!关上这个盖子之后,就算是照完了,那时候才好动!”
“我讲的‘不要动’,是连眼睛、嘴巴在内,一动,照出来的相就模糊。”
“现在来一盘假的试试。”
……
“好!做得对!等会来真的时候,就照这办法办!”
相一共照了三次,三种款式。除了孙瞎子不停地闪动眼睛显得眼睛模糊之外,其余都十分精彩。
得豫骂他哥:“你看就你一个人不清楚,想想!紧要关头闪眼睛做什么?要闪,不会照完相闪?你看你个蠢卵!遗臭万年!”
枇杷完了吃李子,李子完了吃桃子,桃子完了吃枣子,枣子完了吃萼梨。孩子一树一树地啃,看看还剩下橘子和柚子没熟透,一院子的果子,连树尖尖最顶上的一颗也没漏下。在孩子眼中,没什么好吃的应该留到明天。
要是有人问,都有没有摘几斤送给亲戚朋友的?当然有。一大箩、一小箩完全按大人交待:
“他们人少,儿子才一岁多,男人又胃气痛,少送点!”
“这家人多,嘴粗,箩筐大点,拣小的多装些,香的臭的不会挑口。”
“星庐六爷爷家,有学问的人,选十个大的,盖上红纸,图个欢喜!”
“满福庆他爹妈都在辰溪教书,只有他和四个弟弟,等下你到门口叫出来,一人送四五个吃吃行了。”
“男女学堂,一边送一大筐。底下放小的,上头放大的,满点,进门朝办公室冲,拉大嗓子喊,搞闹热点!”
……
……
这帮鬼孩子能干,不消半天工夫事情完全办妥。
眼看中秋节快到了。
保大舒舒服服躺在草窝里。
“哪个到家婆(外婆)房里打开抽屉给我取根家公的雪茄烟来?”
“有数目的,偷爷爷雪茄烟,看他回来不剥你的皮!”喜喜说。
“那味道,你一点燃全城人都闻到了!”毛大说。
“唉!好!没办法,只好戒烟了。嗯!中秋节将临也!不喜欢吃月饼的人举手。”保大故意坐起身来点算人数,“喔!都喜欢?——既然人人喜欢,那就应该弄几块来尝尝!”
“弄我个卵!你就会吹牛皮!”喜喜其实是信得过保大的。知道他像个奸臣,阴着肚子打好算盘,喜欢弄几句话难一难人家,“问我,我卵办法都没有!”
“你这种人天生没出息,一天到夜卵!卵!卵!眼前是个小卵人!长大是个大卵人——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累我,辛苦我,连吃月饼这种小事都要我费神!也不想想,我这是为哪个……”说到这里,保大忽然跳起来,“坏了!有东西钻进我裤裆里了!蚂蚁子!蜈蚣!蜂子!土扑狗崽(蝼蛄)!快快!快来帮忙……”
毛大和喜喜赶紧从草地蹦起帮他解裤带。
裤带打死结,凑着嘴巴好不容易咬开,脱光裤子一看!
“妈个卖麻皮!蛐蛐,狗日的!还是只三尾子(雌蛐蛐)!你钻我裤裆做哪样?呀!你讲!”捉着三尾子远远一丢,“饶你一条狗命!”一边绑裤带,“哎呀!刚才我讲到哪段啦?你们——”
“不要再拖了,快吃中午点心了,太家婆马上就要叫人,要讲快讲!”毛大十分不耐烦。
保大坐在草坡上,拉开两腿,像个旅长,不——起码像个连长派头:
“刚才我到正街上南门、东门、大桥头视察了一下,今年的月饼特别‘歹毒’(狠、厉害),看着心都融了。簸箕大的,饭碗大的,贴的画一辈子也没见过,孙猴子大闹天宫、吕布戏貂婵、三战吕布、赵子龙长坂坡救主……后头粘的芝麻,手指娘那么厚!”保大说完,耷拉着眼皮。
“真的呀!”毛大惊喜万分。
“未必!”喜喜说。
“未必?你怎么说未必,未必是人随便说得的吗?不信我就是不信月饼!不信月饼也就是不信月饼上的芝麻!芝麻那么小的东西你都不信,你还信我吗?老子开除你!搞来月饼没份吃!一口都没有!”
“你搞得来?”喜喜看不起他。
“不搞十个八个都不算本事——你讲讲!我搞来了,你赌咒一辈子当我马弁!”
“妈个屁!吃块月饼当人家一辈子马弁?”
“那好,当一年,行吗?——那一个月——好!一星期!你妈的!这么便宜都不干?算了……”
“一天!”喜喜说。
保大歪着脑壳端详着喜喜,“我都怪咧!一夜不见,长进得那么厉害!好!算便宜你,两天!”
“一天!”喜喜狠得很。
“唉!人心软真没办法,一天就一天!马弁!起来,办正经事!”
三个人站起来。
“咦?你起来做什么?”保大问毛大。
“我起不起来关你什么事?”
“你又不是我马弁!”
“哪个要做你马弁?”
“那我不给你吃月饼!”
“月饼在哪里?”
“是呀!你妈个屁月饼在哪里?要老子做你马弁?”喜喜也清醒了。
“是呀!”保大说。
保大三个人来到左边旁门向沅沅招手。
沅沅带狗狗正忙着用绳子捆一只“篷篷王”(金龟子)的脚。
保大打着手势叫沅沅过去。沅沅过去了。
“把狗狗借我用一用!”保大轻轻对沅沅说。
“你讲什么?”沅沅不相信耳朵。
“我们带他大桥头看月饼去!”
沅沅害怕起来,话都说不出,只摇头。
“死丫头!你怕哪样?我们一起去,把你放在南门上;大桥头看完月饼,我们到南门上接你,再一起回来。等回来,让你看我们有好多月饼!中秋节也分送你吃!懂吗?”
沅沅还是怕,“三舅娘要是晓得了……”
“就是要让她晓得,也要先报送婆和太婆,大摇大摆地去嘛!”
“那为什么也不带我去大桥头看看?”沅沅问。
“做不得!做不得!妹崽家不让看,卖月饼的老板都有这脾气,怪得很!”保大说。
“那,妹崽家买月饼他不卖?他专卖男的?”沅沅弄不清楚为什么月饼店老板重男轻女,“我远远地站着看闹热都不行?”
喜喜连忙帮腔,“我们原是想带你去,大桥头今天人特别多,怕踩了你。还不如等我们回来吃月饼。”
“嗯!”沅沅想想也对。
“太呀太。我们带狗狗去大桥头看闹热好不好?”
“大桥头有哪样闹热好看?”
“中秋节卖的东西全摆出来了,人山人海!我们看一下就回来!”
“小心点人挤,看了赶紧转来!”
“晓得!”
大桥头还真不是扯谎,闹热得很。讲的是回龙阁这头;那头仍然是摆些杂碎摊子,打豆腐卖腌萝卜的。
这头开店的江西佬会做生意,逢年过节,都弄些引人货出来,水果洋糖,七巧板,走马灯,纸烟,上海机器洋娃娃,香喷喷的洋碱,蚌壳油,花露水,牙粉,皮球洋鼓洋号,远远就听见伢崽家哭着要买。价钱吓人,不买不要紧,光看也行。店老板高高个子,站在柜台里头笑脸迎人。铺子里喷出汉口、上海才有的一股股引人的味道。
三个小家伙背出狗狗往里挤,好不容易来到柜台前,踩在一包一包海带上:
“喂!喂!徐老板!徐老板!”
“啊!倪伢崽,你们来了,看闹热还是买东西?这小伢崽是哪家的呀,这么肥!”
“我三舅的!”
“啊!张校长、柳校长的少爷!吃糖,吃糖!”玻璃罐取出一粒亮炸亮炸的红色颗颗送给狗狗,“吃呀!吃呀!甜东西!”
狗狗怕,喜喜帮着接过来,一下就丢进嘴里。
“是这样,徐老板,我三舅要我来问问,你们这种月饼,有没有人帮着送到西门坡屋里去?要得急,有外头客来,想让他们中秋节看看我们朱雀城月饼,尝尝……”
“有!怎么没有?”
“那好!大大小小送十个,选好看的画,价钱报送我,明天送来,行不行?当着客人面。不要说买,图个欢喜,要讲是你过节送的,大家体面!”
“这怎么好意思?帮我告诉张校长、柳校长,多谢他照顾生意了!我马上送!”徐老板匆忙地写上账单塞给保大。
“马上送,要得!我们就转去等着!”
走到人少的地方,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从边街转到南门接了沅沅,沿城墙进老西门上坡回到家里。
院坝里真的闹哄哄,爸爸妈妈真请了些党部的同志吃夜饭过节。见到他们回来,大家接过狗狗,这个亲那个抱,快活得了不得。
前脚一到,后脚马上有人拍门,说是大桥头瑞兴福洋广杂货铺送月饼来了!
“我们徐老板向张校长、柳校长拜节,小意思,请笑纳!”
爸爸正在厨房炒菜走出来听到这客气话,望着那一大篮子月饼莫名其妙看着妈妈,妈妈也睁大眼睛,面子上赶紧多谢,送了两百铜元茶水钱给伙计。多谢走了。爸爸说:
“我从来不认识卖月饼的徐老板,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认识!或者他有儿女在学堂读书?”妈说。
“那不合适吧!不应该随便送节礼的,素无往来!等我明天叫人问问,成了风气那还得了!是不是,明天叫人送回去,道一声谢罢!”
保大看了一眼喜喜。毛大吓得蹲在树底下一声不出。
“菜齐了,菜齐了,倒酒倒酒!”客人在院坝一桌。太婆、婆、妈、四婶娘,带着虾兵蟹将在堂屋一桌。
炖猪脚,曹津山烧腊全套来齐,爸爸的拿手炒鹌鹑,猪肚子汤,冲菜,红烧牛肉丸子,干辣子炒酸萝卜丝。这几味东西让客人不停地叫好。
汾酒是临时叫柏茂到沙湾跟熟人商量来的,醇馥得很。四叔一喝指了指酒杯,“怕有些年头!”扬起了嗓子,“柏茂,你打酒那家人姓什么?”
柏茂在堂屋吃得热火没有听见。
熊先生是个酒人,嘴巴留了一撮黑胡子,三杯之后豪兴来了,不停要跟四叔干杯;省里头的杨先生不喝酒,微微地笑着吃菜,讲的几句株洲官话,让人听得半懂半不懂;韩先生因为是本地人,见萝卜丝里头的干辣子炒得好,一撮一撮往嘴里送……
孩子们这顿饭吃得比谁都快,放下筷子就奔到厨房后头扛出一根带叶子的丈多长新鲜竹子,神柜里拿出一把拜菩萨用的香,几对蜡烛和香炉、烛台和一叠“纸钱”,搬来两张茶几,将竹子绑在茶几右边脚上,把香尾一寸地方折了一段弄成个钩分别挂在竹子上下四处。安顿之后,大声地喊“婆”和“家婆”,“贡品你等下摆一摆!柚子在神龛底下,叫柏茂大(哥)剥一剥,我们道门口去了!马上回来!”
喝酒的伯伯叔叔看了奇怪,孩子饭没吃饱往外跑是什么意思,明白就里的人笑着回答:
“道门口‘摸狮子’去了!我们小时候都玩过,应节气的风俗行动。”
“啊?啊?”客人哪里能一下明白。
“这事情一下说不清楚,等明年中秋我们早点吃饭,到那里去看看。也不知哪一代传下来的,就独朱雀城有。放定更炮后人山人海四处苗乡山里都来了人,男女老少,又虔诚又热闹,为了道门口那一对红砂岩打成的狮子,香纸蜡烛旺盛至极!”幼麟好不容易说出一点头尾。
“啊!啊!”外头客人恐怕仍然不会清楚。
孩子从西门下来刚到田家门前榨子口,老远就听到沸腾人声,闻到一股热热的人气。爆竹响声跟着火光映得一街看热闹人的脸孔一闪一闪。
这三个孩子很快就让人群挤散了,没想挤到左边公狮子面前又碰了头。眼见到另一些男孩子已经爬到狮子身上,带着一种表演的性质,摸摸自己脑壳,又摸摸狮子脑壳,又故意地摸摸自己的“鸡公”,又爬下来摸摸狮子“鸡公”,引起一阵阵哄笑。一个人做完了另一个又接着来,香纸蜡烛的烟雾和爆竹轰响,令这个场面更加腾越凶火。
狂欢的事情继续发生。母狮子在衙门的右边,原是女性膜拜的场所,没想到一帮淘气撒泼的男孩子又窜到那边,重复刚才公狮子那边的动作之外,又加上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狮子“奶奶”的动作。妇女们哇哇叫着表示抗议,也引起看热闹的人更大的哄笑,叫好!连妇女们自己也笑弯了腰。惊讶而无可奈何的是苗族妇女,她们从几十里外赶来母狮子面前的虔诚让这种胡闹搅混了。不过她们默认某种灵验力量是包括城里佻皮孩子的淘气行为在内的。
没有人怀疑狮子抵抗疾病能力比人类强大,尤其是天神豢养的狮子。谁发现朱雀城道门这一对石狮子甘心情愿承受市民一切疾病的过继能力的呢?但你必须承认历来生活中严峻礼数总是跟笑谑混合一起,在不断营养着一个有希望的民族的。
试问一个没有快乐节日的国家和一个不懂玩笑的民族,她能长大吗?
孩子们乐陶之后想找口凉水喝都没有。你看,北门、东门、南门,城里城外街上路边到处都是井,就是西门没有。
街头巷尾有一种大石头板粘焊的太平井,救火用的,里头的水乌黢巴黑、黏黏稠稠,蚊子出出进进,想起它忍不住都要吐把口水。
回西门城的路上他们一路骂娘;保大忽然想起狗狗的四舅住在堂平仓,他屋里掀开岩板底下就是凉水,想叫喜喜带进去喝两口。
“这哪行?这人怪脾气,说不定给我两耳巴子铲出来!”
“过节不会打人吧?”
“中秋节?年初一都打。我不去,要去你走头先。”
毛大觉得无聊,“都快到了,哎呀!回坡上再喝吧!”
进了院坝,客人都走了。
“来来来,正好帮忙摆供品!”柏茂说。
太婆、婆,四叔、四婶娘,狗狗、沅沅,狗狗妈、爸,孙瞎子、得豫都坐在院坝等月亮出来。
保大看到月饼齐齐整整摆在方桌子当中,心里好笑。
爸爸忽然想到:
“喔!对了!保大,大桥头那个老板你原来认得的?”
“哪里啊?我怎么认得他?怕是他见了狗狗点醒了他的……”
“那好!明天把这些月饼退送给他,多说两句好话,听清了没有?”
孙瞎子抢着说:“我去!”
太婆笑起来了,“老三你也算是个大人了!想都不想,过了中秋节,退给人家月饼,叫人家卖给哪个?人家一番好意,不要扫人家兴致!”
大家一听,老的少的全笑起来了。
爸爸自己也觉得鲁莽:
“哈哈!我这人……那么这样吧!保大,明天上午你拿这块花边(银元)去,务必要那位什么老板把月饼钱算清,讲两句好话多谢,懂不懂?记得把剩钱拿回来,不要打落!”
“哎!这还算圆圆满满,懂事的做法!”太婆说。
毛大和沅沅嚷起来:“太家婆,太家婆!你看,月亮从八角楼(山名)上来了!好大好大的月亮!”
“姑!”婆附在太婆耳边轻轻地说,“今年月亮好大,金黄金黄,像口大簸箕。”
竹子树上挂满点燃的香,点燃了蜡烛,烧过了纸钱。
太婆说:“拿蒲团了没有?各人都向月亮拜一拜,狗狗,好好地跟月亮公公拜拜,保佑你快快长大!”
于是沅沅和妈妈搀着狗狗磕了三个头。有人合什,有人鞠躬。
大家吃起瓜子、葵花子,剥起花生来,一边看着月亮。
爸爸对妈妈也说,今年的月亮和前几年中秋在桃源、桃源洞山上看的月亮一样的感人,那么亮,那么雍容华贵……
“姜白石还是林逋有个‘听月’的说法,对我倒是合适了,瞎子婆只能‘听’了,是不是,狗狗?——狗狗到我这边来,让太婆抱抱你,唉!要是太婆能多和你过几次中秋就好了……”
爸爸发觉伤感的苗头,便说:“来来,我来吹段箫好不好?”
大家说好。
爸爸从房里取出箫来,解开锦套子,吹完一首《春江花月夜》。
太婆说:“老三吹得太脂粉气,太香!箫这个东西要从容,平实舒缓,最忌花巧;指头上要添点‘揉’的功夫。看起来你没有心思在上头下苦功了;凡俗太多,心不静,箫和七弦琴一样,旁边多一个人,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我还是爱听你按风琴,好听,我也不懂,对不懂的事情容易爱惜……”
“好呀!好呀!三舅按风琴!”
于是得豫、柏茂、保大、喜喜从屋里搬出风琴来。
大家肃静起来。月亮渐渐升到东岭上。
爸爸先来一段前奏,和弦温暖得像蜜在流荡——妈妈站在琴边,轻轻地唱起来——
“眉月一弯夜三更,画屏深处宝鸭篆烟青,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秋虫绕砌鸣,小簟凉多睡味清。”
曲子完了,月光底下,大家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
“嗯!歌词清雅,可惜有的字眼混在歌里不容易听清,知道是哪个做的吗?”太婆问。
“听说是李叔同先生的。”
“哦!怪不得,他是个雅人啊!听星庐说在日本见过他,一表人材的咧!”太婆说。
“好啦!到哪个哪?狗狗来一段怎样?”婆高兴地说。
沅沅凑到狗狗跟前,“狗狗来一段,狗狗会好多歌,狗狗乖,狗狗来!”
狗狗躲在太婆怀里,笑着猛摇头。
“锣鼓还不够,狗狗的劲头还没足,哪个先来?搞热火点狗狗才出台。”得豫说。
“那沅沅!”四婶娘爱惜沅沅。
沅沅坐在小板凳上吓得把脑壳埋在膝盖里。
“起来!”保大猛地一声。
“嗨!保大,叫妹妹怎么这种叫法?高高兴兴的事嘛!沅沅乖,沅沅一天到黑照拂狗狗,狗狗叫沅沅姐唱一段哩!狗狗叫哩!”四叔说。
“沅姐唱!”狗狗走去拉沅沅。
沅沅笑眯眯站起来,不好意思,又不敢不唱,低着脑壳匆匆看起草里头的“亮火把把”(萤火虫)一闪一闪,就说:
“我和狗狗一起唱‘亮火把把’!”
“好呀!好呀!”孙瞎子擂边鼓。
沅沅唱,狗狗跟着:
亮火、亮火把把,
来我门口吃腊渣。
你上天,
雷打你,
下地来,
我救你;
救你牛,
犁大丘;
救你马,
过沅州;
沅州路上有朵花,
摇摇摆摆到谢家;
谢家门口有堰塘,
两支鲤鱼扁担长;
大哥大哥莫打死,
留到二哥讨老娘(老婆);
讨得老娘大又大,
一把椅子坐不下;
讨得老娘小又小,
一个灯盏洗个澡。
唱完,沅沅赶紧抱狗狗,坐回到小板凳上。
“这回轮到狗狗了!狗狗,狗狗,你敢不敢出来?”喜喜、毛大嚷起来。
“敢!”狗狗的胆子吓了大家一跳。
狗狗站在沅沅身边: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好呀!好呀!狗狗你这么乖呀!真值价!真值价!”保大一伙人大叫起来!
“好啦!到你们啦!”四叔指的就是叫好的这一帮人。
这帮人马上哑了!
“你看你们!死没用!平时杀仗打通街,这一盘‘溜头’(打败了的公鸡的称呼)了吧!”柏茂骂起来。
“我来一盘!”毛大让人真没料到:
“……叫呀!叫四宝哎哎!莫呀莫想她耶咳!若呀若想她呀唉!就呀就是几扇把呀咳……”
“天高皇帝远,屋矮王八多!”
“清明时节雨纷纷,八月中秋月光明!”
“天亮放醒炮,屙痢打标枪!”
“狗扯把,鸡踩雄(交配),猪公猪娘闹王龙(胡来)。”
毛大还要唱下去,扪着肚子哭笑不得的爸爸嚷起来:
“吓!吓!哪里学来的野话!岂有此理!”大家都说太不成话,毛大简直是个痞子!
毛大像喝醉了酒,一动不动站在月亮底下。
没想到高高兴兴的中秋节,落得这个收场……
爸爸难得到南门上倪同仁药店里。这是彼此都清楚的事。
坐下来的时候,倪同仁出来了,见到爸爸,打了声招呼,“喔!来了,刚泡的茶。”
“好嘛!”爸爸坐下来,“我来找姐!”
“是呀!她就出来。”倪同仁说。这两年,他对姑姑好多了。心里明白,亏得爸爸给他那一指挥刀。这种事已经过去,大家没什么好说的。
“你刚到呀!要不叫碗米豆腐来?”姑姑出来对爸爸说。
“刚吃过点心,下午我没课,顺便来跟他们说说,保大是大了,毛大和沅沅是不是让他们上上学堂?”
“上学,嗯……”倪同仁刚要开口反对,爸爸眼睛一横,“那也好嘛!横顺你们两个都在学堂……”
“姐,你看呢?”爸问。
“你看好就好嘛!”姑姑说。
“那我走了!”爸爸到倪家,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冷冷的神气,他只可怜贤惠的姐姐。
晚上又跟妈说通了,明天各自带毛大和沅沅到学堂去。
毛大跟在他三舅背后到北门考棚学堂去,脸吓得死白。进了办公室,办好手续,带去二年级跟级任先生吴庆如见面,第二天早晨,该上学的时候人不见了。
沅沅呢!坐在一年级课桌旁一直低着脑壳,下课也不走,换个先生还是低着脑壳。放学了,到夜里家里不见人,以为在西门坡,西门坡也说没有。提了马灯找到学校,见她一个人坐在黑课堂里,像中了蛊。牵回来还是不说话。第二天清早晨带上西门坡,见到狗狗,抱起狗狗就走:
“狗狗,我们玩去!”
又好了!
“十月十日武昌城,满城一片枪炮声……”
这五六天女学堂全体师生忙的就是课本上讲的这两句话。五色旗红、黄、蓝、白、黑是按照汉、满、蒙、回、藏设计的。后来晓得不够周到,
添了苗、瑶、黎三个进去,也不晓得插在哪个颜色里头,含含糊糊。其实这五个颜色得罪了好多人,全国几十个民族都不满意。
把“五族共和”的意思变成“青天白日”时间不短了,传到朱雀城还是最近的事。考棚小学堂教体操的蔡先生就一直没转过弯来;这几天麻阳乡里婆娘搭信屋里老猪娘生了十二只猪崽,跟“青天白日”上的十二个尖尖吻合,虽然中间的道理一时还想不通,算一家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也就缓和过来了。
万先生这几天做了祝双十国庆节搭牌坊布置礼堂的总管,亲身带人上对门河喜鹊坡搞了很多松柏枝杉木杆来,棕绳、铁丝忙了一阵,节牌、标语、大小灯笼一挂,俨然得很咧!
女子小学堂听到信很不以为是。狗狗妈柳惠校长就问她外甥总务柏茂:“看人家‘男小’布置的!”
“看过了!”柏茂懒洋洋地说,“教育局、商会、县政府我都看了啊!等大家搞得差不多我才搞!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为限,立下军令状!”
“柏茂!时间不多了!这一回我可是只信你的!”柳惠说。
“三舅妈!做,要做多少时间我有把握。现在我是在想,想好才做,比做到一半再改要好。这一回,比人好多少我不敢说,总不能比人坏,坏,是不可能的。”柏茂怕他三舅妈不了解他。
柳惠说:“什么事一做,‘可能’都有两个!”
柳惠又去找来教务主任吴晓晴。她是个让人初看平平,越想越漂亮的那一类人,“你代我维持着他,要人帮忙给他调人。”
“可以!”吴晓晴说。
柏茂运来几部分材料。做大小绣球早经裁好的颜色纸。国旗、党旗,红、蓝、白三叠薄布……交给吴晓晴:
“吴二姐,你召集六七个高年级同学打糨子粘一粘这些绣球,今天要!”
“人?到底是几个。六个?七个?‘今天要’是上午?下午?晚上?”
“那么,十个人!放学以前吧!”
“可以!”
柏茂带了两个木匠师傅在校门口钉了一边一个扁扁的木架子,上头搭了两条木条。没几下工夫就弄完走了。
这里吴晓晴二姐领着十个五年级的能干学生,连教算术的田桂珍、教常识的李岳、教国语的陈芳玲都来帮忙,围着临时卸下两张门板搭成的桌子,难得有空大家这么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这时候来了柳臣盐局局长找柳惠他三姐。
柳臣吴二姐是熟的,都是得胜营人。
“你找她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能讲给你听?”
“不讲,我就不帮你找!”
“不帮,我自己找!”
“好!你打锣喊吧!”
“是不是出去了?”
做手工的先生学生都偷偷地笑,吴二姐也装着没听见。
“吴晓晴!你哑了!”
“啊!叫我呀!你找不到回来哪?”吴二姐刚说到这里,放午时炮了!“你看,放午时炮了,该吃点心了,局长今天请吃面还是米豆腐?”
“你看你莫要惹我生气!我有急事找三姐!”
“有急事更值得请了……”
“好,好!你莫闹!以后我一定请,好不好!”
“做什么以后请?你听,外头‘竹梆梆’响,不是‘沙嗓子’就是‘老肥’的米豆腐担子,来早不如来巧——周瑞莫你快跑!叫担子挑进来!”
担子挑进来了,是老肥。
老肥的面和米豆腐进过北京,是熊希龄总理邀去的,住了大半年,十分之有地位的名人。
这时,柳惠校长大概是从文庙那边走出来了。
“哈!局长的三姐来啦!”吴二姐说。
“咦?你怎么来啦?”
“你自己看看,你学堂的这帮人!我来找你,这吴晓晴大丫头硬是不帮我找,还把老肥叫进来要我请客!”
“哎呀正好,刚放午炮,肥大!肥大!帮我也来一碗!”柳惠笑得要死。十个女学生不好意思站起来想走,也让命令留下了。
柳臣自己居然狠狠吃了一碗米豆腐又加一碗面:
“老肥老肥!这笔账你到楠木坪找吴晓晴她屋里老人家吴敬川先生算,说他妹崽欠你这笔烂账,要他老人家还钱!没有见钱的话,朝她嫁妆钱里头扣!”
“去呀!去呀!肥大!你挑担子上沅陵找他吧!他在那头等你咧!”晓晴端着空碗扬着筷子说。
柳臣转身对几个女学生说:
“你们各位的这位教务主任是个山大王变的,有朝一日会把各位带到对门河喜鹊坡堡子上,画个花脸,插了野鸡毛,骑着马,见过路的行商旅客,来一个捆一个,叫他们屋里人拿几百几吉‘花边’来赎‘肥羊’,那比在学堂读书、教书好!——老肥!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要不然吴晓晴连你都绑上去,他们一天到夜吃米豆腐,吃面,吃饺儿,连伙夫都省了!”一边笑,一边掏荷包算钱。
闹了一阵,跟他三姐走出校门,远远听到吴二姐她们恋恋不舍的声音,“局长,欢迎常来啊!慢走啊!”
“三姐,我刚从上海带回来一部简易电影机,点洋油灯的,夜间到坡上放给大家看!”柳臣说。
“就为了讲这句话,让人绑了‘肥羊’?”
“这死苗丫头,报她将来的男人狠狠克她!狗日的仗她人多!”
外公在宁波当知府时,外婆带着妈妈姐弟们一直住在宁波城。柳臣算是在那里长大的。后来外公死在任上,外婆好不容易把灵柩老远从宁波盘回来。妈妈行三,桃源省二师范毕业后在常德一位开通的蒋姓老太太办的女子学校做教务主任,得到薪水帮助她第四的妹妹念北京大学农科,考试用的都是妈妈的毕业文凭。
四舅柳臣和幺舅柳鉴那时都小。人家都说四舅相貌好,脑壳圆圆的像个袁世凯,一定有后福。当盐局局长本也不错只是哪够袁世凯的水平?长大至今剩下身段和脑壳像袁世凯之外,已没有别的指望了。
这个人一直很自得其乐,有点钱但绝不扰人。佩服中国一切文化传统。诗词歌赋之外,麻衣神相、风水打卦、神农本草、苗药偏方……无不兴趣盎然,用也用得上,谈也谈得拢。偶有心得,便要运用;如果恰好这时有人上门求医,病人算是十分运气,贴上药钱还会奉送盘缠晚饭。
好人不常做,做起来彻底。
一生只有一个见笑的毛病,喜欢讨小老婆。
他的“讨小”不论相貌,也不管身份,只要是合符麻衣神相里的规格,都能忍住抬进屋来。
原来舅娘姓陈,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贤惠,温顺,生了几个男女孩子,算是四舅的老营盘。其他都各有自己的住处,生活虽然过得去,有不同的情调趣味,比起来究竟还差好几段。尤其是正经熟人亲戚办事,都到常平仓老营盘找四舅,避免往明知的别处图方便。
最近这盘找的是个瘦高、蓬松着黄黄头发的女子,说:“这女子相好。眼前平常人,平常人摸不到出息,多少多少年后大家就会明白怎么一回事。”
给这女人王家同买了块带上下层楼的橘子园,百十来棵绿油油的橘树,到冬天有二三十担橘子好收。生了个六斤多重的头胎男孩,三个多月后死了。一查相书,清清楚楚是橘子害的。招来几个工人,两天工夫铲平了橘子园,片甲不留。
要卖没有橘子树的橘子园,谁要?自己也不住,让它荒在那里。就在橘子园隔一条小路的岩坎上看中了一座也是两层木楼。窄多了,风水好;上次就是看错半厘不到的方位。现在好了。
他弟弟幺舅是个找猎专家,喜欢马和狗,花
了好多精力时间在上头。四舅觉得养狗也许有点味道!也牵了一只没甚讲究的黄狗兴高采烈地去街上散步。
街上熟人见了都觉得意思不大,甚至在背后估计,“‘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这狗不错,够六个人的!”
他朋友少,有时梦里做首诗,记紧了,大清早走来找他三姐,站在院坝当中,隔着窗子朗诵给她听,没等回答,静悄悄开门走了。
说的是今晚上四舅要来放电影。妈回家一讲,大人们一阵恐慌,不又是上回照相那种怕人的事?孩子们当然喜欢得了不得。“放雷公炮竹都不怕,还怕看电影?这妈个皮的大人!”他们想。
人越来越多,又说怕,又想看,院坝都坐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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