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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谣、“黑公关”、设局举报，商业竞争正在进入至危之地

文 / 海蜂君

互联网圈最近发生了两件可怕的事。

第一件很热：社交软件Soul运营合伙人被抓了，检方曝出的真相被网友评价为“令人窒息”——

他故意在竞争对手的APP上散布有害违规信息，并截图进行恶意举报，导致对方的APP被下架处理三个月，造成被害公司增长几近停滞、业务严重被危害。

另一件，关注到的人还不多。3月6日，今日头条上认证为“字节跳动副总裁”的李亮，以《马化腾“朋友圈”引发上级深夜交办的“跨省大案”》为题，连发两文，披露了近2年前一桩旧案的许多细节。

根据文章所披露，这件因“马化腾怒斥黑公关”而在当年轰动一时的案件，可能背后牵涉腾讯与头条两大巨头的危险博弈。

当商业竞争的潜规则被摊开，我们很难不感到悚然。从造谣、“黑公关”发展到设局举报，弹指间可以让数年的创业果实化为泡影。在互联网的特殊场域下，竞争恶化的现代商业正在一步步走向至危之地。

上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是一场疫情，让位于浙江省缙云县的仙都啤酒厂，卷入了一场是非。

当年6月底至7月初，仙都啤酒厂一些行政管理人员，突然出现腹泻等症状。这引起了当地卫生防疫部门的注意。

1个月后，卫生部门作出了《仙都啤酒厂感染性腹泻疫情处理和流行病学调查报告》。对疫情作了客观的记载和分析，认为：

基本可排除细菌感染的致病原因，疫情与一线生产工人及产品质量无关。

但这份正式的报告，影响力远没有另一份基于它改造而成的报告大。

在正式发布的半个月前，这份报告通过卫生防疫部门工作人员杜某，泄露到了时任浙江碧湖啤酒长副总经理王宗达的手上。

同样位于浙江省丽水市辖区内，碧湖和仙都两家啤酒厂，是直接竞争关系。

这位王副总经理，对报告进行了一系列修改、增减，改造出了一份与正式结论完全相反的报告，制作成一纸传单，把标题取为《仙都啤酒公司发生群体性腹泻疫情》。

这份传单宣称，仙都啤酒公司职工不断出现疫情，病例发展既快又猛，引起恐慌，并谎称江苏某地发生类似疫情，10万余人身受感染。传单还提醒仙都啤酒消费者千万小心，以防受感染。

改造完成，王宗达开始制定了按两步实施的传播计划。

第一步，他从电话簿上抄录下有关单位地址，以江西省南昌市经济信息中心的名义，于8月初将600余份传单邮寄给丽水、金华地区有关仙都啤酒消费者；

第二步，王宗达打电话给临市金华啤酒厂领导应某，提出在啤酒市场联手打败仙都啤酒。这一举导致金华、永康等市场上有大量由王某编写的传单被散发，传单在丽水市场上被广为张贴和投递。

半年之后，王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陆续交代了以上犯罪事实。

法院最终认定，王的行为给仙都啤酒公司的企业形象和商品声誉造成了严重损害，导致该公司的产品销售量急剧下降，遭受各种经济损失共计290万元。

王宗达被以损害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万元。

这个案子，后来被最高法院列为刑事审判指导案例，收入2001年的《刑事审判参考》；它也常常成为人们谈及恶性竞争时，第一个被列举的案例。

在此后漫长的20年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情节，不断地在商业竞争中上演。

“为获取 2017 年度东风神龙汽车广告采购业务，王某、李某共同撰写多篇文章，捏造损害竞争对手上海新合广告有限公司商业信誉的信息，并指使他人在知名网站发布、转载，以达到迫使新合公司退出广告业务的目的。”

“为破坏科尔沁左翼中旗多喜客养生火锅城的商业信誉，潘某将一段顾客与该店大堂经理争执的视频，与另一段在火锅中吃出老鼠的视频进行剪辑合成，捏造出一段顾客在多喜客养生火锅城吃出老鼠的虚假视频。

“方某在其微信朋友圈中发布信息，称杨某公司的罐车爆炸，并附有杨某公司罐车罐体出现损坏的图片。信息迅速传播，造成杨某客户因此事退订定做的 55 立方米罐车 7 台、50 立方米罐车 13 台、45 立方米罐车 3 台……”

唯一的区别，当年王宗达用的是邮寄、粘贴传单，后来的这些案子里，靠的是互联网发布。

但这些，仅仅是互联网生态下，商业体间竞争恶化的一个发端。

“仙都啤酒案”距今已20年，这20年里，商业领域的竞争并没有朝着更有序的方向发展。

相反，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商业领域的各种恶性竞争手法“轻舟已过万重山”。

“黑公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2010年7月16日，某报刊登了一篇所谓“深海鱼油造假严重”的新闻，随即网上相继出现大量宣传“深海鱼油不如地沟油”的攻击性文章。

之后，网络攻击深海鱼油的行动有组织地向深层次发展，攻击添加深海鱼油的产品不能食用，最后矛头直指伊利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的“QQ星儿童奶”，煽动消费者抵制加入了深海鱼油的伊利“QQ星儿童奶”。

伊利随后向呼和浩特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报案。

两个多月之后，这场诡异的舆论战背后，一个竞争对手与“黑公关”联手损害企业商业信誉案件浮出水面。

警方证实，2010年7月14日，蒙牛“未来星”品牌经理安勇与北京博思智奇公关顾问有限公司共同商讨炒作打击竞争对手——伊利“QQ星儿童奶”的相关事宜，并制定网络攻击方案。

这场事件也将“黑公关”作业手法悉数曝光：

寻找网络写手撰写攻击帖子，并在近百个论坛上发帖炒作，煽动网民情绪；

联系点击量较高的个人博客博主撰写文章发表在博客上，并“推荐到门户网站首页”、“置顶”、“加精”等操作，以提高影响力；

以儿童家长、孕妇等身份拟定问答稿件，“控诉”伊利乳业公司，并发动大量网络新闻及草根博客进行转载和评述。

这一事件发生8年之后，“黑公关”这个称呼，再一次因为一个公共事件而引起轰动。

2018年5月31日，腾讯联合共青团发布了一个调查报告——《中国青少年互联网使用及网络安全情况调研报告》。

随后，一家名叫“易特网”的网站，刊发文章《教育专家诤言无昧：腾讯、共青团为何一再为网游洗白？》

吊诡的是，这篇文章中竟留了一句话：“（这一段去掉吧。因为王锋的确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不然会让文章变成为黑而黑）”

6月20日，马化腾以这篇文章截图发布朋友圈，并配文字：“若不是这个纰漏，很多人没有意识到黑公关是多么猖獗。近两个月突然爆发，本想一贯佛系忍忍就算了，但是时候挖根源了”。

6月25日，腾讯发布公告称：“近期，腾讯公司遭遇了持续、密集、非常规的恶意攻击。文章普遍缺乏基本论证逻辑，利用各种拼凑的信息和不实谣言抹黑腾讯及相关互联网产业，存在明显的‘黑公关’操控迹象。”

公告称，腾讯已就遭遇“黑公关”事件正式报案。

此后这一事件再无更多消息。直到今年3月6日，李亮发布的文章中披露了大量细节。

根据李亮文章所附图片显示，2018年6月22日凌晨1点，某地方办案机关接“上级交办线索”，称“有人网上发贴，公然攻击共青团中央等国家机关及其他企业，从中牟利”。

文章披露，公安机关随后立案，刑拘了字节跳动两名员工及北京某咨询公司章某。

通过李亮文，我们可大致看出这篇文章发布的经过：

“因事涉我司相关业务，有同事在微博上发现了岳老师的这篇文章后，觉得应该让更多人看到岳老师的观点。北京某咨询公司章某将文章推荐给了南京易特网，易特网转发了这篇批评腾讯的文章。“

我们暂不能断定章某就是”黑公关“，但至少能明确这篇文章的发布，的确经由一系列刻意安排。

不止于此，根据李亮文章披露，警方针对章某、字节跳动员工的调查还关联到另一桩事件：

”因我司业务发展迅速，对百度业务造成压力，竞争激烈，2017年底，百度成立了‘内容生态市场部’，该部门在互联网行业被称为‘打头办’。

这个情况被行业大V披露多家媒体报道，并引发热议，基于此事实是真实存在的，我司员工与章某沟通约了几篇评论性文章，其目的是揭露百度设立‘打头办’涉嫌不正当竞争，呼吁商业竞争回归良性。”

从行文中可以看出，李亮并不认为这几篇“评论性文章”属于“黑公关”行为。

但2018年5月，有媒体人以“打头办”为主题发布微博，被法院判定侵权，并要求其赔偿百度损失18万元。

这正是尴尬之地。在行业监督、言论自由与诋毁商誉之间，界限常常陷于模糊。

根据我国目前法律规定，对商业诋毁行为的相关规定，一般多适用 《民法总则》 《反不正当竞争法》和刑法。其中 《反不正当竞争法》是衔接 《民法总则》和刑法的中间法律，其作用尤为重要。

而 《反不正当竞争法》规定实施商业诋毁行为的主体必须是具有竞争关系的经营者，这就给了“黑公关”足够的辩驳空间。

“在这点上，其既与刑法规定不衔接，又与 《民法总则》规定不衔接，不利于法律协同共治，应作出符合现实需要的调整。”在《刑事一体化视野下网络商业谣言的法律规制》一文中，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院长、教授卢建平建议。

卢建平的研究认为，不具有竞争关系的一般主体实施的商业诋毁行为，亦会严重损害商业组织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扰乱正常的商业秩序。如网络公关公司接受客户委托，制 造虚假网络舆情；网络服务提供者提供删帖、优化搜索引擎等行为。

如果说“仙都啤酒案”中王宗林的做法是直愣愣地拼刺刀，“黑公关”在恶性竞争中，则像一个影子杀手。躲在“第三方”的姿态背后，它的杀伤力远高于直愣愣地恶言相向；也因为常常看似不代表任何利益相关方，它更难以被得到有力的惩处。

在公关战中，竞争的双方至少还能基于网络公平对话，即便被攻击的一方，也还有解释的空间。

但在另一种恶性竞争手法之中，被攻击者几无还手之力。这也正是当SOUL合伙人事件曝出时，网友评价其“令人窒息”的原因。

我们把它叫做“设局式”攻击。

据办理SOUL合伙人案的上海普陀区检察院向21世纪经济报道透露，2019年7月，嫌疑人李某发现有一款名为“Uki”的APP与公司产品“Soul”功能类似。

为了打击竞争对手，李某授意下属、公司员工范某收集Uki上的有害违规信息，几番苦苦寻觅却没有如愿以偿。

于是，李某开始授意下属通过“钓鱼”的方式收集：“如果在Uki上找不到违规内容，就用自己注册的账号在他们平台上发布违规内容，然后再截图。”

随后的10月，员工范某分别用自己和同事的手机在Uki平台上注册两个账号，并通过账号发布了涉黄有害言论和图片，截图后向有关部门举报。

从2019年11月初开始，“Uki”APP陆续被主流应用商店下架，每日注册用户量出现断崖下降，造成公司运营停顿。后该公司被有关监管部门约谈，告知其产品下架原因是存在涉黄有害的严重低俗内容，要求整改。

Uki公司负责人在司法调查过程中透露，其实范某的账号发布的涉黄图片在审查过程中已被平台工作人员发现，立即将该信息删除，并未发布到网上，因此该信息是用户发布后，通过自己的账号截图，利用截图页面举报。

之后公司又发现发布有害信息的两个账号都来自同一地址，且在发布有害言论图片后都迅速修改了头像，这才向公安机关报案。

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李某为社交应用Soul的合伙人，负责公司产品运营和内容审核等工作。

可怕的是，这类“设局式”的恶意竞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2017年8月14日下午，小猿搜题官方召开发布会，就当时媒体及社交平台流传的“学习软件内容涉黄”一事披露调查结果。发布会上，小猿搜题展示的所有证据都指向 “涉黄”事件系竞品百度作业帮栽赃陷害并蓄意抹黑。

小猿搜题指称，百度作业帮员工通过技术藏匿手段，先到小猿搜题APP中“小猿日报”栏目的评论跟帖区发布数条涉黄的跟帖，然后截屏并制作视频，委托某公关公司4小时之后通过微博相关营销号发布“小猿搜题上有约X信息”等内容，并在此后两三天时间一直推动传播。

小猿搜题称，通过信息对比，这几条信息发布实际上都来自同一台终端设备。而同样就是这台设备上此前有大量访问小猿搜题的记录，其中在2016年10月至2017年7月期间，登录访问小猿搜题369次，均是通过 5个IP地址访问的小猿搜题。

“通过合法途径查询IP地址后发现，这5个IP地址均为竞品公司百度作业帮办公所在地使用的IP地址，根据公开可查信息，百度作业帮CEO也曾使用其中的IP地址登录小猿搜题。”小猿搜题在发布会上公布。

对于小猿搜题方面列出的种种证据，作业帮并未进行针对性反驳，也未拿出相应的证据解释。

不久后，“小猿搜题”就此事正式向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针对“作业帮”提起诉讼。要求“作业帮”赔偿经济损失5000万元，并在公众渠道向“小猿搜题”正式道歉；作业帮反过来也以“捏造虚假信息造成其商业信誉下降”为由，将小猿搜题诉至法庭。

这两个案子最终结果为何，公众无从得知。在裁判文书网上，两家公司的不正当竞争纠纷一审判决书，显示为“不宜公开”。

在电商领域，以“恶意好评”、“反向刷单”为代表，这样的“设局”操作更为普遍。

以我国首例“反向刷单”案为例：

被告人董某为打击同行经营者，雇佣谢某等人，多次以同一账号大量购买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南京分公司淘宝网店铺所经营的 Paperpass 检测服务，并给予大量好评，进而激发淘宝网后台的监测机制，致使该公司店铺被淘宝公司认定为虚假交易刷销量，并对其搜索降权。

这类行为比直接造谣或“黑公关”更可怕之处在于，它就像“木马”一样，不是以敌人或者第三方的身份对你发起攻击，而是先成为了你的用户、顾客，再由内而外地发起致命攻击，让你防不胜防。

知名互联网人纯银提到一则小道消息：去年年中下架到现在还没上架的两个字名字的应用，也是被人用类似发布违规信息，而后向政府部门举报的手法陷害。

“200万日活化为乌有。”他还在评论中补充，“他们已经配置了200人的审核团队，但谁防得住自己发完立刻截图举报啊。”

所谓两个字的应用，实际指的是“即刻”。2019年7月，即刻宣布将“技术升级”，暂停服务，而后再未恢复正常使用。

无论舆论场上，还是在学者的视野里，互联网背景下的竞争恶化，正在一点点侵蚀现代商业文明。

上海普陀区检察院认定SOUL合伙人李某所涉嫌的罪名为“损害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罪”。

这个罪名在1979刑法中是没有的，因为79年还不是市场经济。

在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开始带来一些不正当竞争行为，所以1993年的《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二章规定了一系列的不正当竞争行为，1997刑法修订过程中就针对这一系列不正当竞争行为，分别制定了相应的罪名。

其中《反不正当竞争法》第14条规定了经营者不得捏造、散布虚伪事实，损害竞争对手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与之对应的，就是刑法221条的损害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罪。

但尽管商业领域的竞争恶化愈演愈烈，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中搜索该罪名，只能查到不到20个案件。

这其中有太多原因。打开知网，大量的专家在疾呼，应该优化立法，对网络环境下的愈演愈烈的恶性竞争，进行规制。

这当然是一条正道，但它一定是漫长的。而除了国家的法度外，江湖有江湖的道义，商业还有商业的规则。

任何一个商业体，都不可能孤立地存活于市场。那么无论投资人还是商业伙伴，对于罔顾底线进行恶性竞争的企业，当然也有用脚投票的权利。

法度之外，有些过于明显的作恶，用价值观就能识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