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抱团取暖的政冶做秀可以休矣,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
「启新小说」人道峥嵘
人道峥嵘
魏启新
(按:一般来说,描写现实的小说,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依托的时代背景是真实的。本篇也是一样。文中的人物故事和具体场景都是虚构的,请读者勿生误解。)
上集
(一)
屈指一算,自己离开故乡已有四十年。于今,我也是年届六十的人了,曾经的满头乌发,这些年来已掉了不少,没有掉下的,也大多变成了葱根色。老伴儿打趣地对我说:“你那些没掉的头发,在太阳底下是银光闪烁,耀眼夺目”。我那由一层老皮老骨包着的脑海里,也曾装下过许多的风景和人事,现在却已经遗忘了很多,那些还没有完全遗忘的,大多也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但只有故乡的山水田园、和儿时得来的一些人物故事、却不曾少许忘记,竟还时常浮现在眼前。这使我常常产生要回一趟老家的冲动。
我的故乡在湖南桃花源,就是陶渊明笔下描述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那个地方。确切地说,到了桃花源后,再沿一条叫“鼠溪”的小河上行二十里,就到了我的老家。那地方叫桐花坪。它的景致是极具江南乡村的那种诗情画意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被簇簇碧玉般的丘山围着;一条溪流,从东南面的青山翠谷间流出,如一匹白练在盆地中间蜿蜒淌过后,朝着西北面流去,与另一条溪流在雪花湾汇合后,就成了鼠溪的干流。这条溪流的两边,都是鱼鳞般的农田。农田与山脚交接的地带,就是错落有致分布着的幢幢农舍。而住在这些农舍里的男男女女们,大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与世无争的。
实际上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后,我总是身不由己的奔波忙碌着,加上十几年前父母双故,是很少回老家一趟的。最近的一次回去,是在六年前的清明时节。当我带着妻儿踏入故土时,但见这里依然的青山绿水,却更加明媚。那条环村而过的土公路,不仅拓宽了很多,还铺上了水泥,村里人哪怕是下雨天出行,也不用担心踩着泥巴了。公路两旁的那些木屋茅舍都不见了。新建的农家砖瓦房,林次栉比,风格各异,沿路排成一条长长的街。田地里不见了那些戴斗笠、穿簑衣的农夫和套着犁耙的耕牛,只有几个头戴遮阳帽、穿着夹克衫的汉子驾着耕整机在泥巴田里纵横驰突。我那些儿时的哥嫂弟妹与伙伴们,都已是半百已过的人,个个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有些长辈已做古了,还健在的几个都已上了七、八十岁的年纪。最年长的一位已近百岁。他就是我十分敬重的春生伯。
我打小时候就十分敬重春生伯。这到不仅仅因为春生伯是我老爸的宗兄,两人的关系又很铁。我知道,他的父亲是位烈士,“是为了穷人过上好日子而牺牲的”。而他自己的身上,也是很有故事的。特别是他早年往湖北挑盐时的一段故事,堪称是一部奇遇历险记。他的为人又是那样的和谒可亲。这些年里,他是我时常想起的一位家乡人物。
那次,我回到老家后的第二天,带着妻儿上山到父母坟头烧了香,磕了头后,接着就去看望春生伯,还带了两瓶“鹤年堂”的养生酒作为见面礼。
按照“男算虚,女算实”的纪寿习惯,几天前,已满九十九岁的春生伯,由几个儿孙给他办了百岁寿宴。看得出,他虽然已完全秃了顶,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只是耳朵略背了些。他那七十几岁的大儿告诉我:“老头子一口牙齿一个不掉,天天要嚼蚕豆黄豆,不要他吃还发脾气”。春生伯见我去看他自然是很高兴的,一开口就唠嗑起自己与我家的交情。在中午的饭桌上,他还喝了两小杯米酒。临别时,他送我出门,带些戏谑的口吻喊着我的乳名说:“岩巴,我看你也老了,有了白头发呢”。一个百岁老人戏称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十多岁的侄子老了,当时叫我有些尴尬的笑了,连连回应:“那是那是,但不敢在您老面前称老啊”。那情景,如今想起都还觉得搞笑。可是,我离开老家回到这城里没几个月,妹妹打来电话对我说:“春生伯走了,走时无痛无恙的”。听到这消息,我是有些伤感的,但也庆幸自己好在不久前已看望过他,也免了些心中的遗憾。现在,我在这里把他父亲闹革命的故事和他自己的一些往事讲出来,也算是对他的一点纪念吧。
桃源风光
(二)
话还得从远天远地说起。我的故乡,自唐宋以来,就被认为是仙源之地。有人说,中国的善德文化,也应该是滥觞于此的。站在我家的屋门前,但见南边群峰耸峙,其中有一座山峰,尤为挺抜,名叫“插角殿”。传说尧舜禹三代时的高士善德先生晚年就隐居在这座山上。他教化四方百姓戒恶止讼、行善德、务农耕、勤劳为本,留下千古芳名。我家门前的那条溪流,和另一条溪流,都是鼠溪的支流,也都是从插角殿那边起源的。我那老家的民风,也确实淳朴善良、勤恳俭朴的。但也绝非陶渊明所写的是“世外乐土”、“洞天福地”。这里的人民,历史上是一样的饱经苦难的。正所谓“世外桃源非世外,天下乌鸦一般黑”。
民国十四年夏天,桃源县境骄阳如火,八十天没见下雨。我老家一带堰塘干了,溪沟干了,鼠溪河也干了。山坡上的杉树楠竹一片片的晒死,田里的庄稼晒得焦黄。可是秋收未完,区长乡长摊下的苛捐杂税早到了户上,地主催租谷的人已几次上了佃户的门。年关未到,逃荒流浪,卖儿卖女的事已接连发生。有个别的男人,典了堂客,入了匪窝。村里是一片萧索景象。
桐花坪有个聂婆婆,一家五口挤在一栋只有三小间房的稻草屋里,主要靠租了丁老财家三斗水田过日子。农闲时自己和儿媳帮有钱人家做些浆洗缝补的活儿,儿子吴光昆则外去卖短工。这一年,收割回来的稻谷不足两担,自家没吃上一口新米,就被收租的丁老财要去了。丁老财临走还放出-句话:“还差的两担租谷,过小年之前要折价交齐,要不然明年就别想再租了。”可偏偏这时光昆帮人家砍树时打伤了腿,又没钱诊,呆在屋里出不了门。一连几个月,一家人靠挖野菜度日。过小年那天,丁老财又派管家上门催租来了,说的话很刻毒,令她那绝望的儿媳妇连晩在屋后上吊自杀了。两个孙儿守着死了的娘连哭的劲都没有。周边的人无不望着掉眼泪。最后是一个好心人拿出家里几块木板子,钉成一口薄棺材,又拿出两升米、一些菜,弄了一餐饭,请几个人帮着聂婆婆把儿媳妇葬了。两天后,聂婆婆的两个孙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一人一手拿个土碗、一手拿根打狗棍,走上了讨米叫化的路。
民国讨米流浪儿童
(三)
那天帮助聂婆婆葬了媳妇的好心人是金婶。金婶叫莫金满,是半里外的魏家的媳妇。娘家在高家山,靠近插角殿,距桐花坪二十多里远。
金婶的日子也不宽裕。男客魏云松长年在外教书,得的几个工资一半用来资助穷苦学生了。她一人带着两儿一女三个孩子,管着二十亩水田、几亩茶山。往年除得各项捐税、佣工工钱、孩子学费,节节俭俭日子还过得去。可今年田里地里收成只当得往年三成,除得各项支出,剩下的几石谷怕是度不了来年春荒。她想,男客云松也该回家过年了,总得带几块光洋回来吧?
云松是人称“孝廉老爷”的魏光祖的二儿子。魏光祖是前清的举人,中举的第二年科举被废,使他无缘赴京参加“会试”。但他也做过几年本县的教谕,当过多年的塾师,思想开明。他把三个儿子都送到新学堂学习过,三个女儿也读过书。
金婶嫁过来时,云松刚从湖南高等学堂毕业回家。这时,这个大家庭为了六个儿女读书成家的事,田产已耗费大半,又没有新置产业,加上人丁、税赋年年增加,境况已是入不敷出。接着,婆婆公公两年里先后亡故,三弟兄分家析产,在一个老院子里各自起了锅火炉灶。一个名门大户,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就这么慢慢衰落了。
但金婶并不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家。云松中等个儿、方正脸,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有学问,心地好,思想开明,懂得对自己的女人问寒问暖。两人已育有两儿-女。大儿子秋生十一岁、二儿子春生九岁,都在附近的高山庙国民初级小学念书。小女儿冬梅还年幼,刚满四岁。婚后十多年里,云松一直在常德的省立二师教书,节假日回家休息。自己在家操家务,带孩子。生活虽不富裕,却是有滋有味的。不过,她感觉云松近两年思想变得快,常发些愤世嫉俗之语。自前年开始,假期在家也没住几天,说在外面有事。她总觉得男客现在除了教书,还在做另一些事。但她并没有因此追问过云松,对于自己的男客,她不曾怀疑过他的为人。
位于常德的湖南省立二师旧址。省立二师由常德知府朱其懿和后来曾任民国总理的熊希龄创办于1902年,培养了大批人才。蒋翊武、林伯渠、粟裕、滕代远、翦伯赞等许多杰出人物是从这里走出的。
民国十四年的腊月二十八,金婶满三十岁。腊月二十七这天,云松到家了。带回来的东西除了给三个娃儿买的糖果、读物,还特的给她买了一条浅黄色羊毛围巾、一对银发卡。第二天,又把屋边的几个亲戚、两个哥嫂接拢来吃了餐晚饭,算是给金婶做了个生日。晚上在床上,云松搂着堂客的头,带着歉意说到:三十岁是人生的一个大坎,理当给贤妻好好庆贺一下,但见今年是个荒年,铺张不得,就只能简单表示一下了。金婶听了这话十分感动,把头紧紧贴在了男客的胸口上。
三十初一两天,云松三兄弟家是在老大云山家里过的。初二一大早,金婶要带着男客孩子回娘家住两晚。云松见堂客脚小,小女年幼,走不了远路,便雇了一顶竹轿叫她母女俩坐上去,还打趣说:“娘子这双脚穿着绣花鞋,三寸金莲,煞是好看,却不中用。还是大脚好。宝女儿冬梅就不用缠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了吧?”。起轿后,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轿后随行。一家子沿途赏景,说说笑笑,响午时节就到了金婶娘家。三个外孙被“嘠公”“嘎嘎”老远接着。初三那天早饭后,金婶叫幺老弟带路,拉着云松去七宝洞祭拜传说中的石洞老人,求他保佑新的一年家里丰衣足食,无病无灾。回来的路上,云松却发着感慨说:“社会不变,世道漆黑,多少穷苦人日子难捱,石洞老人又有何法?”。金婶和幺老弟听的似懂非懂,没有言语。
还没出正月十五,距省立二师开学还差五、六天,云松却要去鼠溪口、县城、陬溪一带走走。临走前一天,邀了几个儿时的伙伴去聂婆婆家看望光昆。几个人讲起丁老财是如何的为富不仁,愤恨不已。性子刚烈的谭老五是个船木匠,去年在澧州帮人家造船时,见到过桑植“贺胡子”贺龙的部队,听人讲过他两把菜刀端掉盐税局的事,不禁脱口说到:“这世道把俺逼急了,也只有学那贺胡子,去马厂驿把本区团防分局的枪抢了,拉支队伍跟丁老财这些人拼了”。几个人却连连嘘声,说乱讲不得。云松望着谭老五笑笑,看似随口的说到:“要有个组织把大伙团结拢来就好了”。众人没有领会。临走时,云松拿出几个光洋交给聂婆婆,叫她请个郎中给儿子把腿伤治好,还安慰到:“日子会好起来的”。聂婆婆娘儿俩千恩万谢,眼泪水直往外流。
距桐花坪五、六里远的枫楊坪街上,有个大财主叫刘富宽,家有五百亩水田、五百亩山林、十个造纸棚、几处房产,是远近有名的财神爷,又是本区的区长兼团防分局局长,掌管着几十号团丁。人们背后叫他刘麻子。这几天,刘麻子正准备搞个上元节赏灯会,邀请本地一些名人贤达参加。此时,云松从聂婆婆家回来,后脚刚踏进堂屋,刘麻子的干儿子王铁怪就手持请贴前脚踏进了这门,口称干爹刘区长请魏先生后日务必给脸前往赏灯。这王铁怪本是一个无赖,最喜欢打架斗欧,敲人竹杠。刘麻子却将他收为干儿子,叫他带着那几十号团丁到处耀武扬威,神气十足。云松从王铁怪手中接过贴子,略看一下后,连连道歉,说自己明天就要外出,难以如约。王铁怪走后,金婶有些担心地说:刘麻子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么做怕是要得罪他。云松淡淡一笑:“我就看不得他这种在乡民面前作威作福的人。他搞这什么灯会,沽名钓誉,虚伪得很”。
第二天,天刚破晓,云松吃了金婶煮的一碗面条、两个荷包蛋后,又进房亲了亲三个睡着的孩子的额头,便提着行李出了门。金婶一直送他走到大路拐弯处。
(四)
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春天,天气还好,似乎风调雨顺。但桐花坪的绝大多数人,依然在为生存而艰难的挣扎着。农历的五、六月里,青黄不接。为了填肚子,穷人子把山坡、田塍、沟壑里的野芹菜、地米菜、野藠子、黄花菜、箭竹笋都挖光扒光吃完了。聂婆婆把棕树籽煮熟了当饭吃。但面黄肌瘦的男人女人们还得在田地里劳动。七、八岁的小孩们要么给有钱人家看牛,要么挖野菜,饿得病了的就躺在床上,还有的在随着大人们外去讨米流浪着。聂婆婆的两个孙儿却昰单独外去讨米几个月了。儿子光昆搭帮云松的帮助,把腿伤治好了。但他又去求丁老财开恩,要继续租那三亩田。丁老财阴沉着脸,说是租田可以,一亩田交租谷一石八斗的条件不变,去年欠交的-石半租谷,今年要“大加一”,也就是要按每月加一升的标准偿还。光昆只得答应。这样的境况下,丁老财却是心里美美的,现在找他借钱借谷度日的不少,都得“驴打滚”,利上加利。他家的胡管家手里那把算盘,珠子儿成天拨得象燃鞭子一样啪啪响。晚上,待胡管家总过账后,丁老财就叫女佣把炒的两三盘小菜、鸡蛋、牛肉干什么的,摆到了账房桌上。两人摇头晃脑喝点小酒,哼个曲儿后再去睡觉。
金婶也忙。上半年,她靠着云松走时留下的一些钱,精打细算着用,生活总算调摆得过来。一段时间,她家也吃的薯米饭、蓑衣饭,还吃过笋丁拌米煮的饭。吃了笋丁饭后小儿小女常喊肚子不舒服。
但金婶心里总不安稳。现在的世局,就象大风大浪中的船,更加动荡。外面打仗的消息、闹工潮学潮的消息、抵制洋货的消息,各种各样的消息,就象南北往来的风,不断吹进桐花坪这有些闭塞的盆地里。令金婶感到惊讶地是,云松来信说,常德省立二师的师生在一些人的挑拨下,两派对立,闹了二三个月,还几次群欧,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领袖挨了打。金婶知道自己的男客是个爱憎分明,有正义感的汉子,肯定没有袖手旁观。这叫她心里很担心,生怕他有什么意外发生。
端午节时云松没有回家,阳历六月下旬的一天,却突然回来了。金婶喜出望外,以为他会住得几天。晚上,云松却难为情地告诉她,自己已离开了省立二师,要去广州一所学校进修几个月。后天就要走。下学期大儿子秋生要读高小了,金婶原想云松带他去二师的附小读书,这计划却落空了。云松说,到时秋生就和大哥的小儿子一起去马厂驿读高小,两兄弟一起读寄宿,没问题的。金婶心中不乐意,却也没得话说。
金婶听人讲过,广州现在是革命政府所在地,正在准备北伐。还听说湖南好些地方在成立什么农会工会,迎接北伐大军入湘。她知道自己的男客不是池中之物,胸有大志,他此去广州,必有所图。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男客去年就加入了国民党,最近又秘密加入共产党。他此去广州,是党组织安排的,将进毛泽东主持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七月开学,九月结业。现在的云松已是一个立志改造社会的革命者。
(五)
云松在广州农讲所的学习是紧张又愉快的。三百多名学员,尽是英才俊彦,他却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小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三个月时间,二十五门课程,十多次的调查与研讨,他没一项敢不认真对待。他很喜欢听周恩来、彭湃、肖楚女、阮啸仙、恽代英等著名共产党人的报告。尤其是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来作报告时着一身戎装,站在讲台上英气逼人,口若悬河,折服了满堂学员。云松觉得自己每听一次他们的报告,都是一次思想认识的大提升。
这里原是广州蕃禺的一个文庙,黄瓦红墙,三门六柱。大成门东侧的一个耳房,就是所长毛泽东的办公室。里面摆着三把椅子、两个竹箱、一张办公桌。很多次,云松看到毛泽东深夜里还在灯光下阅读与写作。他讲课时操着浓重的湘潭口音,声如洪钟,讲到兴奋处常会大手一挥,气势如虹。他说:中国社会是一个多层塔,劳苦大众处在最底层。劳苦大众被发动起来了,何愁社会不改变?又说“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基本问题。”云松听得茅塞顿开,深受鼓舞。决心待学习结束后,要立马赶回桃源,亲身实践,把家乡的穷苦百姓发动起来,把国民革命在家乡轰轰烈烈推动起来。
阳历八月尾上,金婶收到云松来信,告诉她自己九月下旬将回家。但过了九月二十日,金婶还不见云松回来。她天天朝大门外的路上张望,盼来的却是云松又一封来信。信里说,自己已去了澧州,还是教书,要到年底才能回家。叫她万勿为念。
原来,设在广州的国民政府已于六月初决定北伐。六月八日,先遣部队叶挺独立团首攻湖南攸县。随后,北伐军三路出击。七月十二日,北伐军西路主力占领长沙。时任湘西镇守使、第八军第六师师长的贺龙,立即率军于二十四日从辰州(沅陵)出发,于八月一日到桃源,三日进驻常德,六日出任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通电参加北伐。著名共产党人、贵州铜仁的周逸群来到贺龙部队中开展政治工作,受到贺龙热烈欢迎。
结束在广州农讲所的学习后,云松未作停留,立即返回湖南。四天后来到常德,见到了国民党湘西党务专员、共产党人王专员。在向王专员汇报了学习情况后,接着请求组织安排自己回桃源开展农运工作。王专员却告诉他,贺龙、周逸群在澧州创办了第九军第一师政治讲习所,亟需政治教官,组织上决定派他过去。云松有些不愿。王专员却说:“组织认为,这件工作,你是合格人选。为革命军培养人才,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请不要推脱”。第二天一早,云松随贺龙部队的一支军需队赶往澧州。两天后,以少校教官的身份,穿着灰色军装,走进了教官办公室。
贺龙对创办的政治讲习所很重视,亲任名誉所长。开办一周后,他身穿中将军服,亲到澧州文庙给全体学员训话,要求他们胸怀大志,刻苦学习,刻苦训练,做一个既懂革命道理,又懂军事的新军人。云松上课主讲什么是孙中山三大政策?什么是国民革命?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三个课题。他备课充分,口才又好,讲的内容能联系实际深入浅出,深受学员欢迎。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即阳历的九月二十三日。晚饭后的云松来到教官办公室浏览当日报纸。一条报讯,令他大吃一惊:“本报讯:昨日,匪渠杨子廷带领120多名土匪,袭击桃源沙坪,烧毁大小店铺200余间,将该集镇掳掠一空,扬长而去,已遁入桃源、沅陵、安化三县交界的深山之中。桃源驻军及民团正奉命围剿……”。
沙坪集镇距桐花坪只有二十来里,是一个百年名镇,所产红茶远销欧西及土耳其斯坦、俄罗斯。商贾云集。茶行、钱庄、酒楼、旅店、烟馆、花巷、南北货店连成几条街,久为地方军阀、土匪、大盗垂涎。民国九年(1920年)阳历八月一日,一伙沅陵土匪洗劫该集镇,烧毁民房千余所,掳走牛猪六百余头,“服物罄空,农器灰烬”。当年云松的小妹兰芝家开在沙坪街口临近澄溪码头的一个小旅店也未能幸免。孰料六年过后,这里又遭匪劫。云松眼前仿佛看到沙坪街上浓烟滚滚,土匪纵掠,男女老幼啼哭哀号的惨象。不禁悲愤交集,象疯了一样跑到澧水岸边,仰天长啸。
青年毛泽东
番禺学官,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创办于此。
云松妹妹兰芝家这次又遭匪劫。那匪渠杨子廷原是在黔军中吃过军粮的,懂些军事,作战时被打瞎一只眼晴后不愿在家务农,纠合一伙人落草为寇。中秋节那天,沙坪集镇上的男女老幼吃过晚饭后,手拿月饼涌到街上赏花灯,闹了一个晚上。次日拂晓,杨子廷却率着一群悍匪偷偷赶到这里,迅速封住了几个街口。天亮后,兰芝家的店小二刚打开店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土匪就手持长枪、砍刀,径直闯入店内,把所有人赶出店外,将柜台里的钱和所有拿得走的值钱东西,统统掳入包袱中。随后将店里的桐油、洋油都泼在木板壁、木地板上,用火点燃。好端端一栋新修的两层吊脚楼,瞬间被大火呑没。连着的一长排民房商铺,同时都遭劫被焚,留下长长一片黑乎乎的废墟。妹夫冯南的老父亲,也是前清秀才出身,刚做七十大寿。见此情景,气得眼冒金星、口吐鲜血、昏厥到地,两天后在两溪口的老屋里气绝身亡。父亲“头七”刚过,妹夫就脱下孝衫,将妻儿三人送到桐花坪,暂时安置在妻兄家,自己去了安化东坪教书。
杨子廷一伙土匪袭击沙坪得手后,遁入老虎尖。老虎尖一脚踏三县,在桃源、辰州(沅陵)、安化三县交界处。这里峰高谷深,虎豹出没,人烟稀少。杨子廷一伙占据一个山寨,据险扼守,驻守桃源的-营部队与之对峙了几天后,因接到移防的命令,只得撤走。助剿的-支民团也随之撤走了。不久,社会上却传出话来,说杨子廷可能还要带着人枪到桐花坪、枫杨坪、皇封驿、鼠溪口等几个“油水厚”的地方“打打牙祭”。这消息真假不明,但却叫这一带人心惶惶。身为区长兼团防分局局长的刘麻子刘富宽,赶紧与几个乡长商议,决定加征治安捐,限期一月收齐。说是要用收的这笔钱扩充团防分局力量,提高防御能力,以免再酿沙坪悲剧。很多人却背后骂他是土匪来了无卵用,土匪走了却借机搜括民财,心比贼黑。
当此之时,金婶三妯娌和一个妹子守在家里,见形势这样乱,男客们又都在外面谋事,更是惶恐不安,忧心忡忡。一商量,决定叫正在几处读初小,高小的几个小孩暂且休学,等局势好些了,再送他们返校。
云松的大哥云山、老弟云柏临过年时都回来了。这个老宅子里,此时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大群,热热闹闹的。金婶想着去年的年节是在大哥大嫂家过的,今年应该由她和云松接一大家子过年才好。她已早就做了些准备,但却要云松早点回来才行。哪料这时云松却来信说,因学校迁址,他已到了湖北鄂城。但这批学生学业重,过年也不放假。他也只能等学生们在新年的阳历二月中旬毕业离校后才能回家。
云松是个讨子侄们喜欢的大人,听说他不回家过年,都噘起嘴巴说“今年过年会少了些味道”。其实,最觉没味的是金婶,过年时自己男客不在家,真不知这“年”过出个什么味。心想云松去的是个什么学校,过年也不放假。
这“ 年”是在老弟云柏家过的。吃过年饭,待两个当家男人上山“送亮”回来,一家子又喝擂茶。几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吃了些“压桌”后,放鞭子玩去了。云柏将一碗送到嘴唇边的擂茶没喝又放下,开口说到:“二嫂,听说二哥到广州是进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现在是在“贺胡子”贺龙办的一个政治讲习所任教。二哥跟你讲过么?”金婶内心一惊,摇着头表示不知道。她也是不知道。云柏却又说了一句:“二哥只怕是当了革命家了。”
老大云山平日不多言语,是个心里装得住话的人,今天喝了些酒,嘴巴就多了些: “云松不象你我。他志怀高远,且又悲天悯人,当此乱世,他是不愿过安稳日子的。”接着又不无忧虑的感慨到:“革命家要么成功,要么成仁,自古亦然。近世以来,我们湘省就有浏阳谭嗣同、湘潭王家媳妇秋瑾、本邑宋教仁等豪杰,是为改革社会抛了头颅的。云松走这条路,也得小心才好。”坐在一旁的大嫂看着金婶脸上有些不自然,连忙用脚碰了男客一下。对面的弟媳直接打断了云山的话:“大哥,今天过年,要讲吉利话。”大家也就转了话题。
一大家子人“守岁”过了半夜才喊睡觉。金婶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不仅仅是心里挂着云松一人在外“年”是怎么过的,白天大哥几人讲的那几句话,确实叫她心中久久平静不下来……。
因为过年,身在湖北鄂城的云松晩饭时与几位教官一起也喝了几杯酒。原来,贺龙是在两个月前就带着自己的部队进入湖北前线的,正与军阀吴佩孚的军队作战。师政治讲习所也随迁鄂城,正在培训第三批学员。贺龙周逸群要求新学员在新年正月中旬前完成学习任务,然后参加前线作战。所以,虽然今天是除夕,白天云松照常在给几个班的学员上课。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渐渐地睡着了,却在梦中见到了正在吃年饭的妻子儿女和一大家子人……。
土匪抢劫图
(六)
每当过年的日子里,枫杨坪街上的刘家大院里一定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身为区长的刘麻子天天在大客厅里迎来送往,春风满面。今年的这几天,这院子里依然是热热闹闹的,但正月十五邀请本地名流赏灯的活动却被他取消。每天面对前来“拜年”的宾朋,他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但明眼人看得出,他心里却是有些烦燥的。因为觉睡得不好,脸上还有些难掩的倦容。
他岂能不烦?去年下半年,沙坪街上遭土匪洗劫,轰动一时,叫他这个当区长兼团防分局局长的刘富宽饱受指责,弄得灰头土脸。现在全县七区三十六乡成立农民协会,入会的泥杆子有四千多人,到处贴着“一切权力归农会”,“减租减息”的标语。手工业界也成立了十-个行业工会,会员也有二千五百多人。一个多月前,县公署经管公债的彭、李两专员涉嫌贪污,被几千愤怒的民众揪出来,捆绑游街。于今县府一班官员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小心得很。还听说在一帮国共两党骨干分子的操纵下,全县第一届农工代表大会将于新年农历正月十六日在县城西郊的西寺坪召开,并宣布成立县农民协会和县总工会。县长高炳垓已下发通知,说是要执行省府指示,各区乡如有人要参加这个会,不得阻挠。他刘某管的这个区,虽然还没有成立一个农会工会,但也有一些胆大的人正在积极策划这事。“眼看县农会工会成立在即,本区各乡又能捱多久?如此一来,太平日子怕是没有啦。”几天来,每想到这里,他就不禁叹起气来。
新年正月十三的大清早,丁老财邀了几个土财主跨进了刘府大门。名义上是来拜节,实际上是来向他讨教应对世局的办法的。他却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而言它。丁老财有些急了,大声说到:“你当区长的,还在装消停,不着急。莫非你真糊涂?假如我们这里也成立了什么鸡巴农会,你有好日子过?到时他们要老子减租减息,拉我游行,我跟他们拼了”。听了丁老财这话,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世局在变,本区长又如之奈何?”。再没有下句了。见这情景,丁老财等几人也不多说了,吃过中饭,一齐向他打拱作揖告辞了。他自己则在火坑边的睡椅上半躺着养起神来。
说实在的,他是看不起丁老财这号土财主的,背地里常骂他们是只知道“死抠蛮干”的蠢货。至于如何应对当前面临着的世局变化,通过多日的苦思冥想,又经与几个乡长、县党部某几个人士交流过观点后,他已有了自己的应对策略。“随他丁老财等几个蠢货到时硬抗一下,挡挡风头也好。”一想到这,他不由得嘴角泯笑了一下。过了半响,他坐起来揉揉眼皮子后,叫人把何管家和王铁怪喊来,交待了一件事,便去后天井里打太极去了。
(七)
正月十五晚边,何管家与王铁怪就到了桃源街上,住进了刘麻子置在东河街的那幢四合盘的大院子里。第二天早饭后,两人带上一名团丁,来到了西寺坪。发现今天的农工代表大会将是在一个已清空的大货棚里召开。会议主席台搭在屋子一侧,头上是红布黑字的会标,左右两根台柱上各挂着一条长竖幅,分别写着“国民闹革命”、“工农要翻身”几个劲道很足的大字。台下是整齐排列着的一大片长条凳,大概可坐二百多人。三人见开会的人陆续来了,赶紧将带来的两条红布横幅挂在屋外三根槐树间,上面分别写着“热烈祝贺县农工代表大会召开”、“坚决拥护县农民协会、县总工会”。落款是某某区公所,显得格外醒目。何管家和王铁怪也想进去听会,却因拿不出参会请贴,被挡在门外一边。恰在这时,他俩却看见本区的谭老五、蒋映秋、曾裁缝、王春早四人大踏步走到会场门口。他们临进场时,里面匆匆走来一个身穿灰布长衫的人,跟谭老五等打起招呼来。谭老五惊喜地喊着:“啊呀,云松哥,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在鄂城教书吗?”。那人却把谭老五拉到一边亲热地说了几句后,就朝主席台上走出了。两人认得这人不就是桐花坪的魏云松吗?心里都颇感诧异。
那人正是魏云松。几天前,他在完成鄂城政治讲习所第三期教学任务后,没有留在部队,经组织同意,立即返回桃源开展农运工作。今天,他还将以县农工代表大会筹备处成员身份坐在大会主席台上。
会议一连开了几天。五天后的正月二十日,太阳高照,天气暖和。上午,国民党县党部东楼那间宽敞明亮的大会议室里,格外热闹。谭老五等百多名农协代表,正用自己那粗糙的手掌,行使着一份亘古以来的“泥腿杆子”们未曾有过的权力。桃源县第一届农民协会宣告成立,并票选产生了执行委员会委员、正副委员长、各部部长。令谭老五等人格外高兴的是,云松被当选为执行委员。
自会议头天见过谭老五等一面后,云松由于先后承担了县农工代表大会、县农会的秘书工作,负责起草下发一系列的文件,几天里他是没日没夜的忙,却一直没再和谭老五等几个老家来的代表说上一句话。
会议开到正月二十下午才散。临吃晚饭时,云松邀了钟卫民,吕大兴两位同志来到河边的一个小旅店里,找到谭老五等几个人,自掏腰包接他们吃了晚饭。席间,几口水酒下肚,一伙人你言我语地聊起自己的想法和本地的情况。谭老五挨着他坐着,用巴掌朝他肩背一拍,说到:“云松哥,我们那边最需要你们几个这样的人去主事,带着我们赶快把农会建起来,跟那些不仁不义的土豪劣绅斗一场。只要穷哥们都动起来了,不怕斗不过他们。”一席人都点头称是。
云松见到大伙摩拳擦掌的劲头儿,很是高兴地说到:“现在,全县农工运动高涨,这几天农会会员已达万人,工会会员已上了五千。随着这次县农会、县总工会的成立,还将迎来新的运动高潮”。他顿了顿,接着说到:“但我们那块地方却是显得落后些。根据县农执委的决定。两天后,我和钟卫民,吕大兴等几个同志组成一个工作队,分头深入本区几个乡开展工作,就与大家吃住战斗在一起。希望各位发挥好骨干带头作用,与工作队的同志一起把工作很快抓起来。”
王春早着急地插话道:“我们前面也活动过,做个一些工作,却没有邻近几个区乡的成效大。这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具体干才好?”正好与他挨着坐的钟卫民接过话说:“我们先把乡里所有积极分子召拢,传达这次会议的精神,再分头走进各屋场,甚至到户,深入宣传下去,让人人皆知当前的形势;同时,扩大积极分子队伍,培养一批骨干,筹画建立乡农会。农会建立要快。之后,农会要带领穷苦人找地主老财减租减息退押,时机成熟时还要分田分地。禁毒、禁赌、禁娼、妇女解放等工作要同时跟进。这些工作肯定要伤害到那些反动家伙的利益。尤其是马上要开展的减租减息,是伤筋动骨的事,一些地主老财肯定要反对。我们先礼后兵,给他们宣讲到位,有抵制不从的,农会要发动穷哥儿们把他揪上台批斗,游行示众,杀杀他的威风。”
蒋映秋,曾裁缝两个有些担心地提到,刘麻子等人有枪有势,横行霸道惯了,有些老实巴交的穷人怕是胆子小,怕日后遭他们的报复,不敢参加农会。吕大兴说到:“不用怕,县农会正在建立有百把人的自卫队,县公署的团防局要解散。今后各区乡农会也要建立自卫队,刘麻子的团防分局也是要解散的。要清算土豪劣绅、土匪恶霸欺压迫害穷人的罪恶。县里马上要设立惩治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公审处决一批多恶太多,民愤极大的恶霸土匪。我们的口号是一切权力归农会。告诉穷苦乡亲们,刘麻子这些人不用怕,他们的好日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大家兴高彩烈地边吃边聊了一两个钟头。云松最后说:“这几天大家都很累,今晩睡个好觉,明天还要走路赶回去。我们工作队的同志随后就到。”
民国时期桃源契税收缴凭证
大革命时期(北代战争时期)农民运动图
(八)
元宵节以来,桐花坪的天气一向很好。这天早饭后,金婶和大嫂、弟媳、姑娘兰芝一同在屋外的溪沟边洗衣服被子。大嫂带着关心的口气对金婶说到:“大弟媳,听说云松回到县城有些日子了,也不回来看看堂客娃儿,就这么忙?乘着两个男娃儿开学还差几天,我们几个给你照顾着,你去县城看看他吧。”金婶笑笑答到:“多谢大嫂了。听谭老五讲,他这两天要回来的。”
傍晚时,云松果真到家了。见他是自去年春天离家后第一次回来,弟媳抢着弄了些菜,把还没外去的家里人都叫拢来陪云松吃了晚饭。大哥、老三和妹夫已外去几天了。两个大侄儿陪叔叔喝酒,边喝边问外面的世界如何?
夜深人静时,三个娃儿都睡去了,云松和金婶才得以消停,挨着坐在火坑边。火坑里火光很亮,金婶还想纳一下鞋底,云松却把她两只手掌握着,望着她说到:“金满,你却瘦了。”金婶听到这话,知道男客的心意是什么,眼睛有些湿润起来,嘴里却说到:“我没什么,只是你一个人在外,真叫人担心,弄得俺觉也睡不安。”
“我这次回来,也许一年半载都不得去远党,但我也不会天天拽在家里。我是负有使命回来的,过些日子,你就会晓得我在干什么,只是难免会累及你,你要小心些……。”
“你不讲明白我也晓得些儿。过年时家里几人男人说你怕是在干革命。谭老五两天前从县城回来后也说你已是革命分子,就要回来带领穷人建农会,跟土豪劣绅斗法。象刘麻子、丁老财这号人不是好惹的,你带头跟他们斗,却要稳当些才是。”
云松点头应是。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次回来,面临着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斗争,也许会弄得血雨腥风。但他已是对着那面印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举手宣誓了的,必得义无反顾,赴汤蹈火。
“也许,今后这个家,几个娃儿,都得靠你。你跟了我,只怕也是有苦吃不完的。”
“呃,不要紧,谁叫我跟了你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跟了你不后悔。”
(九)
十多天又过去了,按照阳历算日子,已是三月中旬。樱桃树、墨李树已把花开过了,到了“土荆条”漫山遍野开发时。桃源有句农谚:“土荆条开发,鲇鱼搬家。”这时的水沟田角,常常会有鲇鱼鲫鱼摇头摆尾戏水,发出“哗啦”的响声。
从鼠溪口到马厂驿,从桐花坪到枫杨坪,往日这时在安排犁耙傢什、簑衣斗笠的种田人家,却都在转告、议论着一件大事儿:“俺们这里也要马上建农会了,要减租减息了……”。
聂婆婆这一向见儿子光昆跟着谭老五一伙早出晩归,四处游说,讲什么建农会的事儿,知道这事跟云松有关,便特地找到金婶打听真假如何?金婶告诉她:“只怕是真有这事儿”。
两天后,本区第一个乡农民协会成立大会在枫杨坪街上的老戏坪里召开。主席台上坐着的不仅有魏云松等几个县农会的干部,象谭老五、王春早这样的“大老粗”、“泥腿杆子”也坐了好几个。郭麻子也以本区区长的身份坐在其间。他穿一身灰布长衫,脸上堆着笑容。会议临结束时,郭麻子还扯开嗓子讲了话,大意是:建立农会是国民革命之要义,今日本乡农会的建立,开本区之先河,是全区之大事。作为区长,不仅当表祝贺,而日后支持农会工作,更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云云。有人说,今天会前会后放的鞭子,都是郭麻子命人送来的。
本区第一个乡农民协会建立了,其它乡的农民协会也会很快建立起来。农民运动这把火,终于烧到了郭麻子的地盘上。可这郭麻子却真是一个“与世俱进”的聪明人,他今天不仅在成立大会上讲得很好听,散会后又单独找云松表了态:减租减息退押,禁毒禁赌禁娼,禁止欺压妇女,今天会上通过的这些议案,他都极力拥护,带头执行。自家今年的田租,将只收一斗田一担谷。借出去的钱,无论新旧,一律减息三寸。还说,只等区乡农民自卫队一建立,自己就把手下的团防分局解散,枪交给自卫队,团丁打发回家。如有愿意加入自卫队的,自卫队也接受的,自己决不阻挡。云松点头称是。
其实,云松心里很清楚,郭麻子就是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奸诈之徒。当前,全国国民革命运动持续高涨,郭麻子又何尝不知?在汉口、九江,连英租界都被民众占领,由国民政府接管了。在上海,中共军委书记周恩来直接担任总指挥,成功组织领导了当今世界最大的工人武装起义——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建立了上海临时市政府,震惊了欧亚美各国反动政权。北伐大军势如破竹、相继占领南京、杭州、上海、南昌等一批大城市。贺龙等一批左派将领继续北伐,连战皆捷。这位从湘西走出去的英雄人物,已被人誉为战绩最多,声誉最高的北伐名将(不久升任二十军军长)。担任中共农委书记的毛泽东,于三月发表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同时在武汉创办了中央农讲所,为全国各省抓紧培养大批农运干部。三湘四水,工农协会如雨后春笋般纷纷诞生。桃源自二月成立工、农协会后,工农运动是如火如荼。几天前,县惩治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在西寺坪成立,现场处决“漆河三虎”。“漆河三虎”是作威作福一方的三个恶霸,与刘麻子都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尔后,接连被区乡农会处决的土豪、劣绅、恶霸、土匪已有十多名。听说有位依仗兄长是民国老革命家的恶霸已被人用扁担打死在羊毛滩。这些消息,对于刘麻子来说,无不是惊雷震耳,针芒刺背。在这风头上,他自会小心,绝不会学桐花坪的丁老财还那么嚣张,落得个自讨苦吃。几天前,当谭老五带着光昆等一帮佃户上丁老财的门谈减租减息的事时,丁老财不仅不听,还拍桌打椅骂人。年前,刚丧夫的年轻罗寡妇借了他一石谷,当时他不说租息是多少,也是在几天前,他却上门对罗寡妇说,秋收时要还一石八,还色眼迷迷的对她说:“还不起谷不要紧,要么我搬来跟你住,要么你跟我去过日子”。受到羞辱的罗寡妇哭着要投水自尽。这事更是惹怒了一大群人。在谭老五、光昆的指挥下,他们硬是将丁老财这家伙从他自己屋里揪了出来,用一根棕索捆着,头上给他戴了一顶白纸扎的猪头帽,胸前挂块写着“流氓劣绅丁为德”的黑牌子,被牵着从桐花坪游到枫杨坪,沿途男女老幼都看热闹,说是“比看猴把戏带劲多了”。刘麻子那天刚好在自家门口看到丁老财那狼狈样子,心里直骂他是“一筒不识时务的蠢猪。”
大革命时期的周恩来。
上海市民上街庆祝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取得胜利
北伐战争时期的贺龙
(十)
两个多月过去了,时间早已进了阳历五月。梅子在黄,阴雨绵绵。
云松是昨天到县城的 ,参加了中共桃源支部和县农会执委会分別召开的紧急会议。今天一早就急着往回赶。此时,他坐在一只前往鼠溪口的乌篷船上,思考着明天的各乡农会负责人会议的开法。会议是来县城开会前就与钟卫民、吕大兴等一道商定了的,并已通知到各乡予会人员。这次会议地点没有定在马厂驿街上,而是定在枫杨坪街上。现在,他愈发觉得明天的这个会很重要。会议既要立马传达这次县里上述两个会议的精神,还要迅速调整部署下段的工作。当前,本区各乡农会、农民自卫队都已建立,减租减息退押工作已全面推开,几个集镇的烟馆、赌馆、妓馆被取缔了。其它一些工作也在跟进。农会威信很高,大多数农民兄弟们都在向农会靠拢。一些流浪在外的、落草为寇的人归了家。聂婆婆的两个孙儿也不出去讨米了。一些平日威风不过的地主老爷们似乎都老实了很多。但是,各乡农民自卫队都只有几个、十来个人,拿的武器也就是鸟枪梭镖大刀和五花棒等,他们除了那股热情,缺乏军事技能和斗争经验,战斗力不强。面对变化着的形势,壮大乡自卫队的力量显得十分重要。尤其要抓紧建立一支区农民自卫队,要有枪杆子在手,最好是把郭麻子掌握的团防分局解散了,把枪械都接受过来,把那些够条件的团丁也编入自卫队。他还想到,虽然郭麻子不会真心自愿解除自己手上的武装力量,总是找理由搪塞、拖延这事,但这次会后,还是得去找他,对他讲清道理,晓以大义。
船从白马渡经过时,天气突然闷热得慌。空中乌云翻滚,压住两岸的山头。水面上雾气沉沉,盖了山脚。这是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兆。船头上的云松,心潮起伏,感觉当前面临的政冶形势,就恰如这眼前的景象,诡异险恶。
其实,对于当前变化着的复杂形势,他是早有所闻的:一个多月前,乘着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胜利,蒋介石兵不血刃、以北伐军总司令的名义、踏进了这个远东第一大城市,却突然撕下假革命的面具,悍然发动“四.一二政变”,反动派猖狂屠杀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人士,射杀手无寸铁的游行队伍,黄浦江血流成河;迁址武汉的国民政府内,一些右派分子与蒋介石势力相呼应,叫嚣要“反共清共“、“宁汉合流”。但变化之突然,仍是始料不及的。一周前,隶属武汉国民政府节制的三十四师师长夏斗寅突然叛变,悍然进攻武汉,虽然被武汉卫戌司令叶挺率部击退,但影响很恶劣。二十一日,何键所部三十五师一个反动团长许克祥突然率部袭击国民党湖南省省党部、省总工会、省农协会和特别法庭等革命机关,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等上百人,并公然宣布脱离武汉政权,拥护南京政权。长沙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这接连发生的反革命事件,也令常澧大地的一些反动右派、土豪劣绅弹冠相庆,蠢蠢欲动。
昨天的两个会议,就是在长沙发生“马日事变”的危急形势下紧急召开的。在县党支部会上,年轻的吴书记告诉大家:现在,我党的郭亮、柳荀直等人正在浏阳、湘潭等长沙周边县活动,计划组织十万农军围攻长沙,喊出的口号是“打倒蒋介石,活捉许克祥”。各地农会正群起响应。吴书记特别指出,虽然全省及我县当前工农革命总体形势依然高涨,但无疑已到了与反动势力作殊死搏斗的关键时刻。我们下段的工作任务是,进一步发动群众,巩固革命成果。尚未建立区农会、农民自卫队的,要迅速建立。要在本县掀起更澎湃的革命高潮,作为对十万农军攻长沙的有力支援,和对反动势力的迎头痛击。吴书记说完上述话后,又语带沉痛地说到:“同志们啦,两个月来,全国已经有无数的革命者牺牲了,斗争的形势也许会愈加复杂。敌人的屠刀,正在伺机砍向我们。但我们是共产党人,革命路上不容退却,只能勇敢向前。牺牲是难免的,我们唯有不怕牺牲,才可换得革命的成功,劳动者的解放。”
船到鼠溪口码头,云松刚一上岸,狂风挟带暴雨扑面而来,还未及躲避,身上很快被淋透。他干脆扑风扑雨的沿鼠溪河堤走了十来里,再走进一条有八、九里路远的长冲,等到走出冲口,来到自家屋门口时,竟象落汤鸡一样,把坐在院子大门口张望的金婶吓了一跳。金婶心痛得不得了,好在灶上的炉锅里有热水,赶紧将它舀到木盆里,命他洗了澡,然后拿一套干净衣服给他穿上。又怕他着了凉,用沙罐煨了一大碗姜糖茶叫他喝了。接着又洗菜淘米,弄起饭来。好个粗大汉子的云松,此时却也象个孩子一样任由堂客摆布着,心中却是热乎乎的。
云松的心事却是重重的,金婶心里看得出来。晚上,她把昨天谭老五讲的一个消息告诉了云松:郭麻子的何管家和干儿子王铁拐前几天外出过一次,晚边回来时用火排拖了些东西到枫杨坪码头,接着就从后门搬入自家内院里。有人暗中传话出来,说那是二十几只“汉阳棒”(汉阳枪),几箱子弹。又说有人告诉她,两个月里听不到声响的丁老财,这两天却在屋里哼起了曲儿,象是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似的。云松听得认真,却没有讲什么。金婶叮嘱他几句,叫他注意身体、多多休息后,也就上床睡了。
次日拂晓,金婶还在睡着,却被来自房子档头一个小门上的敲门声惊醒。云松已翻身下床去开了小门。见是有一个人由谭老五带着来找云松,但他并没有进门,却将云松叫出门外。金婶从窗里往外看见,那人她不认识,却见他对云松低声讲着什么事,很焦急愤慨的样子,之后便匆匆离去。云松也没留他,又赶紧与谭老五悄声说了一阵,才返回到屋里,见金婶已披衣起床,便很严肃地说到:“出大事了,我得马上赶到枫杨坪去”。要出门时,云松竟将金婶拉到胸前搂着,用手指捋了捋她额上的头发后叮嘱到:“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因为半夜前就已停雨,云松什么多的东西也没带,只是上身穿了一件粗布背心,外套一件粗布罩衣,下身穿的一条粗布长裤,脚上踏了-双油钉鞋,便急匆匆走出了大门。谭老五和光昆已先一步去了。金婶远远望着自己男客从那木桥上过了河,身影消失在茶山冲冲口处,心里却是砰砰地跳。这个视男人为自己生命的女人,今天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是越走越亮,这条五、六里长的冲谷,云松很快就要走完。只要出了西头冲口,就能望到枫杨坪街上沿河而修的那些房子了。他正要走过一段沟堤时,却见一条杯口粗的“赤刀背”盘着身子,昂着头望着他,吐着信子,似有拦住他往前走的意思。云松晓得,赤刀背是无毒蛇,并不可怕,加上事急,便麻着胆子走这蛇的一侧过去。今天这蛇也怪,象有些着急一样,又赶紧溜到云松前面,横着身子把路拦着,昂头摆尾不停,显得有些哀求他的样子。云松虽然感觉这蛇行为太蹊跷,但又见它并无伤害自己的意思,便捡起堤边一根干木棍,硬是将那蛇掀在一边,再一阵急跑,把那蛇甩在了后面。这一切,都被对面山脚下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悄悄看着。云松走远后,这男人叹口气走进了自家屋里。
云松要赶到的开会地点,位于枫杨坪河街的上头,是一栋三面外墙用青砖砌成的平房,临街正面是木板壁,屋后檐下却正是那条近二十丈宽的河谷。因是初夏,河谷的滩岸长着很深的芭茅和杂树,河中的流水有些湍急。但河的对面就是一道山坡,同样长满了杂树和芭茅。
云松赶到时,光昆站在外面放哨,谭老五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但堂屋后的那间屋里、十几个参会的人正热烈议论着。云松没有立即走进去,却叫谭老五把钟卫民、吕大兴三人先喊了出来。在堂屋一角,云松先向他俩通报了情况,又紧张地商议了片刻后,才一起走到里屋。大伙看他三人面孔很凝重,都立刻静了下来。
“同志们,今天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继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五月二十一日,何键手下的反动军官许克祥又在长沙发动了“马日事变”,大批革命志士遭到疯狂屠杀。我前天去县城开会,就是听取上级关于这一事变发生后我们该怎么办的指示精神的。我是昨天凌晨离开县城的,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驻扎在常德的熊震独立旅,纠合常德县长公署警备队、警察局、稽查队发动了政变。他们关闭城门,封锁大街小巷,占领常德县党部、总工会、农会、省立二中,对革命者实行大屠杀。同时,熊震部又派出营长李弦率部突袭桃源县城,桃源上述革命组织、团体的办公地全部被占,全城搜捕屠杀革命人士,情况十分危急,但具体情况不明。今天拂晓,我得到县党部和中共桃源支部派人紧急传达的指示,要我们先立即分散隐敝革命力量,待机而动。我估计,本区反动势力已经得知情况,刘麻子极有可能正在集合团防分局人马,从马厂驿那边朝我们扑来。”
恰在这时,负责放哨的光昆推门而入,喘着粗气说到:“王铁怪带着几十个持枪团丁,已朝这里扑来了”。众人一听,个个怒火中烧,就要冲出去与之拼搏,却被云松止住。此时的他,冷静而又迅速作出决定,要谭老五、王春早带领大家立即从后门潜入河谷,向对面山上转移。众人叫他一起走,他严肃地说:“情况万分危急,你们上山后分散隐敝,避免牺牲。同时,设法迅速通知所有农会骨干和自卫队员,暂不轻举妄动,静观形势,等待指示,再图行动。我与钟卫民、吕大兴断后,拖住敌人”。说罢,云松三人挺身走到堂屋大门口。这时,王铁怪手拿一把匣子枪,正带着人马冲到眼前。但王铁怪还是慢了一步,他原以为会在这里将全区革命分子、农会干部一网打尽,却只抓到了魏云松等三人。因为有魏云松等三位共产党员的舍身掩护,谭老五、王春早、光昆带着与会人员全部转移脱险。
日才三竿,天却在热。南边的山巅上压着一大片乌云。刘麻子在一群团丁家仆的簇拥下,走过那道木桥,再沿溪河下行到一块遮掩在杂树丛草中的滩地里。周围已布了岗哨,严防外人进入。在一株大鬼柳树下,他端坐在一把早准备好的藤椅上,两边侍立着何管家、王铁怪等。他对面三根刚被砍成秃头的树桩上,分别捆挷着三位革命者。不!在他眼里是恨不能一口嚼碎的三位共匪分子。
三位革命者遍体鳞伤,衣服上溅着血迹,嘴里被塞了破布。虽然发不出声,但三人都是金刚怒目,直视着刘麻子一伙。此时的刘区长刘富宽,内心狂喜,却摆着一副神色庄重的面孔。今天,他将奉刚刚成立的县清党委员会的命令,判处魏云柏、钟卫民、吕大兴三名共党分子的死刑,就地正法。他本也想通知大批乡民到场,在众目睽睽下公开处死这三人,但他自知众怒难犯,还担心会有农会分子劫持法场,觉得还是事贵神速,不事张扬的处置了他们三人为妙。
看看一切安排妥当,刘麻子命人取出三位革命者嘴里的破布。自己清清嗓子,尖声说到:“魏云松,你等三人,可知也有今天?一段时间以来,你们明为国民党党员,实为共党分子;明倡国民革命,实践共产邪说。扇动乡人作乱,破坏社会良秩,罪孽深重,天理不容。今天,本区长奉县清党委员会命令,逮捕审判你等,你等可有话说?”
云松哈哈大笑到:“刘富宽,你说这些话,岂不心虚?谁人不知道你阴险狠毒,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作恶多端。国共合作,推动国民革命,行的是孙总理的新三民主义。我们三个共产党人,发动穷苦百姓,建农会,求翻身,何罪之有?倒是你自己要知道,你什么党员都不是,什么主义都不信,你就是一个旧制度的卫道士。今天你与国民党右派相勾结,假言清党,擅行屠戮,目的所在,何人不知?但我警告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会有善终的。”
听了云松这话,刘麻子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牙齿咬得格格响,但却又以悲悯口气说到:“云松,你等三人也是误入歧途,又何必死犟?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家庭想想,难道你等的妻子儿女今天就不望着亲人平安回家?你等若能幡然悔过,我也可指一条生路给你等”。吕大兴轻蔑一笑:“生路何在?”。何管家马上拿出一张纸扬了扬,说到:“刘区长的意思,只要你们肯供出还未暴露的共党分子,说出今天漏网的农会分子可能的去向,并在这份悔过书上签字画押,就立马放人。”何管家还想说下去,钟卫民却怒喝到:“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别在这里假慈悲。今天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想要我们当叛徒,苟且求生,你们做梦去吧。”
这时,南边山上的乌云正滚滚压来,还夹带着闪电与闷雷。刘麻子不想再拖时间,便狞笑着说到:“魏云松,既然你等想做烈士,我就成全你们。你可还有话说?”。
这时,枫杨坪街上和周边闻讯赶来的男女老少不少,站在高处远远望着这边。云松大声说到:“刘麻子,你可曾知道当年浏阳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就义时说的那句话吗?”刘麻子倒吸鼻子说到:“愿闻其详。”
云松远望前方,朗声说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者也。有之,请从嗣同始。今天,我们共产党人,与谭嗣同有别,实践的是一场彻底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伟大革命。我党自民国十年创建之日开始,已经有包括李大钊先生在内的无数的同志为之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但我要告诉你,革命的种子已撒遍中华大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胜利必将属于我们。乡亲们,今天,我等三人与你们暂别了。再见。”
听到三声枪响,远远望着的乡亲们,无不悲痛难忍,有的失声痛哭。随着-道闪电射过,一声巨雷在河谷上空响起,大雨倾盆而下。三位烈士的血,顺着雨水,汨汨流向溪河。刘麻子一伙,却被这景象弄得心惊肉跳,仓皇而走。须臾,大雨猝停,一道金光照在那河滩上。三位烈士的上方,升起一道彩虹。一大群男女老幼,一齐拥至三位烈士身边。人们将他们的遗体擦洗干净,再将他们安放在刚刚从棺材店里抬来的三口黑漆棺材中,盖上白布。接着,几十个精壮汉子,分别抬起那三口棺材,齐声大吼:“好人啦,我们送你回家”,便迈步分头向三位烈士的家走去……。
三位烈士灵柩过处, 云烟袅袅,鞭声阵阵,随风飘起的是一页又一页的纸钱……。
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革命群众。
长沙“马日事变”,大批共产党人,进步人士遭屠杀。
被反动派逮捕的共产党人
下集
(十一)
十年过去了。
常澧大地,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工农革命,随着公元一九二七年“敬日(五月二十六日)事变”的发生,遭到了残酷的绞杀,大批的象魏云松一样的革命者惨遭杀害。
(仅桃源一县,一年内就有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人士等500多人牺牲。)
牺牲后的魏云松,被安葬在他家屋后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于今,他的坟头长满茵茵碧草。但他好象依然在注视着桐花坪,注视着自己深爱着的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上的穷苦百姓和亲人们。
桐花坪风景依旧。老百姓依然以一种顽强的毅力,艰难的生活着。但人事有了些变化。那一年,为了躲避刘麻子的搜捕,谭老五在云松牺牲后不久,为了躲避刘麻子的追捕,悄悄带上罗寡妇走了,至今不知出向。同时不见了人影的还有光昆等人。聂婆婆已两年前入土为安了。她那两个孙儿都成了年,靠在别人家当长工维生。丁老财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中了风,屙死屙尿都是在床上,老婆伺候他久了也心烦,常对他发脾气,给他脸色看。两个儿子都好赌博、嫖女人,家产败了不少,家景没有了当年的风光,两个儿媳成天在家又哭又闹的。人们暗地里说是丁老财为人太狠,才有这报应。
统治这个地方的区长,五年前换了人。卸职后的刘富宽刘麻子由何管家陪着,半年住枫杨坪,半年住县城东街,偶尔也去常德住住。他喜欢身穿一件福寿团花紫红丝绸长袍,手持一把九火铜的水烟管,一派怡然自得享清福的样子。干儿子王铁怪则带着两个家丁,常年替他干着放租放贷,收粮收款的勾当。但他也有烦恼,两房太太只替他身了一儿两女。儿子在上海读大学后,跟一个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去了日本,几年没有回家了。小女儿骄横任性,前年跟着一个路过桃源的青年军官私奔了,也不回家。倒是大女儿还争气,嫁的男人就是现在管着鼠溪河两岸的乡长,姓郑,三十几岁,行事为人并不比他这个岳父大人差。
云松牺牲后,金婶带着三个儿女哪里也没有去,哪儿也不敢去,就一直住在那个老屋子的四间屋里。现在的她,虽然也还只有四十多岁,但头发白了不少,脸上有了皱纹。这十来年里,她忍受了太多的磨难,吃够了苦头。但她人好强,一心要把三个儿女拉扯大,好让自己那在天的男客放心。
现在,三个儿女都长大了。秋生二十三岁,春生二十一岁,女儿冬梅也有十五岁了。当年云松遇害后,她无力送三个孩子读书,靠了孩子伯伯、叔叔的帮助,使两个男儿读完高小,女儿读完初小。但三个孩子都要强,不愿拖累伯伯叔叔,死活不愿继续读书,年纪不大就干起了家务活。做为世代书香门第之家,她与云松生的三个娃儿竟没一个读出书来的,这使她时常感到自责。
但三个孩子都很知事,不象丁老财的儿子好逸恶劳。两个儿子现在已是从山上到田里,样样活儿都会干。那时,山里的竹木桐茶销出,外面的南北货物销入,大多是走水路。这两兄弟在农闲的时候,不是帮别人家驾竹木大排出鼠溪口、前往陬市的竹木市场,就是自己驾个火排做些销进销出的小生意。女儿得娘的真传,不仅饭菜做得好,还会一手好女红。由于全家没一个吃空饭的,现在的日子比几年前要好过多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去年六月,她回娘家吃大哥家侄儿的喜酒时,却见一个堂哥的女儿“秋妹儿”已年满二十,不仅人长得标致,说话做事也灵活,一打听却还没“许人“,便请娘家大嫂出面做媒,撮合将她许给大儿秋生。事情谈得很顺利,不久双方“合了八字”。一个月后女方来“看了人家”,男方送的“插定”礼也收了。过年前她又请媒人出面,正式向女方“求了亲”。金婶的想法是,今年农历八月十五前要把媳妇收进门。这一向,她在忙着准备一些礼物,想在近段挑个日子请大嫂带了秋生去女方“报日”。
前两天下大雨,溪河里涨水了。这天是农历三月初九,富家溪的高老板有一批杉木要销到陬市去,请了秋生春生和方家两兄弟驾排。四个排古佬驾了两个木排,清早出发,顺流而下,中午时到了雪浪湾。桐花坪、枫杨坪的两条溪水在这里相汇,形成一条水面更宽的大溪。四人在附近山边常落脚的一户人家吃过中饭,接着上路,想天黑前赶到鼠溪口过夜。
接下来的路程,先要过双汊港。在这里,又一条溪水汇入,形成流向沅江的鼠溪干流。两个木排、一前一后,浮在滔滔水波上,又过了滕家湾,朝着槠木潭漂去。
槠木潭临近唐诗桥。对面的党家山在这里曲折成一个弓背。一道巨石突出,拦着迎面而来的流水。湍急的流水猛猛地撞向岩壁,浪花飞溅,潜流洄漩。站在岩顶的大槠树边下看,一汪翻滚的潭水,深不可测。这里是几十里水路最危险的地方,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排古佬到此丢命。前清的《桃源县志》上说,这深潭里有一个很大的洞穴,长着一个老巨鳖,足有一个斗笠大,眼睛射着幽光,无人敢接近它。在那岩顶上,紧傍大槠树有一个庙,庙前有一口大铜钟。传说这都是为了镇那只巨鳖,和超度潭中的亡灵建造的。
这时,但见前面方家两兄弟驾着的木排,正快速朝那险潭冲去。前面的方老大,在排头即将撞着岩脚的一刹那,猛的将双手紧握着的排篙向岩壁戳出,接着双手紧攥排篙,叉开双腿,反身后倾,死命将排头挪向外侧。在这生死关头,方老大接连几个动作,都是眼疾手快,迅猛有力。后面的方老二,也不含糊,忙用手中的排篙,调摆着排尾。那长长的木排,便妥妥地过了潭,继续向前漂去。
日在西垂。这一面山和这一个潭都没了阳光,有些阴森起来了,冷风嗖嗖。秋生春生虽然年轻,但已是多次闯过槠木潭的老排工了。心急赶路的兄弟俩,看到前面的排已顺利过去,连忙使劲撑了几下排篙,脚下的排便如梭子一般加速前冲。站在排头的秋生,眼看排头要撞到岩脚下,也是迅速将手中的排篙对着岩壁戳去。岂料这一戳,却将篙头的铁尖扎进了一道岩缝中,如生根一般夹住了。排带着人前冲,排篙却猛地反弹。猝不及防的秋生一下被排篙弹入水中,迅即被湍急的漩涡吸进水底。后面的春生看得口瞪目呆,他还没反映过来,脚下的几节长排已在排头撞到岩脚的一刹那,猛烈地颠翻起来,并横陈在水面上。情急之下,秋生迅速跳入水中,向岩脚对面的浅滩游去。哥哥秋生,却任凭春生怎么哭喊,也没有露出水面。
第二天下午,当秋生的遗体被抬回家时,魏家老宅子哭声一片。看到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一下却躺在了棺材里,做娘的金婶,当场晕厥在地。从此,金婶落下了一个胸口疼的顽疾,头也时常发“黑眼晕”,一年四季要用一条“服子”捆着。
溪流
溪河里的排估佬与木排
溪谷激流
(十二)
哥哥的死,令春生十分悲痛,也十分自责。他觉得只要那天不那么性急,哥哥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一段时间里,他呆在家里,天天喝闷酒,喝过酒后-人暗中流泪。但他望着躺在床上的恩娘和哭肿了眼的妹妹,自己还得强装镇定。他现在意识到,自己已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了,肩上有着一份神圣而又沉重的责任。
他不再外出打短工了,自己的火排也晾起来了。家里的二十亩水田,全部要耕种。从耕田到浸种、育秧,接着的插秧、培管,然后到六月间的收割,都是不能误时误工的。同时,还有几亩山土的春茶要採,採了的鲜茶叶要做成十来担红茶。这些红茶要卖到沙坪街上的茶行里。还要挖土种苞谷,栽红薯。下半年则要挖红薯,还要採秋茶,又做秋红茶,还要捡油茶籽后榨清油,然后是砍柴烧炭。一直忙到冬月底才消停些。要做完这许多功夫,是非请佣工不可的,但他自己得事事牵头干,不敢懈怠。十几岁的妹妹,则忙着做饭、洗衣、喂猪、种菜、屋里屋外的收捡打扫。恩娘身体好时,也不消停,帮着忙这忙那。
就在春生拽在家里忙过不停时,国势却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东洋鬼子发动了“七.七事变”。接着,北平、天津、上海相继被他占领,大片国土沦陷。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南京被屠城,几十万同胞被杀。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进桐花坪,令人愤慨而又惶恐。却又听说国共两党已握手言和,共同抗日。保长和甲长告诉人们,现在共党就叫“共党”,不叫“共匪”了。有好心人把这消息告诉了春生一家,做娘的和妹妹没做声,春生只说了一句话:“俺一个农庄儿,不谈政事”。
但桐花坪的人遇到-个很现实的问题。到了这年年底,洋油、洋钉、洋布、洋皂等日用百货涨价不说,吃的盐突然涨价。一日数涨,涨到一斤盐一担谷。过年前两天,春生妹妹冬梅提了五十个鸡蛋去店铺里,只换来半斤盐。有的人家,实在买不起盐,餐餐吃淡菜。人不吃盐腿骨子就不来劲。这突如其来的盐荒,弄得人人心慌。又听说沙坪的那些茶行,因为滞销,去年的红茶还积压在仓库里,今年不敢收新茶了。这让春生等一些产茶人家干着急,愁眉不展。
听说当下的盐荒和红茶的滞销,都是拜东洋鬼子所赐。原来,人们平日吃的食盐都是从扬州十二圩码头运来的,称为“淮盐”。本地的红茶,又是销往欧洲、土耳其斯坦和苏联的。于今,东洋人占了江淮盐场、控制了上海码头和长江水道。他们-边严禁淮盐内销国统区,一边封锁国统区的茶叶销路。目的是破坏国统区稳定,制造经济恐怖。桐花坪的男人们,一提起东洋鬼子,就大骂“那不是些东西。”
七.七事变中的中国守军。1937年7月7日,日寇在北平的宛平芦沟桥打响全面侵华第一枪,吉星文团长率部英勇反击。
国统区民生问题,关系战略大后方巩固问题。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用“川盐济楚”的策略回击日寇封锁淮盐内销湖南湖北的阴谋。抗战时期的川盐销往湖南,有多条路线。其中一条是盐商走三峡,将川盐运到三斗坪和宜昌,进入湖南。
出了正月十五,春生带了些吃住的“盘缠”和本金,与一个喊他“五叔”的堂叔、几个年轻人一起,先到沙坪蒋记茶行各赊了一百多斤红茶,装入两条叉口包袱中,扎紧后用一根扁担挑着,走上前往湖北三斗坪的路。
几个人从桐花坪出发,在清江铺过沅江,到剪家溪码头上岸,经佘家坪、理公港、黄石,过慈利县境,入石门县境,翻过壶瓶山,穿越渔洋关,走进湖北长阳,才来到长江边上的三斗坪。
三斗坪是西陵峡内长江南岸的一个古镇。春生几人第一次来到这里,但见长江两岸,高峰入云,峭岩壁立。一江浩荡流水,从上而下,奔来眼底,又滚滚东去。码头沿江一线,无论是江心还是岸边,尽是各样大小船只,有兵船、盐船、粮船、客船。各种客货船只,有的是木船,有的是铁船。桅杆林立,机声隆隆。码头上穿梭往来的,尽是士兵、官员、商人、挑夫、行客。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熙熙攘攘,喧嚣一片。
春生等几人当日将红茶送到“济远茶行”。茶行老板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现在红茶走长江经上海行不通了,但却可经鄂西北、陕南、甘肃,到新疆后经伊犁,销给苏俄。且对红茶品质要求不高,粗制红茶反而适销。
休息了一天后,几人在盐关码头各买了一百多斤盐,装进一担篾篓里。这是一种专用挑盐的竹箩篓,呈方形。上路后篓子上还要盖上桐油斗笠防雨。这样,他们又踏上了返乡的路。
春生等几人在路上一个往返,风雨兼程,晓行夜宿,花了二十五天。路途之艰辛,不用言表。但最难走的路,是壶瓶山的路,山高谷深,狭路陡坡,或入地府,或上云天。沿途又人烟稀少,虎狼出没。几人紧紧相随,谁也不敢掉队。不过,路虽偏远,但走在这条路上的各地挑盐客不少,一帮接一帮。春生一伙回到桃源后,分别把盐卖给了剪家溪、鼠溪口、沙坪等地几家盐铺。再去与沙坪茶行蒋老板结清红茶的赊销款。春生把那盐篾篓带回家后,却要把它拆散,放入大锅中用水煮着,待煮干水后,锅底上可以刮下一层盐霜。家里的盐罐子,又有了几两盐。
这一趟来回,钱还是有赚的。但从孟春到季秋,春生还得把家里田土伺候好。几个挑盐客,情况都是一样的。一年里,几人也就来回跑了四趟。但从此,几个人每年都要去几趟三斗坪。几年下来,春生双肩被扁担压出了厚厚一个肉坨,肩背上的皮肤红里带黑。一次,姑父冯南暑假来家里走走,见他那模样,说他身子是红铜铸成的,是劳工阶级的模范形象。
湖南石门壶瓶山
湖北渔洋关,由湘西北进入鄂西去长江三峡的咽喉要道
挑盐客,从前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
(十三)
两兄妹的婚事,几年里是恩娘金满天天挂着的心事。四年前老大秋生的死,令那个等着做魏家儿媳妇的娘家侄女秋妹儿也很伤心,每年都要来桐花坪看看姑姑,一住就是几天。做娘的明白这个娘家侄女的心思,两年前找春生谈话,叫他把秋妹儿这女娃儿娶过来,续了这个姻缘。春生却说:“她本来是要做我的嫂子的。哥哥的死,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大坎。现在叫我娶她,心里实在跨不过这道坎”。做娘的听了这话,也就不说话了。不久后,秋妹儿另外放了人家。
现在,稍稍叫恩娘的心里消停些的是:一年前,经媒人撮合,二十岁的女儿冬梅嫁到了对河的陈老三家。陈家人好,家里条件还行。女婿长得壮实,比冬梅大两岁,为人忠厚肯干。春生对妹妹嫁的地方也满意,挨得近,站在自家屋檐下喊一声,对面的妹夫家就能听见。一旦自己外出了,妹妹能及时过河来照顾上恩娘。一转眼,已是民国三十一年。农历四月初五这天,妹妹“落月”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打三朝”这天,春生挑了一担箩筐在前,后面跟着恩娘、伯妈和婶婶。箩筐里装了好几套小孩儿的衣服、鞋袜、涎水帮之类的娃儿用品。那都是她们三个女人的针线作品。
因为是“弄璋之庆”,陈家高兴得很。堂屋的正门上方挂了一幅贺幢,鞭子放了不少。但究竟是国难当头,鬼子的飞机把炸弹也丢到了桐花坪的地盘上,有屋被炸毁,有人被炸死炸伤。所以陈家并没有铺张赈酒,来的客只有五桌,都是隔得近的至亲好友。
中午喝“糊糊粥”,这是生了小儿后赈酒的习俗。吃晩饭时,冬梅的婆婆陪着亲家母等几个女眷在里屋吃饭。春生由“亲爹”和妹夫陪着坐在堂屋里的一张大桌上。同桌的客人中,有一个年过六旬的长者,是妹郎的舅舅。舅舅姓谢,家住茶山冲靠枫杨坪那头的冲口边。酒过三巡,妹郎的舅舅有了些醉意,说话竟然没有了顾忌:“你爹云松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就义那天,大清早走我屋面前经过,一条“赤刀背”拦了他路,不让他经过,我是看到了的。”泯了一口酒后,又接着说:“不是我故意讲神仙话,这蛇是个灵物,那天它是知道你爹此去枫杨坪必有血光之灾,有意救他的。可你爹并没领会,也是你爹有英雄气节,-心要去救他那些同仁。结果遇了难。可惜可惜”。随后,他却说到:“我观你面相,你虽前半生要吃些苦,但你地阔方圆,终是有福之人,且子孙必有俊彦。这也是老天对英雄之后的庇荫。”春生是个谨慎人,听了这些话,只说到:“谢谢您老还记得我爹,也谢谢您老送我的吉言。”散席后,妹郎告诉他,自己这舅舅,早年跟着一个安化师傅学过一些功夫和医术,跑过江湖,会玩蛇、会治蛇伤。他待人够义道。可惜与舅妈没有生个一男半女,现在身边有个喊爹娘的继女,已有二十出头,喊作“春桃”。春桃是他一个师弟的女儿。那师弟十年前把女儿春桃放到师兄这里,自己带了一个小男娃云游去了,至今没来见这个女儿。又说春桃今天没来,留在家里看牛喂猪。“人长得标致,也很懂事,却还没放人家。舅舅俩老的意思是想等她亲爹来为女儿做主,万一等不到她爹,也要替她找过牢靠人家。”
在妹妹家吃过“粥米酒”后第三天,是农历四月初八,节逢“小满”。桃源有句粗俗农谚讲:“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小满不满(雨水不足),插它个卵”。春生看到因为今年“立夏”以来,雨水不多,秧苗育得迟,大概要到农历五月初才能秧插,便和五叔等几个挑盐客一起,又走上了去三斗坪的挑盐路。家里的秧田,便请了另一个堂叔“打招呼”。
因为中日战事越打越狠,沙坪的茶行,已一年销不了几百担红茶。春生自家的几亩茶山,也有两年没管理了。几人这次都是肩上背根扁担“空手”上的路,因此一路走得轻快,第七天就到了长阳境内。只需一天,就可到三斗坪。
第八天,几人在一个小集镇的旅店里早起上路,不出多远,却被一队国军拦住,要他们帮着挑军货,都是粮食弹药之类的,几人却说要急着赶路,请军爷们放行,遭一个挎着短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军官一顿臭骂:“妈的,现在小日本就在几十里外跟我们国军对峙着,兄弟们随时要把命丢在这里,要你们几个帮着挑挑军需物质还不情愿,讲客观,不想活了?”几个人被唬得大气不敢出,只得乖乖从命,心里却急得象马咬。
几个人被夹在队伍中间,挑着担子翻山越岭走了半天,来到-个山谷坪地歇脚。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士兵们分头找来干柴火和一些蔬菜等,在溪水边支起几口铁锅弄了午餐。那络腮胡军官又叫春生几人吃饭,说是下午还有路赶。几人哪有心思吃饭?都绷着脸坐在一边不动。这时,又一个军官与一个勤务兵走到了春生几人面前。那勤务兵望了他们一眼,竟喊到:“春生哥、五叔,怎么是你们几个?”。春生几人都吃了一惊,发觉这他却是聂婆婆的小孙子二毛。五叔赶紧麻着胆子把几人的情况说了出来。那军官在一边听了后,用一口武陵腔发了话:“原来几位还是老乡,你们有所不知,部队此去是要增援石牌防线。石牌在三斗坪下方,距南津关不远,是扼守长江三峡、拱卫陪都重庆的第一要塞。它下去二十里就是日寇驻守的宜昌。日寇一直想夺取石牌,打通西攻重庆的道路。二月份,已进攻过那里一次,被国军击退。这一带很危险。你们几位都是有老有小的,就别跟着走了。三斗坪距这里不远,少半天路就到了。几位老乡明天买了盐后赶快回转,别在路上耽搁。”随后又叫二毛陪着春生几人先把中饭吃了再走。二毛向春生几人介绍到:“这是谭营长,武陵清塘湖人,是我做长工时的东家老板的大公子。”春生几人饭后一齐来到谭营长跟前,连连向他道谢。谭营长却又叮嘱到:“我劝你们以后别再来了。根据军情分析,日寇无论攻不攻得下石牌,都会加大对鄂西、湘西交界地区的军事行动,甚至纵深进攻澧州常德等地。你们走的湘鄂盐道,虽是在大山里穿行,其实一样不安全。”
吃饭间,二毛告诉他们,自己在清塘湖谭家做长工时,东家见他人诚实勤快,便叫他跟了自己大儿子吃了军粮。又说自已的大哥还在港二口一户人家做长工。五叔问他是否打听到他自己父亲的出向?二毛轻声对五叔说,自己在清塘湖做长工时,有人悄悄告诉他,在敬日事变后不久,谭老五带着他父亲一起在桑植那边躲了起来,罗寡妇也跟着去了。后来三个人可能一起加入了贺龙的红军。详情不明。
石牌保卫战,发生于1943年5、6月间,中国军队与日寇在此作殊死搏斗,以少胜多,粉碎了日军西攻重庆的战略阴谋,被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对中国的抗日战争产生深远影响。
(十四)
买了盐后的第二天,春生几人挑着盐,急匆匆离开三斗坪,走上回家的路。第四天,已走入石门的壶瓶山。走的这路虽然自古以来就是连通湘鄂两省的商旅古道,但却尽是在密林陡崖间穿行,狭径长坡,光人行走也很吃力,何况还挑着百多斤重的担子?中午时,几人翻过一个山垭,走到一处山脚下,但却不见一户人家,只得把带在身上的冷饭坨吃了,边吃边喝了些冷浸水,便又朝另一道山坡爬去,想的是天黑前在宜沙街上投宿。也许是年纪大了胃也老了的缘故,上坡没多远,五叔这时却感到肚子疼,腿也跨得吃力,慢慢落在了后面。到了半山坡一块坪地后,春生见五叔没有跟上,喊了他几声也没听到回答,便叫几个伴先走,自己却把担子放下,又下坡去接五叔。如此几个往返后,两叔侄才翻过了这座山,几个同伴却走去好远了。
日已西斜时,两叔侄才走到距一个山寨不远的水沟边。这时,五叔因为连屙了几次,肚子感觉轻松了。春生在沟里用手洗了脸,又涉水到对面沟坎边上,伸手去摘草蓬中红艳艳的插秧泡儿。却见草蓬中有东西突然一动,自己右手的鱼际边象被蚂蚁蜇了一下,现了两个小红眼。春生心知不妙,说了声:“五叔,只怕是蛇咬了我一口。”
“么的蛇咬的?”
“刺蓬深了,没看清,估计溜走了。”
“赶紧坐到沟边那岩巴上,莫动。让我帮你搞一下。”
五叔有些经验,先看了春生被蛇咬的部位,立即扯了根草藤,将伤口上方手腕处捆紧,接着又用在水中捡起的一块破瓷片,将伤口划开,再狠狠用拇指和食指挤那伤口。挤出的血用清水洗净。这样边挤边洗,忙了一阵。五叔又将春生那手腕上的草藤几次松开,几次捆上。
春生开始并不觉得有异常。不到半袋烟功夫,却眼睛有些模糊起来,想呕,又喘起粗气来,头也晕起来了,只想睡觉,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看到春生这样子,五叔心里慌了。这时,恰好一个放牛的十几岁娃儿经过,见这情况,飞快地跑到寨子里,喊来一个四十岁模样,蓄着山羊胡儿的尖颏男人。娃儿对五叔说:“这是王郎中,治蛇伤出了名的。”
那王郎中先没作声,看了春生被咬的伤口和脸面,又用手揭开他眼睑皮看了一下,开口说到:“只怕是被一条白段蛇咬了一口。这蛇又名银环蛇。咬你后开始毒性发作慢,一旦发作起来,很难治好。幸好刚才做的处理还对,但仍然危在旦夕。”
五叔忙问:“师傅,您有法救他么?”。“救他命是可以的,只要你舍得出钱。但不能担保救得了那只手掌,万一不行那手是要剁掉一截的。”王郎中阴沉着脸说。
“要多少钱?”
“三十块银元。”
五叔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却又连忙说:“救得住他命也行。但我们只是个挑盐的,本钱都是赊来的。哪来许多钱?就请您高抬贵手,救救我侄儿,我俩挑的两担盐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钱。我住在这盐道上,还缺盐?”。这王郎中是个狠得心的人,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五叔继续求他,向他磕起头来。他却说:“你磕头也没有用,我那些药都是用祖传秘方制成的,金贵得很。且他伤得严重,非十天半月能治得好。不是我乘人之危赚黑心钱,自己总不能干亏本的事吧?”。说完这话,还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现场已围拢来一些人,只是交头接耳的议论,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帮他俩向王郎中“打和声”。这时,一个过了半百年纪的外乡人,带一个十五岁的男娃儿在人群中走了出来,到王郎中跟前说:“国民政府七年前就规定交易不用银元,要用法币。看样子,这两人确实是拿不出三十块银元。要不这样,他们的两担盐,加上我身上有百多元法币,一齐给您作酬金,请您赶紧救这后生一把如何?”王郎中乜眼望了一下这外乡人后说到:“法币值个屁钱,揩屁股还嫌纸硬。亏本的事我不干,我也有一家几口人要养。”
这时的春生,躺在沟边草地上,人已昏迷过去,呼吸细微,伤口在肿胀,情势已很危急。五叔望着春生,乱了方寸,边哭边喊到:“春生,你可死不得呀。不然,我将如何向你娘交待啊”。围观的人也在一旁叹着气。
那外乡人见这情形,突然问王郎中:“请问我可不可以救他?”王郎中看看这穿着粗布短衣、头发花白、其貌不扬的外乡人,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也许王郎中认为,这后生已到了那地步,我都难救他命了,你一个过路的外乡人能救他?
过路人抱拳向在场人说:“请各位退出十步之外,给我留出一个场子。”众人都退远了些,好奇的看这外乡人如何动作。五叔也在一旁惊疑地站着,心想莫非遇到积善行德的高人了吗?
只见这人先从自己男娃手中的包袱里取出一炷香,用洋火柴点燃后插在地上,再朝东方望远跪拜几下,口中还念念有词。“该是在请神求祖吧?”,几个老人在一旁嘀咕。几个无知的人则在一旁窃笑。接着,他把春生被蛇咬伤的部位看了看,把捆在他手碗处的草藤解掉,边默念什么边双手十指合拢在那部位箍了三下。又唤男娃拿出一个小碗,装上水,自己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后,一气喷在春生头上脸上。春生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做完上述动作后,外乡人接着在距春生两步外盘腿坐下,用右手食指在胸前画了几下。象是画符。再两掌向上,放在两只大腿上,微闭双目,嘴唇微动,又是念念有词的神情。
不一会儿,但听那边沟坎上草蓬中传来簌簌响声,却见一条四、五尺长的白段蛇钻出草丛,游过溪,来到他面前,温顺地摆摆头,又朝他望着。这人却说到:“哦,不是你这家伙咬的他哟,你走吧。”那蛇便点点头,乖乖的走了。
这外乡人又如前默念一番。须臾,另一条同样大小的白段蛇急急地溜到他面前,乖乖的将头贴在地上,一副知错待罚的样子。“这后生是个好人,与你前世今生都无冤孽,你却如此伤他,大不应该。”这蛇听了他的训斥,微微点了几下头。“既然是你干的这事,你自己知道该如何办吧?”。听了这话,这蛇溜到春生这边,将头贴在春生右手掌鱼际边,张嘴吸吮他的伤口。只见这蛇随着嘴动,一口一口的血水被吞入喉咙,又从颈部流到肚子里。不一会儿,这蛇停止吸吮,自身却肿胀起来,动弹不得。这外乡人便一手将它尾巴抓起,把它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握住它身子,从腹尾开始,朝它头部挤去。这蛇张开嘴巴,一股污血泻了出来。接着,这蛇被放在草地上,却又复了原相,鲜活如初,微微昂着头,朝这外乡人望着。这人说:“好了,你可以走了”。这蛇又点点头后,溜入水中,摆摆身子,冲净血迹后,进了草蓬。
此时春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坐在地上,却在怀疑自己是在阳间还是阴间。这外乡人已转身从包袱中取出一个酒葫芦,含了一口酒,蹲下身子,将酒喷到春生已消了肿的蛇伤处,并说到:“后生儿,不要紧了,你已好了,站起来吧。”
五叔却不大相信,以为听错了话,站在一边问到:“就好了?”。“好了,可以走了。”听了这话,五叔赶紧伸手将春生拉了起来。春生这才知道,刚才是眼前这位大叔救了自己一命。他赶紧下跪向这外乡人磕头,连说“谢谢恩人救命。”
春生和五叔问这外乡人家住哪里,提出要将两担盐送到他家,以作酬金。外乡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应该的。我们今天也是一个缘分,你俩尽管走吧,我分文不要。”
围观的一群人,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有人说:“世上还有这等高人?神医啊。”又有人说:“这是个积善行德的大好人,世间少见。”
却说那王郎中,一直在现场看这外乡人如何给春生疗伤,此时也是惊讶不已。他转念一想,自己何不立马拜他为师?如若将他的法术学到手,将来更有大财可发。便扑通一声向外乡人跪下,以头点地,说到:“刚才我是有眼不识泰山,轻谩了仙师,恳请原凉。还请仙师收我为徒,叫我强了本事,更多救人。我愿重金酬谢仙师,或给仙师养老送终。”
外乡人轻轻一笑,说到:“快请起,鄙人领受不起。鄙人这点小技,是祖传的。祖上有言,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鄙人小姓奉,你我不同姓,缺这师徒缘份。”说完这话,这奉蛇医拉起男娃要走。王郎中又提出接他父子到家歇息,也被他摆摆手谢绝了。两父子径直走了。
白段蛇,又称银环蛇、百步倒,是四大剧毒蛇之一,毒液为神经毒。
这时,天色已是黄昏。这大山沟里,开始阴凉起来。经过半天折腾的春生叔侄,对是在此投宿?还是继续往前?却有些迟疑不决。好在已经到宜沙街头住下的六个伴,怕他俩路上出了事,派出两个沿路寻找过来,恰在这里找到了他俩。两副担子便由这两人挑上,四人一起于月悬东天时到了宜沙。一群人一起吃晚饭,听了春生叔侄讲的历险奇遇记后,便一起在一间大木屋里睡下。他们先将盐篾篓集中码在屋子中间,八个人衣也不脱,头帎扁担,围着那堆盐篾篓躺在木地板上,脚朝盐篓头朝外。据说,他们这种睡法,是挑盐客的规矩,为的是夜里防抢防盗。一会儿,这屋里酣声不断,滚滚如雷。
次日,已是农历四月二十一。春生几人照例起得很早,匆匆吃过一碗面条后,又继续翻山越岭。中午又是啃的冷饭坨。太阳下山时,到了磨岗隘。这次他们却因到迟了些,找不到还住得下八个挑盐客的旅店,便在街头外边林子里找到一个道观。这道观由一道砖墙围着,从前门进去,里面有前、中、后三殿三院。由五叔出面,经与覃道长商量,几人便在这道观后院东面档头的一间偏屋里住下。吃饭则在街上随便寻个小馆子解决
半夜已过,月被云遮。道观里尤为幽静。春生起来解小手时,但见后院正屋西头一间大房还有亮光和说话声。这时,有五条黑影进了内院,闪到那房前檐下。春生屏住声息,借着那窗前一点亮光,远远看得出是几个穿着紧身夜行衣的人,有四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家伙。其中一个空手的人,却独自推门进了那房子里,房里接着传出这人阴阳怪气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春生感觉这情景可疑可怖,料定这几个人不是善者,赶紧猫腰回到睡的屋里,暗暗将几个伴推醒,将看到的情况耳语给他们。五叔示意大家抄起扁担出门,却见那间房的外面已没有人了,房里却传出桌翻椅倒的响声,和一个男娃的尖叫声。几个人情知不妙,迅即冲到那房前。平日温和的五叔陡地发了虎威,大吼一声“干什么的?”,自己抢先飞步冲进那房子中间,横拿扁担,厉声说到:“住手!不然就休怪我们几个出手了”。这房子是两小间打通后做的一个大间。东侧一架床,西侧是摆桌椅茶几的地方,一面板壁上有个小搁架,放着一盏亮着的美孚灯。此刻,昏黄的灯光下,但见四个黑衣人,正两个一组,用薄刀逼近两个长者。两个长者一个穿粗布短衣,一个穿灰布长衫,也不怯场,正背抵背,双手握拳,半蹲马步候战。另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尖颏人,正将一个十几岁的男娃用双腿压在地板上,双手抓着男娃被反剪着的一双手,但他自己脸上也有被抓伤的几道血印。男娃并不畏惧,还在拼命挣扎着。
几个恶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情况的出现,猛然惊慌起来。其中两个持刀恶人转身要来对付五叔几人。刹那间,那个短衣长者却迅速出手,一只手如铁钳般将面前一个黑衣人右手的手腕扣住,另一只手掰了他手中的刀,又一扫腿将他打翻在地,不等他翻身,已将一只脚踩在他的腰间,并将手中的刀扬起,怒吼道:“姓王的,你等几个大胆恶人,如不收手,老夫今天就先结束了他的狗命”。被踩着的恶人吓得直喊“大爷饶命”。这长者不是别人,正是昨天义救春生的那个奉师傅。而旁边那个穿灰布长衫的长者,正是本观的覃道长。
那个用腿压着男娃的山羊胡尖颏恶人,正是昨天的那个黑心蛇医王郎中。被他压在地上的男娃,就是奉师傅的儿子。此时,这王郎中还不想收手,却将一只左手伸出,企图去掐男娃的后颈窝。春生眼疾手快,抡起手中扁担猛地打了过去,重重地砍在他的左手臂上,令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又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只见他仰身在地,后脑壳碰到在一把小木凳上,发出一声闷响。另外三个恶人,都已被五叔几人持着扁担围住,不敢有动作。王郎中已知情况不妙,迅速爬起,负伤夺门而去。春生紧追其后,但见这王郎中因手已被扁担打成骨折,翻不了墙,只能绕墙根奔到前院,开了院门仓皇而逃。春生还想去追,覃道长却在后面喊到:“好汉,深更半夜,穷寇勿追,况恶人自有恶报,随他去吧。”
剩下四个恶人,见王郎中丢下他们独自逃走,心中更加慌乱,只得一起跪在地上求饶,磕头如捣蒜,恳请不要为难他们四人,更不要将他们交了官府。
原来,王郎中是个入了黑道的人,心狠手辣,一寨子的人都不愿得罪他。那天,他见奉师傅义救春生,凭一种神奇的法术令春生起死回生,令他十分惊讶。他晓得,这法术就是传说中的“蛇水法”。若能将这蛇水法学到手,日后自己定有大财可发。恼火的是,这奉师傅居然当着许多人拒绝收他为徒,使他难堪,不禁怀恨在心。但他并不死心,却想出一条毒计。当晚,便邀了这四个把兄弟,天亮时赶到宜沙街上,找到奉师傅父子的住处,但没有下手。又紧跟着奉师傅父子,于今天下午来到磨岗隘。见奉师傅父子住进了这个僻静道观,心中大喜,以为下手的机会已到。他与四人商量,趁半夜三更时翻墙进入这道观后院,找到奉师傅父子住的房子后,先由自己进去,再次求奉师傅收他为徒,或者把一本《蛇水经》给他也行。如若不从,便唤四兄弟一起“做了”这父子俩,找到那本《蛇水经》后溜之大吉。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覃道长与奉师傅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两个人相谈到半夜还没有散,他的突然闯入,一下就在第三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他更没有想到,继奉师傅住进这道观之后,还会住进春生等八个挑盐客,并出手来救奉师傅父子和覃道长。这便发生了上述一幕。
这时,鸡已叫过头遍。道观里几个年轻道徒也已闻讯到场,并持来两根大蜡烛点着,房里顿时亮堂了好多。覃道长将奉师傅和五叔喊出房外商量了一下后,回到房中,对坐在地上的四个恶人说到:“你们几个跟着王某干这种邪恶勾当,是天理不容的。但念你们只是从犯,今天也没伤着谁,就饶了你们。你们把刀留下,便可走了”。这四个人听了,连连磕头道谢,而后慌忙出了道院。
四个恶人走了,这房子里的一群人却还激动不已。奉师傅与覃道长抱拳向五叔春生几人道谢,对他们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举动赞叹不已,却令五叔春生几人感觉领受不起。五叔对着覃道长等众人说:“奉师傅前天义救春生,分文不要,又拒不接受王郎中的利诱,也不惧怕他的威胁,不使自己的绝活落入这恶人手中,才是我等值得钦佩的。”众人又边谈边喝了些茶后才去睡觉。
第二天,日上三竿,众人才醒,覃道长却早已起床。他是个有心人,因道观中有些禁忌,便请附近一个会做素餐的老厨子,并借这厨师的锅灶,早弄好了一桌饭菜等着。又考虑到五叔春生等人干的是脚力活,需要营养,还特地叫那厨子做了一钵鸡肉、一钵鱼摆在桌上。且备了两土罐子“苞谷烧”。奉师傅的儿子和几个挑盐客,好久没见过这样丰盛美味的饭菜了,十分高兴,也不讲斯文,干了个饭饱酒足。
覃道长本想留这一群人还多住一天,但五叔等觉得出门已久,又快插秧了,便谢了他的好意,就要上路。奉师傅见这情况,也跟着向覃道长作了辞谢,说父子俩已离家十年,现在思家心切,得尽快回去;又说自己中途还要先到桃源,去见见谢师兄两口子,见见寄养在他家的亲生女儿。恰好这几个挑盐的兄弟也是那边人,父子俩今日能与他们同往,也是一件幸事。覃道长见他说得恳切有理,也只得答应。众人依依不舍地走出这道观,覃道长却送了他们快两里路才返回。临别还叫两个徒儿将两布袋吃货,都是些熟苞谷米、熟薯片、米泡儿、蛋豆等霸蛮塞给了他们。
道观
(十五)
一行人紧紧相随,匆匆赶路。奉师傅的儿子叫宝崽,活泼调皮,跟春生很合得来,喊他“春哥”。一路上,春生时时招呼着奉师傅父子,令奉师傅很感动,觉得这后生是个诚实可靠的好伢子。当他得知此去要见的谢师兄就是春生妹郎的舅舅,两个人还有过交际的情况后,更是觉得自己与春生间有某种缘分存在,忍不住悄悄向五叔打探起春生的“情况”来。五叔是个极聪明人,笑嘻嘻地对他说:“我这侄儿人是不错,就是还没成亲呢。”
一路走着,奉师傅与春生聊白话,自然将话题扯上了蛇。奉师傅说:蛇是灵物,也知善恶好坏,即使是毒蛇,也不主动咬人。那天春生被蛇咬的那地方,有一雄一雌两条白段蛇。咬他的是一条雌的,性本温顺,但胆子小,当时见春生走近它身边,以为是来捉拿它的,故而伤了春生。春生还从奉师傅的口中得知,他原昰新化大熊山人,父母生了三女一儿。奉师傅是老幺,人称“奉四哥”。父母老年得子,生前最喜欢他。父亲死前将祖传的“蛇水法”教给了他。父母死后,十几岁的他,只身来到安化木子,投靠已在此安家的叔父。同桃源来的谢师兄一起跟叔父学武学艺。叔父带着他俩跑过几年江湖,卖膏药丸子、治跌打损伤,也玩蛇,治蛇伤。叔父知道他得了“蛇水法”,郑重地叮嘱他“祖传秘法,轻莫示人,以防惹祸上身”(前天要不是见春生伤得严重,危在旦夕,他也不会用“蛇水法”救春生)。二十多岁时,叔父已故,是婶娘出面,将自己娘家一个女孩介绍给了他,不久就成了亲。老婆姓邹,人很贤惠,可惜命薄,在三十二岁那年染病身亡。两年后,奉师傅便带着一儿一女走上卖艺为生的路。在路过桃源枫杨坪时,特地去茶山冲拜见了谢师兄。这时的师兄已结婚多年,还没有生个一男半女。见师弟带着两个孩子行走江湖不方便,就对奉师傅说:一个女孩跟着爹到外面流浪不是个路子,不如留下来由他俩口子带着。奉师傅听了师兄的话,感激不尽,满口答应。还叫女儿喊师兄师嫂“继爹继妈”。如今已过去十来年了,这次回安化木子的家,一定要先去与他们见面,也是要了解一下女儿的情况。
离开磨岗隘的第七天中午,一行人已在本县剪市过了沅水。五叔和春生建议奉师傅继续跟着同行,待他俩先把盐销到鼠溪口盐铺后,一起先去桐花坪住一宿,次日由春生送他父子去茶山冲谢师傅家。奉师傅却要自己先去师兄家,改日再会面。
春生到家后的第三天上午,却见“亲爹”陈老三带着奉师傅父子、还有妹郎的舅舅谢师傅已快来到家门口。春生赶紧喊了恩娘出来一起将客人迎到客厅坐下。一会儿,住在旁边的五叔也来相见。恩娘已知道了奉师傅义救春生一命的事,对奉师傅一再道谢,又喊来兄嫂弟媳,请她俩帮忙先弄擂茶再弄晚饭。“亲爹”却说:只弄中午一餐擂茶就行了,自家在准备晚饭,请大家一起去吃。并说儿子他舅妈带着继女已先到了那里。
喝过擂茶后,一群人到了妹郎家。妹郎的舅妈和春桃正在厨房帮忙,却被他舅舅叫了岀来与大家见面。春生看见春桃身材苗条,面目清秀,一头乌发扎成的一根长辫子齐了腰际,走路时辮子一摆一摆的。不觉心生美意,便多瞥了她几眼。春桃却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头进了厨房。这一切,都被几个做大人的暗中观察到了。春生的恩娘也觉得春桃姑娘不错,有了想法。
吃完晩饭,坐了一气后,“亲爹”看见两边客人都喊要走,忙把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五叔叫到一边问到:“你看春生和春桃做一对儿如何?”五叔说:“合适,合适,就是天生的一对儿”。“亲爹”又说:“既然您也这样认为,我俩出面,撮合好这事儿。亲家母金满和你堂侄的工作,由你去做,这边我出面。要得么?”,五叔边拍胸口边应承到:“要得,就这么干。”
春生和春桃的姻缘,经亲爹和五叔撮合,很快就定了下来,还择了吉期。双方大人都再满意不过。尤其是奉师傅,高兴得不得了,忙带着儿子,先回安化木子去了,计划在女儿春桃成亲时再来。
(十六)
各位朋友,想必大家早已经明白,这个春生,就是我开始提到的春生伯。而现在的这位春桃,就是春生伯的堂客,我喊他“春伯妈”。
春生和春桃是在定亲的当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的农历腊月二十成的亲。定在这个日子,是因为要到这个时候,春生的那些在外谋生的亲伯伯、亲叔叔、亲姑父们才能到家。
国难当头,婚礼没有大办,请客不多,但也不失热闹。魏家的春生,当年血溅枫叶坪的魏云松的儿子成家了。这消息传去好远好远,许多人都为之高兴。而最高兴的,莫过于春生自己的恩娘莫金满了。儿子完婚的当晚,她把先夫云松的遗像拿了出来,摆在床头柜上,眼里含着泪花说:“云松啊,你知道吗,我俩的儿子今天结婚了”。
(十七)
春生春桃婚后第四天,就是腊月二十四。因为听春桃说生父和弟弟宝崽要回安化木子过年,先一天,伯伯叔叔找恩娘商量,叫春生把春桃的父亲、继父母和弟弟从茶山冲-齐接过来过“小年”,双方几个长辈正好见个面,也是尽了魏家的礼数。
几天后就是大年三十。按照伯伯的意思,一大家子人又是到他家吃的年饭。吃年饭时,用桃源土话讲,坐拢来的人“伢花大小,爷娘儿孙”一齐有二十多个,下了两块门板搁在几条长板凳上当饭桌,才把人坐下。大家说说笑笑,一餐年饭吃了大半天。几个忙碌的女客,刚把杯碗筷碟等捡拾完,桌子一抹,擂茶“压桌”又摆上来了。一天从早到晚,一大家人就这么吃饭喝茶连着干,嘴巴嗝着酒气、鼻孔喷着茶香。
按照我老家习俗, 新年初一的“过早”,是不吃饭的。昨天恩娘已接了一大家人来“过早”。天刚亮,春生就把自家火坑的火烧旺了。春桃把一个大炉罐吊在火坑上的梭筒钩上,放入水、茶叶和鸡蛋,一起煮着。她是新媳妇,一大家人过来后,她要“赛茶”。就昰按照人数,一人两个茶卤蛋,用茶碗盛好,再用一个茶盘托着,由她端到每个人面前,请他(她)“吃茶”。众人吃过茶卤蛋后,就是吃糍粑。糍粑有煎的、炸的,还可以在火坑里烤,吃多吃少全随意。
话说回来。 这年头,因为战乱和饥馑,当外面还有人在扶老携幼流浪逃难时,象魏家一大家子、两三代人能够这样一起团团圆圆过一个年,是很不容易的。但实际上,除了几个不懂事的小家伙外,在这老屋子里一起过年的每一个人,谁又不是有着忧郁的心情呢?
几天后,伯伯云山和叔叔云柏的儿女们,或带着家眷,或-人提口箱子,陆续离开了这个老屋,走上它处求生求学的路。待与前来拜年的姑姑姑父们见过面后,伯伯和叔叔,一个又去了湘中蓝田国立师范教书,一个依然去了沅陵孝坪兵工厂。这次,他俩还分别把伯妈和婶婶也带走了。因为他俩是洞察世局的人,晓得日寇必败,但这时的日寇也恰如秋天的黄蜂,却是更加的嚣张和疯狂。未来的日子里,本省怕是没有一处不被战火烧着的。面对世局的凶险,当然是两口子在一起才好。
临别的时候,春生的恩娘与伯伯婶婶,相拥而泣。因为自从嫁入魏家这屋里以来,她们三个妯娌,这么多年里未曾分开过,情同姊妹。这一分别,情何以堪?再会有期否?
伯伯和叔叔,行前却郑重地叮嘱春生:这个大家宅,就留下你这一户守着了。外面战火纷飞,你就不要去闯了,服侍好你娘,和春桃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使你父亲在天心安。我们这两户的房子你帮忙照看着,留下的几十亩田土都交给你管着,是自己种还是出租,随你做主。我们也不问你要什么,只是当我们回来住住时,有口吃的就行。春生自小就得到伯伯叔叔的宠爱与教侮,此时听了他俩的话,含泪点头称是。
不出正月十五,这个热闹了一向的老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以后的几年里,春生一家每天清早必要把它的大门打开,到了晚边才会把它关上。一天天正在老去的恩娘,每天都会到这大门口站站坐坐,望着门前的大路。
然而,世局的变幻,人事的变故,从这大门里走出的亲人们,却从此再也没有齐聚一堂过了。春生的伯伯伯妈、叔叔婶婶,也只是在抗战结束的那年冬天,分别回来过一趟。随后,伯伯伯妈去了长沙定居,叔叔婶婶却选择在辰溪安了家。而他们的儿孙们,有的就在爹娘的身边,有的去了昆明重庆上海,最远的去了美国。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晚年的春生,我的春生伯,每当过年时,回忆起他一大家子那最后的一次团圆,脸上总是带着美好和伤感的神色,眼里噙着泪花。
湘中涟源蓝田,抗战时期的湖南“小南京”。长沙“文夕大火”后,很多企业、学校迁到这里。钱基博、钱钟书父子等著名学者在此任教。
孝坪兵工厂,位于沅陵县孝坪(今辰溪县孝坪镇),建成于1938年6月,系汉阳兵工厂南迁分厂之一。解放后改称湖南枪弹厂,军工代号“861”。
(十八)
临近解放时,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的上半年,春生先后收到过伯伯和叔叔各写的一封来信。两封信内容相似,都是要他帮忙把自己名下的几十亩田土变卖,哪怕价钱便宜些也行。还说财多是害,要春生自己能自食其力、养家糊口,过个平常日子就行,不要多置田产。春生把伯伯叔叔信中的意思告诉了恩娘。恩娘说伯伯叔叔都是读书人,见识也多,他俩的话想必是有道理的,叫春生抓紧把他们交待的事办妥了。
第二天晚上,春生来到五叔家,找他扯替伯伯叔叔变卖田产的事儿,几个经常在春生家做事的后生刚好也在,正在玩骨牌。几个人听了春生说的事后,却都说:“现在这世道天灾人祸不断,有几个想买田土的?只怕是买得起的不想买,想买的又买不起。”又说:“你把田卖了,田还在这地方,搬不走,还是我们这些人在这田里干活,如果新东家是个刻剥鬼,我们岂不受罪了?这些田你莫卖了,我们也好跟着多得一碗饭吃”。几个人你言我语说着时,却见五叔的堂客五婶急忙走了进来,告诉他们刘麻子那当乡长的女婿,正带了几个乡丁,手里拿着长枪绳索,奔这里来了。走在前面带路的是丁老财的二儿子。肯定是来抓壮丁的。
原来,由于蒋介石的国军这几年找共产党的军队打仗,气势汹汹,却败绩不断。为了补充兵源,便不断抓壮丁,把任务下达到乡到保。先是规定-户三丁只要一丁,一户五丁则要两丁。从今年开始,却是只要年龄不碍事,身体不残,见一个抓一个。谁愿意给国军当炮灰送死?年轻人白天很少露面,躲了起来。保长又不敢太得罪邻里,乡长常常亲自出马抓。丁老财的两个儿子,这几年把家产快败光了,又不愿干活,便帮着乡长到处打探情况,卖情报讨赏。他那二儿子打听到桐花坪有几个后生这几天都是躲在魏老五家玩骨牌,便立即向郑乡长告了密,并自告奋勇带他们扑了过来。
快到五叔家门口时,郑乡长命两个乡丁猫着腰去看看动静。却见那间点着桐油灯的屋里,确有几个后生在玩骨牌,还有五叔春生两人在旁看“味道”。但几个人坐的椅子边分别放着扁担、长把弯刀、开山斧,还有两根齐眉棍、两把火枪。两个乡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回头报告了情况。
郑乡长知道事机被泄,对方已做了拼命的准备,硬闯进去怕是吃亏不讨好,只得垂头丧气地带着人走了。
民国时期的抓壮丁
(十九)
等郑乡长一伙走远了,几个人才松下一口气。四个后生在桐花坪是拽不下去了,可是又没有别的躲处,到处都要抓壮丁呢,几个人抓头挠耳想不出好法子。见这情况,春生想起大姑父家住的那老溪里,三县交界,山高林深,人烟又少,大表哥又是那地方的保长,便建议几个后生去哪里躲起来。天不亮地不亮的,春生便带他们上了路。几个后生在那里躲了一年多,在一面山坡上的一个旧纸棚里住着,给那保长家挖山土、栽作物、摘茶叶、烧木炭。
这年头田土确实没人要,几个月过去了,春生只卖出两亩田,伯伯叔叔又催这事,好象自己名下的那些田土成了臭狗屎,非甩掉不可。见这情况,跟着着急的恩娘对春生和春桃说:既然这样,干脆把伯伯叔叔的田转到自家名下,至于该付的田款则求伯伯叔叔多宽延几年,分期付清。就请高山庙小学堂的王老师写两份契约,还请保长、甲长和五叔作为见证人在那上面按个指印,再分别寄给伯伯叔叔俩作凭据。不久,伯伯叔叔都回信说:“这样也行”。但还是强调说:“能卖给别人家最好。”
(二十)
世局变化之快,出人意料。
一九四九年七月,人民解放军进驻桃源,八月十四日县人民政府成立。 剿匪、减租、反霸、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分田分地分富财,一项一项的革命行动,如暴风骤雨,涤荡着桃源大地,涤荡着鼠溪两岸,涤荡着桐花坪和枫叶坪。
昔日作恶多端的土匪头子、恶霸地主,一个一个伏法了。当年血腥屠杀魏云松、钟卫民、吕大兴三名共产党员的刘麻子刘富宽被镇压了,他那为虎作伥的继儿王铁怪、何管家也得到了一样的下场。公审宣判刘麻子三人的大会现场,就定在当年刘麻子杀害云松等三名共产党员的那个河滩。那天,河滩里满是闻讯赶来的周边乡亲们。春生和春桃搀扶着恩娘也来了。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这一家子人走到了公审大会主席台前。昔日威风不过的刘麻子和何管家、王铁怪,今天却面如土灰。在大会主席宣读公审结果后,随着一扒尿流湿裤档,刘麻子身子如泥巴一样瘫到了台上。
桐花坪里一些外出躲抓壮丁的人、讨米叫化的都跑回来了。聂婆婆的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大孙子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女人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孩。那个跟着东家少爷当兵了的小孙子“二毛”却不见回来。有人说他在那场异常惨烈的石牌保卫战中、与东洋鬼子拼刺刀时牺牲了。当年在云松遇害后带着光昆和罗寡妈外出的谭老五也不见回来。假若他们三人真是加入了贺龙的红军,是牺牲了还是工作着,暂时不得而知。春生的伯伯叔叔、伯妈婶婶和他们的儿女孙子们,都没有回来。除了出国的、当家属婆子的、读书的几个外,所有人都在为新生的中国努力工作着。伯伯云山虽然已是六十多岁,但却还在省城的一所大学任教。叔叔云柏也已五十多岁,还是在已被解放军接管了的孝坪兵工厂工作。
土改划阶级成份时,因为春生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对于应该给他家划个什么成份的事,土改工作队和农会干部很思量了一下。根据春生本人报告和工作队实际调查了解,他家当年有八十亩水田,三十亩山林,十五亩茶园。八十亩水田租出五十八亩,自己雇请长工一个,雇请短工则视季节不同有多有少。没有放过高利贷,佃户交的租金占亩产的三成。春生和春桃自己也是和长短工们一起做工,一起吃喝,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几天。佃户和雇工都反映他家人好,没有刻剥过他们。加上又是革命烈士魏云松的亲人。但最终还是给他家划了个地主成份,因为在桐花坪,人均土地只有三亩,他家五口人,人均占地有二十多亩,近几年里,每年的收入中,靠剥削他人所得占了多半。
土改工作队的杨队长是个蓄着齐耳短发、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做事认真细心。春生家的成份定了后,她还特地找春生春桃谈过话。叫他们不要有思想包袱,并肯定群众对他家反映好,他们没有做过缺德事,没有与土匪恶霸同流合污,更没有做反对人民政府和破坏土改的事。又说:“土地改革,是要消灭一个阶级,不是要消灭一个人。你们家按同样标准,也可以分田分地。考虑到你家是烈士家庭,现有四间住房保留(你伯伯叔叔已来信,表示将自己名下的房子全部交公,将被分给三个无房的雇农家庭)。今后就自食其力,做个彻彻底底的劳动者吧”。这次谈话不久,县政府和乡政府的干部又上了他家,将一张革命烈士家庭的证书送到春生手中,还在他家门上钉了一个“革命烈士之家”的红漆木牌。以后的每年春节前,乡政府的领导都要上门看望一下春生的恩娘、魏云松烈士的遗孀莫金满,直到她六十岁离世的那年为止。
解放后的好些年里,春生一家虽然被划为地主,但桐花坪的人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对待他家。从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春生与春桃努力芳动,与大家都是同工同酬。春生因为有些文化,还当过集体组织的记工员,工程员。他曾经打趣地说:解放后,自己戴的是黑帽子,走的是光明路。
土改中分到田土的农民
但我晓得,在后来的那个特殊年代里,春生伯-家还是难免遭遇一些特殊对待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被捆着揪斗、戴高帽、挂黑牌,敲锣示众,都没有漏掉过他。造反派几次上门搜家,把他家里祖传下来的几组细瓷碗盘、好几本爷爷和父亲几兄弟当年读过的书,还有凝着恩娘一生心血智慧的满满一箱子绒面绣品,如被子田心、帐檐、帎套、手帕、衣裙等都被没收走了。那些东西上绣着的都是珍禽瑞兽、奇花异草和人物山水。春桃伯妈为这事儿暗中流了好几次眼泪。有一年,土改时留给他家的四间房子,也被拆掉两间。那些拆下的材料被拿出修了大队部。一家六口人,从此挤在两间屋里住了好几年。三个女儿早早里的嫁了人家,一个大儿子却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找不到对象,差点成了老光棍。
但进入古稀之年后的春生伯,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日子是过得一年比一年好。先是戴了三十年的地主分子帽子被摘掉了,接着县人民政府又送来了革命烈士之家的光荣牌子,还几次拨专款将父亲的坟墓做了整修。每年的清明前后,都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到父亲坟前,接受革命传统教育。这让春伯感到无比的光荣。这些年里,几个儿女都建了楼房。大儿也找了个伴,-样的修了新房。最令他骄傲的是,几个孙子外孙都上过大学,有了好的工作,还给他添了重孙重外孙。大孙子还成了大学教授,当了学院的领导。他觉得这是祖上“书香门第”牌子的重光。惟一令他有些遗憾的是,老伴春桃却在刚满八十岁时先他而走了。他常常满含深情地念叨:“春桃啊,你为么得那么急着要走呢?这么好的日子,却留下我一个人享受”。
邓小平雕像
完
二0二二年端午节次日于桃源
更新于 06-09来自作品集魏启新笔耕集
作者介绍
魏启新、微信昵称“江边一子”、近六十岁、湖南省桃源县桃花源镇人。早年是一名矿山子弟中学的人民教师,以后在区公所、乡镇政府、县政法机关、县教育行政部门工作多年,担任过县教育局副局长、县教育局武装部长十余年。好阅读、好旅游、好写作。写过近四十篇游记、散文、中短篇小说发表在“美篇”上,受到读者好评。
编辑:百将文化艺术中心昕虹
匾额是中华民族传统的独特的一种民俗文化。它是一块悬挂在殿堂、楼阁、门庭、园林、宾馆、酒店、商店等单位的一块牌子。匾额是各种建筑物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的意义相当于建筑的眼睛,是告知建筑物的名称及用途,也是用于宣传的一张名片。书圣王羲之是中国最著名的、成就最高的书法家,也是将军。如今用的毛笔,是秦朝监督修筑万里长城的将军蒙恬首创。百将文化艺术中心可以邀约文武双全的将军书法家和名人书法家题联题诗题字题匾和笔会展览。邀约军地名人和教授开讲。北大博雅百将文化科技培训基地助力企业共同发展,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为民族复兴提供强大精神力量。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抱团取暖的政冶做秀可以休矣,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大选迈开了香港特色民主化发展趋势路面的一大步,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绝不允许欧盟国家对外开放行为署诽谤中国香港法制与自由言论,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敬告英方:马上终止干涉香港事务,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敬告美欧政治家:终止干涉中国香港法制,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敬告美欧政治家:反躬自省,终止干涉中国香港法制,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敬告美国:借“民主化”之名叫反中乱港分子撑着张目终究不成功,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敬告中国香港国外记者招待会:马上终止以新闻自由之名污蔑中国香港法制, 2023-10-06
-
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指外界阵营应该马上终止影响香港特区政府依规治国, 2023-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