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皱纹多说明什么,人老了为什么眼角,额头有皱纹,是脸小了还是皮肤松懈了?,年轻人额头皱纹太多是什么原因
子欲养而亲不待,男子衣锦还乡无限风光,母亲却重病在床时日无多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standalone="no"?> <link href="Styles/main.css"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 />慕尼黑 1998年1月
赫克托带着满行李箱的秘密和真相回到了德国,现实令他怀疑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存在。走进医院大门,托马斯正站在母亲病房外。他直奔病房门口,侧目与托马斯打招呼。正要推开房门,托马斯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墙角,用哀伤甚至有些责备的神情看着他。
“怎么了托马斯?”他声音颤抖。“莱伊奈特在里面。确切地说,这段时间,他没离开她半步。赫克托先生,我冒昧建议,请你冷静处事。”
赫克托表示同意,呼吸沉重。
“母亲怎样?”
“她似乎失去意识,三天了,”他咕哝道,“不过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也许哪一天奇迹就降临了。”
※※※
这是一间冰冷的白色房间,架着各种机器,门厅摆满鲜花,已成为花房。窗外白雪皑皑,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只有圣母主教堂的塔顶依稀可见。这是20 年来降雪量最多的严冬,整日整日飘着雪花。
菲德拉病体沉沉,安静地睡着,躺在天蓝色毛毯下。一旁的莱伊奈特,偷走她生活与幸福的男人,正躺在椅子上,紧紧握着她皱纹密布的手。赫克托喉间一哽,看着他们。他深吸了口气,轻轻走到两人跟前。离母亲病床几步远的时候,莱伊奈特醒了。他缓缓抬起头。他眼神浑浊,脸上新添了许多皱纹,比上次看到的他老了十岁。两人眼神相对,都讶异于对方的变化。
“赫克托……”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幽长,眼睛闪着光。赫克托没有作答,紧张地看着他,思忖着自己该作何种表情,刻意保持着距离。莱伊奈特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眼睑闪动了几下。接着弯腰亲吻了她的额头,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抚摸着她面颊的轮廓。离开房间前,他又转身驻足看着菲德拉。赫克托愤怒极了,一腔热血涌上脑袋,与此同时,他也为他悲伤——发自内心地。他的内心矛盾极了。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这是赫克托第一次见到莱伊奈特对别人——包括他的妻子,有如此亲昵的举动。接着他垂下头,不敢直面赫克托,离开了房间。
赫克托站在床头,手足无措,只观察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只有头部露出白色被单,几缕白发散乱在额头和脸上。他想象着母亲年轻时朝气蓬勃的样子,一个执著的二十岁女孩,为了爱情不屈服于困难、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赫克托脸上不禁泛起笑容,眼泪夺眶而出。他把母亲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她。菲德拉的身体消瘦很多,跟一个小孩的重量差不多。无数个问题在他脑袋里盘旋。凯蒂娅讲述的52 年前的故事,令他背负了沉重的思想负担,他有好多话要对母亲说。菲德拉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弱,她的思想和灵魂被困在病恹的身体中,与之绝望地搏斗着。就这样过了好多天,希望逐渐渺茫。时间无情啃噬她的身体,赫克托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祈求上帝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哪怕几分钟都行,她不可以不知道这一路追寻中发生的事情,就撒手人寰。
这些漫长的日子里,莱伊奈特耐心地候在病房外,每当赫克托去找医生了解情况,或去医院餐厅吃饭时,莱伊奈特便抓住这几分钟的间隙,来到妻子床前,低声倾诉那些从前没对她说过的话。一天,赫克托从医生办公室返回——知道那一天不可避免,迟早回来——进入病房时,发现莱伊奈特躺在妻子旁边,疲惫、忧虑、期盼的折磨下,他睡着了,嘴角凝结一丝微笑。他在门口待了几分钟,而后轻轻关门,折回走廊。窗边长凳上,托马斯正耐心地坐在那里,戴着那顶羊毛帽,手捧一份报纸。他来到托马斯跟前,跌坐在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地面。托马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赫克托顿时松懈了几分,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勇敢一点,赫克托先生。”
“很绝望,托马斯。”
老托马斯回忆理解地点点头。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插手别人的隐私,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恨他,托马斯……”
“有点刻薄了,赫克托先生。”老人一如往常地恭顺说道。
“这就是事实。我不相信这个男人是真诚的。一个前半生凶残阴郁的人,能突然变成热情、充满爱意的丈夫。”
“你真的错了。莱伊奈特先生爱他的妻子胜过自己的生命。”
“除了残缺不全的自己和该死的钱财,他不可能关爱别人的。”
“你又错了。我可以说说我的观点吗?”
赫克托坚定地微微点点头。
“你说该死的钱财——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依靠自己诚恳工
作挣来的——他千辛万苦挣来的钱。不是为他自己,他一生勤俭,对生活并没什么过多需求,那是为了他的家庭。每个人都有表达爱意的独特方式,赫克托先生。一生中,没有一个人不会犯错,而有些错误会带来严重的后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伤痛会弥合,有些会被埋葬,有些则从记忆中删除。而有些则会令你一生生活在自责中,不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不要如此残酷地对待一个老人,他的心中负载着太多的痛苦与愧疚。当对方与我们的生活无所关涉时,判定他的人品及意图是相对容易的。你同意吗?”
赫克托垂下头,呼吸沉重。
“他爱你,以有你这样的儿子为荣,赫克托先生。”
“我不是他儿子,他也一直不喜欢我。他嫉妒母亲对我的爱。”
“他没有嫉妒你,我向上帝发誓。他妒忌的是你母亲对你生父永不磨灭的爱。他爱你,把你当亲生儿子抚养。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他从没表达过爱我,托马斯。从来没有!就连我小时候都没有。”老人再次摇了摇头。
“对他人的感情不只体现在语言中,赫克托先生。一定要观察、理解他们的种种行动。我的蕾娜,愿上帝安息她的灵魂,虽然她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却是个聪明女人。她常说,真正的爱是沉默的。这也是我想向你表达的。也许问题在于你不了解对方。”托马斯肯定地下结论道。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该好好了解一下对方了。”
这时,响起一声尖锐的金属声,门开了,莱伊奈特拖着年迈
的身子走出病房。赫克托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托马斯,接着打开病房门,冷漠地从莱伊奈特身边经过。
走进病房,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个无形而狡诈的恶魔一刻不停地游荡在母亲上方,吹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哨。他在母亲病床边上的椅子坐下,拉起她毫无生气的手,将那一路上的事情娓娓道来,从第一次经过凯蒂娅办公室门口讲起,一直到离开她的那个漆黑夜晚,他的心早已留在了遥远的希腊。他说起了父亲,虽然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从那个女子的描述中,他逐渐了解他,爱戴他,深深印在了自己心里。他甚至还跟母亲说,他爱凯蒂娅,从未这样爱过一个女人,然而他的爱没有回应。听着这些自言自语,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念是多么浓重。他的眼里噙满泪水,诉说着52 年来他所有的经历,在冷寂的孤独中,失去了所有爱的人。讲到某些地方,他会停下很长时间,声音哽咽,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他紧咬嘴唇,向她保证,康斯坦迪斯一直没有忘记她,他的爱永不磨灭。最后,他说,命运将他们分离,而死亡会让他们团圆,他一直等着她,等着亲手为她戴上天使的白色翅膀。他靠近母亲耳朵,说了些悄悄话给她,像是在做什么约定。一滴晶莹泪珠滑落她皱纹满布的脸颊,如一颗遥远的星星坠落在白色枕头上,留下透明的印记。尖锐的蜂鸣响起,一条绿色的直线出现在生命监护仪显示屏上,一切都结束了。菲德拉安静平和地从儿子身边走了,她明白在黑暗隧道的另一头,真爱在等着她……
※※※
母亲葬礼,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具黑色抛光的棺木,覆盖着刺眼的白雪和浓密的雾霭。参加葬礼的宾客,那一张张面孔、牧师的声音和祷告,他全都不记得。只记得莱伊奈特洪亮而悲伤的悼词。那几个小时里,他仿佛置身一个奇异的、不可名状的世界里。赫克托被种种情绪和荒谬疯狂的幻象接连轰炸,他无法正常地思考,心里烙下了永久的伤痕。
那晚,赫克托在冰冷寂静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回家。厚重的积雪下,城市演变为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刺骨的寒风鞭打着每个敢于露出皮肤的人。他眼神迷蒙,一遍遍回想着过去几天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含着眼泪走过小时候每个与母亲去过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他没有同母亲一起去过什么地方了。他恍惚地在街上走了好几个小时,陪伴他的只有写给凯蒂娅的那封信,他把这封信时刻带在身上,当作自己的护身符。
当清晨第一缕光线来临,他回到家里,意识到再也不会有母亲等他归来。他迟缓地推开门,穿过门廊,没有打开灯。房里依然有愤怒的火药味,一片死寂,令他不寒而栗。他摸黑拖着脚步穿过走来,来到客厅。走廊尽头,远远地他看到一团红色的火焰,房间里仿佛传来天使的哼唱。走过客厅,一个身影正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烤着火。阳台门大开,窗帘随风猛烈翻动。走到壁炉前,他发现莱伊奈特坐在那里,腿上放着一本册子,恭敬地翻动着。那是家人以前的影集。看到赫克托回来,他用手掌背擦了擦眼睛。
“赫克托,谢天谢地你没事!”他如释重负地说道,“我正担心你。”
赫克托一看到他,便感觉血管里的血一齐涌上,愤怒的言语倾泻而出,宛若湍急迅猛的河流。他谴责他自私,毁了他的生活,还有母亲父亲的生活,让所有人都陷入欺骗、谎言与痛苦中。他言辞激烈,毫不留情,为的就是要让他痛苦、纠结,即至深深的绝望。莱伊奈特低下头,说请听完他的话,再做判断不晚。他从没见过如此顺从低微的莱伊奈特。现在这具阴郁的身躯里,他能看到的是失却了所有希望的悲切。
“这些年,我过得并不轻松,康斯坦迪斯·拉布罗普洛斯烙刻在你的血肉、骨骼里,”他喃喃道,“你的瞳孔里、你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都有他的身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默默承受,希冀有一天跟随我过去的阴灵能离去。你的母亲从未爱过我,赫克托。她跟我在一起,是因为绝望,可能还有一点感激。”
“感激?做过那么多错事,你竟然还把自己当作救世主?太没自知之明了吧。简直自私无耻。”
“我不是在抬高自己,你这样想,我也不怪你。我确实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悔恨万分,只要我活着,就要时刻背负这种愧疚。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赫克托。幸而有你母亲,我才找回了迷失的自我。那时候她轻蔑地看着我,从中我看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能够站在她身边的人。一个值得她爱的人,所以我期待着有一天我能赢得她的尊敬,我多蠢啊。不要只看我得到了什么。判断一种行为的依据,不是你从中得到了什么,而是你为他人贡献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你的母亲或许早已不在世上,还有他,你也不可能出生。”
“也许那样才更好呢。”赫克托嗫嚅道。
“别提这些没意义的话了。生活不管多艰难,总会用希望浇灌滋润你,即便最终的结果是荒谬的。只要有希望,即便是秘密的希望,也能让活下去。”
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们生命中余下的东西,我已经都偿还了。菲德拉饱受折磨,她仍爱着另一个男人,即便生活或者说命运将那个男人夺走。虽然她没说过,但我很清楚。她的眼神透露了一切。每当我看到她忧郁的面庞,便知道,她永远不会爱我,起码不会像爱他那样爱我。至于我,我在不能实现的愿望中煎熬,在病态的单方面的且永不可能完整的爱恋中痛苦。大概这也是我对她的爱未曾减少半分的原因。她是我的妻子,心却属于一个虚空的幽灵,属于一个虽然不在身边、却依旧给她强烈求生意志的人,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人与人之间的痛苦,往往源于无法改变的失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我们都妥协了,学会在同一屋檐下、伴着歉疚沉默地共同生活。我们有同样的孤独与愧疚,终其一生寻找的只是安慰稳定,与一点点的爱恋。”
赫克托一动不动看着他,脸上依旧带怒。如果说出母亲不愿为他生育小孩这件事,便足够能惩罚他了,他要亲手在莱伊奈特心里深深扎下一把尖刀,给他致命一击。然而,愤怒与怨恨的咒骂已到嘴边,他却沉默下去了。那一瞬间,报仇的想法带来一阵反胃作呕的感觉。
“我很爱你母亲,虽然我没办法表现出来。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曾经这样爱过一个人吗,就是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
“在爱情的名号下,我犯下了你说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真正的爱情犹如一场战争,我的孩子,”他的声音苍老疲惫,“或许你还没有真正爱上过一个人,所以理解不了我的话。”赫克托强忍着情感。凯蒂娅的身影浮上脑海。“找到你自己的幸福,让所有梦想成真,这是你母亲最希望看到的。赫克托,为了她你也一定要生活下去。”
“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真相?”
“那是她的决定。她不希望你知道,那场战争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无形链锁。她让我保证,不能跟你说出真相。我同意了;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他的嘴唇颤抖着。赫克托看着他,一个孤独无望的老人。
“我准备离开这里,”他环视四周,说道,“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她。”“你会原谅我吗?”
他微微耸耸肩膀,莱伊奈特理解地点点头,一切可以终结了。赫克托转身朝着一楼卧室区域走去。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收拾东西,立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几分钟后,他站在楼梯平台,右手提着行李箱,左手扶着楼梯栏杆,呆呆站着,空荡荡的房屋寂静无比,这时莱伊奈特喊了他的名字。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幽暗的光线中。
“赫克托。”
“是。”
“万事保重。”
看着面前的莱伊奈特,赫克托震惊了,质疑地凝视着他的神情。还没反应过来,莱伊奈特就张开双臂,用尽所有力气拥抱了他。
“我爱你……”他压制着哽咽的声音小声说道。
※※※
赫克托受到惊吓一样慌乱逃跑了,眼泪横流。六个小时的车程后,他来到了柏林标志性的建筑前——巴黎广场上傲然独立的勃兰登堡门。走到米特大楼时,他几乎要晕厥过去。站在门前,艰难摸索着门锁,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他的公寓在莱斯特公园对面一幢文艺复兴式大楼的三层。然而他没能迈进自己的公寓里。极度的疲惫、缺觉和悲伤,令他晕倒在一二层之间的楼梯上,被住在一楼的这座公寓的房东发现。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和七只猫及一群叽叽喳喳的鹦鹉住在一起,常常透过房门的猫眼监视其他住户的一举一动。当赫克托恢复意识,已经是两天后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一只蓝色的猫正惬意躺在鹅绒枕头上,蓝色的眼睛盯着他。正在他思考身处何地时,那个独自生活的女人出现了,目前为止,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头发灰白稀疏,皮肤像大理石一样白。古怪女人走到他身边,整理着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赫克托疑惑不已,问自己怎么在这里。她看似有些困惑,却也难掩对他这位“不速之客”到来的感激,一一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昏睡不醒。露西,她的白色天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躺在他一旁的枕头上。这位不知姓名的老人脸上一直挂着童真的笑容看着他。她又不停念叨起很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发明出一千零一个理由,想让他多陪她一会。他恍惚望着老人,几乎没有在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嗡嗡的,有些恼人。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这时老人说她已经准备了一道特别的营养汤给他,里面有牛肉有蔬菜,死人吃下去也准保能活过来。他坦率不失礼貌地拒绝了招待,匆匆离开了。她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和她最喜欢的猫,送他到门口。离开前,他表示了谢意,并问起了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闪过泪花,竟然哭了出来。“英格里德……”她喃喃道,“英格里德·特洛伊曼,格拉莫尔医生。”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接着意识到,这个老人一定已被遗忘了无数个年月了。“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再待一会吧。”他有些难过地笑了笑。
这样的回答令老人很开心,接着把他领回屋里。一开始闻到的潮湿发霉的气味不见了。他听话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晦暗的起居室,餐桌对面靠着窗户的地方,摆着一个巨大的金色笼子。鹦鹉们在笼子里休息,默默观察着他,仿佛在对这个突然造访的人声明这是它们的领地。老人拉出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开心地去准备晚餐,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参观了一会。这套房子陈设简单,有几件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墙上挂着破旧的天鹅绒窗帘,似绿草的颜色,窗帘紧闭,阻挡了太阳光线。英格里德·特洛伊曼在这阴影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
桌上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中间有一只金色相框,照片里是个年轻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他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女孩皮肤白皙,金色的卷发更让她显得苍白。她的快乐透过照片洋溢出来,那样子似乎有些面熟。女孩冲镜头欢快地笑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期许着未来无限的奇迹与希望。这时英格里德来到房间,手里端着精心珍藏的一套餐具。她的喘气声从背后传来。赫克托回头,默默打量着她。时间偷走了她的青春,榨干了她的梦想。她还不到六十五岁,却比实际年龄显老。如今,只有照片里的那个女孩支撑着回忆,被枯竭、单调的生活日渐消损。“那是你吗?”他笃定地问道。老人点点头,不免怀旧起来。“是我,”她说,“在命运没有夺走我的希望时。”
英格里德生活单调,并没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聊,漫长的晚餐中,她喋喋不休地寻找着话题,掩盖其中的窘迫。她像对待毕生的朋友一样絮叨着。赫克托安静地看着她,久久凝视着她苍白布满皱纹的皮肤。仿佛读懂了赫克托的心思,英格里德毫无芥蒂地坦诚说,她的脸色一直是这样,打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死神打上烙印。
※※※
当英格里德·特洛伊曼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跟随父亲长大,家境富裕,面色苍白乖巧顺从,身边有一大群仆人和保姆环绕,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想尽办法满足她的每一个愿望。她的感情世界像一出荒诞的戏剧,有的只是怜悯和轻蔑。那时她唯一的感情寄托是领班的大她两岁的儿子安东尼,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光阴流逝,两人之间的喜爱与吸引渐渐升华为爱情。安东尼勇气非凡、敢于追求梦想。他打小便与父亲一起工作,攒足了上大学的学费。英格里德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没有的勇敢果决,欣赏他、爱慕他。只有和安东尼在一起的时刻,英格里德才感觉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他们两人常在迷宫一般的花园回廊中散步,安东尼常常在里面迷路,他为英格里德造了一座属于他们的秘密小木屋,发誓将来一定为英格里德建造一座真正的幸福家园。在这座隐蔽的美丽小屋里,他们尽情亲吻拥抱——远离种种监视——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听着最喜爱的比莉·哈乐黛音乐专辑。父亲整日忙于经营自己的商业帝国,经常不在家,全然不知这段萌发的恋情。
十八岁那年,她意外怀孕,地狱之门打开了。当时,那个诚实坦荡的年轻人正就读建筑专业大学二年级,疯狂地爱着老板的女儿。他毫不畏惧站在老板面前,向他提亲,请求他将女儿嫁给他,说他爱英格里德和他们的孩子胜过世间的所有。当特洛伊曼发现,在他心中圣洁无比的女儿被自己的下人玷污后,他情绪失控发疯了一样,立刻解雇了安东尼的父亲,将他们逐出家宅,连同一大批与之相关的仆人。安东尼和英格里德的事情被封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特洛伊曼把女儿锁在房里,直到他找到解决办法。英格里德终日哭泣,乞求父亲原谅她,可怜可怜她和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她向父亲宣告,她爱安东尼,而父亲始终不为所动。当她躺在房间担心自己命运的时候,父亲正在为她规划她的未来。1953 年春末的一个早晨,被锁在房间一周后,英格里德被父亲强行带走了,离开了这座别墅。父亲对外宣称,他们将要去科莫的别墅度假消暑,然后送英格里德去索邦地区的一个女校读书。几天后,特洛伊曼先生支请来一个医生,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让他打掉英格里德肚子里的“孽障”,恢复她的处女之身,并要求他永远守口如瓶。英格里德毕竟年轻,身体很快恢复。不幸的是,她的灵魂并没有这样。走出诊所无菌室的她变成焕然一新的人,回到了新的世界。她日夜伤悲,噩梦不断。她被囚禁在有高高围栏的科莫湖岸边的别墅中长达两年。她徘徊在别墅奢华闪耀的走廊中,笼罩在家族的阴影与巨大的财富中。财富在她眼里并不算什么,她只怀念那个孩子,假如那个小生命来到世上,一定是个女孩。因为她在深夜的噩梦中见到过她。在这种仿佛背上沉重枷锁的生活中,英格里德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安东尼能够把她从这座牢笼中解救出来,这样她就可以重新拾起对生活的梦想了。
两年后,在父亲如往常一样不期而至的探望中,他不容辩驳地宣告称,要带她回家,已经为她寻好未来的丈夫,一个地位显赫的银行家的儿子。如此,当他无力经营家族企业的时候,财产和企业才可以得到永续发展。英格里德面无表情点点头,她深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婚姻,她永远不会走进这样的婚姻。
回到柏林后,英格里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安东尼。她找遍了每一个熟悉的地方,却毫无收获。安东尼出身卑微,在被逐出特洛伊曼家后,与邻居也断了联系,没有留下任何去向。只有隔壁别墅从小看着安东尼长大的管家告诉她,特洛伊曼遣散多位仆从后,她看见安东尼在英格里德家大门外站了好几个星期。直到有一天,特洛伊曼的打手们揍了他一顿,并威胁说,如果再敢回来,就把他劈了喂猪。
英格里德陷入了绝望,一天她偷偷地去了安东尼上过的大学,希望那里可以找到线索。很多人说这个名字很熟悉,却不能向她透露更进一步的信息。又过了一段时间,建筑学院秘书处的一位雇员告诉了她,她找的那个年轻人早已不在学校读书了,已经不在人世了。雇员努起嘴说:“一年前,这个可怜的同学在学校东边露台上上吊死了。”他清楚地记得安东尼的名字,因为那个时候警方对安东尼的死因抱有很多质疑并进行了调查。“他是伤心而去的。”雇员悄悄说。英格里德嘴唇发紫,感觉她脚下的世界崩塌了。
那天起,她每天活在仇恨之中。对父亲的仇恨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英格里德认为,这个她一直无条件服从的人,应该对安东尼的死负责并付出应有的代价。回到家中,一切看似平常,却同时又有所不同。人、物,甚至这座房子本身,在她的眼里都与以往不同。也许是因为她心绪变化太快的原因,这些事物依旧是往日模样。父亲的脸上,她看到的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她必须鼓起勇气,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出什么,她不停告诉自己,在完成计划之前,必须坚强,不可以倒下。
那天,英格里德告诉父亲,回到家中她感觉好多了,希望尽快和父亲选定的对象完婚。特洛伊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儿意外的转变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被虚荣和狂热的投机心态蒙蔽双眼的他,没有注意到女儿怀恨在心。整幢别墅的人都行动了起来,为这十几年来最为盛大的事件做准备。婚礼安排在一个月以后举行。家里热闹非凡,最为知名的女装设计师和名声在外的礼宾,穿梭于别墅豪华的走道中,只有请到他们才配得起家族的声望和宾客的尊贵。一周后,英格里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过了她未婚夫,他们在一个宽敞明亮的酒店厅堂里举行了小型招待会,只有少数几个优中选优的宾客参加,那里,两个男人签订了他们职业生涯中最为重大的贸易协定。
在婚礼前一天的早上,英格里德请求他父亲允许她穿戴一件曾经属于她母亲的珠宝,母亲的珠宝一直被父亲锁在办公室保险箱里,那个房间是别墅的禁地。因为开心,特洛伊曼喝醉了,带女儿来到了这个房间,当着英格里德的面前打开了保险柜,漆黑的保险柜中,钻石、祖母绿和各种精美的珠宝映入眼帘,发出熠熠的光芒。英格里德静静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打量着在财宝面前他的反应,想起了如今已然忘记的旧时光。特洛伊曼想要奖励女儿,为了表达信任,他轻轻吻了她的头发,然后将钥匙交到她手上,转身离开了,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温顺的女儿转过身,柔和地看着他,赞许地点点头。
别墅里高朋满座,有来自政界、商界、艺术和媒体各界的朋友们,期待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当特洛伊曼忙着敲定婚礼的最后细节时,英格里德正踏上火车,前往伊比利亚岛,甚至更远的地方。
被欺骗的父亲打开办公室门,看到的只有空空的保险柜,这才意识到女儿从来没有原谅他。唯一剩下的东西,就是保险柜底部的一张手写的便笺,上有简短的一行字,“不要找我”。
特洛伊曼多年建立起来的强大的商业帝国在一瞬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崩塌了。空前的丑闻和新郎家族的威胁,令特洛伊曼彻底倒下了。他把自己成天关在别墅中,舔舐着精神的创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意流沙一样散尽。那天,他失去了所有,得到了许多敌人。
抵达马德里之后,英格里德把母亲的珠宝卖给了格兰维亚一家公司,得到一笔钱财,确保自己基本的生存需求,奔向未知的未来。15 年来,她游历了40 多个国家,但无论如何追寻,都找不到她心灵所系,也许她真的忘记了。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甚至几年以后,当她从国际新闻得知他的死讯时,也没有回去看他。据说,她的父亲死于心脏病。英格里德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中,因为她深知,是愧疚与孤单杀死了他。
父亲死后,英格里德作为特洛伊曼产业唯一的继承人,将所有财产悉数捐给了福利机构、教堂和有需要的人,她认为正是这些钱让父亲得了心脏病。
赫克托屏息凝神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他问,这么多年出走他乡,为什么又返回柏林,她坦率地说不想再这样孤独生活下去了,她要离爱人安东尼近一点。她想再看到他。
“你原谅父亲了吗?”赫克托迟疑地问。英格里德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笑容。“爱与原谅是赐予生者的礼物,赫克托……”她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原谅一个死人毫无意义……”英格里德停顿了许久,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赫克托思忖着她的话,观察着她的神情,明白直到父亲死去,她才原谅他。“你还好吗?”老人哀伤地点点头。“如果有人正等着你的原谅,最好早点去做,趁他还能看到你的时候。错过了,就什么都不要做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吧。”
“我得走了。”说着,赫克托长长吐出一口气。
“对。因为我的事情让你难过了,原谅我。”
“不是的……”
“你还会来吗?”
“会的。”
关上门,走出那间公寓,阴影袭来。赫克托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楼梯,把自己关在家里,喝光了所有的酒,一连闷在家里好几天。母亲的死、凯蒂娅的拒绝,让他脆弱痛苦。他孤单、迷茫,心中的仇恨比以往更甚。站在窗边,他望着外面的世界,他蔑视这世界,却又对它有所期待。突然之间,他的生活彻底崩塌,失去了所有意义。他对所有事物失去了兴趣。他质疑所有那些曾经无比信仰的事情,包括倾注了他所有热情的科学研究事业。他将往事回溯了一遍,最终总是得出相同的悲观结论:这52 年里所有的付出,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他成为孤独人群中的一员。
回到柏林的头几周,生活在平静中度过,赫克托把自己埋在迷茫与沉默中,萎靡不振。他唯一确定的是,虽然已经永远丢失了生命中唯一真实的部分,仍要找到出口,继续活下去。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他便返回学校,整日把自己锁在实验室里,直到深夜才回到公寓。
楼梯事件后,赫克托对这位孤独生活的老人产生了特别的怜悯之情,也许是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没多久,赫克托便成为了她唯一的朋友。从学校下班后,他常常去探望她,喝着白兰地,聊上几个小时的天,有时甚至彻夜长谈,直到黎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无所保留地信任她。又是一个畅谈之夜,他讲述着自己与凯蒂娅不可思议的相遇。英格里德同意道,他们的相遇绝非偶然,半个多世纪前便已经注定。她感叹着在无言的命运游戏中,多少生命已经消逝、摧毁、牺牲,所谓的命运太过强大,所以生命才会有交集。接着又不失时机鼓励他不要放弃。她提议应该马上去找她、给她打电话,或者至少写信给她。她心里有种感觉,他们之间还没结束。至少现在没有。赫克托犹豫着,害怕自己的坚持会让她更加愤怒。他说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已经打定主意独自生活,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他还说,如果她真希望他留在她的生活里,不会赶他走的。英格里德指出,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受到创伤的自尊与过度的自我中心,就这两点,令他与世界隔绝,不愿去主动追求幸福。
英格里德说话的时候,赫克托从夹克衫小心翼翼抽出一个信封。信封已有很多皱痕,边角已经磨破。英格里德一眨不眨盯着信封,看着它在赫克托手里左摇右摆。她清了清嗓子。“看着我,赫克托。”她说。
他抬起眼睛,惊讶于她犀利的目光。
“你放在口袋多久了?”
“很久了,”他咕哝着,“那天早上我写了这封信,就在她把我赶出家门,拒绝我的感情,将它无情甩在我脸上的几个小时后。”“恐怕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的孩子。”
英格里德的这句话令他有些惊讶。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悲伤会埋下许多陷阱的,赫克托。它是隐形的毒药,慢慢在你血液中扩散,它削弱你的意志,一点点蚕食你的勇气。结果就是让‘我能做什么’代替‘我想做什么’。从你说的话里,我听出来生活没有偏爱她。对女人来说,不能生儿育女是很艰辛的事情。不幸,我铭心刻骨地理解那样的感受。”
赫克托沮丧地垂下眼睛。从她的声音里,赫克托听得出来,她也想起了自己的过往,然而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漂亮么?”
赫克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一直欣赏有能力的女性。她们更加诚恳,一个微笑就能点亮你的生活,在这同时,她们也得到了希望从你身上得到的感情。”
“我觉得自己很孤独,”他嗫嚅着说,“我谁都没有,英格里德。”“你要找回自己的勇气。”
赫克托摇摇头,紧咬着嘴唇。
“你是真的非常爱她,可怜的孩子……”
“也许从来没爱过她,会更好。然而爱就是发生了,她值得被爱,英格里德。她那么善良;如此珍贵、纯洁,假如你见到她,你也会爱上她的。我好爱她,我恨那个给她带来痛苦的男人。”他回道。
“那她呢,你觉得她怎么想的?她也爱你吗?”
“我不知道。每当我觉得自己就要拥有她时,她就逃走了。”
英格里德认真地一动不动观察着他。
“我害怕其中还有别的原因。”他坦承道,躲避着她的眼神。
“那是什么意思?”
“她心底里可能还爱着那个混蛋,虽然嘴上不承认,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不禁地疼。”他说。
“男人永远不知道女人心里的悲伤,但是眼下的情形,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自己瞎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下定决心。你给她写了一封信,你要寄出去,还是不寄?”
赫克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一口闷下杯里的白兰地,无意中,手中的信滑落到桌上。他起身,拖着身体来到窗前。英格里德审视着他的神情,试图理解他心中涌动翻腾的种种情绪。
“如果你确定,她值得你爱,就不要放弃。生活只有对勇敢的人才慷慨。幸福是个十足骄傲的女子,你不主动,她永远不会敲响你的门。我了解这些,因为,我的一生都在怯懦中度过。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去找她,把她挽回,要么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她满眼泪水地说道。
赫克托跑向她,拥抱着她。怀中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栗着。“答应我,不论选择哪条路,都要努力向着幸福前行,赫克托。答应我,你不可以成为另一个我。”他抬起英格里德的手,印上一吻。“我会忘掉她……”最终,他没有底气地说。他倒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他闭上眼睛,她苍白的脸隐去,晦暗的幻影出现在眼前,被阴暗吞没。
英格里德深切理解赫克托真正的感受。她慈爱地看着半躺在沙发边上入睡的赫克托。桌上的白兰地酒瓶已空,揉皱的信封映入眼帘。她确信,凯蒂娅是他唯一的希望,每个人生命中都烙印着自己唯一的爱,她确信,帮他找回遗失的爱,也是在帮自己从数年的折磨与愧疚中走出。英格里德深知,她被彻底损毁的生活,全是由于自己的犹豫不决。现在,她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生活给了她沉痛的教训,现在的英格里德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
赫克托睁开眼睛时,只觉宿醉的威力依旧未退,血液里仍淌着酒精。他口干舌燥,几乎站不起来。等到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英格里德不在家,桌上的信也不见了。
稍许,他听到走廊响起脚步声,钥匙转动开锁的声音。英格里德带着洒满糖粉和肉桂的新鲜面包及糖果回来了。她朝他笑了笑,直奔厨房,邀请他也到厨房。早饭期间,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露西一直趴在她的围裙上。赫克托听着她讲述15 年来游历各国的经历,城市里的著名景观,遇到的人,养宠物给独居人带来的好处,以及别的各种各样为了转移他注意力的话题。赫克托只静静望着她。当她停下来时,赫克托问那封信哪里去了。
英格里德极其自然地说,她丢掉了。仔细衡量昨晚的对话,她完全同意,最好的选择就是忘记过去,慢慢开始新生活,逃离过去。
赫克托什么也没有说,只点点头表示同意。
※※※
春天突然降临这座城市,悄然无息,直到太阳拨开云团,跳出灰蒙蒙的天空,细致辛勤地擦去积压了好几个月的冬雪的最后一丝痕迹。
4月的最后一个周日,赫克托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窗玻璃上倒映着的古铜色影子,不时低头试图阅读报纸,以此摆脱纠缠数月的怀旧愁绪。然而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漂向那座迷宫似的曲折隧道中,这座隧道也成为他日后不时想起的地方,直到生命结束。赫克托干脆躺倒在椅背上,报纸盖在胸前,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着暗影重重的、沉寂的过去。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几个小时过去了,如梦一般。所有的回忆与藏在心底的愿望,慢慢在他心里燃起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多希望门厅里响起敲门声……
大楼的内部花园里,淡黄色的雾气勾勒出她的身影。她穿一身白色衣服,赫克托着了魔似的看着她,仿佛那是雾气幻化出的精灵天使。她笑意盈盈,带着些局促,冰凉的大理石走廊里,她站在那里,左右两边各一个行李箱。赫克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赫克托在虚幻与现实中恍惚,他一直看着她,仿佛在看商店里的瓷娃娃一般。他犹豫着,眼前的身影是现实,还是诱人的、他不愿逃离的梦境。那个身影微微张开嘴巴,上前一步朝他走来。
“我收到了你的信……”她声音微弱,从口袋里掏出褶皱的信封,“希望这一切还不太晚。”
赫克托惊得说不出话。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眨眼间,整个世界都变了。凯蒂娅·尼克拉欧就在他家门几步外的地方。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要跃出胸膛。
她的嘴角又浮起一丝微笑。“赫克托,我……”她没有说下去。赫克托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美丽的唇上,那双唇正热切怦动,传达着痛苦的情绪。“不,别这样……”他说,“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亲爱的……”
赫克托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热切地、欣慰地,他一刻也不能将目光从她脸上移走。凯蒂娅没有闭上眼睛,双臂紧紧环绕他的身体,嘴唇半张,等待着他。无疑他们对彼此充满了渴求与期待。赫克托坚定地想,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将他们分开了。当两人嘴唇相遇,仿佛身体也融为一体,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融汇为一的身体躺在走向他公寓门前寒凉的大理石上,默默拥抱着彼此,几分钟的时间,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时间似乎静止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相顾无言,失而复得的感情让他们不禁流下欣喜的泪水。
当赫克托带凯蒂娅走进自己的房间时,两层楼下的另一位女人,正穿着她最华美的衣服,用老式播放器放着比莉·哈乐黛的专辑,斟满两杯只在特定场合才拿出来的最好的红酒。
※※※
几天后,凯蒂娅就将来到达拉吉亚山坡上的宅子,去见莱伊奈特·格拉莫尔。前一天晚上,她整夜担忧着,心里七上八下,直至最后,发展成了严重的胃痛、烧心。那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对他的感情只有愤怒与蔑视。她听了太多有关他战时的行径,无形中已在心底讨厌这个人。在她想象中,那是个邪恶疯狂的男人,保有着人类原始的兽性。然而,当她见到他时,发现那不过是个孤独的老人,与时间赛跑,希望在闭眼前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特别是对他的儿子,他爱赫克托胜过自己的生命。他对赫克托的爱从来一如既往,即便从来没有表达过。当她踏上那座寂静充满回忆的房子走廊时,康斯坦迪斯的身影跃入她的脑海。起先,她觉得自己对那个人的恨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在心底里偷偷地怨恨他,她不可背叛康斯坦迪斯。然而她越是挣扎,越发现自己对莱伊奈特竟升腾起怜悯同情之心。当她看到莱伊奈特的眼睛时,竟觉两人都有着同样的隐秘渴望,弥补各自晦暗的过往,一起走向光明。生活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
1998 年5 月,凯蒂娅和赫克托在柏林市政厅登记结婚,举办了简单庄重的仪式,邀请英格里德·特洛伊曼、莱伊奈特·格拉莫尔等几个亲朋好友作见证。凯蒂娅下着一条白色裙子,上配一件衬衣,眼里闪着幸福的光芒,像两汪经历过许多暴风骤雨后的平静深海。赫克托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握有了整个世界。直到生命尽头他都难忘当现场安静下来,他们互相亲吻,然后睁开眼睛向对方低语“我爱你”。
婚礼前几天,凯蒂娅的父母来到柏林。他们是一对快乐的人儿,尽管唯一的女儿没有陪在身边。和女儿重聚时,他们拥抱着女儿,静静地持续了很久。一旁的赫克托望着母亲拥抱并爱抚女儿时的神情,看到他们重聚,不禁动容。多年未见,她默默看着她,咬紧牙关,克制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母亲抚摸着女儿的面庞,吻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诉说着自己的爱与思念。接着她笑了起来,三人的神情立刻明媚起来,对未来满是憧憬,伤痛的过去全部擦除。结婚前夜,凯蒂娅的父亲把他叫到一边,与他进行了一场秘密的交谈。
“女儿跟我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的孩子,我觉得她的眼光不错。”
“也没她说的那么好。”赫克托回答道。
“你的手里握着一笔失而复得的财富呢。”父亲喃喃道。赫克托注意到他的嘴唇颤抖,“请代我照顾好她,她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以前我把她弄丢了,现在她回来了,因为你。她看起来坚强,实际上像羽毛一般纤弱。”
“别担心。”赫克托宽慰道。
尼克拉欧先生点点头,情绪激动,将一只金色怀表放在他手中,这是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传家宝。接着他笑了,拥抱了他,明白自己的生活从此无憾了。
※※※
凯蒂娅曾在欧洲议会希腊政府驻布鲁塞尔代表处工作过,通过几个老熟人的帮助,她在希腊驻柏林领事馆找到一份工作。两人依旧住在赫克托的公寓,过着宁静平和的生活,一切从简,不添什么额外的家具,也没有过多的社交。几乎每天都去探望英格里德·特洛伊曼,希望他们的陪伴可以让她走出记忆的阴影,即便是短暂的片刻也好。凯蒂娅与英格里德一见如故。凯蒂娅的身上,英格里德仿佛看到了自己女儿,假若她活着,也是凯蒂娅这般年纪了。英格里德将这些年藏在心底的爱都给了凯蒂娅和赫克托。幸福令他们更加强大,只是两人鲜少提起过去。然而有些时刻,他还是能看到她独自躲在角落沉默不语。他明白,在沉默的背后,藏着她一个未能实现的秘密愿望。在她心里,世上没什么事情,能比得过成为一名母亲。他承诺过要给予她命运曾夺走的一切,也坚定地一直这样做。他们隔三差五就去看望莱伊奈特,他和唯一的忠诚的伴侣,托马斯,一起住在达拉吉亚山上的宅子里。他们在客厅一起共进餐食,旁边就是菲德拉的画像,悬挂在金色壁炉的上方。时光柔软了两个男人的内心,凯蒂娅的出现,令他们找到了相处的平衡点。
一晚——五年后——在家庭聚餐上,赫克托宣布,是时候去一趟希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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