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监制、周全导演短片《游水》在平遥影展特别放映，

枣儿 第2章

在这个真实故事中，我写了当年插队期间和一个农村姑娘的交往，也写了她悲惨的家世，更写了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懵懵懂懂的初恋。枣儿心地善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她有个性，敢追求，能豁出自己的身子去探求那一线原本属于的她的爱之光。这在那个封建贫穷愚昧封闭的农村，真的算个另类。多少年来，枣儿的形象一直藏在心底。如今，我再不写，就注定会被深埋了。

乡村的夜晚静得可怕，除了几声犬吠。没有电，月光下，影影绰绰的土屋的窗棂里，黄豆大的油灯兹拉兹拉发出可怜的动静。村民们早早上炕了，村子里唯一有亮光的窗户，是知青的房舍。

与劳累相比，孤独才是知青们最难熬的。幸好，我带到农村的一把小提琴和一本怎样变魔术的小册子让知青点的伙伴们有了点乐子。而且很快，邻居邻村的农村青年们也知道了知青点有个好文艺的我，每当夜晚琴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住的小院里总会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说实话，当我用磨着血泡的手掌托起小提琴的时候，内心总有一种颤栗。这是对巨大反差生活本能的反应，也是对理想之歌的小心呵护。不管多累，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拉上一曲，《新疆之春》、《白毛女》、《梁祝》、还有几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反正他们也听不出来这是不是反动的或不健康的音乐。当村庄袅袅的炊烟和暮霭混在一起的时候，里面也飘动着我的琴声，在村庄上空游荡。如果兴致高，我会再变几个小魔术，无非是解绳扣、空手变鸡蛋等比较简单的小把戏，引得大伙啧啧称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蓝花裤姑娘也出现在院子的人群里，尽管我没有正视她的目光，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眼睛总是有一道光，如同镰刀折射着太阳。看得出来，她被我的琴声打动了，牢牢吸引了，因为她总是挤到前头，很严肃地听，不像其他农村女孩，边看边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

每当她出现在人群前排的时候，我的表演便格外卖力。除了拉琴，我还抽空演练新的小魔术，准备一些小道具。像把一个玻璃碗里的墨汁变成有小鱼游动清水，我就下了不少功夫。当然，邻居大队会计的儿子铁锤也帮了不少忙，水里的几条小泥鳅就是他抓来的。只要我将罩在小碗上的一块红布揭开，总能听到大伙的喝彩声，而我，总要习惯的看看蓝花裤的表情。后来我也感到奇怪，一个农村姑娘竟能这样吸引我的注意，但每当她出现的时候，我总能闻到空气里飘逸的淡淡清香，很像城里女孩涂抹的雪花膏味道，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错觉。

忙完了麦收，又该忙棉田了。

一株棉花，从播种到出苗，再经过打叉摸芽，护棉铃和采摘，要反反复复十几次摆弄才能看到吐出银白色的花絮。和麦收比，管理棉田的劳动是慢活，而且，从一出苗开始，就要和病虫害作战。先是地老虎，然后就是棉铃虫，唯一的办法，就是勤护理，多打药。七月的棉田已经长的齐腰高了，日头格外灼人。我和知青们腰上挎着一个药粉桶，拿着手摇喷雾器，顶着烈日，在棉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喷洒出来的粉红色药粉，刺鼻难闻，大家被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中午，我破例让大家回知青点冲洗一下再吃饭。作为组长，我留下地头看着农具，让他们捎饭。

我斜靠在田垄上，用草帽遮住头，正想打个盹儿，突然听到小队长丁本根扯着嗓门大喊：“知青们，咦，人呢？都跑哪儿去了？”我急忙起身，说：大伙被药粉呛的难受，身上脸上都是，回去洗洗吃饭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回来。小队长一听急了：“我日，真娇气，吃个中饭还回去洗手啊。你看看地里头的贫下中农，不都是一身药粉一身汗么。”棉田里冒出几个人头打哈哈，其中就有大队会计的儿子铁锤，他一边嚼着玉米饼子一边说：“人家是城里人么，咱们这乡巴佬何时刷过牙啊，咱村里的妇女啥时穿过裙子啊。队长，刚才我可看是看到了，那个叫曹红的女知青穿着裙子来干活哩，我总琢磨着她那裙子里穿没穿裤衩，恨不能偷偷从棉花田地下钻过去瞧瞧。这不，都没心干活啦。”队长大怒：“日，放你娘的屁，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我脱下鞋底抽你。”队长转过头，冲我说：“明天片区干部要来咱棉田视察，对咱们队把青年们拢在一起干活很在意呢，说干好了要在全公社推广，还要给政策，化肥农药什么的。对了，说不定，还能给台小型拖拉机呢。”

一席话说得我有些愣神。把知青和村里的团员骨干弄在一起，是大队书记丁宪礼的主意。丁书记年近六十，在农村算个是个聪明人。虽然祖辈都是贫农，但他读过几年私塾，儿子又是北京的军队干部，女儿在县城读联中。我刚下乡的时候，书记就鼓励我捣鼓出点新点子，干出点名堂。还说，咱们丁寨村是老先进，我这老支书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再谱新篇啊。

小队长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说：“易一，你可是组长，今晚回去给知青们开个会，明天，不许那个曹红穿裙子下地了。”我急忙答应：“一定。别说裙子，带花的衣服今后也不许她穿了。”

“那边还有几亩棉田没浇水，叶子都耷拉了，棉田看着不水灵。快，找几个人，跟我抬抽水机去。”队长说罢，冲着棉田又喊上：“地里的，出来几个，跟我抬抽水机去。”棉田里只见一片叶子悉悉索索摇晃，估计那些队员们都偷偷往远处溜了，大中午的，好不容歇口气，谁愿意干这苦差事。队长急了，大吼：“铁锤，还有栓柱，你们俩给我滚出来。”

两个个农村小伙没好气的从棉田冒出头，慢腾腾挪过来。

“还差2个人，再出来两小子。我日，多出点力咋了，你们不是挺有精神头么，还是团员哩，光他妈看女知青的裙子了。”丁本根嚷嚷着，一个劲地摇头。

“算我一个吧。”说着，我往前走了一步。

“还有我。”棉田里又冒出一个人头，是个女的。我定眼一看，竟然是那个蓝花裤姑娘。不过，这次他穿着一件土布的粉红色上衣，依然是红扑扑的圆脸，大大的眼睛。

“看看，还是人家丁枣有觉悟，还是个姑娘家。”

我这才知道，蓝花裤姑娘的名字叫丁枣。

抽水机放在一块卸下来轮子的地排车上，丁枣和栓柱在前边，我和铁锤在后边，队长说了一声：起，那沉甸甸的分量就压在我肩膀上了。从这里到地头水井的距离大概有三百多米，起先的一百米我还能硬挺着，后来感到肩膀剧烈的疼痛，恨不能马上换换肩头。再后来，腰疼超过了肩膀疼。肩膀疼是因为木板压在肉里，腰疼是脊椎承受不住压力，有快断了的痛彻。中午我没有吃饭，力气越来越小，到第二个二百米的时候，我被那压力折磨得开始弯腰，木板失去了平衡，抽水机便冲我这边倾斜。队长一边说，咋了，要不停下来歇歇。我说，不，又挺直了腰板。我开始咬牙，嘎嘣嘎嘣的响，汗水迷离了我的眼，眼前出现了双影。铁锤明显感到我力不从心了，喘着粗气说：“易一，咋啦，这点分量就要趴下了。看看人家丁枣，还是女的，你那肩头还不如女人啊。”我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前面丁枣。这次，我没有看她的屁股，而是看她的头，那是一颗倔强高昂的头，黑黑的短发，脖颈细长，在逆光的折射下，像一尊雕塑。她柔弱的肩胛，扛着一块带着铁架子的木板，那铁块来回磨着，正往她肉里死扣。我看到，她的肩头上，有殷红的血迹渗出。

我的天，枣儿的形象一下子让我联想到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那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我看不到枣儿的正面，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无比坚毅的表情，视死如归的表情。顿时，我的疼痛似乎消失了，一股热流注入全身。我看着不远处的那口水井，大喊一声：“坚持就是胜利，还有五十米，”加快脚步向前用力拥推。我的爆发，多半是受到丁枣的激励，也是喊给她听的，她的肩头在流血，她不吭一声，我是个爷们，我不能在女人跟前示弱，像个逃兵。

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扛着抽水机，像百米冲刺那样，喊着小跑起来。如果从高处给个全景，那不是抬抽水机的木板，更像四个人划着一艘小船，在枣林里轻盈地穿行。

多少年以后，这一幕总在我眼前闪回。后来，我在电影《小花》里看到陈冲扮演的女主角跪在山路的台阶上抬担架，膝盖上也渗出血，联想到丁枣，我不仅长长的慨叹：女人，女人的坚忍，女人的意志，包括她们的爱，虽然不是爆发型的，但持久的韧性，能让这个男人无处可逃。

抽水机终于抬到了一眼水井旁，正当我坐在地上喘粗气的时候，一位农村大嫂打水的水桶不小心掉到井里了。她着急地一个劲的嚷嚷，孩子在家发烧呢，男人又去挖河工地了，这可咋办啊。也许是受到丁枣抗抽水机激励的后劲还没有消尽，我不说二话就脱去上衣，让铁锤用扁担把我从井壁上顺到井里。水很凉，我打了个激灵，抬头看了看井口，除了铁锤，农妇，我还看到了丁枣的头，虽然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那是蓝天下多好看的一幅剪影啊。就听丁枣冲我喊了一声：小心啊。我憋了一口气潜下去，很快就把井底的水桶给捞上来了。我从小喜欢玩水，在学校还得到过游泳赛的冠军，潜水憋气是我的强项。更何况，枣儿在上边看着呢。

铁锤把我从井里拽上来，我能明显感到丁枣看我眼神的异样。那不是看我拉琴时羡慕和惊讶的神情，还有关切，还有对我逞能的埋怨，大概，还有疼爱。我正用衣服擦拭身上的水珠，丁枣递过来和蓝花裤一模一样的粗布方巾，说：用这个擦吧。我连忙推辞，一边用衣服浑身乱抹，一边说：不用不用，太阳一晒就干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肩膀火辣辣的疼，抗抽水机的时候，我的肩膀也被磨破皮了。我呲牙咧嘴地捏着肩膀，有血珠渗出。丁枣看到我痛苦的模样，用扁担勾住水桶，在井里轻轻一晃，便提上一桶清凌凌的水来，她把方巾浸在水里拧了两把，递给我说：“放到肩上敷，能好受点。”还有一句话只有我听到了：“没想到你的水性这么好呢，以后可别再逞能了。”说完，她一甩齐耳的短发，转身走了。这次，我又看到了那两瓣好看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