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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爷爷（二）：人老了，既是“老神仙”，也是“老顽童”

按照村里风俗，大年三十下午，我去上坟。

北树林的茔盘里，枯树荒草，满目萧瑟，每个坟都埋着村里逝去的人。来到这里，有种感觉说不出的静穆。我带着儿子来到一坟前。我点上火，用木棍拨动着黄纸，火光烤着脸庞，静静的黄纸变成了灰烬，随风飞向远方。

儿子问我，他是谁？我说：他是我的爷爷，你老爷（曾祖父）啊！

他说，我老爷？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猛然意识到，爷爷已离开我二十多年了。虽然他驾鹤西归，但好像没走，一直活在我们心里，活在亲戚们的心里。一想起他，心里总是充满温暖。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70多了，标准的农村老头。他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说自己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我只是偶尔听爸爸说起过。很多事，都成过眼云烟，没人记得了。于是，我抽了个空，把我知道的爷爷的事，写下来，给上一代一个纪念，给下一代一个答复。

我生于1982年，我从八几年我记事起，他七十多岁，已经闲下来了，在家看孩子、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在我眼里，当时，爷爷头发和胡子已经全白，脸色白净泛红光，衣帽整洁，神态慈祥。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却是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我感觉，他不像很多农村老头，一闲下来就老了、没事可干、生活不讲究。他虽然是老农民，却有自己的生活哲学、素质修养、心胸见识。他热爱生活、兴趣广泛、淳朴自然、和蔼可敬，对自己好，更对别人好。岁月的坎坷艰辛，好像都是过眼云烟，随风而去。对他来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岁月静好，慢慢品味。

他有一个大木箱子，外面包皮子，放在炕上，是他心爱的宝贝。里面的书，小说、故事书居多，也不乏学习养花、算卦等实用的书，万年历、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等经典。从线装书到现代印刷书，贯穿了他一生的时光。我印象深刻的几本书有《周易》《二度梅》《薛刚反唐》《反三国演义》《东汉演义》《说岳传》《七侠五义》《燕子李三》等等。那些书平时放在箱子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爷爷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有时候赶集，看到集上有卖书的，只要他感兴趣，就会掏钱买。有一次，他给我买了本十万个为什么，自己也看的津津有味。还有一次，买了新出的“小书”回来看。我们上学的书，他也会拿来看。看书的时候，带上老花镜，到了后期老花镜不好使了，就拿着放大镜看，和老教授一样。他不识的字，就和小学生一样翻字典。他保持学习，不懂就问。有一次，问我一个字怎么读、什么意思。我一看，他在拉着学校发的历史长卷在看，那个字是“耒”，古代的一种农具。还有一次，他兴奋的和我说：“哈哈，原来有的字字典里也没有啊。你看看，一家cha的cha，字典里就没有”。爷爷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腹有诗书气自华”，爷爷读了一辈子书，读书让他思想不封闭、不狭隘、看得开。和很多老人一样，他也喜欢听书。他的小半导体收音机经常放着单田芳、刘兰芳等说的书，什么七侠五义、杨家将等等。除了听书，新闻什么的他也听。记得有一年在场里扒玉米，我们一起听了十四大开幕式。

他爱抓鱼，全村的人都知道。听说他以前还跟着青年一起去别村水库偷过鱼，撒了一网就跑，这得多大的瘾啊。他有自己的拎网和好几套粘网。他经常带着小孩网鱼，撒拎网的时候，把绳子拴在手上，挽了好几圈网，使劲一甩，力道十足，然后两个手捋着慢慢拉上来，看到有鱼就眉开眼笑，网到石头就下水处理。他让小孩和他一起配合放“粘网”，和我们一起扔石头到河里赶鱼，活脱脱的“老顽童”。村里的湾、西河、北河都是他经常去的地方。有时候沟里、湾里水不多了，他也会下来和我们一起摸鱼，教我们先把水弄浑了呛鱼，然后再抓。他也钓鱼，有两根好鱼竿。网到了鱼，就让娘给他炸一下或者自己烤着吃，再配上一盅白酒，呲溜着喝半天。渔网坏了，他就自己烧铅坠、穿针引线补网。

爷爷不爱邋遢。他每天洗脸、刷假牙等都很仔细。他定期剃头、剪胡子。他有一套小工具，经常照着镜子自己修理胡须，自己剪不到就让我帮着。剃头是去集上或理发店，后来走不动了就让我在家给他剃头。他会定期拿出时间拾掇自己，一般是上午，自己烧好水，洗脸、刷牙、泡脚、洗袜子，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夏天，他经常去河里洗澡，在温暖的浅水中泡澡。冬天起床的时候，他会拿出长长的绑腿，绑在裤腿，显得很干练。有时候爷爷也赶潮流，头戴礼帽（塑料那种）、脸上带墨镜、拄着拐杖，看着气度不凡。爷爷抽了一辈子烟，但到了七十多岁，他把烟给戒了，他自己说是因为抽烟太脏，弄得到处都是灰，还会把衣服烫个洞。戒烟，一点也没费事。爱干净的爷爷也没想到后来自己会小便失禁，这对他是一种折磨，他自己难受和失落。

爷爷活到八十六岁，在当时算是长寿。我觉得跟他自己养生有关系。他作息固定，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早，从来不熬夜或者睡懒觉。早晨起床后，他就扫扫天井，活动活动。有时候，我起不来，他会用手挠我的脚心，和我说别睡懒觉。他喜欢挠痒痒，自己买了一个痒痒挠，着没事挠挠背。睡觉的时候，让我给他抓背，他喜欢这种舒服的感觉。他有一对核桃，闲着没事用手转着，舒筋活血。茶叶也是爷爷不可缺的，他有一个老竹筒茶叶罐，还有一套小的紫砂壶，经常泡茶喝。爷爷喜欢逛，喜欢看景，小时候领着我在村里到处走。他跟着大哥一起爬泰山，约着老人一起去外村赶集，能活动的时候总是活动着。最让我难忘的，是他自己创了一套“拍手操”。先拍双手，再右手依次拍左胳膊肘、左肩、左背，然后左手拍右边。晚上他坐在炕上，飞快地换手拍着，像武术高手一样。此外，有时候他会把假牙上下碰得很响亮，我回家后问他吃什么好吃的，他说在碰牙。一九九六年夏天，爷爷头上又长出浓密的黑头发，当时我坚信爷爷能活到百岁。

爷爷有一本专门养花的书，家里花很多，虽然都是月季等普通的花。小时候，北屋家里有棵龙舌兰，被他养得非常大，估计是村里最大的。养在花盆里，把花盆撑破了。爷爷就把花栽到地里，结果到了冬天，没法移到屋里。爷爷用帐子、泥、塑料膜给龙舌兰弄了个小温室，结果还是被冻死了。他有棵大绿叶子的花，叶子可以杀菌消毒，我牙疼、皮外伤等，他就剪下叶子捣碎，和上鸡蛋清敷在伤口处。他还有碧桃，一年结几个毛桃。一棵“红豆”，每年结一树红黄色的小球球。秋海棠的小红花能开很久，但是叶子的味道也挺好闻。南屋有棵李子树，他做了一个“实验”，把桃树枝嫁接上去，结出来的果子外形、味道和桃核都挺特别，集上没有卖的。他喜欢养鸟，自己做了一个“阿子”，就是捕鸟夹，非常巧妙，在上面放上小虫子，小鸟一咬虫子，就会被网住。他买了一个鸟笼子，带着我北树林找了一天，找到一根弯曲的小树根。他把树根两头锯掉、用砂纸打磨好后，放到鸟笼里，做成支架，小鸟立在上面。除了给鸟喂小米，他经常带我去“打蚂蚱”，用狗尾草串起来，挂在笼子边上。他也会拎着鸟笼溜达，和老头们交流鸟的事。记得小时候，别人给他两只非常好的小鸟，我为了试试小鸟是不是温乎的，打开笼子让鸟给跑了，但他也没有责备。可能冥冥之中有安排，后来家里弄了一只黄色小鹦鹉，他当时八十多岁了，也和我一样，打开笼子让鸟飞走了。

爷爷也是手巧的人，自己会做的就不去买，既实用又省钱。夏天，他来到湾边河边，割芦苇草。回来晒干后，自己在门楼下面弄条板凳，开始编“篙件”，一边编，一边使劲绑。他编的“篙件”厚厚软软、非常舒服，每年夏天都会拿出来用。他还会编蓑衣，披着蓑衣，带着斗笠，不怕雨淋。他自己种烟，自己晾烟，自己卷烟。席坏了、斗笠坏了他也自己修补。他还会做蝈蝈笼，用玉米秸的外皮做成“螃蟹笼”，一格一格的，格子正好可以插一块葱白。爷爷对什么都感兴趣，我自己的玩具他也会拿来玩玩，研究研究。艺多不压身，但爷爷最大的手艺，还是要数他的算卦。听说他是和他姓白的伙计学的。他有一个铁盒子，里面有三枚铜钱、烟纸做成的小本、铅笔头。村里有人骡子跑了、猫狗丢了、东西被偷了，就过来找他。他先让人摇铜钱，然后拿出铅笔头，在纸上推算，要写很多，最后算完后，说朝哪个方向去找就行。爷爷算卦这手艺为他赢得了很多名声。家里以前有本线装《周易》，上面画面了红圈圈，可见他下过大工夫。小学的时候，听别人说《奇门遁甲》是本奇书。回到家我就故意喊“奇门遁甲”四个字，爷爷眼中有神，问我哪里有这本书，我哈哈大笑说真没有。爷爷还会会弹琴。当时家里有个很小的琴，带数字案件，黑白琴键，类似手风琴的琴面，他没事就会弹琴。他还会吹笛子、拉胡琴，常和自己的伙计吹拉弹唱。

爷爷喜欢喝酒。他有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散酒，我经常去小卖部打酒。他还有一个高玻璃瓶，里面用酒泡着大姑给的人参和乌拉草。爷爷一般一天两顿，午饭、晚饭之前。他每次喝不多，就一小酒盅。他的下酒菜也很简单，最主要的是咸鱼、虾皮子。吃咸鱼的时候，把鱼放到炉子上礡焦，又咸又有嚼头。他一边喝酒，一边捋着白胡子，慢慢咀嚼，很满足的样子。家里来客人，他还是喝那么多，不会多喝或喝醉。他喜欢吃零食，赶集的时候买一些“好吃的”，放到小箱子上，点心啊、柿饼啊、核桃、糖花生啊、水果啊，虽然每次吃不多，他每天都吃一点。家里或姑给他买的营养品，他也不会舍不得吃，也拿出来和孩子一起吃。这是给自己补充营养，他认为是有必要的。

养猫是爷爷的一大乐趣，从小到大，家里的猫是不断的，狸猫、橘猫、花猫、黑猫什么的都养过。一般是从小开始，刚睁开眼就养。家里的猫待遇也好，可以上炕睡觉。爷爷特别喜欢和猫一起玩。他看到小猫在炕上睡觉，就会用手在炕上有节奏的划着，忽快忽慢。那小猫就一直左右盯着，撅着屁股，突然猛地一冲了过去，抓住爷爷的手就咬。他的手经常会被猫抓得鲜血直流，他也还是毫不在意，乐此不疲。玩累了，就把猫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小猫的头，小猫很快就蜷成一团，眯着眼睛，打起呼噜。有一年，大姑回来，看到没有猫了，为了让老人高兴，赶集回来就从街上抓了一只猫回来。

听三叔说过，他小时候，爷爷是一大家子的掌柜的，很严厉，小孩看了都害怕，躲得远远的。可从我记事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头，不端着，不做作，对别人好。爷爷似乎每天都有好心情。他就经常和二爷爷等“老伙伴”一起，坐在街上晒太阳，有时候用小石子、木棍下棋。村里有个“老鬼”，和爷爷很好，经常找爷爷下棋，每次都叫爷爷“大痴巴”，爷爷也不生气。很多人一提到爷爷，都说人真好。有一次和姐姐在村酒厂附近玩，碰到一个“玛玛”，家里葡萄熟了，她摘了很多，说带回去给你爷爷吃”。我们当时就觉得，爷爷好厉害啊。爷爷喜欢下棋，就是玩，输赢都不在意。他对人一视同仁，我同学有和他同辈的，每次都叫爷爷哥长，大哥长大哥短的，爷爷也笑咪咪的和他说话。他喜欢孩子，也惯孩子。我们小孩子，在家的时候很多时候不懂事，他也不怎么说，有时候偶尔咕噜一句。我记得小时候不懂事，和爷爷两个人用小盘子吃饭的时候，我把小盘子转来转去，他也没生气。有一次和我一起放风筝，风筝线断了，缠在了电线杆上，我心想风筝肯定丢了。没想到爷爷去找玉金大爷，他当时是电工，带着装备上去取了下来。表哥表姐过来在家里住的时候，他会带着到处去玩，买好吃的。一九九七年下半年，爷爷可能也感觉自己身体不如以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百多块钱塞给我，嘱咐我买文具、好好学习。每年除夕，他都要坚持熬夜，基本上是一宿不睡，就是怕来拜年的晚辈们失望。他的表兄弟经常走着路过去看他，他也经常问爸爸表兄弟、堂弟的情况。一九九七年过年的时候，三爷爷去世了，当时大人都没和他说。那天中午们都不在家吃饭，他问我去干什么，我说三爷爷走了去出殡。他坐在窗前，背对着我，用袖子擦着泪，掩面放声大哭，和小孩一样，哭得非常伤心。

直到现在，在家族聚餐上，说道爷爷，大家都是异口同声的称赞，都会津津乐道说起以前的事。当然也会因怀念他流泪。爷爷经历了民国、抗战、内战、新中国、大跃进、破四旧、大饥荒、文革……。作为社会底层的农民，饱经沧桑，历经风雨，乱世坎坷自不必说。一个人，历经生活的坎坷后，仍然特别热爱生活，就是超脱的人。爷爷就是这样。他言传身教、春风化雨，教我们热爱生活、过好日子，路很远也要多看看身边的风景，事再多也要对家人好一些、对自己好一些，别去想无聊的事，保持平常心、好奇心，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