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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6 14:23:25 来源: 浏览:

萧平《玉姑山下的故事》

我童年时代的许多美丽的记忆都是跟我姥姥家分不开的。姥姥家的村子很美,那里有长满了松柏的玉姑山,有终年流水的蓝河。春天来了,玉姑山下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蓝河岸上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云雀在麦田上空叫着,它叫得那么婉啭,那么响亮,那么快乐,就像看果园的三舅家小凤唱起歌来那样。

我喜欢到三舅的果园里,因为在那里可以和小凤一起玩。我们一起迎接着春天,看小草怎样从地里慢慢探出了头,看花苞怎样从枝头慢慢绽开。有时,我们坐在梨树杈上,看蜜蜂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地采蜜,有时,又在玉姑山上追逐着飞翔的苍鹰。夏天来了,夜里,我们坐在庵子前面的场上,三舅燃起一堆山椒子,淡淡的青烟和清柔的月光混在一起,像是一层银色的薄雾,朦胧地笼罩着果树园。山涧在果树园头潺潺地流着,不时传来一只不知名的夜鸟的凄切的叫声。我问三舅这鸟为什么在夜里叫,三舅一面抽着烟一面说:“它的妈妈死了,它难过了,就天天夜里飞出来叫。”

姥姥说,三舅母也是死了。可是我问怎么死了,姥姥却不肯说。直到我大些了才知道,那时她生下小凤不久,果园的掌柜趁三舅不在家去调戏了她,三舅回来碰见了,骂了她一顿,晚上,她就在果园里吊死了。

看样子,三舅常难过。他老也不说话,也不笑,白天,在果园里修树刨地,晚上,就坐在庵门前一个劲地抽烟,呆呆地望着前面,有时,就点着松明,给小凤钉鞋补袜子。

三舅对小凤很好,姥姥常说:“就是她妈活着也不能待她那样。”他自己吃地瓜,吃糠菜窝窝,把苞米饼子留给小凤吃;他自己那件破蓝褂子都补钉得老厚啦,可是小凤却穿着一套新的蓝底白花的衣裳。这套衣裳还是姥姥给小凤缝的。缝好那一天,我争着让姥姥打发我送去的。三舅亲自给小凤穿在身上,他扯扯这,拉拉那,看了半天,我头一次看见三舅露出了笑脸。

小凤也喜欢得闭不上嘴。我们手拉着手跑呀跑呀,一直跑到玉姑山顶上,我们爬在那棵望父松上望着蓝河尽头处茫茫的大海,望着太阳西沉时千变万化的晚霞。最后,天色暗淡下去了,村里冒出一缕缕的炊烟,我们才从树上跳下来,穿过松柏林,向山脚下果园里跑去。已经是秋风凉了,果园里到处是一片秋虫声。小凤拉我蹲在一棵果树旁,谛听着,轻声告诉我,那是纺织娘,那是蟋蟀,那是金钟儿……

从蓝河上游飘来一块绿火,我们怕了,就手拉手向家里跑去。窗上闪着光亮,我想,大概三舅又在给小凤钉鞋。我们推开门跑了进去,我一下子在门边站住了——炕上坐着四五个生人,三舅也坐在那里,他们好像在悄悄说话,看我们进来,都停下不说了,有一个长着黑胡子的还转回来看着我。

三舅跳下地走过来对我和小凤说:“小凤,你和良子出去玩去,听听有没有掉下的梨。”我说:“不,外面有鬼火,我们害怕。”三舅想了想,说:“那我送你们到你姥姥家玩去吧。”又转回身对炕上那几个人说:“你们说着些吧,我把这两个孩子送去。”说完,就一只手一个领着我们出来了。

没有月亮,天更黑了,风吹着树叶子刷啦刷啦直响。三舅领着我们穿出果树园又沿着通往村里的小路走着。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走了一会,我问他:“三舅,炕上那些人是谁?”三舅说:“孩子家,不许多嘴。”

到了姥姥家,三舅对姥姥说:“庵里来了几个买梨的,要在这宿,叫小凤在你这儿睡一夜吧。”小凤跟姥姥很熟,平日,小凤跟我到村里玩晚了,常在姥姥这里睡,我到果园去玩晚了,也常留在庵里跟着三舅睡。

三舅走了,我和小凤就围着姥姥坐在炕上,磨着要姥姥说故事给我们听。姥姥说:“我还说什么呀,都叫你们挖去了。”小凤说:“说玉姑山的。”姥姥说:“呵,都说烂了,还说!”小凤不依,扯着姥姥的袖子,像股糖似的粘在姥姥身上。姥姥被缠不过,便咳嗽了一声,说:“好吧,可是得好好坐着听。”小凤立刻老实了,文静地靠着姥姥坐着,两只眼一闪一闪地望着姥姥的脸。

姥姥就又向我们讲起玉姑山的故事来。“从前,”她看着小凤说,“老辈子的时候,咱们这儿有家人家,家里就爹和闺女两个,闺女叫玉姑。爹下海打鱼,玉姑就在家里给爹做饭做衣裳,算着爹快回来的时候,她就跑上玉姑山顶去望着。

“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有一次,她爹下海以后,忽然间起了大风,那个风刮的呀,房子揭了盖,磨盘飞上了天,大树连根拔了起来,海裂成了两半。大风一直刮了三天三夜,玉姑一直在山顶上望了她爹三天三夜。第四天风息了,海静了,可是海上还没有她爹的影子。她不来家吃饭,也不来家睡觉,就站在山顶上一棵松树下向海上望着,从冬天一直望到春天,小燕子回来了,给她带来了信,说是她爹在海上淹死了。她一听说就哭起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九九八十一天。她的孝心感动了神仙,用拐棍一划,划成一条大河,她的眼泪一直流到大海里,她爹的尸首就顺着大河漂上来。她把她爹埋了,自己就成了神仙。后辈的人感念她,就把北面的山叫做玉姑山,把那棵松树叫做望父松。那条大河就是咱这儿的蓝河。直到如今,每年桃花开的时候,玉姑还回来给她爹上坟,她一哭,蓝河的水就涨了……”

我和小凤都喜欢这个故事。姥姥已经给我们讲了好多遍了,每次讲完的时候,小凤都大气也不出,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姥姥,好半天也不说话。我们不知多少次,跑到玉姑山顶上,爬到望父松上向南望着,可是我们什么也望不见。桃花开的时候,我们沿着山涧跑到蓝河。蓝河清清的、静静的向大海流去。小凤向河里一指说:“你看,玉姑又回来哭她爹了,水深了。”

小凤长得好看,又懂事,又会说话,姥姥喜欢她,小姨也喜欢她。有一年秋天,姥姥村唱戏,小姨和妈妈都回到姥姥家来了。一天晚上,三舅来看妈妈,姥姥留下三舅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把一个枣馍馍拿给了小凤,小姨笑着对三舅说:“看,良子和小凤好的,我看好把小凤说给良子做媳妇了。”三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我心里好高兴。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直等到我妈领我回家的时候,小姨再也没有提这回事。

这次回家不久,我爹就求人把我带到东北学徒去了。唉,我多么想小凤呵!我坐着大车往海边走的时候,我上船的时候,以后我在铺子里挨师傅打的时候,我都常常想起小凤。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玩乐的日子,想起姥姥家,想起那里的玉姑山、蓝河,想起三舅的果树园。有时,我在梦里到了那里,看见小凤坐在望父松下哭着,看见我,对我说,她爹下海淹死了。我也陪着她哭起来,哭着哭着,就醒过来了。

我在那阴暗的小房子里,在不断的打骂和眼泪中过了四年。以后那个铺子倒了,我就又回到家里。

家里什么都变样了:街窄了,门矮了,院子里的枣树高了,小妹妹也高了。妈妈摸着我头上被打的伤疤,问一气,哭一气。我没有哭,我急着问妈妈:“三舅还在家给人家看果园吗?小凤怎么样?”

听说三舅还在看果园,小凤和我一样,也长大了,我高兴得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背上妈妈头天给收拾好的包裹,到姥姥家去了。

正是春天,蓝河的水还是那样清清的、静静的流着,蓝河边上的麦苗还是那么绿,云雀又在蓝天里迎风叫着。我沿着蓝河急急地走着,一会,就望见玉姑山下的果园了。我离开大道,沿着小路向果园走去。

我走进了果树园,孩子时候的一切事立刻都浮现出来。我记得在那棵树下我和小凤捉过知了,在那棵树下蹲着听过纺织娘的叫声,在那棵树下她拾了一个大梨给了我,在那棵树下她跌了一跤,把手掌擦出了血。可是这一切却又觉得非常遥远,好像在梦里似的。我出神地慢慢走着,园里没有一个人,很静,梨花的清香一阵阵扑来,蜜蜂嗡嗡叫着。忽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一棵梨树后面闪了出来,我一看,就认出是小凤来,我高兴地叫了声:“小凤!”

她怔住了,直直地望着我,忽然脸红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吞吞吐吐地问我:“是你,你怎么来家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就告诉她,我为什么回来了,什么时候来家的。我还想告诉她,这几年我怎么想她,一回家来,怎么急着来看她,可是我说不出来了,我就停了下来。她红着脸,不说话,时时地看我一眼,又急急地躲开我的眼光,用手撕扯着眼前的梨树叶子。我也不说话,看着她。她出脱得比小时更俊了,脸那么白又那么红,头发那么黑,眼睛那么清,清得像蓝河的水一样。这时,北面传来了脚步声,她急速地低声对我说:“你走吧,待会我到大奶家去看你。”

我顺从地转身走了。到了姥姥家,姥姥高兴得把我拉在身边看了又看,一面看,一面不住地擦着眼说:“唉,良子,你姥姥的眼花了,这会看什么也看不清了。”

姥姥忙着做饭给我吃。刚刷好锅,烧着火,小凤就来了,一进门,问:“大奶,谁来啦,这时候就做饭?”姥姥说:“呵,你这孩子,我想也没想到,良子来啦,你快过去看看吧,你们这是娃娃朋友。”

可是小凤不到里屋来,她在地下给姥姥烧火,我等了半天,她还是没有进来。我等不得了,就从炕上跳下来,到了堂屋地下。姥姥说:“你没看见你小凤妹来了。”我没法说什么。她却转回身来文文静静地对我说:“表哥来了,表哥好。”姥姥说:“良子就是没有礼道,看人家小凤!”

姥姥让她到里屋,她说什么也不去。她一面给姥姥烧火,一面和姥姥说着闲话,一句话也不跟我说。饭好了,她说要走,可是又不走。以后,姥姥从锅里往外端饭了,说是叫她在这吃饭,她这才跑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姥姥三舅这几年怎么样。姥姥往前凑了凑,悄悄对我说:“你三舅这几年可变啦,家里黑夜常来些不明不白的人,东屋你大舅就看见了好几次。”我听了心里一惊,停了停,我又吞吞吐吐地问小凤怎么样。姥姥说:“小凤那孩子倒不错,常上我这来,场上忙的时候,总是来帮我做做这做做那,每次来都打听你。可是东屋你大舅说,这孩子也叫她爹引导坏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又有些着急,我忙问:“来的是些什么人?”

姥姥叹了口气说:“谁知道的,你大舅说,你三舅当窝主,可是看起来又不像,还是过去那个穷样子。唉,反正是黑路上的,你三舅一辈子正经老实人,四十多了,走到歪路上去了。”

我又问:

“小凤没对你说什么?”

“呵,她还说,那闺女多么精细!可惜那闺女了,要是生在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姥姥停住不说了。我也没有再问什么。吃过饭,我装做不在意的样子慢腾腾地下了炕,对姥姥说:“我去看看三舅吧?”姥姥寻思了一会,说:“去看看吧,来了一趟,不去也不好,可是去一就回来,别在那站下。”我答应了,慢慢走出门口,就向果园跑去。

三舅和小凤正在家吃饭。见我去了,三舅忙放下碗,在炕上欠了欠身子,笑着说:“我听凤子回来说你来了,快上炕来——凤子,你过来坐,倒地方给你良子哥。”

小凤溜下炕坐到她爹那面,我就坐在炕头上。四年不见,三舅像变了个人一样,没有老,反而显得年轻了些,脸上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带着愁苦的神情,话比以前也多了。他不断地问我外面的情形:在那里吃饭怎么样,学徒苦不苦,日本人多不多,对待中国人怎么样……我一一回答了他,我告诉他在那里老受日本人的气。他说:“中国人再不起来,咱这里也要给日本人当亡国奴。”

我一面和三舅说话,一面拿眼瞟小凤。她一句话也不说,一面吃饭,一面不时地打量我。可是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却又急忙把眼光掉开,脸刷一下子就红了。这样,弄得我也不好意思看她了。我心里暗暗希望着:吃完了饭,三舅也许会有事出去……可是没想到小凤刚吃完饭,三舅就对她轻轻抬了下头说:“去看着……就说家里有客人。”小凤溜了我一眼,跳下地跑出去了。她一走,我一点在那儿坐的心思也没有了,我耐着性和三舅又说了几句话,就下了炕说要回去。三舅也没有留我,只是问我:“你几时走?”我说不一定。他把我送到门口,又说:“有空还来玩,我还想着跟你打听一些外面的事呢!”

我走到果园南头,看见小凤站在离道口不远的一棵梨树下面,我就走了过去。她看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怎么不玩了?”我说:“人家都不理我,我还在这做什么!”她有些着急地说:“谁不理你呀?”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她的脸又红了,掉开头,拉下一枝梨花,用手一个瓣一个瓣地向下撕扯着。

这时,从蓝河那面走来一个挑着一对筐子的人。小凤看见了,忽然对我说:“你走吧,晚上我到大奶家找你玩去。”

我有些不愿意,可是又不好意思还呆在那里,我说:“一定来呵!”她笑着点了点头,我就走了。

回到姥姥家里,我心里觉得像少点什么似的,坐不稳立不安。那一天过得好慢呵,我在院里转一会,又跑到街门口站一会。姥姥跟我说话我也没有心思,姥姥叫我去看看一些舅舅,我也不去,我怕小凤会在我出去的时候到姥姥家里。其实这时天还不到晌午。我盼哪,等哪,好容易才把太阳盼落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等姥姥吃完了饭,我把炕扫得干干净净的,把灯点上。姥姥说:“你这么早就点灯干什么?大贵的油!”我说:“点上吧,也许有人来玩哪。”姥姥说:“谁来,这么晚了。”可是再没有说什么。这时我心里又兴奋又有些紧张,听到街门口有一点响动,心就在跳。可是好几次脚步声都是经过门口又消失在远处了。时间在焦心地期待中一点点流了过去,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外面的声响:上山的人们回来了,牛群回来了,挑水的人把水挑完了,孩子们也玩够了,各自回家了,黄昏前后的嘈杂声慢慢静下去了。接着又传来了邻居们关门的声音。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下院子来回直走。姥姥好像对我说了好几次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我极力安慰我自己,我想:也许三舅家吃饭晚了,也许小凤有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她答应了来,不会不来的。可是又等了有好几顿饭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来。我实在等急了,就对姥姥说我要出去趟。姥姥吃了一惊,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去?”我撒了个谎,我说:“我头有些晕,到外面少溜一会就回来。”姥姥没法,说:“出去溜溜吧,马上回来,年月不太平。”

我急忙向果园跑去,在路上我想,也许我会遇上小凤。夜色很黑,好几次,我把一棵树、一条小沟当做人影,我站了下来,叫:“谁?小凤吗?”可是回答我的只有簌簌的树叶的响声。穿进果园,我竟迷失了方向,周围净是一片黑糊糊的树,我胡乱地走着,一会被树枝挂住了衣裳,一会被树干碰着了头。总算不错,瞎闯了一会,就看见庵里窗上的灯光了。我便急急地向着灯光走去,一面想着进去对三舅怎么说,我想,我就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再来跟三舅……

我正在想着,忽然在我前面有人低声急促地喊了声:“谁?”是小凤的声音!我高兴地答道:“我。是小凤吗?”一面答着,一面走了过去。小凤紧紧靠在一棵树上站着,看见我,又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有点事,没能去……”

我说:“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事耽搁了,走吧!”

“到哪去?”她吃惊地问。

“到我姥姥家去呀。”

“不,太晚了,今晚上不去了,明天再去吧!”她有些惶乱地说。

我心里开始有些疑惑起来,我问她:

“你站在这干什么?”

她更加惶乱了,支吾地说:

“不不做什么……噢,我在这看园子。”

我更疑惑了,我生气地说:

“这会你看什么?谁三更半夜的来掐你们枝梨花!”

这时,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两声拍巴掌的声音,小凤急了,推着我,低声急促地说:“你快走吧,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就到大奶家去!”我心里一阵难过,乱得很,不知怎么的,稀里胡涂地离开了她,走出了果园。

路上,我心里还是乱七八糟的,我想:小凤一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心里难过得简直想哭一顿。回到姥姥家里,一头扎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姥姥以为我病了,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也不说。姥姥急得在地上团团转,我也不理她,一会,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夜里,我真地病起来,浑身发烧,头痛。我做了一宿噩梦,我梦见小凤出嫁了,坐着花轿。我把住轿杆瞪着她,她哭了,对我说:“我也不愿意,我爹把我给了人家了……”一会,忽然又好像小凤在我们家里,笑着对我说:“这不是,我已经嫁给你了……”

第二天我就要回家,姥姥不让,可是我说什么也要走,我在那里一时一刻也住不下了。姥姥气得哭起来,叨念着:“我没看见这样别扭的孩子,来了,就住一宿,知道这样,就不该来!”我也不分辩,背上包裹就走了。

天很晴,梨花还是那么美,蓝河还是那么清,可是我的心绪却坏得厉害,我简直想放声哭一场。我懒懒地拖着步子,低着头沿着蓝河走着。

忽然,我的背后响起了叫喊我的声音:

“良子哥!”

我转回头一看,是小凤。我停下来,阴沉着脸望着她。她跑得喘吁吁的,额角都渗出了汗珠,她用手背抹了把汗,问我:

“你怎么这就要走?”

我硬着心不回答她的话,扭转头,望着静静流着的蓝河。停了一会,她又问:

“过几天你还来吗?”

我还是不看她,也不回答她。她带着要哭的声音问我:

“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转回头望了她一眼,她满眼旋着泪花,我的心软了,我说:

“我还来干什么!……”

她直直地望着我,半天,才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生气地说:“可不是,我这傻子,知道什么!”

她急得嘴唇直动,两只手使劲地扯着衣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想,这下说着她心上的毛病了,看她什么也没有说的了!想到这里,我转回身就走了。小凤在后面叫了我好几声,我没答应。以后我听见她哭了,我也哭起来,可是我没站下,也没回头。

回到家里,我难过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第二天就病了,一直躺了十几天。起来以后,我下了决心不再想她,可是不由人地还是时常地想起她。

这一年,我帮着我爹在家做庄稼。耕种以后,锄一遍地,接着又是一遍,夏忙刚过去,就是秋忙,不知不觉就到了刨地瓜的时候。这时,风声忽然紧张起来,说是地方上有一帮子人。村里的几家地主都忙着偷偷地往城里送东西,我们对门二结巴家天不黑就关上了大门,平日不用的两道铁闩也都上上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着秋雨,半夜的时候,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街上乱成一片,打门声,叫喊声,牲口踏踏的跑声……我穿上衣裳跳下地跑到东间。我爹吓呆了,坐在炕上动也不动。我妈说:“看把你吓得那样,你有什么东西,人家抢你去养老呀!”我爹一句话也不说。我问我妈:“什么?”我妈说:“村子里进来人啦!”

外面在打二结巴家的门,过了一会,门打开了,一群人通通地跑了进去。住了一会,就听见有人大声喊:“谁要钱?”接着,哗啦一声,一片铜板撒在街上的声音,接着,又是哗啦哗啦一片片撒钱的响声。这时,忽然有人走到我们院子来敲我们的窗(我们没有院墙)。我爹吓得脸都白了。还是我妈胆大,问:“谁?”外面一个男人温和地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共产党,我们来分财主的财产,现在把他们的门都打开了,你们去往家搬吧!”说完就走了。我妈叫我爹出去看看,我爹说什么也不敢出去,以后还是我妈出去了。

不大一会,我妈跑了回来,悄声对我爹说:“你知道,他三舅在这里面。”我爹忙问:“哪个三舅?”我妈说:“就是看果园的那个。”我爹说:“你怎么知道?”我妈说:“我刚一出去,看见他从二结巴家出来,一看见我,装做没看见,一扭脸过去了。”我爹一听说,更怕起来,说:“这下可糟了,以后人家也许会咬着是咱引进来的。”我妈生气了,说:“看你胆子像个耗子似的,我没听说,干屎还能墁在人身上!”可是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妈出去了,叫我把门闩上,把灯熄了,悄悄坐在炕上。

我们都一句话也不说,我的心又沉又慢地跳着。街上还是那么吵,那么乱,不断有人从我们房子外面跑过去。秋雨更大了,在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沉重的殷殷的雷声。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又好像有人在我们屋外急促地低低地说着话。我屏息静气地听着,我脑子里很乱,又觉得很空,我没法把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我耳朵边还响着刚才敲窗那个人的声音:“我们是共产党……”村里人这几年时常偷偷地说起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来了,按人口平分土地。可是都说共产党在西面……三舅,他怎么成了共产党呢?难道小凤……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小凤一定在外面,还有那个我在三舅家看见的那个黑胡子的人。我接连地想起以前的一些片片断断的事情,我想起那天夜里坐在三舅家炕上的那些人,想起从蓝河边向三舅家走去的那些人,想起姥姥对我说的话,想起那天晚上我去找小凤时在果园里听到的拍掌声,想起了……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想立刻跑出去,去找三舅,去找小凤,可是我却没有动,我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秋雨还是那么哗哗下着,雷声还是那么殷殷响着。

雨渐渐小了,外面的吵嚷声也渐渐没有了。我们还是那么坐着,倾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直到天亮了,我才拉开门跑出去。街上冷清清的,几家财主的大门都倒在过道里。街上烂泥里有不少铜板,还有撒的一堆堆的粮食。

第二天,村里还是惶惶不安。财主们都躲在佃户家里。第三天,日头傍落的时候,从西岗上下来一支队伍,很多,都扛着枪。我们都站在村北头高坡上望。有人说:这还是共产党的队伍。可是等到队伍进了村,才知道是国民党清乡的军队。

以后,就在我们那一带清起乡来了。地主们也配合着去搜山,好多人都从山里被抓了回来。在离我们十里路的吴村镇住着军队,捉住的人,一送去,问也不问就在村头砍了头。光在吴村镇就砍了二十多。过了五六天,有人说,我姥姥村也被砍了一个。我一听说,心就通地跳了一下。队伍在我们那里清了几天,就到东面库架山去搜山去了。那时,传着好些故事,说那山里有一帮人,每人都有两枝手枪,还有女的,打起枪来百发百中,国民党的军队怎么也攻不进去,攻了一个多月,没有法,又撤走了。

那几天我坐立不安。第五天,我再也耐不住了,不管我爹怎样反对,借由跑到了我姥姥家。一进门,我姥姥就满脸又惊又怕的样子告诉我:“你知道果园那三舅叫人家捉去砍头了,小凤那孩子也不知道哪去了!”接着,姥姥又告诉我,军队怎样来把果园草庵包了起来,怎么向里面打枪,以后又冲进去搜查,地都刨了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搜出来。又说,三舅的本家去把三舅的尸身领了回来,死的时候,身上还是那件破夹袄。说到这里,姥姥流起泪来,说:“唉,以前都错想了那孩子,总以为他在做什么贪财害理的事,哪知道他们像《水浒》上一样,净是打富济贫。”姥姥擦了把泪,又往前凑了凑说:“街上都说,小凤和她爹也是一党,早就给她爹通信放哨的,人家说,官家还要抓她呢!来烧他们房子的头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一个老头来把她领走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唉!看起来,人还是得安分守己,你看你三舅闹的,家破人亡。”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忽然明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我转回身向外跑去,姥姥在后面喊我我也没理,一直跑到果园里。

原来的草庵已经是一片烧黑了的断墙,周围的几棵梨树也被烤得焦黄。我走了进去,地上是一堆堆的灰烬。在墙角灰堆里露出一截破铁盒来,我认识那是小凤装零碎东西的。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塞的满满的,上面是些线团布头,下面是些小孩玩的小东西,这些东西有不少是小时候我给她的。我还记得那个玻璃球是在玉姑山顶上给她的,那张小画是在一个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坐在三舅炕上给她的,那把小刀是在春天割桠枝的时候给她的……我看着这些东西,眼泪直流下来。我抱着那个铁盒子往家里走去,心里想:小凤在哪里呢?她还活着,还是像她爹一样,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过了几年,抗日战争就爆发了,又过了一两年,八路军的一个支队开到了我们那里。这时,我也长大了,就参加了工作。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年发生的事是党领导的农民暴动,也知道了小凤她爹是党的地下党员。

我时常想起小凤。我曾向一个参加那次暴动的同志打听过。他知道那一带有个联络站,可是不认识那些人,也不知他们以后的下落,他只知道那次参加暴动的大部分都牺牲了,一小部分人跑到了海北。

四二年冬,日寇对胶东举行了残酷的拉网大“扫荡”。我们和群众一起在网里跑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拂晓时,我们冲了出来,可是冲散了。我一个人沿着一条山谷跑着,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刮着西北风,两旁山上的松林怒吼着。忽然,在我后面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我一惊,急忙转回头一看——不是日寇,却是我们的一个战士。他纵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看出他是个女的,而且觉得很面熟。是谁?呵,像小凤呵!我想叫住她,可是战马早已驰过很远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匹红马迎着西北风在山谷奔驰着,最后消失在深山密林里。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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