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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占东//中篇小说《东山上点灯》(全篇)
东山上点灯(中篇小说)
岳占东
东山上点灯,
西山上个明。
瞭见个村村,
瞭不见个人。
——题记
一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我爷爷这个曾经是我们老家有名的倒霉蛋,正戳着一根红柳棍,跟着他叔父一步一步走上坝梁。
坝梁风头高,西北风啃着黄沙土一泡一泡往过吹,啃少了,迷上眼还能看清路,啃多了,黄土漫天,只能挤着眼瞎走。爷爷佝偻着腰,整个身子斜斜顶着风头,红柳棍每戳一下地,身子就向前挪一步,那样子可比逆水行舟。叔父挑着担子走在他的前面,双臂拃开,使劲搂紧担子两边被风卷起的行李卷,一双大脚扑哧扑哧踩在黄土路上,身后扬起一团团旋转的尘土。
爷爷嚼着满嘴沙土,抖动着干裂的嘴唇问叔父:二爹,甚时候才能上了包头呀?
叔父缩着脖子,满耳朵都是风声,哪能听到他的问话,只顾趔趄身子赶路。
爷爷只能对着风沙诅咒一声:日他先人哩,这风!
坝梁上黄土漫漫,草木稀少,了无半点生机。从我们老家到后套,当年坝梁是必经之路,我爷爷跟着他叔父走出村子时,叔父就告他,上包头紧七慢八,路途艰险,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我爷爷听着叔父悠悠话语,一双泪眼回看我家那间人去房空的破屋,使劲点点头说:我不怕!
从过黄河算起,爷俩足足走了三天路程,时间接近一半,可遇到这种黄毛大风,他们的步子不慢也难。
三天路程磨破了他们的脚掌,爷爷第一次尝到走路的艰辛。头一天夜宿古城长牙店,掌灯时分他俩才扣响长牙店门环。长牙店主将爷俩领到顺山大炕前,炕上横七竖八睡满人。爷爷心上忽扇:这炕上哪还有睡人地方?长牙店主肯定是让他俩在炕沿旮旯里凑合一夜。谁曾想,长牙店主对他爷俩哼哈一番,说:有地方睡,肯定让你们有地方睡哩!说着就从水瓮里抽出根湿漉漉的红柳根,像撬石头似地,将炕上赤条条的客人轻轻一撬,熟睡中的客人感到红柳棍冰冷,本能一缩,滚到一边。长牙店主诡异地向他扮个鬼脸,如此左撬一下,右撬一下,炕上便空出他爷俩睡觉的地方。躺在店里拥挤不堪的顺山大炕上,尽管那一夜一想到长牙店主手中冰冷的红柳根,不免心生寒意,可想一想他命大逃脱了家乡那场瘟疫,又有叔父收留,便不觉走路艰辛。
第二天,他俩走到半夜,才赶到纳林城下。那时城门已关,进城住店显然已不可能,叔父领着他在城外找住处。一路上叔父左一声大爷,又一声大娘地叫,也没人家愿意收留他俩过夜。俗话说,二八月小寒天,这种节令露宿荒野,冻不死,也会冻僵。爷俩好不容易叫开一户人家的门,主人却是一个门扇一般宽大的蒙古大汉,叽哩呱啦一通话,让他听得心惊肉跳,幸亏叔父会讲几句蒙语,乞讨一番,终于让他俩在牲口圈过夜。一天下来,尽管饥肠辘辘,可躺在臭气熏天的牲口圈,他还是无怨无悔酣然入睡。
走上坝梁,两天前那种匆匆逃离的感觉渐渐消褪,跋涉在这种黄毛大风中,我爷爷觉得自己就是这梁上的一株枯草,心里黑窟窟的,没有任何向往。回首坝梁南边的山梁,家乡已隐没在群山褶皱里,那里虽然殁了爹,殁了妈,殁了哥,殁了姐,却有他们的魂魄。在他毅然决别半年苦熬的日子时,那种曾经的痛楚又一点一点弥漫上心头。
二子,甚也别想,坝梁上经常有土匪叼人,天黑前咱赶紧走脱这地方哩!叔父换了一下肩,回头看着他哭丧着脸,不觉叮咛一句。
我爷爷看到叔父一脸尘垢,眼窝肿胀不堪,眼角下满是泪痕。他知道,那是风吹的,也是心中苦熬的……
民国三十二年春,我们老家巡检司一带开始传人。“传人”就是官话说的瘟疫,瘟疫流传,甚嚣尘上。巡检司的瘟疫刚开始,距此不远三岔堡、神池堡的传人已闹得人心惶惶。老辈人都说传人从东边来。三岔、神池均在巡检司东边,沿着长城余脉,这三处正好是进入山陕峡谷的官道,古代长城上调兵运粮,近代人们跑口外,都走这条官道。
巡检司的传人先从镇上一个骡马大店开始,最早是一个过河到麻镇贩卖牲口的马贩子得了寒热病,住在店里一病不起。店掌柜樊六请了镇上好几个郎中为其把脉诊断,煎了十几副药也不见好。后来寒热症加重,脖子、腋窝生出许多肿块,疼得马贩子躺在店里终日嗷嗷大叫。到第七天头上,一大早樊六听到叫了一夜的马贩子没了声息,以为睡着了。可等他挑水回来,进门倒水时,却发现马贩子早已气绝,十个指头都是黑的。将马贩子入殓,放到三官庙后院的土窑洞里,以待家人来认领。还没出一天,樊六就病倒了,也是忽冷乍热。樊六老婆也请镇上郎中诊治,郎中请了一个又一个,开出的药方一模一样,汤药喝了十几碗,也未奏效。更为惊奇的是,樊六病了没几天,他老婆突然也感到浑身发软,高烧不退,到最后父妇俩人和马贩子病症一样,脖子和腋窝下生出许多疼痛难忍的肿块,没过几天都不治而亡。巡检司最红火的骡马大店不出半月连死三人,一向身强体健的店主夫妇也不幸罹难,一时让整个巡检司人心惶然。镇上邬阴阳那里传出话来,说是那个马贩子暴毙,转成了“墓虎”,吃了樊六夫妇。最早这话只是传言,吓得镇上街坊邻居每天黄昏早早就关门闭户。可在樊六夫妇下葬没几天,紧邻骡马大店好几户人家全家人都得了寒热病,没过七天,无一例外病故。这下邬阴阳的话不再是传言,镇上富户找来邬阴阳禳治,将马贩子棺材抬到黄河滩焚化,邬阴阳像模像样做了一场法事,才让镇上的人稍稍宽怀。谁知寒热病仍在镇上蔓延,沿着骡马大店街巷,一直向外扩散,富户们这才警觉,想到早已传闻神池三岔传人消息,他们知道巡检司开始传人了。
我爷爷第一次看到传人的恐怖场面,是他亲眼目睹十八岁的姐姐在痛苦的呻吟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年秋季,传人已从巡检司传到了东山,原本官道上已路断人稀,通往各村的要道也被人挖断,村里人除了下地劳作,很少有人外出,可传人还是像饿狼一样悄悄溜进村子。我家那年原本应该是双喜临门的,我爷爷父母守着二亩薄田,拉扯大爷爷兄妹三人。为了给爷爷的哥哥娶亲,我爷爷父母也就是我太爷爷和太奶奶,硬是将爷爷的姐姐留到十八,按老家乡俗,张罗着为爷爷的哥哥换亲。秋收后姐姐将远嫁他乡,哥哥将把对方的女子娶回来。家里要添丁进口,我太爷爷那一年卯足了劲受苦,领着二十岁的哥哥和我十六岁的爷爷,成日在地里劳作,那样子似乎要将地里每一粒遗漏的粮食捡回来。太奶奶媳妇熬成婆,更是欢喜得小脚也能跳起来,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忙乎。儿女都要当新人,扯布缝制新衣是头等大事,太奶奶也不指望太爷爷赶上毛驴驮她到巡检司置办,而是拉上十八岁的闺女,自己赶上毛驴去了巡检司。村上早有传人的传闻,而且出村的路也挖断了,可这些都阻挡不了太奶奶的小脚,她声音铿锵地喝一声毛驴,又转身对骑驴的闺女说:他们是传人,咱是添人,咱家喜气硬着哩!
太奶奶如此高调行事,太爷爷这般卖力持家,可传人还是像饿狼一般尾随着我家的毛驴,第一个扑向了爷爷的姐姐。那天从巡检司置办好婚嫁的东西往回返,爷爷的姐姐将太奶奶扶上毛驴,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向太奶奶打问未来女婿的模样,是白,是黑,是俊,是丑,这些揪心的东西将十八岁春心荡漾的姐姐撩拨得满脸通红。太奶奶骑在驴背上怀里搂着大包小包,知道她心里猴急急的,就故意逗闺女。
听你大(爹)说,那后生有些黑。太奶奶故意将话说的慢,好像藏着掖着些什么。
黑的?爷爷的姐姐警觉地抬头看太奶奶。黑成个甚?咋也没灯盏黑哇!?她一脸疑惑。
你大说,也没那么黑,就是那天天阴,你大连个眉目也没看出来。太奶奶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爷爷的姐姐一惊,一下子噘起嘴说:那还不黑,天阴倒看不出眉目了,还要黑成个甚了?!
太奶奶又说:你嫁过去,不要让他打炭烧火就行,要不这么黑的女婿跌进炭堆里,你可寻不见呀!太奶奶说着终于憋出了一腔笑声。
爷爷的姐姐半是羞来,半是气,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们就为愣小子想了,为换亲就给我寻下个这……(她说的愣小子就是爷爷的哥哥)。
太奶奶见闺女当了真,这才说:我咋能让我老闺女受制呢,妈戏你哩,你大说,你那女婿生的粉红似白,可是个袭人后生哩!
爷爷的姐姐这才知道是太奶奶故意逗她,羞得蒙住了脸,也撒娇跺起了脚。
谁曾想那天夜里,爷爷的姐姐就发起了烧,脸烫得比路上太奶奶逗她时还红。太奶奶以为闺女着了风寒,忙颠着小脚熬姜汤。折腾了一夜,到鸡叫头遍,才退了烧。家中三个男人受乏了身子,一晚上鼾声如雷,太奶奶一双小脚扭出扭进也没惊醒他们。清早下地前,太奶奶告诉太爷爷闺女病了,太爷爷却说:地里的黑豆早熟了,再不趁清早露水大收割,怕是豆荚全要蹦开了。他心中只想着地里收成,话中没有一点为闺女请医问药的意思。还没到晌午,爷爷的姐姐又烧开了,太奶奶扭着小脚到地里叫太爷爷,太爷爷这才觉得不妙,忙指派爷爷的哥哥到邻村请郎中。晌午时哥哥回来了,郎中没请到,却带来了郎中的话。郎中说,爷爷的姐姐像是得了传人的病,这病无人能治,就看本人造化了。爷爷的哥哥一路哭着回来,进屋时看到妹妹不烧了,却是浑身冷得瑟瑟发抖,脸白得没一点血色,知道郎中说的八九不离十,就抱住头一屁股圪蹴在灶火圪崂里,无声地哭了。太奶奶被吓傻了,扯着闺女的被角一个劲地唠叨:不会哇,不会哇……等太爷爷和我爷爷从地里回来,一家人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
太奶奶第一反应就是将我爷爷推到屋外,又转身将爷爷的哥哥从灶火圪崂里拉起,也一把推出屋,然后抱住太爷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大,你打我哇,是我害了闺女呀!太奶奶用头顶着太爷爷的肚子,声泪俱下地哭嚎。
太爷爷脸色灰白,长长叹出一口气说:这就是咱的命,也是娃的命呀!
太奶奶仍旧长嚎了止:我要不引闺女去巡镇,也就没这事了——
太爷爷再叹一口气:咱不是作梦都盼着人丁兴旺吗,儿娶女嫁就在眼前,谁能防着老天爷会给咱这一手呢!命,都是命,传人哩,谁知道传到谁头上呀!
太爷爷被眼前的祸事打了个措手不及,面对闺女身染恶疾,他只能仰天长叹。
我爷爷站在门外,太爷爷的话听得真切。他曾躲在被窝里听到父母为给哥哥姐姐换亲无数次地合计,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家儿女都可心的婚配,太爷爷太奶奶喜得又无数次地唠叨,他家有了媳妇,也有了女婿,再过一年半载,生下孙子,也会生下外孙,家里要添丁进口,人丁兴旺了。
我爷爷被眼前变故吓得浑身像筛糠似地颤栗,他不会想到,眼前的祸事才刚刚开始。十六岁那一年,他和亲人们在鬼门关上分手,那一年会影响他整整一生,会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无师自通早熟起来。
我老家的村子在爷爷的姐姐病倒没几天,又有几个人得了和她一样的病症,那几个人并未离开过村子,也未来过我爷爷家。这让我太太奶奶一直强烈自责的心情稍稍放缓了一点。不过由此对我爷爷和他哥哥兄弟俩的担忧与日俱增。太奶奶先是让兄弟俩与她们的屋子隔开,每天的饭食也是从窗户孔里往进送。
爷爷的姐姐病情一天天加重,由忽冷忽热转成了剧烈咳嗽,咳嗽声由轻脆变得粗重,到最后爷爷听到他姐姐的咳嗽声像一个老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屋子传出,伴随着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一齐撞击着他的耳膜。那种恐怖气氛一点点蚕食着爷爷的心灵,让十六岁的少年从此跌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二
从老家去包头我爷爷跟着叔父走了整整七天的路程。这七天的路程,后来被巡检司一个同样跑口外的二人台老艺人编成了一首曲子。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远,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碰见几个蒙古人。
说了几句蒙古话,甚球也听不懂。
第三天翻坝梁,两眼泪汪汪。
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场。
……
我爷爷在坝梁的风沙中,想起家中相继离世的亲人,不觉悲从心生。
爷爷的姐姐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停止了咳嗽和呻吟,就在她吐出最后一缕气息时,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太奶奶昏厥在地。太爷爷和太奶奶在同一天病倒,一直和爷爷躲在另一屋的哥哥,只能走出屋子,照料爹娘。病中的太爷爷和太奶奶让爷爷的哥哥不要管他们,带上爷爷赶紧跑,跑出传人的地界。爷爷的哥哥没有这样做,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里,他破天荒地将爷爷藏到了院外对面山沟里的菜窖里躲起来,每天将饭放在窖口,让爷爷自己来取。
为了让爷爷不出窖口就能得知家中的情况,爷爷的哥哥在正屋的窗台放了一盏油灯,一到黑,爷爷的哥哥就将油灯点着,告诉爷爷家中平安无事。爷爷每天晚上爬到窖口远远看着油灯亮着,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邻村太爷爷的姐姐,也就是爷爷的姑姑闻讯跑来探望,她不敢进村,隔着沟喊太爷爷的名字,问家中的情形。躲进菜窖中的爷爷听他哥哥向他姑姑哭诉。他姑姑几乎每天隔着沟问一遍,最初他还能听到哥哥与姑姑的对话声,十几天过后,爷爷再没听到任何声响传来,他从菜窖口上看东山上的自家院子,那盏油灯却一闪一闪亮着,白天窖外总会放一碗饭。
躲在黑漆漆的菜窖里,那盏油灯成了我爷爷内心深处惟一的亮光。每天晚上他泪流满面,轻轻唤着爹娘,叫着哥哥姐姐。在忐忑不安中睡去,梦里他梦到全家人红光满面,似乎哥哥姐姐均已成亲,炕上坐着哥哥姐姐的孩子,窗户上映出嫂嫂和姐夫模糊的面容,他家的窑洞亮堂堂的,满屋子都是灯和人。
我爷爷一个人在菜窖里足足呆了半年,等到村里没有传人的迹象,等到他姑姑跑到菜窖口叫他时,他才知道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二子,你命硬哩,跟上二爹到口外闯世事也是九死一生啊!叔父十几岁开始跑口外,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不免发出一声长叹。
我不怕!我爷爷仍旧是离开村子时的那句话。那句多少带点豪迈情绪的话语,一直伴随了我爷爷整整一生,哪怕是在杭盖梁上,面对成群的饿狼和土匪的生牛皮桶子,他的眼前仿佛总是闪动着那盏油灯的亮光,看见闪烁的灯光,他都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坚强。
第八天头上,我爷爷跟着叔父第二次跨过黄河走进了包头德胜魁的油坊圪卜。油坊圪卜是我们老家的人跑口外在包头落脚聚集的第一站。这里开了十几处油坊,有上百号老乡在油坊里扛活。我爷爷的叔父是杭盖梁掏根子有名的锹头,他每年冬季在油坊圪卜榨油,春暖花开后,他会领着几十号老乡到杭盖梁掏根子。
二子,娶媳妇了吗?
我爷爷刚进入油坊,那些在作坊里忙得手忙脚乱的老乡们总爱逗他。
你要没娶媳妇,咱俩合娶一个,怎说?逗他的是麻子王五,王五正在炒锅上挥动着手中的炒板。
我爷爷低着头烧火,火焰映红了脸膛,那一刻,他脑子里迅速掠过了他哥哥姐姐的身影,心一下子悲凉下来。
正在踩革的几个光棍汉哄堂大笑。踩革是将磨好的胡麻在锅中蒸熟后,放在石盘上用脚踩,将其中的油脂踩出来,以便包在稻草中榨油。这是一件相对轻松愉快的活计,几个伙计听到王五逗我爷爷,也乐在其中。
众人见我爷爷不作声,更来劲了。一个说:不娶媳妇难存活呀,要不就像你二爹,找个相好的,暖暖脚也行啊!
说到叔父,众人又笑开了。叔父正在调试榨油的油梁,听到众人捎带着戏耍他,一团草绳扔过来,众人笑得更欢了。
我爷爷识趣,也能经得住别人玩笑。他知道这是众人拿他寻开心,就自顾做手中的活。油坊内的气氛像炒锅中的胡麻籽一样活跃,连石磨上的毛驴都打着响鼻。跑口外的光棍汉们在劳作中苦中作乐,用油滑的舌头渲泄着他们身体中的欲念,用肆无忌惮的笑声抚慰着他们内心的寂寞。这里只有劳动的协作和无邪的嬉闹,没有西口路上的风沙,没有家乡传人的恐慌。我爷爷蹲在炉膛前,看着闪烁的火苗,心中便又亮起了那盏灯。
太爷爷经常对我爷爷哥俩说一句话:男儿十五夺父志。我爷爷仅读过两年书,自然不会对夺父志有太深的理解。在他看来,太爷爷起早贪黑不辞辛苦为一大家子劳作,就是父志。
二子,等你哥你姐成了亲,下一个就给你娶媳妇。太爷爷的声音仿佛仍旧回响在耳旁。爷爷记得那是一个日落时分,太爷爷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将最后一束庄稼割倒后,声音饱满地对他说道。
爷爷完全弄不懂娶媳妇意味着什么,但从太爷爷坚定的表情中他能感觉到娶媳妇肯定是人生大事,肯定与太爷爷经常讲的夺父志有关。当他顷刻之间变成无父无母无兄无姊的孤儿时,他才突然明白,太爷爷声音中像谷子一样饱满的信心,全都化作了乌有,他所面临的未来,并不是要去夺父志,而是他必须像父亲那样不畏劳苦才能活下来。
在他们上包头第六天头上,他和叔父进入茫茫的库布齐沙漠才知道,相比库布齐沙漠的飞沙走石,坝梁上的风沙也就是微风和煦。若不是跟随成日闯南走北见多识广的叔父,仅靠他一人是万不能走出这茫茫沙海的。
二子,做甚事也得学会忍哩,忍不了一时苦,享不到一世福呀!
沙石飞起,刮蹭得脸热辣辣地疼,似乎血肉也被沙石刮出来了。我爷爷第一次横穿沙漠,眼前茫茫,心中也茫茫,不觉泪眼婆娑,声音呜咽。叔父卸下担子,将半片苇席裹在爷爷头上,将所有的绳索解下来扎在他们腰间,然后叮咛爷爷将红柳棍横握在手中,踩到流沙就将红柳棍横档在身下,防止身子陷下去。便拉起爷爷的手,在风沙中踉跄前行,嘴里不住地说:忍一忍,忍上半天就出去了!
我爷爷听出,叔父那话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我爷爷在德胜魁油坊圪卜做了两个月杂活,从此开启了他跑口外的人生历程。用现在的话讲,德胜魁的油坊是爷爷迈向社会的第一个学堂。在这里,他不仅从叔父和那群光棍汉身上感受到了绝处逢生之后劳动的乐趣,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跑口外揽活的套路。比如,他知道德胜魁圪卜的油坊每年霜降过后才开工,到第二年清明前后关门,榨油的时间仅在冬季。清明一过,包头街上的驼队便开始启程,那群光棍汉们便拉起骆驼一路向西而去,将粮食茶叶红糖驮到宁夏青海或者更远的地方,又将那里的皮毛青盐驮回来。夏至刚到,后套河滩上的麦子开始成熟,刚刚解开驼队缰绳的光棍汉们又到那里开始拔麦子。除了这些受季节影响的活儿,还有卖大苦的营生,如到临河磴口挖大渠,到杭盖梁掏根子。
叔父告诉爷爷,拉骆驼是个遭大罪的营生,一旦拉起骆驼的缰绳,就有走不完的路,受不尽的罪,遇上土匪,还会丢了性命。挖大渠尽在工头眼皮子底下干活,箍得死死的,能活活将人受死。只有掏根子,虽说苦了点累了点,但活儿是自己的,掏多了挣多,掏少了赚少,拎一把锹走遍杭盖梁,谁也管不着。
叔父是我爷爷跑口外的引路人,他言语中透着精明,让我十六岁早熟的爷爷懂得了受大苦也需要动脑筋,懂得了为啥在坝梁土匪的刀枪下,在库布齐沙漠中会有那么多累累白骨。
那一年的清明节还十分寒冷,包头城破烂的城墙豁子里伸出的歪脖子柳树微微泛青,黄河里大块的冰凌在刚刚消融的河道中刮蹭得格格作响,就在这初春季节,我爷爷再次戳着那根红柳棍,跟着他叔父踏上了西去的征程。他们目的地自然是杭盖梁,那是一个被爷爷的叔父描绘成一个有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峦和树林的地方,那里不仅景色迷人,应该居住的人也和善可亲。我爷爷不清楚,那里是否真有一个可为他叔父暖脚的女人,但听到他叔父嘴里如此念叨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听到那群光棍汉们哼唱那首《喇嘛哥哥》的小调,我爷爷十六岁男儿的心似乎早已飞到杭盖梁。
上房瞭一瞭,瞭见了王爱召,二小妹妹捎了话话哟,要和喇嘛哥哥交。
喇嘛哥哥好人才,花眉生眼秃脑袋,骑上白马打远来,腰里系上红腰带。
喇嘛哥哥心眼好,喇嘛哥哥嘴又牢,来得迟呀走得早,为三十年朋友谁也不知道。
……
跟着我爷爷的叔父上杭盖梁的有二十多号人。麻子王五和那伙爱逗我爷爷的光棍们自然不必说,令我爷爷惊喜的是他们结伴而行的队伍中还有一对母女。女人叫梅秀,一直在油坊圪卜的大灶上做饭,长得不丑不美,体格丰满健壮,一个人将热锅上的豆面饸饹床子压得吱吱作响,从不用别人帮忙。女儿叫莺草,和我爷爷年龄一般大。在油坊圪卜吃饭时,看到梅秀婶忙碌的背影,我爷爷就会想到太奶奶,想到太奶奶颠着小脚走路的身影。梅秀婶没有裹小脚,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从口里跑到口外。应该说,在太奶奶她们那茬人眼里,梅秀婶这种大脚女人,绝非是人们眼中的好女人,可在我爷爷眼中,梅秀婶大脚小脚已无足轻重,他只有看到莺草欢欢地跑向娘,不经意间噘起嘴撒娇时,就会感到梅秀婶身上那种母性的温暖。
梅秀婶掌着大灶上的勺头子,对我爷爷格外照顾,时不时多添一勺饭,或者在衣兜里偷偷塞块黄干馍馍,让饭量猛增的爷爷觉得梅秀婶分外地亲。莺草已到了害羞的年龄,也短不了怂恿爷爷在油坊里偷胡麻革馋嘴。油坊里光棍汉忙乎起来,上身脱得精光,露着赤条条的脊背,嘴里还爱哼唱一些酸溜溜的曲子,莺草不敢走进油坊,就央求爷爷给她偷偷攥一把胡麻革。爷爷颇受梅秀婶照顾,乐于为莺草效劳,当然他更见不得那伙光棍汉对着莺草一个黄花大闺女唱酸曲,就攥一把或两把胡麻革给莺草解馋。他拿的胡麻革是刚刚从小毛驴拉得石磨上磨出来的,他绝不拿那伙光棍汉用光脚踩过的。他偷偷告莺草说:光棍汉不洗脚,那被踩的革有脚汗臭。莺草笑盈盈地将胡麻革塞到嘴里,就哧哧地笑。我爷爷看到莺草红润的嘴唇上粘满了胡麻革,就用指头去拭。莺草仍就哧哧地笑。我爷爷闻到胡麻革扑鼻的香味,不觉咽着口水。这时油坊的破窗户上却传来光棍汉哂笑的歌声——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咳吆,
哎呀我的三哥哥……
这首名叫《芝麻油》的古老民歌后来被改编成一首豪迈的革命歌曲,传唱大江南北。我爷爷当年在部队上将这首革命歌曲唱得最溜,只不过,爷爷当时听这首《芝麻油》时,并没觉得这曲子有多么豪迈,只是觉得脸颊热辣辣的,有点烫。
自那以后我爷爷心中的那盏油灯由一盏,变成了两盏。
三
走上杭盖梁,塞北的春天才算真正来临。
我爷爷第三次横渡黄河时,河岸上的柳树已吐出嫩芽,杭盖梁上的野草也已泛青。河道里的泥腥味一点点向上升腾,已不是二月天气站在冰面上那种刺鼻的寒气了。我爷爷知道,这个季节正是我们老家在黄河里捞开河鱼的时候。巡检司河滩上,沿河人家正穿梭于河岸回水湾上。经过一个冬天蜇伏,临水的红柳树根下窝藏的大柳鱼养得鲜嫩肥美,最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长,还有金尾鲤鱼,在开河的季节里,都显得特别笨拙,拿一根红柳棍就能在河边打闷一条鱼。我爷爷记得跟太爷爷在河边捞鱼的情景,可惜在他跟随他叔父走过巡检司时,那里已家家闭户,人迹稀少,一场传人让整个镇子冷清许多,河滩上也许不会有捞开河鱼的人流了……想到这些,爷爷就觉得自己心中涌动的暖流渐渐结成一块冰。
想到家乡,我爷爷心情陡然低沉,三个月时间无法抚平爷爷痛失亲人的伤痕,可想起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想到梅秀婶和莺草,爷爷心中的那块冰又会慢慢融化。
我爷爷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叫杭盖淖儿的山凹。这里北临黄河,东西两边是一望无垠的草甸和田野,南边是树林和山峁,再往远则是黄沙漫漫的库布齐沙漠。我爷爷惊奇地发现,杭盖梁临河地方与家乡相差无几,这里有砍不尽烧不烂的红柳脖子,有寸草不生的泥淖,也有唱不尽诉不完的山曲儿。
甘草厂子就座落这处天然大牧场。我爷爷和他叔父掏根子,掏的是入药的甘草。这里土壤沙化,气候干冷,适宜甘草生长,历经漫长岁月更替,杭盖梁上长出的甘草最粗的足足有小椽那么粗。
我爷爷的叔父安顿一大帮人住进甘草厂,我爷爷和叔父住一间土屋,梅秀母女住一间,其他人三五成群分着住几间。梅秀婶仍旧为众人做饭,只不过走上杭盖梁,每一个掏根子的光棍汉每天最多只能吃一顿饭,其余时间只能在山梁上掏根时,每人提一件布兜子,装上炒米,灌上冷水,边干活,边一口炒米一口水当一顿饭。
梅秀做饭少了,呆在甘草厂仿佛成多余。我爷爷一直弄不明白,梅秀母女为啥非要跟着叔父一伙男人吃苦受累到这荒郊野外受这份罪,呆在包头城里,一个女人找活干要比杭盖梁上方便自在许多。我爷爷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他从来不多嘴问一句,十六岁的家庭变故,已让爷爷养成了将话憋在肚里的习惯。
可话还是传进了爷爷耳朵里。他隐隐约约听那伙光棍汉闲聊,说梅秀每年上杭盖梁都是为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男人。原来莺草的爹失踪了,怪不得在油坊圪卜,莺草从没向我爷爷提说过她爹,还那么不爱见油坊里的男人。不过莺草曾告诉我爷爷,他家是八门城的,八门城离巡检司仅五里地。说这话时,莺草嘴里正嚼着爷爷偷给他的胡麻革,她噘着粉红色的嘴唇圪蠕圪蠕大口咀嚼,那样子让我爷爷有一种份外亲切的感觉。他早听过村上大人们说的一句话,叫“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莺草就是八门城的闺女,莺草的爹自然是八门城走出的男人。
来到杭盖梁第二天,我爷爷的叔父从厂子里给每人领出一张铁锹,半片苇席,准备让人们上梁掏根子。铁锹是掏根子的工具,半片苇席用来干什么?我爷爷看着和他一样的光棍汉们咧着嘴,扯开毛毛茬茬的半片苇席,不禁心生疑窦。
麻子王五拍着我爷爷的肩膀,呵呵地笑着,自嘲道:这半片席子也裹不住咱呀,咱挖个坑埋了自己也用不上这东西呀!
叔父一脸肃然,低声喝王五道:别胡说!
叔父在这些光棍汉中威信极高,王五见叔父拉下脸来,便不敢大咧咧了。有人就顺着叔父的意思数落王五,说王五没开工就说这样的丧气话,不吉利。我爷爷在包头城就听过一句话,叫“杭盖梁掏根子自打墓坑”。掏根子的人最担心掏根子时土塌下来埋了自个,因而也最忌讳说这种倒霉丧气话。
王五知道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尴尬地搂住我爷爷的肩膀,一副讨好模样,说:二子,可别小看这半片席子哩,掏开根子,梁上荒无人烟,这席子累了是炕,瞌睡了是房,用处大着呢!说着撩眼皮瞅一下叔父。
叔父见王五这样教我爷爷,就没再说什么。这二十多号老乡跟着叔父上杭盖掏根子,完全雇用于甘草厂,与叔父并无半点利害。他只所以在众人心中威信高,完全是因众人禀服他的才干,这一点在油坊里做工我爷爷就能看得出。
我爷爷的叔父是杭盖梁有名的锹头。这把锹头就像猎人的眼睛狐狸的鼻子,能嗅到杭盖梁上沙土下深埋的根子粗细。只要叔父锹头瞅准的甘草,下面的根子肯定错不了。所以一天下来,同样的地方,别人掏根子也就二三十斤,叔父却能掏七八十斤,运气好一点,能掏上百斤。而且叔父掏得根子根根粗实,运到河北安国药材市场,是抢手的上等货。据那群光棍汉传言,我爷爷的叔父前几年曾经掏到过像椽子粗的甘草王。甘草王一露头,叔父一声惊呼:好大的甘草王!接着天上就是乌云弥漫,整个杭盖梁飞沙走石,远远近近都是马蹄声和人叫马嘶的声音。这种天气足足持续了半天时间,等天气转好,一起掏根子的光棍汉才发现,叔父拄着铁锹呆呆地伫立在梁上,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一丈多深的大坑,被叔父惊呼的甘草王不见了,人们看到坑下被铲断的未掏出的甘草根足有锹把粗,可想上面甘草的粗大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人们问叔父怎么回事,叔父只是泥胎一般呆立,两眼迷茫,什么话也不说。人们这才发现,和他一路结伴掏根子的朋友不见了。人们原以为那人是掏根子时被活埋了,可人们在原地掏了半天,也未见半点踪迹。问叔父,叔父又只字不答。
据光棍汉们说,和叔父结伴掏根子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曾经也是他最大的对头。那人也是杭盖梁上的一把锹头,却总是稍稍逊叔父一头。那人不服,有一天单找叔父比试,以一天为限,同在一道山梁,若叔父掏得根子不能超过他,叔父从此以后就不许踏入杭盖梁半步。
假如我赢了咋办?叔父见那人成心挤兑自己,不免心生怒气,立眉竖眼问那人。
那人只想通过比赛赶走叔父,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一时却说不出赌注。
叔父说:假如你输了,我也不好赶你离开杭盖梁,这是一家人吃饭的活计,我不想因你我斗胜,害了家人!
那人道:那你想怎样?
叔父说:假如我赢了,你让我亲你老婆一口!
叔父本是一句玩笑,以此发泄他心头愤恨。当然叔父知道,整个杭盖梁上只有这人带着家口,平素里掏根子的光棍汉看见梁上冷不丁冒出一个女人来,都会唏嘘半天。有骚情大的还会唱几句酸曲:头一天眊妹妹,你不在,你老汉劈头给了哥哥两锅盖。光棍汉骚情,叔父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骚情机会。叔父见过那人老婆,除了从背后看长得结实丰满,眉目都长得普普通通。
那人也不恼,想着自己能胜,便叫其他人作证。
那天,春光明媚,山清水秀,整个杭盖梁弥散着泥土的清新气息,连北边黄河里的流水也变得清澈透明,间或有一群野鸭子飞过,关关而鸣,让空寂的山梁和草甸更显出几分灵动。
叔父与那人从一座山梁的中间向背而行,开始掏根子比赛。那人力气大,逮住每一株甘草都要深挖细刨,不一会儿将掏好的根子一捆捆码了一地。叔父却不紧不慢,只能看到他深藏在坑里往外扬土,看不到掏下的根子。评判他俩输赢的几个光棍汉一会儿跟着那人跑,一会儿又跑到叔父这边看。他们眼见着那人的根子一阵比一阵多,而叔父这边除了掏下的坑多坑深外,却看不到一摞码起的根子。有好事的,就悄悄告那人,叔父没掏下多少根子,这次输定了。那人自然心中窃喜,便放慢下来,悠着力气掏。
叔父一直不紧不慢,他脖子两头分别套着炒米袋和水袋,饿了抓把炒米塞到嘴里,渴了抿一口水,累了还眯着眼从腰间摸出旱烟袋,悠然自得地坐在土堆上抽上一锅,然后才从容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锹,像山梁上一只孤独的鼹鼠,一会儿站在平地上,一会儿又钻在坑里,至于掏好的根子何去何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一天山梁上跑来许多看热闹的,就连平素仅在自己草甸上放牧的蒙古朋友也跑来凑红火。还有那人被作为赌注的老婆,也被多舌的人告诉了实情,红着脸跑来看自家的男人究竟是和怎样的能人打赌。当她看到身材魁梧,花眉生眼的叔父后,脸变得更红了。这个男人赢了自家的男人,想亲她一口,就是亲她十口,只要自家男人愿意,她肯定依从。脸一红她便不再担心自家男人输赢了。
比赛从半前晌一直比到太阳西垂。那人掏下的根子够成年男人抱两抱,评判的光棍汉仅凭眼劲估量,也不下百斤。人们纷纷叫好,就连那几位蒙古朋友也竖起大拇指叫“巴图鲁”。叔父这边仍旧不紧不慢地往回掏,他每到一个挖过的坑边,便能从土中刨出几捆粗壮的根子,他将每一捆根子默默抱到山梁中间,等太阳快要落山时,叔父抱到一起的根子简直像堆起了一座小山,如若让叔父一个人将这些根子背回草厂,估计他得跑两趟。
评判他俩输赢的光棍汉们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们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叔父从哪里捣鼓出这么多根子,而且根子粗大结实,多数根子赛若锹把。
这狗日的,神了!肯定是有神灵帮他哩!那人弄不明白自己卖着大苦卯足劲掏了一天,却为啥掏不过一天里看不到一根根子的人。
那几个蒙古朋友跑过来,看看叔父的根子,又不相信似地跑到叔父掏过的坑里查看。最后他们很认真地在坑里比划半天,从坑里爬上来,就“伊赫赛音!伊赫赛音!(真捧)”地大叫,又情不自禁抱住叔父说:赛拜奴!巴鲁图!
蒙古朋友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他们仔细查看公正评判,让那人和那些充当评判的光棍汉们无半句话可说,只得乖乖认输。
输了就输了,作为赌注的女人也在眼前,光棍汉们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叔父亲那女人一口。叔父却不提赌注,在蒙古朋友的帮助下,往草厂背根子。那是叔父在杭盖梁掏根子最多的一次,也是叔父声名远播的一天。从那以后,叔父的锹头不仅在草厂里的光棍汉中名声大噪,就连认识他的蒙古喇嘛也知道杭盖梁上有个掏根子能人。
那人认了输,又不见叔父兑现赌注,知道叔父说的赌注是一句玩笑话,便心生悔意,觉得对不住叔父,也愈加佩服叔父,将叔父请到住处,说死说活要和叔父结拜。他女人没被叔父亲一口,见到叔父反而脸倒更红了,言辞愤愤,说不清是数落自家男人技不如人,还是数落叔父技艺超群。不过从那以后,那人与叔父却成了出出进进相跟着的弟兄,直至叔父掏出甘草王,那人在黄风漫天飞沙走石人叫马嘶中诡异失踪,叔父才又回到一个人行影单吊独闯杭盖梁的境地中。
莺草听到那些光棍汉说我爷爷叔父的过去,不好意思地拽拽我爷爷的衣襟,让他不要听光棍汉们添油加醋瞎说。
莺草红着脸告诉我爷爷说:那男人就是我爹,我爹叫邬板定。
四
我爷爷跟着他叔父扛着铁锹,背上炒米和水袋,拎着苇席走上杭盖梁的山坡才知道,他们叔侄俩露天席地的日子从此才刚刚开始。
真如王五所说,那半片席子在野外还真有大用处。叔父在掏根子前已踩好点,方圆二里地都是荒坡,这里没有蒙古牧人的草甸,也不是喇嘛庙和蒙古王爷的领地,荒坡上只要有甘草,他们都可以放心掏根子。叔父就在坡上打个地窨子,将半片席子盖在上面遮风避雨,余下半片铺在窨子里。
我爷爷站在地窨子上面极目四望,整个杭盖梁川道茫茫,地平线上隐隐可见白墙黄瓦的房子。叔父告诉他,那是萝卜召。萝卜召是干啥的?叔父说住喇嘛的。爷爷听那伙光棍汉唱过喇嘛哥哥的曲子,知道喇嘛哥哥真不赖。叔父说,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咱掏咱根子,刨闹咱的生活。以后看见生人要低下头走路。爷爷问为啥?叔父说:为活!爷爷又问:梅秀婶不做饭不掏根子,吃啥?叔父说:给人家掏沙蒿压羊圈。爷爷又问莺草干啥?叔父说:撵羊!
爷爷还想问,叔父将最后一锹土压在地窨子上面的席子上,说:走,掏根子去!
爷爷咽了一口唾沫,将最后一句话压下去。爷爷是想问:梅秀婶真的是找她失踪的男人吗?
知道梅秀的男人叫邬板定,也就知道梅秀的男人与叔父是结拜过的弟兄,爷爷就很想知道邬板定失踪的事情。可刚打开话匣子,就被他叔父一锹土盖了回去,看一看那张紧绷的脸,我爷爷又陷入了那种黑不窿咚的沉闷中,任心中摇曳的那盏油灯如何升腾他再不敢去问邬板定的事情。
话是不敢问,可爷爷心中却一直惦念着梅秀和莺草。一清早,梅秀炒了一大锅糜子,又和莺草一起将炒米在饮羊石槽捣碎,给每个上杭盖梁的光棍汉装到布袋里。爷爷对梅秀和莺草有点依依不舍,莺草说,你晚上回来,我等你吃饭。
爷爷盼着天快点黑,盼着能看到满天星宿和夜晚灯光,就像他躲在菜窖里盼着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一样。
他叔父在几十颗甘草下面挖了几锹,作为一天要掏根子的标志。还教他如何辨别甘草苗子下面根子粗细。这是叔父多年积累的看家本领。若不是亲侄儿,断不会教他,爷爷有点吊儿郎当,叔父也不催逼。地上的人影由长慢慢变短,爷爷每挖一锹土,就能挖住自己脑袋的影子,脑袋一晃,躲开了锹头,一锹土就嗖地一下飞过了头顶。根子一点一点变长,爷爷却一点一点陷下去。叔父说,挖坑要舍得挖土,将坑挖大了,才能挖深,根子才能全掏出来。爷爷陷下去的身体仍旧能在坑里活动,这是按叔父的意思挖的,要不四周的土就会塌下来。爷爷当年不懂得生活哲理,叔父所说的舍得舍不得,在日后爷爷给我讲这些时,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二太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哲人,将生活哲理提炼得那么光滑可鉴。
爷爷却没那么多感受,他只盼望早点回到草厂,早点看到莺草。眼看人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叔父坐在土堆上吧嗒吧嗒抽烟,冒了几个烟泡后,就说,二子,到窨子里取水和炒米去。爷爷从坑里爬上来,望着四野白光光的日头,朝窨子走去。爷爷一路数着他们挖过的坑,有十多个,当然大多数是他叔父挖的。
嘴里嚼着炒米,爷爷就觉得寡淡。叔父就递一把海红果给他。爷爷一脸惊喜,问哪来的。叔父说:临走时,你梅秀婶塞了一把。爷爷就又开始想梅秀和莺草,想她俩做的饭。叔父又说:二子,你不用掏了,把前晌掏的根子先背回草厂。爷爷早想回草厂,高兴得直点头,咽下最后一口炒米,就猴急急地去土堆下挖掏好的根子。叔父告诉他,将掏出的根子埋到土里,根子水份不会流失,才拽秤。爷爷这才想到人们神奇叔父转眼间能搂出一捆大根子,其实叔父并不是故弄玄虚,仅仅是脚踏实地的生存之道。
我爷爷背着甘草根子一溜眼小跑往草厂去。根子除了硌脊背,似乎分量也不轻,可爷爷心中轻松,刚起身就大步流星,没走出地坎,居然小跑起来。杭盖梁上的沙土淖脚,踩在软绵绵的土上,跑几步脚就拔不动了。可爷爷心里想着莺草,想着她在草厂周围拦羊的模样。爷爷常说,人想人不由人。这句很简单朴素的话,包涵了爷爷十六岁时多少艰险坎坷的个人体验。那天,爷爷只身走在杭盖淖儿野外,四野黄绿相间,天地苍茫,间或有百灵鸟嗖地从眼前飞过,灰不溜球,像横飞的土坷垃。爷爷眼中看不到鸟儿,也看不到四野的勃勃生机,他心中只有梅秀和莺草。
爷爷的一双大脚,扑哧扑哧踩在沙土上,比黄河里的船浆都快,身后飞起的尘土像拖着一条尾巴。叔父远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和那泡飞舞的尘土,心中就嘀咕,是块受苦的材料。我家门上一直出受苦人,从太爷爷那一辈到我爷爷,再到我父亲,他们都是修理地球的好把式。爷爷那时已长成大后生,脚大,手大,身板大。叔父打第一眼,就从心底喜欢这个侄儿,加之自己没有子女,爷爷成为孤儿后,他更是视若己出。一路跑口外走过来,他眼见爷爷除了泪眼婆娑,行动上丝毫没有半点娇气,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感慨。叔父觉得我们家有爷爷这样身强体健的人,香火永远不会倒。
爷爷嗖嗖往前走,他不会想到叔父站在山梁上正满含深情地注视他。他用眼睛一直盯着草厂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穿山野尽头,一眼能看到翘首期盼他的莺草。
那天晌午,爷爷满天大汗跑进草厂,将甘草一下子撂到土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急火火地跑向梅秀母女的土屋。院子里一片静谧,只有白光光的日头和微微吹拂的轻风,爷爷能听到他跑步的脚板沓沓敲击地面的声音。就在他急切地想推开梅秀母女那扇紧闭的门时,他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拉扯的声音。
能不能?
不能!
我看能哩哇?
我说不能就不能!
他要来,你保准能。
那你管不着!
好妹子,就一回,我把半年挣下的银钱都给了你!
谁稀罕你那银钱!
真不能?
不能!
爷爷屏住呼吸听屋里人说话,一个是梅秀的声音,另一个是爱混说的王五。爷爷弄清他们说能不能指的是什么,但从梅秀的口气中,他能听出梅秀对王五充满厌恶。爷爷听到自己砰砰心跳的声音,就从门缝里悄悄往里瞄,他看他王五伸手去拉梅秀,被梅秀一下子甩开了。王五还想动手动脚,梅秀语气硬碰碰地说:你再这样,我可喊人了!
王五嘿嘿地邪笑:你喊吧,你喊破嗓子,也没人会听到,这院里现在只有咱俩!
梅秀冷笑道:骚你妈屄的!
王五说:就是,就是骚!说着又来拉扯梅秀。
梅秀哎地一声尖叫,手脚并用推开王五。王五听到梅秀的尖叫,火烫般缩回双手,一脸慌张地向门上张望。倏忽间,又嘿嘿地干笑:我说没人么,你再喊也喊不来人!
爷爷听到王五这么说,知道梅秀正被王五欺负,也不知那里来勇气,一脚就将门哗地一下子踹开了。
王五和梅秀失声叫了一声,他俩委实没听到爷爷大脚板敲地发出的沓沓声。
王五吓得险些跌倒在地,梅秀见是爷爷攥着铁疙瘩一般两个拳头冲进来,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一脚将王五蹬了个趔趄,骂道:还不滚你妈的蛋!
王五一脸死灰,脑袋耷拉到了裤裆,也不敢多言,只有嘿嘿地傻笑,走出了门。
梅秀捋了捋头发,将后脑勺上发髻往上推了推,又将簪子篦上说:二子,这么早倒收工了,你二叔呢?
爷爷说:没收工,我二叔还在梁上。
梅秀哦了一声,说:这个灰王五,就能跟人灰说,他戏我哩!
爷爷看到梅秀眼神有点慌乱,完全不是刚才那种硬碰硬的表情,就问她莺草哪去了。
梅秀告诉他莺草还在草甸上拦羊,太阳落山后才能回来。
爷爷悻悻地往外走,梅秀在后面却叮咛他:二子,不要将王五的灰说告诉别人,要不别人笑话呀!
爷爷嘴上应着,心里却犯嘀咕:梅秀明明被王五欺负,她却为啥还这样遮遮掩掩?
爷爷想去草甸上找莺草,可想到刚才碰到的事,想到梅秀叮咛他的话,他便默默地向梁上走去。
等爷爷返回掏根子的地方,叔父又掏下了好几个深坑。爷爷也不说话,按照叔父的指点,跳到坑里,吭哧吭哧往外挖土。叔父问他根子放好了,他嗯地回应一声,叔父又问他草厂谁在哩,他就不作声。他想把刚才遇到的事告诉叔父,可想到梅秀的叮咛,想着心中那盏摇曳的油灯,他又将话咽了回去,说:厂子里没人。
叔父也自言自语说:都上杭盖梁了,这大好天气不下苦,人就都瞎了!
叔父喜欢受苦人,尤其喜欢下大苦刨闹生活的人。他只所以让爷爷将根子提前送回草厂,就是想让爷爷亲眼看看全杭盖梁上的人都没歇着,人们都在安心做自己的营生,跑口外的人没一个懒汉。
那天晚上,天上出了星宿我爷爷才背着根子和叔父一起回到草厂。叔父说这是近地方,要是走远了,他们就住地窨子。爷爷住过半年菜窖,他知道住地窨子的感觉,那是数着星宿睡觉的日子,那是让一颗心掉进黑不窿咚深不见底的日子。爷爷庆幸自己又回到了草厂,又见到了梅秀和莺草。
莺草在他面前不再腼腆,扑猛跑到他面前倒像个男孩。莺草给他讲在草甸上拦羊的事,还讲牧民召纳什图家羊群被狼袭击的事。
莺草问我爷爷,见过狼吗?
爷爷说,不只见过,还和狼面对面盯在一起过。
莺草一惊一乍说,真的,你不怕狼吃了你?
爷爷看到莺草一脸惊诧,就给莺草胡谝海侃。他将过去在村上遇到狼的事,添油加醋说一番。
爷爷说,那年我到地里给我大(父亲)送饭,刚出村,就看到梁上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我以为是谁家的狗,还哟哟叫了声。谁知那东西却站起来朝我张望。我也不理它,顺着山路往地里跑,那东西望了一会我,就偷偷地跟了过来。我看到它拖着尾巴,才想到大人们说,拖着尾巴的苍狗子,不是狗,是狼。我也没怕,张开嘴就唱山曲,一嗓子喊出去,那东西却停了下来。我边唱边晃动着手中的竹篮子,心想着它要跑过来,我就一篮子砸过去。那东西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到地里,看到了大人,回头再看时,那东西不见了。
莺草一直屏气凝神,瞪大眼睛听爷爷说话,听到最后就不无赞叹道,你真胆大,也不知道跑!
爷爷说,可不敢跑哩,狼是小人,专捡胆小怕死的吃!
莺草吐口舌头说,要是我以后遇到狼咋办?
爷爷说,狼遇到人,先是示威,将尿撒到尾巴上,往人身上甩,人要是怕狼,狼就会扑过来。狼还会偷偷地跟在人后,立着身子,将前爪搭在人肩上,人要回头,狼就一口咬住人喉咙。
莺草的脸色煞白。
爷爷说,以后要是觉得有人拍你肩膀,千万别回头,你就拿鞭子直接往身后抽,要是真是狼,狼也不会咬住你的喉咙。
莺草说,要是狼跑来向我示威呢?
爷爷说,你就站着别动,攥紧鞭子,高声唱曲。
莺草哈哈大笑,说,估计我早吓得尿裤子了,嘴抖的还能唱出曲来?!
爷爷也嘿嘿地笑,笑完了,就悄悄地用一只手搭到莺草肩膀上。莺草回头看爷爷,爷爷喊了声,狼!说着用手挠莺草的脖子,莺草吓得妈呀一声,蹦起来。爷爷诡计得逞,笑得前俯后仰,告你不敢回头!
那个夜晚,爷爷和莺草坐在草厂院子里嬉戏。掏了一天根子的光棍汉有的早早回屋睡觉,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门槛上抽烟,一杆烟袋轮流在几个人手中转,这个抽一锅,那个抽一锅,烟袋一明一灭,烟锅子敲得门槛嘭嘭作响,他们议论着根子粗细和沙土软硬,将一声声叹息都化在了闲聊中。
那个平素爱耍笑爷爷的王五却再没出现在院子里,爷爷想起中午遇到的事情,又看着一脸无邪的莺草,便将目光投向了杭盖梁茫茫夜空中。
五
就在爷爷跟莺草坐在院里嬉戏时,叔父却坐在梅秀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烟。
梅秀在油灯下补一只粗布手套,这是她掏沙蒿压羊圈的必备工具。每年草甸返青后,召纳什图家的羊圈都会被跑青的羊群屙尿得海海漫漫,召纳什图都会雇人掏沙蒿垫羊圈。梅秀母女除了早晚为掏根子的光棍汉炒米或做饭外,平素无事可做。召纳什图是叔父结识的蒙古朋友,就介绍梅秀母女做这种轻营生。梅秀每天到野外掏回沙蒿垫羊圈,莺草则到草甸上拦羊群。营生倒苦轻,可沙蒿秸秆坚硬,毛刺多,没有手套根本无从下手。
叔父吧嗒吧嗒抽了一锅又一锅,梅秀的针线密密匝匝地缝了一针又一针。这种节奏,在外人看来枯燥而沉闷,而对于叔父和梅秀却成了一种温馨的交流。爷爷和莺草曾经冷不丁闯入过这种彼此沉默的环境中,他俩无从走入大人们的内心世界,自然无法感受这种吧嗒吧嗒声和轻柔穿针引线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很多年以后,当爷爷仍旧像他叔父那样悠闲地抽着旱烟,将每一个吧嗒声从嘴里释放出来后,我看出他对那段生活的回味一直是那样醇厚。
他叔,你说他今年会回来吗?梅秀将针在头发上篦篦,抬头看看灯影下的叔父问道。
叔父仍旧吧嗒吧嗒抽烟,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不来呀,都三年了,要是能找到甘草王,他们早放他回来了。
梅秀说,这甚时才是个头呀!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让空寂的屋子更加沉闷。
叔父说,这都怪我,当初要是抓走我,你们娘俩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梅秀说,这不怨你,是他逞强,他就是那么个人,你是好人!
叔父还想说什么,终没说出来,只将话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梅秀放下手套,走到灯影下,轻轻地将手搭在叔父的肩上说,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我也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叔父说,你不要说这些,这样做对不住板定兄弟。
梅秀的手从叔父肩上滑了下来,她背过脸去,无声地哭了,你就当你的好人吧!
那天夜里,直到繁星满天,叔父看着草厂院子里的灯光全都熄了,才悄悄走回土屋。爷爷已在炕上鼾声如雷,他叹一口气,慢慢躺下劳累了一天的身子。
我爷爷在杭盖梁掏了十几年根子,作为男人他最大的感触不是过度劳累,而是身居荒野那种无法名状的孤独与寂寞。当然爷爷在我这个晚辈面前,说这些感触都是半遮半掩,最多说一个我们当地的方言:哨的!
哨这个词应该与我们老家自古为边防要塞有关。边塞必有哨兵,哨为警戒,放哨的人必定担负许多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如情感孤独、生理需求。久而久之,一个哨字便等同于孤独寂寞和害怕。
我爷爷说他们在杭盖梁掏根子哨得不行、在我理解,应该是想女人想疯了。
爷爷自从那天遇上王五骚扰梅秀后,自己的身子像遭到了诱惑一般,突然之间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过去想莺草,是那种朦朦胧胧之间的亲近,自那日之后,却变成了烦躁与冲动。睡在土炕上,硬邦邦的身体压在硬邦邦的炕板上,下身也无师自通地硬邦邦起来。梦里也开始变得花花绿绿,一会梦到梅秀,一会梦到莺草,一会又梦到病故的姐姐一双如笋的小脚,反正睡梦中他有时会突然惊醒,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感到心突突地跳。
在梁上掏根子地方已越走越远,为了相互照应,人们三五个相跟着朝一个方向走,人和人之间最多隔半里地,有甚事吼一嗓子就能听到。人们大多想跟叔父走,叔父也不言语,谁愿跟着他走,他不反对,谁愿领上人去别的地方找更多更粗的根子,他也赞成。
王五说死说活要跟叔父一起走,有人背地里奚落他,说相跟上叔父这样的锹头掏根子,好根子都无法逃过叔父的锹头,哪还有别人掏的份。王五却笑话那人眼窝子浅,只顾眼前,不知道从叔父身上学窍门。叔父仍旧不言语,扛着铁锹向杭盖梁的西南走去,那是一片与库布齐沙漠相连的荒坡,别人都以为寸草不生,可叔父知道土质干燥向阳的地方,必有好根子出现。
自从王五和梅秀的事被爷爷撞上,一段时间,王五很少在众人面前油腔滑调,也很少和爷爷照面。掏根子再走到一搭,王五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见到爷爷还吹口哨,嗞嗞地吹着小调,用眼神挑逗爷爷。那样子仿佛是说:你个嫩娃娃,你能知道女人的好处哩?!
爷爷倒有点害羞,他想起了自己硬邦邦的身体,也想起了花花绿绿的梦境。王五更放肆了,边走边冷不防朝爷爷大腿根上摸一把,看爷爷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爷爷夹紧双腿,呵呵地笑,王五还想摸,爷爷力气大,一把拤住王五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王五不敢再挑逗爷爷,就扛着锹头,边走边吼——
皮鞭子一绕离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头抛。
挣下银钱买了头驴,
骑上了毛驴回山西。
上了那渡船过黄河,
卖了那毛驴娶老婆。
……
众人一阵喝彩,鼓动王五再唱一曲,王五却不唱了。他凑到爷爷身旁,讨好似地将手搭在爷爷肩上。
王五问,二子,你说咱受死受活掏根子为甚哩?
爷爷想起叔父说的那句话,为活。
王五又问,活着又为甚哩?
爷爷眨巴着眼答不上来。别人帮腔道,为吃穿哩!也有起哄的,为出气哩!
王五再问,吃好穿暖为甚哩?
爷爷仍旧答不上来。别人又帮腔道,为娶老婆哩。
王五仍旧问,娶上老婆为甚哩?
众人就骂王五混蛋,说王五想老婆想疯了,等掏根子挣下银钱赶紧买上头毛驴回口里娶老婆吧。
也有人起哄,娶上老婆为生娃娃哩。
接着又人哄笑,生下娃娃为甚哩?
别人接着道,为人人烟烟叫大大(父亲)哩!
人们也不管王五再问什么,一个劲地大笑。
爷爷却笑不出来,那一刻,爷爷情绪一落千丈。他又想到了离世的亲人,想到即将成婚的哥哥姐姐,想到东山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
十六岁那年是爷爷的坎,那一年留下的伤痛整整伴随了爷爷一生,即使在青春发育期,当所有美好的事情像天女散花般飘溢在心间,那种伤痛也会像一粒微尘悄悄落在花蕊上,让爷爷莫名地心中一沉,不知不觉中发出一声叹息。
王五在杭盖梁上骚情,让原本羞涩的爷爷变得格外深沉起来。那一阵“人人烟烟”这个词像一层薄霜蒙在爷爷心上。在我们老家,“人烟”对于一个家庭就是香火绵延,对于一个家族就是人丁发旺,对于一个村庄就是兴盛繁华。民国三十三年的传人,让我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对我爷爷而言,无疑成了灾难之后仅存的一棵独苗,我家能否再人人烟烟香火绵延,一切都维系在爷爷身上。当然爷爷当时不会这么想,他只感到心中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点人烟,只隐隐约约看到黑魆魆的山梁上一盏摇曳的油灯。
在临近库布齐沙漠的阳坡上,人们仍旧是先挖一个地窨子,然后以地窨子中为中心向四周掏根子。地窨子不仅贮存东西挡风避雨,关键时刻也是保命的所在。杭盖梁上狼多,若遇上饿极了的狼群,人只能躲到地窨子里与狼周旋。为了晚上相互照应,两人或三人共挖一个地窨子,地窨子距离也就几百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叫声。
白天大家都忙着找苗子掏根子,只能远远地看到人影一会在地上,一会消失在土堆里,偶尔有几声人声传来,也是凄凉的山曲的声音——
……
青山绿水一座城,
撂不下村村撂不下人。
不大的小青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
晚上星宿出来后,众人才背着一天收获的根子回到地窨子。人们有坐的,有躺的,有叫苦的,有咒骂的,有干脆钻到地窨子里不吃不喝呼呼大睡的。大多数人忙着将背回的根子在地窨子周围挖个坑埋了,然后才坐下来吧嗒吧嗒吸口旱烟,也有的一天没吃一顿饭,拣干柴烧个火堆,将白羊肚手巾子浸湿,再将糜子包好淋上水,在火堆上烤,边烤边淋水,一会儿火堆上便散出了蒸米的清香。
爷爷和他叔父仍旧吃炒熟了的糜子,一天三顿炒米,借着火堆用唯一的锡盒滚点水,晚上终于算吃上了口热饭。吃罢饭,叔父坐在火堆旁一锅接着一锅抽烟,爷爷则钻到了人多的地窨子里。
里面的光棍汉都在过嘴瘾,讲一些道听途说的绯闻,道一些男女之间狗苟蝇营的事情。王五在里面又成了主角,他爱讲荤段子,讲得绘声绘色,经他嘴里噼里啪啦讲出来,人们仿佛不是在听,而是能看到实实在在的画面,撩拨得光棍汉们两眼呆直,啧舌垂涎,似乎触手可及。王五讲听房,讲小叔子挎嫂嫂,这些后来被一些跑口外的老艺人编成了打玩艺曲目,在穷山僻壤里广为传唱,以此招揽看客,行乞糊口。我常想,人的生存到了最极致的时候,大脑和身体才会本能地达到高度一致,身体的所有需求会毫无保留地从大脑里反映出来。一群光棍聚在地窨子里,他们并不下作,一群老艺人走村窜户,也并非流氓,他们嘴里说出或唱出的,是生活在最下层穷苦百姓乐于听到的。
王五讲到兴头上还模仿故事里的情节,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引发人们阵阵笑声。比如他讲小叔子挎嫂,说一个二流子,看上了他嫂嫂,每天拿银钱引诱嫂嫂上勾。他嫂嫂最终抵抗不了诱惑,跟上小叔子私奔。小叔子想套上驴车,拉嫂嫂逃到外地。驴却是公驴,看到如花似玉的嫂嫂,也不能自持。小叔子左套右套,驴就是不肯钻到辕里,反而发情似地的嚎叫。王五讲到这里,就开始学公驴发情,猛吸一口气,伸长脖子,青筋暴起——儿咴,儿咴叫得真切。
在火堆旁抽烟的叔父也被他模仿的声音骗了,以为附近有赶毛驴的经过,还一个劲地问:哪里来毛驴?
毛驴嚎叫过后,传来的却是王五的唱词——
小叔子挎嫂嫂,
顶如吃饺饺。
你走口外我在家,
你打光棍我守寡。
那一阵人们都听到地窨子外传来阵阵狼嚎的声音,人们说,那狼是王五学驴叫招来的。
六
我爷爷真正面对穷凶极恶的饿狼时,才想到叔父经常说的那句话: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土默川在黄河北岸的后山,土默川的狼群断不会横渡黄河跑上杭盖梁。杭盖梁上的狼群来自库布齐沙漠深处,它们脖子上的鬃毛已褪成棕褐色,远远地看完全融入了那片沙海,它们游走在河套南部,与土默特的狼群遥相呼应,是沙漠中的霸主。
爷爷在与莺草开玩笑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口外狼与口里狼有本质的区别。口外的狼是人怕狼,口里的狼里狼怕人。爷爷十六岁之前在老家遇到的狼,狼与人为邻,有狼心没狼胆,看见小孩也是偷偷地跟在后面,没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贸然袭击。走上杭盖梁才知道,沙漠上的饿狼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会向所有血肉之躯发起疯狂攻击。
爷爷说,他们在杭盖梁与库布齐沙漠紧邻的向阳坡上掏了四五天根子,眼见掏下的根子用皮绳刹起来,足够一个人背回草厂,地窨子周围一里之内的地方都让他们翻了个遍,他们需将已掏下的根子送回草厂,再到更远的地找根子。
爷爷和叔父掏下的根子最多,爷爷估摸他和叔父最少也得跑两趟才能背回去。叔父贪恋梁上未挖出的根子,就刹一捆让爷爷先送一背回去,自己留在梁上。叔父只得一个人背起一捆,漫走十几里山梁,将第一捆根子送回草厂。这一次爷爷不敢贸然去梅秀母女的屋,而是拎着皮绳和铁锹去召纳什图家草甸上去找莺草。
一想到莺草,爷爷就莫名地兴奋,他想到莺草噘嘴撒娇的模样,想到她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的吼叫,想到他怯怯地拉他衣襟一脸无辜的表情。爷爷会想到,只要他一出现,莺草总会像一只跳上枝头的黄莺,轻声细语和他有说不完的话。在山梁上当了四五天哑牲口的爷爷很想听到黄莺的歌声,很想看到莺草一双毛眼眼扑闪来扑闪去的样子,那眼睛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扑闪个没完没了。
看到莺草拃着两只手,踮着脚,东张西望,爷爷很想从背后偷偷吓她一跳。爷爷就是这么顽劣,在爷爷看来,让莺草冷不丁蹦起来,莺草才更像一只跳上枝头的黄莺。爷爷蹑手蹑脚走到莺草的背后,他看到莺草不断地用手指点着羊,嘴里念着数,知道莺草在清点羊数。爷爷将一只手猛拍一下莺草的肩膀,大叫一声:狼!
莺草猛地一转身,她没有跳起来,而是面条般软软地瘫坐在了他上。爷爷却被吓了一跳,他委实没想到,莺草会被吓成这个模样。他看到莺草脸色苍白,泪水涟涟,那双曾经在地面前扑闪扑闪跳动的眼睛满是惊恐。爷爷原本是要哈哈大笑的,看到莺草的样子,心头猛地揪了一下。
咋了?莺草,你咋了?爷爷似乎有点明知故问,可他觉得莺草不会这样凭白无故吓成这个样子。
莺草看清是爷爷,唔地哭了。她抖动着嘴,指着远处对爷爷说:狼,狼!
爷爷却笑了,说:我吓你了,哪有狼呀!
莺草缓了一下气说:真有狼,狼叼走了羊,朝那头跑了!
爷爷这才明白了缘故,他将莺草从地上拉起来,四下看看,哪有狼的踪影。
莺草告诉爷爷,刚才她正撵西边的羊,东边的羊却突然挤到一块咩咩地叫着,她扔了一块石头,想将挤在一起的羊群撵开,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只苍脖子大狼叼起一只羊跑了。
爷爷问:我看你数羊,就叼走了一只?
莺草说:这样皮毛不剩叼走一只羊,我家也赔不起,再多叼走,我可咋办呀!
爷爷知道口外放牲口的规矩,牲口病死冻死与放牧人没有关系,若被狼吃了或不慎跌死了,只要留下牲口头蹄,牧主人也不会让放牧人赔偿,若不见牲口皮毛,放牧人就有口难辩。
爷爷问清方向,提起铁锹就朝狼跑的方向追去。爷爷觉得狼叼着羊跑,不会跑多远,若追上狼,就是夺不下整只羊,最少也能捡头蹄皮毛回来,这样莺草就能给召纳什图交待了。
爷爷一口气追出一里多地,果真见草滩上有斑斑血迹,跳下一道土坎,两只狼正趴在地上吃羊。爷爷捡走一块石头,将锹头握在手上,边喊边使劲敲打锹头。两只狼夹着尾巴,向爷爷呲牙,仿佛要扑过来。爷爷用眼睛死死盯着狼,弓着腰,拉开架式,将锹头敲得更响,还哟哟地呼喊着,像是发起攻击的猎人。狼开始犹豫,一只狼叼起地上剩下的皮肉就跑,爷爷敲打着锹头跑过来,另一只见势,顾不得叼剩下的残渣,转身跟着那只狼就跑。爷爷不敢松懈,仍旧边喊边敲打锹头,等狼跑远了,他才去捡狼留下的皮肉,有羊头,还有一只前蹄。
爷爷将从狼嘴里抢回的东西扔到莺草脚下,莺草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莺草没想到爷爷敢只身一人去追叼着羊的饿狼,早知道爷爷拔腿追狼,就是把自己赔给召纳什图,也不会让爷爷去的。
很多年以后,当爷爷吧嗒吧嗒吸着旱烟为我讲这段经历时,同样是孩童的我当然无法理解莺草的眼泪,不过对爷爷只身撵狼,我倒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觉得当时若是我,也会毫不犹豫追那只狼。我向来不怕狗,在我心中狼和狗仿佛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动物。记得有一次,我意外地遇到了一只恶狗,追着咬我。我记起爷爷常说的那句话:狼怕弯腰,狗怕蹲。我盯着狗,迅速蹲下身,佯装捡东西,狂吠的狗见势不妙,夹着尾巴就跑,我跺着脚吓唬它,它跑得比兔子都快,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爷爷对付狼也是用恐吓这一招,可当爷爷讲起后面被饿狼围攻的场面,的确让我心惊肉跳,也由衷地对爷爷佩服不已,我知道在苦难中求生永远是爷爷那茬跑口外汉子的人生底色。
那天,爷爷帮莺草将羊赶进栅栏才匆匆跑向掏根子的山坡。爷爷绝不会想到,在他步履匆匆的身后,一种特殊的味道从他吓跑狼的地坎上一直沿着他的脚印向山梁窜来。最早爷爷只觉得身后有股阴森森的感觉,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转身看了几次,什么也没有。爷爷加快步子赶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到,他讲给莺草走路时不能回头,回头则被狼一口封喉的话。爷爷觉得自己的汗毛往起竖,就大声吼山曲——
前山后山跑了个遍,
挣下盘缠就往回转。
溜过明沙闯过那水,
三百里返回瞭妹妹。
爷爷的声音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喊,震得山梁哇啦啦作响。爷爷边喊,边用力甩着手中的皮绳和铁锹,那架势活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士兵。等爷爷走到看得见地窨子的坡上,身后那种嗖嗖而来的感觉却一下子消失了。
叔父已在地窨子前又刹好了一捆根子,见爷爷疾步走来,问爷爷为啥走了这么长工夫。爷爷没说他去看莺草的事,只是说走慢了。叔父没再说话,不问他也能猜到爷爷的行踪。叔父说剩下根子两人一趟也背不回去,他先往回送一趟,让爷爷在梁上歇歇,等他回来两人一起往回背余下的根子。
叔父走后,山梁上只剩下爷爷一人,其余光棍汉都将根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早回草厂歇息去了。
那是一个太阳偏西的午后,杭盖梁上低矮的草木像一片片浮萍摊在野地里,这里一块,那里一撮,在阳光下闪着黄绿相间的光泽。爷爷坐在地窨子旁看着西方明净的天空,脑子里仍旧想着刚才路上的事情,他委实弄不明白为啥背后会有那种感觉。他再往前想,想到地坎下那两只狼凶狠的眼神,当时他一点都没觉得怕,人们都说狼的眼睛是一把阴火,夜晚冒着绿光,是不是那把阴火会跟着人跑,他才会有阴森森的感觉呢?
爷爷胡思乱想着,就在他起身准备收拾余下的根子时,他看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蹲着两只狼,通身灰褐色,脖子前面长满白毛,在微风中一颤一颤抖动。爷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睛仔细打量,果真是两只白脖子狼,正虎视眈眈窥探着他。
爷爷说,他当时一点也没心慌,只有下意识地将铁锹拿到身旁,仍旧按照叔父临走前的吩咐,将根子用皮绳刹起来。
那两只狼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等爷爷刹好一捆根子后,狼已离他也就十几步远。爷爷看清了眼前两只狼的真面目,它们的嘴膀子上有发黑的血迹,爷爷能肯定这就是叼走羊的那两只狼。它俩可能眼睁睁瞅着一坨血淋淋的肉被他这个两条腿的家伙抢走了,就嗅着味道一路尾随而来。爷爷听说,狼是最记仇的,没想到会现仇现报。
爷爷将刹好的根子放到地窨子门前,又将余下的根子垒到门口两侧,若两只狼真敢明目张胆袭来,爷爷觉得躲在根子后面的地窨子里,也能对付一阵。
两只狼前爪伏地,支楞着耳朵,一点一点向爷爷靠近。爷爷一只手握着铁锹,另一手拿一块石头,两眼直盯着狼。狼向爷爷呲牙,发出呼呼的凶声。爷爷一扬手中铁锹,使劲敲打锹头,嘴里喊道:狼!狼!
爷爷故技重演,狼兵不厌诈,惊恐地回头彼此看看对方,仿佛是在互相询问,敢不敢扑过去?爷爷猛击锹头,刺耳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狼左顾右盼,还是扭头后退。爷爷再次高呼狼狼,狼便远远跑开了。
爷爷赢得了小小的胜利,踌躇满志,知道狼不会轻易扑过来,便提着铁锹钻到地窨子里收拾东西。爷爷还没从门上出来,就看到那两只落荒而逃的狼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爷爷知道狼已探得了他的虚实,用恫吓的办法是吓不退了。
爷爷不敢走出门口,他手握铁锹站在根子捆的背后,怒目直视。狼仍旧弓着身子,前爪伏在地上,向爷爷呲牙。爷爷用劲敲打锹头,狼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犹豫,却没有左顾右盼,牙呲得更凶,不断地发出凶狠的声音。
爷爷弯腰捡门口的土块,狼往前跳了一下,见爷爷弯腰,又停了下来,拐着头,凶狠狠地盯着爷爷。爷爷扬手将土块扔了过去。狼倒退了几步,弄不清扔出的东西,夹着尾巴往远处跑。爷爷高声呼喊着狼狼,又是猛击一阵锹头。狼跑开后,见再没有动静,又折了回来。
爷爷知道这两只狼是不会退的,他只能躲在根子后面的门囗与狼对峙。狼第三次靠近爷爷,仍旧凶相毕露,似乎吃定了爷爷似的。
爷爷不敢再用恐吓动作驱赶狼,爷爷不知道黔驴技穷的说法,却懂得狼虎两家怕的道理,狼只所以不敢贸然袭击人,还是弄不清虚实,若一味暴露自己的弱点,狼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扑来。爷爷手握铁锹猫在根子后面,只要狼扑过来,爷爷就会迎头给狼一锹头。
狼弄不清高呼大叫的爷爷为啥突然默不作声,也弄不清根子后面有何机关。两只狼呲着牙徘徊在根子前面,根子捆密密匝匝的,很像羊圈上的栅栏,狼端详片刻,还是不敢冲过来。一只狼夹着尾巴,不断地用屁股蹭着地,又直起身来,甩动尾巴,向爷爷撒尿,大有挑衅的意思。爷爷仍旧猫着腰,将锹头露在外边。狼见爷爷岿然不动,一只终于按捺不住,慢慢地伏着身子向根子靠近。爷爷从里面能听到狼嗞嗞的喘息声,当狼正将前爪搭向根子捆时,爷爷一锹铲下去,嘭地一声,爷爷感觉到锹头撞击狼头的回力。狼惨叫一声,滚远了,另一只想再往上扑,听到惨叫声,也退到了一边。
爷爷知道铲住狼头,并未打准狼的要害。狼是铜头铁脖子,麻秸做的腰。狼的要害在腰上,只要打折狼的腰,再凶残的饿狼也将失去攻击能力。
狼不敢再贸然靠近根子捆,夹着尾巴闻闻这儿,又嗅嗅那儿,像在搜寻气味,又像探测虚实。一只狼偷偷地爬上地窨子盖上,那里只搭一层薄薄的苇席。狼不敢去踩苇席,却用前爪不断地刨土,猫在下面的爷爷顿时被尘土包裹。爷爷瞅着狼爪子在苇席上面晃动,从苇席与土层的夹缝奋力用锹头铲去,狼咦唔一声,可能铲住了前爪,从盖上滚落下来,发出咦咦的惨叫声,另一只狼却从根子捆上冲过来,爷爷回头又是一铲,狼跌到根子捆外,却一下子咬住了锹头。爷爷喊叫着,使劲晃动着锹头,狼凶狠地发出扑咬声。这一次爷爷吓得够呛,他忙缩回身子,支起锹头,守在门口。
两只狼似乎已看清了对峙形势,在根子捆两端开始进攻,这个呲着牙伸过头,被爷爷铲了回去,那个又伸过头来,它们露着白森森的獠牙,让爷爷一时忙不过手来。爷爷那时什么也不想,他只想着保命。这种感觉据日后爷爷跟我讲,和躲在菜窖里看山梁上自家院里那盏油灯一样,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不愿被吞噬的感觉。
爷爷不知道铲了多少次狼,直至他听到外面传来叔父呼喊他的声音,他才直起身来,手持铁锹跳到门外。
那一刻,叔父看到十六岁的爷爷像一尊未上彩的泥塑,站在西垂的夕阳下,歇斯底里地嚎叫。
七
爷爷孤身打狼的故事,一度时间在杭盖梁上传得神乎其神,与叔父掏根子的故事共同构成了一段跑口外汉子的传奇。
记得我小时候,奶奶常用“传不死鬼”和“狼不吃鬼”两句话骂爷爷,骂声中蕴含爱意。爷爷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传下死”和“狼不吃”,他像枯木吐绿的枝条,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让我们家族得以延续。
爷爷和叔父还没从梁上回来,莺草已将爷爷帮她从狼嘴里抢羊的事告诉了母亲。梅秀惊得脸色都变了,她看着女儿手里提着残剩的羊头和羊蹄子,仿佛是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场景,张着嘴一个劲地说:不能哇,还有这事哩?
梅秀不止惊诧爷爷胆大,更对这事有无法言表的愧意。三年前自家男人为了一己之利不惜同乡情谊挤兑别人,到头来害人又害己。她太了解自家男人了,若不是暗地里通着土匪,他断不敢那样毫无情面目中无人。掏到根子王,他突然离奇失踪,在外人看来,是被土匪绑去了,可她知道,一个大活人岂能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能骗过别人,却无法骗过她的直觉。世事轮回,他心机费尽,到头来受罪的却是自己的老婆孩子。
天擦黑爷爷和叔父才回到草厂,梅秀和莺草跑到门外瞭了好几回。光棍汉们就奚落梅秀,说梅秀的海红果都给叔父吃了,这才几天没吃,海红果都坏了哇。光棍汉们话里有话,将海红果暗指另一种意思。梅秀就骂光棍汉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海红果没少吃,还说风凉话。光棍汉们就哂笑,说:梅秀嫂的海红果不只好吃,还光光绵绵的,夜里睡不着,摸着还好睡哩!有人干脆就吼一嗓子——
我吃嫂嫂的海红红,
嫂嫂咬我的嘴唇唇。
梅秀却不恼不燥,一趟一趟往门外跑,她心中惦念叔父,也惦念爷爷。
爷爷灰头土脸走进草厂,莺草第一个迎上去。看到爷爷泥猴一般,她自然不知道爷爷在山梁上发生的事,还满心欢喜帮爷爷拍打身上的土。叔父将爷爷遇到狼的事给梅秀一说,梅秀惊得险些掉了手中的碗,也将下午爷爷帮莺草从狼嘴里夺羊的事告诉叔父。叔父原本喝酸稀粥,沿着碗沿吸得哧溜哧溜作响,听到爷爷下午的事情,一激灵险些喝呛了。爷爷始终没有告诉叔父他下午撵狼的事,经这么一说,叔父全明白了,爷爷这是得罪了杭盖梁上的白毛饿狼。
叔父顿了顿说:二小子就是这么个犟脾气。他有心想说爷爷一个人在自家菜窖待了半年的事,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爷爷孤苦伶仃的身世。
另一厢爷爷边洗脸,边给莺草讲他打狼的事。爷爷在莺草面前变得相当健谈,他懂得哪里该平铺直叙,哪里该故弄玄虚,哪里该高涨迭起,懂得哪里该插入象声词,说得噼里啪啦,哪里该插入感叹词,讲得声情并茂。莺草在包头的茶坊里听过瞎子说书,却从未听过一个人打狼的故事,经爷爷这么一说,她又惊又喜,眼里含着泪要看爷爷身上是否受伤。爷爷露出赤胳膊赤腿,前后左右向莺草展示,看看,哪里有伤呀,伤都在狼身上了。莺草破啼为笑,久久地拽住爷爷的胳膊不放。
爷爷打狼的事第二天就在院里的光棍汉中传开了。在草原上遇到狼,与狼周旋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在跑口外的光棍汉中间,敢到狼嘴里抢食,又能从两只饿狼的袭击中逃脱,爷爷当属第一人。王五缠着爷爷,让他再讲一遍打狼的故事,当他听到爷爷上杭盖梁的路上就感到身后阴森森的,有东西跟着,眼睛就直了,倒吸一口凉气说,上包头的路上他也遇到这种事,要不是相跟的人多,说不定早成狼拌汤了(让狼当拌汤吃了)。说完免不了吼一嗓子——
上了马场壕,
遇上饿狼嚎,
一夜没睡着,
临明赶紧跑。
和爷爷这样的人一起掏根子,光棍汉们觉得心里踏实,跟上叔父掏根子,光棍汉们没觉得吃亏。第二天向库布齐沙漠的边缘上进发,更多的人跟上了爷爷和叔父。梅秀和莺草从门口送出来,叮嘱了好多话。爷爷点着头,叔父点着头,王五也点着头,还回过来叮咛梅秀和莺草操心的话,别人就说王五,人家要不是叮嘱你,你寡呀不寡。王五却眼圈红了,说有个女人送就不错了,还分那么清干啥?送谁不是送呀!梅秀说:我都送你们,你们都多操点心。
走出二里地,梅秀和莺草仍旧站在门口瞭他们,王五就摆着手唱开了——
哥哥走来妹子瞭,泪蛋蛋抛在大门道。
瞭得哥哥翻过山,手巾巾揩泪攥不干。
王五的歌声唱哭了别人,也唱哭了自己。杭盖梁上蓝天白云,天宽地大,藏不住跑口外汉子一声长叹,口外路上黄沙漫漫,遥遥迢迢,遮不住亲人一双泪眼。
爷爷在库布齐沙漠边缘上掏根子,遇上了一年中最热的天气。从沙漠上升腾起的热浪像晃动的游丝,一圈一圈向杭盖梁袭来,有如丝竹韵律,高潮一浪胜似一浪。早晚还稍稍有点凉意,太阳一露头,整个梁上就像着了火,炙烤得头皮发麻。庆幸的是他们同时也遇到了杭盖梁上最好的根子,一锹下去,根子露头,最细的也有锹把粗。人们从来没遇过这成色,眼睛都红了,顺着根子掏下去,根子丝毫没有变细的意思,人们都不想舍弃,一直往下掏,掏下了丈数深,根子还是一样粗,人们索性就挖宽坑口,继续往深挖。坑口挖宽,防止塌陷,继续往深挖,一则不愿坏了根子,二则坑里凉爽,总比背着火辣辣的日头干活轻松。
叔父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让人们斜着挖,让坑口有一定坡度,预防塌陷。人们闷闷地应着声,只看到一锹锹黄沙土从坑里飞出,人们彻底疯了。
一天下来,人们扛着根子往地窨子走,远这地看像拖着一条长尾巴。到了地窨子前,人们才将根子用锹头截断,悄悄地埋到黄土里。能掏到这种成色的根子,他们一天的收入,胜过好几天。
根子掏多了,他们的生活却出现了问题,关键是水。过去一天最多喝三次,天气一热,口渴难忍,他们的饮水量一下子增多,皮囊中的水没过三天,全都喝光了。回去找水,谁也不甘心放弃眼前的收成,没水自然不行。叔父就提议,将人分成两拨,一拨留下来掏根子,一拨回去取水,根子平分。人们都听叔父的,王五在关键时刻,自告奋勇,说自己愿意留下来出大力掏根子,取水活儿苦轻就留给别人哇,还专门提到爷爷,说爷爷嫩毛娃娃,领上人回去取水。爷爷觉得受了小看,歪着头不服气。叔父知道王五这是心疼爷爷,就打发爷爷去。爷爷歪头管歪头,却不能不听叔父的,提起水囊和铁锹,又一歪头愤愤地喊:走嘞,取水去!
爷爷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一歪头,和叔父会成为永别。八十岁的爷爷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花,他无法用更为翔实的语言向我描述他叔父在杭盖梁上的遭遇,却向我透露了生牛皮筒子的威力。
生牛皮筒子?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爷爷说:是的,生牛皮筒子就是整张牛皮从牛身上剥下来。草原上的人用它装粮食,装盐,可土匪却用它做刑具。将生牛皮筒子浸泡后,套在人身上,放在太阳下暴晒,生牛皮就会一点一点收缩,最后缩成皱巴巴一团,人就会被一点一点勒死。
爷爷说,他们走了时间不长,土匪就从库布齐沙漠深处过来了。土匪都骑着马,所到之处,尘土飞扬,人叫马嘶,遇到过往客商,二话不说,挥力劈杀,从不眨一下眼睛。
那天,应该是杭盖梁上最炎热的午后,土匪飞马踏来时,叔父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的装束,一样的马匹,一样的黄沙飞扬,一样的叫嚣攘攘。为首的土匪还是那个刀疤脸,勒住马缰绳就问:谁让你们在老子的地盘上掏根子,都他妈的不想活了!?
叔父知道和这茬人说什么也不管用,仍旧陪着三年前那种笑脸说:这里能掏到根子王,掏出来孝敬各位大爷。
刀疤脸一下子认出了叔父,嘿嘿地冷笑着,就朝队伍里喊:邬板定,你出来,这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从土匪队伍里窜出一个人来,叔父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三年前被土匪劫去的邬板定,是他的把子弟兄。
叔父一脸惊喜,喊道:兄弟!
邬板定怒目直视着叔父,还未开口,就一皮鞭抽过来。
叔父被抽了个趔趄,一脸懵懂,大声责问:兄弟,为啥呀?
邬板定怒喊:谁是你兄弟?你还有脸问我为啥!说着又是一皮鞭抽过来。
叔父摔倒在地,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委实弄不清三年来盼望归来的人为何对他大打出手。叔父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和邬板定刚掏出根子王,土匪就闯上了山梁,他们让他俩掏出了根子王,还让他俩加入土匪,在杭盖上寻找更多的根子王。叔父知道邬板定拖家带口,就说要走只能他走。邬板定说他认识土匪中的人,他跟去了,还有脱身的办法,再说只要找到根子王,土匪就会放了他。就这样,最后邬板定被土匪劫去。
我问爷爷,邬板定为啥这样对待叔父,他们真是一起磕过头的生死弟兄呀?我急迫他想知道爷爷的叔父为啥会最后遭土匪毒手。时空尽管斗转星移,我当时满脸的疑惑定然和那位二太爷爷一样。
爷爷说:后来才听梅秀说,邬板定跟着土匪在杭盖梁上找根子王,找了三年也没找到,土匪怕他溜号,就骗她说,她老婆跟上叔父跑了。邬板定原本就怀疑叔父对他老婆不轨,土匪这样说,他咋能不信呢?爷爷说完,又是一声叹息:人在世上,吃不完的好人亏,上不完的坏人当呀!
看着爷爷参透世事的叹息,我无言以对。叔父当年一句玩笑话埋下了一场祸根,叔父的不计前嫌却无法拯救一个人内心的阴暗。
土匪抢走了他们所有掏出的根子,还逼迫他们继续掏根子。那道梁上都是根子王,最粗的有椽子粗,邬板定苦苦帮助土匪寻了三年的根子王,终于在那一刻露头。土匪将叔父装入了生牛皮筒子,以此恫吓那伙光棍汉们,谁若不好好干,就是这个下场。
光棍汉们在烈日下让土匪逼着掏根子,他们顶着日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没一个敢吭一声。
等爷爷领着众人抬着水囊走来,土匪的枪口和刀刃又架在了他们脖子上。爷爷看到叔父被土匪装在了生牛皮筒中,上身只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想过去救叔父,却被一阵乱脚踢翻在地。土匪头子听到爷爷喊叔父二爹,二话没说,也将爷爷装入了生牛皮筒子。
那一阵,爷爷看到杭盖梁上光棍汉们挖出的土,一锹一锹高高扬起,整个杭盖梁黄沙漫舞,人叫马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西山的夕阳渐渐变成了一盏摇曳的油灯。
八
太阳升起来后,那股令人作呕的皮硝臭味更加浓重起来。手被捆着,脚也被捆着,生牛皮在太阳的暴晒下正一点一点收缩,浑身热辣辣地疼,像有无数张嘴正啃噬着皮肉。
刀疤脸恶狠狠地将皮鞭抽在爷爷仅露的半张脸上。脸并没感到有多疼,而裹在头上的生牛皮却发出一声轰鸣,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板定兄弟,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你放过我们吧,这三年来梅秀和莺草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回来,我也替你没少照顾她们呀!乞求声凄惨惨的,随着牛皮的嗡嗡声一起钻进了耳膜。
你还敢提那个贱货,看老子不打死你!皮鞭雨点似地落下来,像太阳的万道金光,像生牛皮往皮肉里抠,都是一点一点钻心地疼痛。
叔父呻吟着:板定兄弟别打了,给我和你侄子饮口水吧!
土匪们哈哈大笑,将水囊放在爷爷和叔父脚下,一刀劈下去,水汩汩地流到沙土里。土匪喊:你喝呀!
叔父想弯倒腰,生牛皮筒子已绷紧了他整个身子。叔父奋力一晃,让自己整身倒下去,可他仍旧够不着水囊。叔父用脚将爷爷一下蹬倒,喊道:二子,二子,你要够着就喝一口!
爷爷试着向水囊移动,可终究过不去。叔父又喊:二子,二子,你喝呀,你要活下来,咱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了!
爷爷呜咽着:二爹,二爹……
叔父又喊:板定兄弟,板定兄弟,有甚事,你冲我来,你们放了二子吧,你要害了二子,莺草会恨你一辈子!
叔父一提莺草,邬板定像触痛了神经,一鞭子抽下去说:你不是能吗?让你能!
叔父哎呀一声惨叫。
邬板汉又是一鞭子:让你能!
那天邬板汉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一鞭一鞭抽下去,将整囊的水洒在沙土上,洒在爷爷和叔父的脚上。爷爷听到沙石嗞嗞作响,听到马蹄乱踏的声音,听到噼噼啪啪鞭抽的声音。
爷爷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爷爷醒来后,他已躺在草厂的炕上,救爷爷的是一支剿匪的部队。
据说那支部队沿着黄河两岸清剿匪徒,他们从老家巡检司开过来,解放了黄河以北的十里长滩,正沿着匪徒逃窜的路线一直往北追,追到库布齐沙漠北部,正遇到了挟迫光棍汉掏根子的土匪,一阵排子枪扫过来,土匪就溃散了。
爷爷得救了,叔父却活活被生牛皮筒子箍死了。出事的还有王五,被塌陷的沙土活埋了,幸亏众人救得及时,从坑里刨出来,还有气息,但他浑身瘫软,估计被砸伤了筋骨。
王五躺在炕上骂邬板定,说他狼心狗肺,引上土匪祸害自家兄弟,祸害乡亲,梅秀进来为他端水倒尿,他就不骂了,还趁梅秀不备,伸手在梅秀屁股蛋上摸了一把。梅秀不理他,低着头流泪,一双眼睛都哭烂了,她弄不清邬板定为啥会对这些光棍汉们有如此深仇大恨。
王五在炕上躺了两月,想起自己跑口外一辈子过的恓惶,不觉悲从心生,躺在炕上唱自己的身世——
上了包头没营干,背上铺盖进后山。
进了后山去打短,想起妹妹好心酸。
进了后山割麦子,手上崩开血裂子。
石拐沟背碳压断胯,挣不下银钱回不了家。
手中没钱回不了家,再到杭盖梁上掏根子。
掏根子要小心,天天起来打墓坑。
离开杭盖梁慢慢想,再到蒿塔梁放冬羊。
跑前山,窜后山,挣下银钱往回返。
一主万意回口里,库布齐沙漠遇土匪。
二四林子邬板定,把我的银钱叼个尽。
梅秀不管王五怎编排邬板定,他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王五,她不清楚邬板定是死是活,叔父不在了,她只能跟着这些光棍汉混饭吃,他盼望莺草能嫁给爷爷,可自从叔父死在杭盖梁上,爷爷的魂也整个丢了,他对莺草爱搭不理的,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部队上招人,有几个光棍汉想参军,就鼓动爷爷一起去。爷爷觉得他这条命是部队给的,二话没说,就跟着部队走了。
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随着队伍一直打到长江南岸,又入朝参加过自愿军,他人高马大,胆子又大,在部队上立过好几次军功。
爷爷说,这些就不说了,都是些苦事,说多了,心里难受。爷爷说着搓一下他那只发红的酒糟鼻子,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孙子,你们现在是遇上好时候了,你爷爷我一辈子把三辈子人的苦都吃光了,你们这些后辈儿孙再也不用吃那些苦了!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悠长,那样子不像是跟我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爷爷援朝回来,就自愿退役,申请回杭盖淖尔安家。去了杭盖梁几经打听莺草的下落,当地人没人知道,爷爷只得打起背包返回老家巡检司。
我问爷爷,为啥不留在杭盖淖尔?或许还能找到那个叫莺草的女孩。
爷爷沉默片刻说,人和人是缘份,估计我和人家没缘份,就不等了。
奶奶在一旁却奚落爷爷。奶奶说,你爷爷心高了,要不是换了年代,你爷爷想娶三房女人哩?
我问爷爷这是咋回事。爷爷迷封着眼,看着奶奶呵呵地笑。我看到爷爷眼中流露出一丝羞涩,说,那是逗你奶奶的话,都多少年了,老狗记得千年事。
奶奶一听爷爷贬损自己的话,就说:你不是说,你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你最大的心愿就是买一百亩地,娶三房老婆,生一堆娃娃吗?
爷爷仍旧呵呵地笑着,笑过了就慢慢悠悠地说:我们家就剩我这根独苗,我不能让自家的香火断了呀,因为我脑子里时时地能看到自家院子里那盏亮着的油灯。
爷爷说完这些话,我听到他低低哼唱一首山曲——
东山上点灯,
西山上个明。
瞭见个村村,
瞭不见个人。
2020年3月25日于河曲
4月6日修改
原发《黄河》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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