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谁还记得去年的残雪？

10月6日，默默围观了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今天晚上7点，瑞典时间下午1点，即将颁布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去年在这个时候，中国女作家残雪进入了大众视野。

很多人在问：“残雪是谁？”

作为被翻译书籍次数最多，在国外知名度颇高的中国女作家。

残雪在国外极受欢迎，在国内鲜为人知。

但是因为在诺贝尔文学奖上极高的关注度和获奖率。

很多中国人，包括我自己，第一次知道残雪，并且遗憾她没能获奖。

大抵虚荣心和从众心理作祟，当时我真的特别遗憾。尽管我是第一次知道残雪，也没有读过她和其他热门候选者的作品。

一年过去了。

今天我无意间想到去年的残雪。

于是找来她的作品集。

说实话，看残雪的图片。是一个特别随和儒雅慈祥的人，我期待的可能是有点像辛波斯卡的诗意。万万没想到，残雪的作品，是这么的压抑和扭曲。

《苍老的浮云》，1986的作品。

在一溜作品名中，我偏偏选中了这本。

封面这个笑出一口大白牙的作者欺骗了我。

这本书完全让人笑不出来。

不知道它是不是残雪最意识流最先锋派的作品。

刚才我去瞄了一两页作者18年的《黑暗地母的礼物》。

好像也没有这本《苍老的浮云》无序。

不知道其他人读这本书什么感觉。

我快吐了。不是如鲠在喉了，是如蝇在喉。

第一章没读完，我开始有了生理性的不适，到第二章，我开始转变心态。

不把它当成一部传统小说，而当作一部荒诞戏剧，一幅抽象画作。

终于能克服不适。

这充分体现了在读书这件事上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直待在自己喜欢的舒适区中。

没有读过这种通篇无序且压抑的黑暗料理。

我开始有点理解残雪在国内鲜为人知、不受欢迎的状态。

打开这本书的第一页，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摘录其中的一小段。

“这是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帽沿下面的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很大一片空白。”

如果你也读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大概能理解这种感受。

书里的世界扭曲、无序、肮脏，乃至引起读者从心理到生理的不适。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恶心。

为什么恶心？

因为没有光。主流文学总有对立面，让美和丑、善良和邪恶去对立去冲突去变换。

由此产生张力，让文字有光和暗的对比。

但是《房》和《苍》这两本书是真的没有光，通篇都是黑暗的绝望，和由此产生的无序与混乱。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让人恶心的是欲望、伪善、以及无知和偏见。

你好像看见一个天使一样的纯白少女在泥潭和漩涡中逐渐被吞噬，而你站在旁边，只能袖手旁观，无计可施。

那种感觉就像你自己也坠入了泥潭一样，太难受了。

《房》写的是作家自己在年幼时被老师诱奸。作者在完书不久后自杀。

因为有这层真实的悲剧，所以让整部小说读起来格外沉重。

《苍老的浮云》写的是两对做邻居的夫妻间互相窥视和怀疑的家庭和社会生活。

这部小说中，相互监视和怀疑、拒绝沟通和对生命冷漠，是每个人对待别人的常态。

即使是孩子也是一样冷漠。

在父亲残忍的用锤子锤死了受伤的麻雀之后，孩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说“煞有其事。”

即使是夫妻、父女之间也是相互怀疑、痛恨。

丈夫怀疑妻子每天晚上吸自己的血，父亲痛恨自甘堕落的女儿竟然找到了对象，超出自己的预期。

孩子对父母之间的相互殴打无动于衷，乃至讥笑嘲讽。

丈夫对自己的情人和母亲都充满恐惧，妻子对自己的家无比害怕，神经敏感到失常。

这是一个没有光，也没有秩序的世界。

为什么这么写？

考虑到这本书出版在1986年，文革结束不到10年。

而作者本人出生于1953年，家庭因为政治斗争破碎。作者本人也在文革过程中，做过铣工、装配工、赤脚医生，在社会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亲身经历了十年浩劫。

所以作者开始写作仅仅一年发表的《苍老的浮云》，极有可能是对文革时期人们生活状态的一种扭曲式的描写和折射。

小说的语言、结构乃至人物描写，都呈现出一种反传统、反常识、非逻辑性、抽象变形的荒诞。

不知道当时在国内的残雪有没有接触过西方现当代的作家和戏剧作品，尤其是萨特和贝克特。

这本小说的对白和人物精神状态，以及莫须有的情节。

很容易让我想起二战后的荒诞派戏剧，以及萨特的“他人即地狱”。

尤其是夫妻之间谈话的状态。

那段原文我实在找不到了。总之描述的是丈夫在和妻子说话，而实际上两人都在各说各的，谁也不关心谁，谁也不相信谁。

沟通是建立信任和理解的开始。

拒绝沟通是人高度冷漠和警惕的一种表现。

我记得在荒诞派戏剧中也多次出现类似的描写。

尤其是“The Sandbox”。

在《苍老的浮云》中，其实这个书名就已经点明了人们的精神和生活状态：苍老没有生机、如同浮云一样漂浮不定，充满犹疑。

如果残雪当时没有接触过荒诞派戏剧和萨特。

那可能从侧面证明，在历史的大错误之后。

不同国家的人，其实会出现相似的心理创伤，从而出现相同的精神状态：空虚、扭曲。

有趣的是，白和泥潭是我在回想《房》时想到的，也是残雪在《苍老的浮云》当中用到的意象。

白的是花。

白花这个明亮的意象在第一章出现了两次，每一次都显得弱小、无力。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的环境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白花在小说幽暗的氛围、无序肮脏的世界中突然出现。

如同一个来自天堂的闯入者，突兀地飘落到地狱中。

男主人公不止一次得表示厌恶花朵，厌恶花开的香气。并且在花朵全部死亡时表示庆幸和喜悦。

如果说花朵代表的是开放的姿态、是生机勃勃、是纯白和向上的生命力。

那男主人公，以及周围的世界，从他的老婆到孩子，以及母亲，岳父岳母，代表的则是一种堕落了的世界。

互相戒备、互相排斥、互相为敌，并且在这种心理中失去进取心和生命力，乃至道德感和世界的秩序。

书中不止一次描述着人性的恶。

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是夫妻，但是他们都在出轨。双方都没有获得出轨的快乐或者悔恨。

他们只是在空虚的灵魂中做一件空虚的事情。

女主人公怀疑自己被邻居监视，男主人公怀疑自己被岳父监视、被所有同事监视。

所有人都有无穷尽的窥私欲和怀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别人在做什么恶事，尤其是背叛自己的事。

小说中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这个世界的常态中：监视所有人、被所有人监视；猜忌所有人，被所有人猜忌。

这听起来已经接近恐怖主义了。

在这种情况中，每个人都深陷泥潭。

泥潭也在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梦境。

夫妻在同一个夜晚，做了同一个梦境。

这其实昭示着在这种情况下生存的他们，内心都同样痛苦不堪。

既然痛苦，为什么这样做？

第二章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谈话，或者说心里独白，可以解释一二。

男主说：“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苇。

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

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王小波说“人的所有痛苦，本质都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男主和女主正是这样的人。

在自我意识和群体失智的泥潭中挣扎，想做自己，又逃不过群体，最终“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

代入文革的背景，其实不难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比方说，现在这里跪了一个大学物理教授，是文革中批斗的对象。

99个人都说他错了、说他是狗屎、是垃圾。

都把石头和垃圾扔到他身上。

“我”意识到了大家是错的，但是“我”敢说出来吗？

不敢。

不人文的信仰是狂热的，陷入这种信仰的群体是危险的。

说出来“我”就会成为下一个批斗对象。

这个场景正是长篇小说《三体》的源头。

优秀的文学作品大多带有对民族历史的反思。

不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

《苍老的浮云》中男主人公可以看作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的、内心狂怒又无法呐喊的个体。

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周围环境的带动下失去了自我的判断和认识。成为和别人一样监视别人、内心冷漠，讲的话，做的事，“都规定得好好的。”

如同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里面是火，外面是冰。

独白的最后，他说“你听过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他说树在狂怒，满树的叶子都在冒火花，其实是他在狂怒。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狂怒，树就是他感官的外化。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花香感到愤怒，因为那是决计不能存在的，已经崩坏了的美好。

为什么可以一言不发的打死受伤的麻雀，因为他在文革中也这样做过。

只不过，他那是施暴的对象是人。

来，干了这碗毒鸡汤

《苍老的浮云》，故事并没有发生在明确的年代和时间。所以它更有普世的哲学意义。

可能我在过分解读，但“我已经干涸了，长满了芦苇……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

这些话很难不让我想到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的“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再加上《苍老的浮云》这个书名，《黄金时代》初版书于1991年，《苍》在1986年。

相隔5年。

时代的产物，同时又超越了时代

我虽然不怎么看当代书籍，但总是有所耳闻。从大概5、6年前开始，流行鸡汤书籍、励志书籍、成功学书籍。

我们姑且称之为甜鸡汤。

甜鸡汤很会包装，包装成青春疼痛故事的文艺范，包装成名人指点迷津……

这些甜鸡汤就像小甜剧。

有存在的理由，因为很多人看书、看剧，都是为了消磨时间、找找乐子。

糖多了必然会腐蚀牙齿。

我更支持创作者直面生存的痛苦，不论是自我的生存，还是大众的生存。创作出不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的作品。

大众的审美和接受度在逐年提高。

我想越来越多的人有勇气对毒鸡汤说：来，干了这碗毒鸡汤。

那大约就是形如鲁迅这种严肃文艺工作者存在的价值和动力。

死去

小说中对女主人公的家庭和父母，有长篇大段的描述。

她的父亲抛弃妻女、鄙视她们母女，母亲神神叨叨、终日鬼神不离口。

女主人公长年怀疑各个邻居，承受来自丈夫的猜忌和家暴，来自孩子的冷漠和鄙夷。

在这种状态下的女主人公心灵扭曲、精神变态。

小说的第三章，她乞求男主人再和她说一点话，求了两次。

即使说的是毫无逻辑和意义的废话。

可以由此看到她的心理在压力之下已经崩溃了。

内心渴求的是来自人际的温暖，尤其是来自亲密关系的。

但是现实偏偏不能做到。

所以在第三章她意识到自己在好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这里的死去是精神状态上的。

小说最后以女主人公的死亡结尾。

总结一下

《苍老的浮云》是一部贯穿了各种意象和隐喻的小说。尽管它是作者开始创作第二年的作品，属于初期的书籍。

但却是非常值得一读的。

从美学角度来看。

它完全跳出了中国人写意含蓄、游刃有余、井然有序的审美。它直白到荒诞、暗黑到恐怖、无序到令人不适。

以传统美学的观念去看，它甚至不美，相反，它如此充满了人际的暴力和人性的扭曲。

从文学手法上来看。

反传统、非逻辑的小说结构充斥着荒诞派文学的意味。

各种人物和意象的表现上非常具有现代化的手法。

从受伤被砸死的麻雀，到不断出现的花朵，再到每一个行为古怪的人物。

都有各自的代表意义。

各种意象的运用，难免让人联想到善于运用意象符号的戏剧大师尤金奥尼尔。

从主题和现实意义上看。

它对于文革中和文革后人们的精神生存状态有着深刻的解读。

不论是否受荒诞派戏剧的影响。

它都在无序的世界中写出了人们内心的创伤，和由此外化的荒诞行为。

虽然十分夸张、意识流、先锋。

从对世界的影响看。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样一部小说堪称石破天惊。

残雪由此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

后来又渐渐在国内消失无声。

却渐渐在国外蜚声国际。

去百度百科搜索残雪，除却先锋文学代表人物，后面介绍得就是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称她为“中国的卡夫卡”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说：“残雪是是中国最好的作家。”

他们的介绍或许不能证明残雪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却足够证明残雪在国内外的受众、认可、和影响差距巨大的境地。

这里面固然有残雪的作品美学，非常特殊的原因。

更多的原因，恐怕在于国内固化的文化审美。

从而缺少对独特文学的包容度。

也许读者在思索书中的世界，反思书籍内容的同时。

也需要进行自我的反思。

例如我。

我在思考，一直以来，我对书籍的选择，究竟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大众。

与此相关的，我的思考，又是来自哪里？

这涉及到思维的产生，最前沿的科学家都还没搞懂，这个问题先待定。

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在想当代文学是否应该纳入我的阅读范围之内？

提起今年我看过的口碑电视剧。

我会想起《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

提起今年的口碑书籍呢？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