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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书摘丨逛戏园，挂菖蒲，结账：来看端午民俗的演化史

端午节，与春节、清明节、中秋节并称为中国民间四大传统节日，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端午节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时代龙图腾祭祀演变而来。端午节的起源涵盖了古老星象文化、人文哲学等方面内容，蕴含着深邃丰厚的文化内涵，也在传承发展中杂糅了多种民俗，比如吃粽子，赛龙舟，挂艾草，喝雄黄酒，戴香包等等。

五月五日是端午节，也叫端阳，又名天中节，在一年各个节令当中，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古时把这一天作为恶日。《史记·孟尝君列传》云：

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耳，谁能至者。”

孟尝君因为五月五日生，几乎保不得一条小性命。《宋书·王镇恶传》云：

镇恶以五月五日生，家人以俗忌，欲令出继疏宗。猛见，奇之曰：“此非常儿，昔孟尝君恶日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矣。”故名之为镇恶。

从孟尝君到那时，七百多年，这种风俗，依然还保持着，若非乃祖王猛一言，王镇恶的运命，也当是另外一个样子。

《唐书·文苑传》云：

崔信明青州益都人也。信明以五月五日日正中时生，有异雀数头，身形甚小，五色毕备，集于庭树，鼓翼齐鸣，声清宛亮。隋太史令史良，使至青州，遇而占之，曰：“五月为火，火为离，离为文彩，日正中，文之盛也。又有雀五色，奋翼而鸣。此儿必文藻焕烂，声名播于天下。雀形既小，禄位殆不高。”

隋唐之际，又是以后的二百年，五月五日是恶日的风俗，才稍有变革，崔信明以此日生，并未受着歧视。不过崔信明始终未得显达，王镇恶也不得令终，孟尝君绝嗣无后，这三个五月五日生的，都不曾既富贵亦寿考而子孙兴旺，可见五月五日或许原是恶日。

《续齐谐记》云：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水，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子贮米投水以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曲，忽见一士人自云三闾大夫，谓曲曰：“闻君当见祭，甚善，常年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当以栋叶塞其上，以彩丝缠之，此二物蛟龙所惮。”曲依其言。世人五月五日作粽，并带栋叶及五色丝皆汨罗之遗风也。

目今端午糉的风俗，范围地域极广，是因为吊祭屈原的屈死而来的。还有端阳竞渡的划龙船一事，也是为吊屈原之故而存在，意思是屈原投江而死，各种舟船开出去拯救，这实是一种从水救人的演习。虽然后来有将划龙船来作种种游戏白相之用，或者比赛速率，或者水上献技，做得像一个水上大运动会，起源却是救生的练习。

端午节从前还须贴一张天师符，是由道观中的道士分送给各户人家张贴的，据说张天师可以捉拿天下一切鬼怪，只要贴了张天师的像，鬼怪妖邪远避而去，具有辟邪的作用。现在张天师封号早已取消，龙虎山上的天师府早被烧掉，张天师的符也不灵了，也没有人家再贴天师符了。

如其还有人家挂出来的，那便是钟馗捉鬼之图。

《开天遗事》云：

明皇昼寝，梦一小鬼衣绛犊鼻，跣一足，履一足，腰悬一履，盗太真绣香囊。上叱问之。奏曰，臣乃虚耗也。上怒，欲呼力士。俄见一大鬼，顶破帽，衣蓝袍，系鱼带，鞁朝靴，径捉小鬼，刳其目，擘而食之。上问，汝为谁。奏曰，臣终南进士钟馗也。

沈括《笔谈补》云：

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幸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一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奏云，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进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觉，痁苦顿疗而体益壮。乃召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写之。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瞠视久之抚儿曰，是卿与朕同梦耳，何肖若此哉。道子进曰：陛下忧劳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触邪之物，以卫圣德。因舞蹈上千万岁寿。上大悦，劳之百金。批曰：灵祇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须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识，以祛邪魔，兼净妖氛，仍告天下，悉令知会。”熙宁五年，上令画工摹拓镌板，印赐两府辅臣各一本，是岁除夜，遣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府给赐钟馗之象。观此题相记，似始于开元时。皇祐中，金陵上元县发一冢，有石志，乃乃宋征西将军宗悫母郑夫人墓，汉大司马郑众女也。悫有妹名钟馗。后魏有李钟尴，隋将乔钟馗，杨钟馗，然则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钟馗亦作钟葵。

不是做考据，不必再去检讨钟馗的究竟，我们可以说他是唐明皇的梦话。吴道子的画也许有的，那些文章只像是画张的说明。现在张挂钟馗捉鬼之图，其用意也是辟邪，与张贴张天师的符没有两样。

大概端午节的行事，不外乎二种原则，一种是辟邪，因为端午是恶日，一切恶鬼妖邪，在这一天十分猖獗，所以须得加以禁压。另一原则是一切节令所共通的享受。中国人顶欢喜吃喝，每过一次节，也无非吃喝一顿而已。元旦饮屠苏酒，社日分肉尝春酒，清明饮酴醵酒，上巳修禊宴饮，立夏喝烧酒，端五日便是吃糉子，饮雄黄酒或菖蒲酒，中秋饮赏月，重九饮登高，冬至夜要吃一夜，年底年初更加是宴会之期。

端午节吃的项目，中国土地广大，未必各处一样，不过总是大同小异，而且糉子都是很共通的东西。因为糉字音近中举人中进士之中，从前科举时代，特别惹人欢喜，吃粽子是取点口彩之意。而且糉子还有一个子字，中国人又是最要有子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深入人心，能得种子，自然欢迎。糉子因为名字好，声音好，所以是普遍于全国的。

糉子以外，凡是一切时鲜蔬果，山珍海味，都可以参加进去，好像上海一带便有鲥鱼黄鱼，白切肉，大蒜头，……总之只好吃得舒服可口。其实也不限于吃，我想目今一定有人会去游戏白相跳舞场，作为过端午的一个节目。至于吃自然也可以上大餐馆去大嚼一顿。

据我所知所闻的端午节各种行事，有用菖蒲，艾草，桃枝，蒜头等缚为一把，悬在门户之上，作为辟邪之用。菖蒲的叶，像刀剑，可以吓退邪魔。艾叶像老虎斑父，恶鬼所怕。桃是从古就用来辟邪的。大蒜头像一个拳头，小鬼若来，饱以老拳。雄黄酒的作用，在于雄黄，一切毒虫，都怕雄黄的，所以用此酒来喷射于各壁角暗黑潮湿之地，使毒虫恶豸，都逃避开去。

恶毒虫豸，有五毒之说，即是蛇，蜈蚣，蜒蚰，蠍子，蜘蛛，有些地方也许不是这五种，但蚊子苍蝇之类，却总是不在其内的。南方很少蠍子，也有人把蟾蜍替了进去，还有胡蜂，也有人算上一脚，因为他会刺痛人。据说雄黄都可以制倒这些毒物，所以雄黄是成为唯一的制毒妙剂。

用雄黄酒来喷射之外，还要用烟来薰，这烟中是焚烧了苍术白芷等等药材在内，所以有驱除毒虫功效。此烟据说又须在日中午时来薰，则更加灵验。而且在这薰烟的炉中，可以煨大蒜头来吃，又可以去捉了小蜘蛛，封入生鸡蛋中，煨熟了吃，便可以不蛀夏，对于小孩更加有效。

对于小孩，端午节的花样更多，要穿虎纹衣裳，戴虎头帽，穿虎头鞋。往往在小孩额上用雄黄酒画一个王字，据说老虎头上有这样纹路的。总之是把小孩扮成了一只小虎，使得妖邪恶魔，不敢来侵犯。并且饰物也是金虎，或五彩丝所打的长命缕，还有用线结成的蒜袋，也有用樟脑丸的。以前中药店还可以去讨各式各样的香牌，以及为衣服辟除蛀虫的衣香，现在都因物价高涨，而无力及此了。

以前，大人也是同小孩一样的，要佩带赤灵符，欧阳修诗，五兵消以德，何用赤灵符。原来赤灵符是辟兵刃的，于端午日放置于胸前，像现代人的用钢丝保险马甲避枪弹一样意思。还有刻菖蒲为小人子或葫芦形，带之也可以辟邪。不过现代人破除迷信，此种事情，却不通行了。

现代人仍旧通行的，乃是送节礼，端午节自然也得有节礼送来送去。以前的人是用彩缯篆符画扇纨扇或者吃的用的东西，现在也差不多。不过送礼成了形式化之后，也许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出外旅行了许多人家，仍回到自己家里来。

上海一带的端节风俗，据《同治上海县志》云：“五日午时，缚艾人，采药物，食角黍，浮菖蒲雄黄酒。小儿以雄黄抹额，系百索于臂。妇人制彩为人形，插于髻，曰健人。浦中龙舟竞渡，观于丹凤楼。”可见近百年以前的情形，和现在也没有多大差别。

京昆折子戏白蛇传

在端午节边，戏园子里总做白蛇传的戏。因为五月五日的正午，一切妖魔要显原形，许仙看见房中的大白蛇而吓死。接下去便是白素贞盗仙草，救活许仙。法海和尚的用灵符驱逐白蛇，白蛇水漫金山寺，僧和妖的斗法大战，以至钵收白蛇，镇压在雷峰塔下。也有从许仙断桥会见白蛇开端，做全本白蛇传的。这本戏的确十分热闹好看，而且有文有武，有谈情说爱，有冒险武侠，比之其他民间故事，倍加有味。此外的应时戏是钟馗嫁妹之类，但没有白蛇传好看，也没有白蛇传普遍风行。最近吴祖光编了一本捉鬼传的话剧，可惜其中没有甚么提到端午节的，否则话剧也可以有一本在端午做的应时戏了。

端午节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结账。以前商界习惯一年三节结账，即是端午、中秋和年节。大概因为一年倘若只结算一次的账，未免贷放出去的期限太长，所要资本太大，所以分做三节，而端午、中秋约略是等分一年间的境界。而且在端午节那时，麦已经成熟收割，新丝也已经上市，总是乡农有些出产收获的时候，自然是收账的最好时期。端午的节，所以重要，这是极有力的一个理由。因此我们还可以想到，以前的人要索债，也是看定了人民有所收获时，才来讨取的，这样索取起来，也可以有好的成绩，在人民方面也不致十分为难，感到痛苦。

《明清的清算豪门案》

上海书店出版社编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5年7月

不过现在端午节的结账，在乡村一般小店铺，早已不存在，自从币制管理，通货膨胀，物价变动太快，这几年来已经只有现钱交易，再无可以赊欠的了。大都市中的端午节结账，也成为只具了一个形式，总是延展下去，要到年节才来清算的了。因为一切门市另售的店铺，在大都市里是很早就不大放账的，所有端节结账，只存在于钱庄银行等以金融为业的商行，放出去的账款，不到年节总是很难以收得回来。这是时势不同了，风俗习惯也无法不跟了变动的实例。

其实旧历既经废除，端午这一个节日实在也是跟了消灭的，所以端午节的各种风俗行事，原不过是旧习惯的残留，有人也会斥之曰封建残余，改良派的人以为可以改做清洁运动卫生运动的根基。不过中国人保守性十分浓厚，尤其因为欢喜吃，如果要取消或改掉逢到节令的吃，恐怕是很难获得成功的。端午节有得吃的，自然还要继续存在下去。不管端午是良辰佳节或者是恶日，在其可以使人假借名义来大吃一顿，就有其存续之价值。

（本文摘自《明清的清算豪门案》，上海书店出版社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