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将军的戏码背后掩藏的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大是大非

文丨十里荷塘秋水长

严歌苓新作《666号》一改往日行文的题材，写抗日战争中的一个街头混混闵志宏因为个头长相眉眼都酷似抗联将军赵霖宇，在剃头师傅老王的摊子上，被警察误认为是抗日联军三军军长赵霖宇给抓进了大牢。

闵志宏前后抗议了N多次，说自己不是赵霖宇，只是个普通的市民而已。警察们都好脾气的笑笑，谁被抓进来也没有痛快承认过自己的身份啊。

“老总，您好好看看我，我像哪家的将军，将军有我这么锉的吗？”

“我不是赵将军！”

“您下属也太走眼了，把我当成抗联的将军！我有那胆儿，也没那个儿啊！”

“署长大人，我真不是赵将军。”

“我不叫赵霖宇！”

这是闵志宏否认自己是赵霖宇将军时说的若干话，但是没人听啊，闵志宏获得了一个监狱里的专属编号：666号。

一、作品的情节设定中蕴含着高尚主题：闵志宏在狱中上演了一出好戏

再也无法说清楚我是谁的闵志宏带着迷茫的心情被送进牢里，还获得了自己的专属编号：666号。在狱中大家带着对赵霖宇将军的爱戴和佩服，是疏忽了还是宁愿相信这就是赵霖宇，大家不停地给666号述说着赵将军的各种感人的事迹，包括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赵霖宇将军的875号张桂堂。

张桂堂是个大个子，在抗联队伍里是赵将军的下属，也是曾经背着赵霖宇转移的人，但是张桂堂不得不承认这666号神似那赵司令！

闵志宏在和大家相处中，有意无意地跟张桂堂聊自己不得不先在鬼子那儿承认了自己是赵霖宇的事，张桂堂则跟他聊赵司令的旧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666号在心里想：“要是天下所有的闵志宏都变成赵霖宇，这些蛮夷敢吗？”

和典狱长多次的试探对话和确认中，666号生出来一种无奈：

现在他666号站在赵霖宇和闵志宏之间，往哪边靠拢都难，也都不甘心、不情愿。

最后这666号的闵志宏在张桂堂给他的各种关于赵司令事迹的讲述中，发挥了自己当二人转演员的天赋和过目不忘的本事，一遍就能记住各种交代的细节和各种人名、事迹以及和赵霖宇的关系，日常就像是赵霖宇附身的他渐渐生出了“老子活不成赵霖宇，死成赵将军，也凑合”的念头，最终看到张桂堂带领狱友组织越狱时牺牲，他也越来越沉浸在荣辱是非观念的思考中，在想人活着的意义，从一个街头混混的好色的无赖，闵志宏通过新的身份“666号”和赵霖宇将军的人生意义攀上了关联，从而完成了自我救赎。

在阴险的日本典狱长下的最后通牒里，666号心里游移着面对着最后一次身份的确认，666号带着愤懑想“中国招你们惹你们了？年纪轻轻，多少好事可干，偏偏来欺负中国人”，也算是义无反顾地将那个手印摁上了。

闵志宏，在狱中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认知，也确认了自己还是可以成就某种事业的，比如以赵霖宇的身份死去。临刑前的一点酒，让闵志宏认识到：“原来人可以醉在酒里，也可以醉在信念、主义里。好的主义、好的理想、好的酒，一回事儿。”

也就是这个666号的冒认身份替真正的赵霖宇将军死去，赵霖宇才整整多活了28年又19天。

二、作品中的两个女性：一明一暗，为叙述和情节展开做了最好的映衬

除去篇尾赵霖宇将军的夫人和瘸子翟传国来为将军做证的部分，整部作品的主体部分写了两个女性，一明一暗，明的是日本典狱长有意无意安排来给未确认身份之前的666号当迷魂汤灌的朝鲜族女人金玉洁，暗的是闵志宏入狱后还在脑海里挂念的女人小铃铛，当然还应该有他的老婆，十六岁就嫁给了他的沈佩玉。

金玉洁，粉白细腻，大圆盘子脸，皮肤细白，年轻白净，总是在典狱长和666号谈话时端茶送水来，不说话，总是一低头，让人看到眉毛和发际线之间也涨了细密绒毛，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只在最后临死前试图跟666号求救，用笨拙的中国话说自己没偷，急得抓住666号的手心粗糙，闵志宏知道这也是个苦孩子，可他一个被关着的犯人，能帮上什么忙呢？金玉洁意识到自己被设计陷害了又无计可施。果不其然，走向外的女孩子在院子里就被击毙了。

好几天晚上，闵志宏想起来金玉洁的眼神就有点儿想流泪，这原本应该是个多好的农家媳妇儿啊。

金玉洁的眼神也让666号恨起二流子闵志宏的作为：以前的他竟然这么混蛋，混蛋到把自己相好的女人当做赌博的码子给输掉了，666号不齿于闵志宏的做派，他在回想自己的一生，既为16岁上就嫁给了自己、现在已经死了的原配老婆沈佩玉，也为了被自己当赌资码子输掉的相好小铃铛。

原来还想着如果能活着出去，他要去找小铃铛，不想舅子沈佩林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幻想：小铃铛带着他闵志宏的身孕被他输给了赌场老板王尊鑫，生下了儿子后王尊鑫发现不对，将孩子给了育婴堂，把小铃铛卖进了窑子，小铃铛想儿子逃跑没有成功，当天夜里就上吊了。

666号听着，心里百感交集，想大哭一场，却意识到日本典狱长的阴险，他一定躲在一边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呢，666号咬着牙，把眼泪给憋回去。这一刻，他心里的想法是：“现在真恨他自己不是赵霖宇，光长得像管啥用？”

回到牢房，他展开舅子给的那只喇叭烟，发现报纸上是赵霖宇在剃头挑子被抓的那天的报道，他体味着舅子没说出口的话：你要是能替赵将军死上一回，也算是没有白瞎我妹子嫁了你一回。

可以说，这些情节里出现的两个女人：金玉洁和小铃铛，是在写战争中，女人的无辜和不能幸免于难，而对于闵志宏这个666号来说，显现了他身上人性层面的复苏和觉醒。

二流子闵志宏是能把对他好得恨不能把心给了他的女人给输在赌桌上的，那你说这是个什么货色呢？一个好色滥赌、无情无义的无赖的形象跃然纸上，可是在狱中，对着基本上没说过话的异族少女金玉洁的死，666号却好几个晚上夜不能寐，在他心里，正常人的人性的地方已经借由着像赵霖宇的躯壳慢慢复苏了。

三、作品行文语言风格上与以往作品不同：力图表现男性视角的英雄主义

一直以来，严歌苓写作女性视角和表现女性为主的作品更多一些，女作家的细腻敏感在作品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细节表现上令人赞叹。《一个女人的史诗》《女房东》《第九个寡妇》《老师好美》《妈阁是座城》《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等作品都是这样，节奏是可以有所不同的，人物性格特点也各有千秋，但是在刻画人物性格特点的语言上，严歌苓的文字带着灵动和女性角色特点杂糅在一起，生动而委婉的描述和精彩的女性为主的故事形成了精妙的全新组合。

国内很多评论家在谈起严歌苓的创作时都强调了她作品的语言充满了张力，也富有画面感，叙述上的魅力在于“瞬间的容量和浓度”，从而让小说作品充满了张力，陈凯歌导演也在接触了她的作品后决定请她来做电影《梅兰芳》的编剧，就是因为觉得她的小说语言既含情脉脉，又笔墨张扬，正好是他想在电影里极力想要展现的维度。

但在打开《666号》这部小说时，我是吃了一惊的，一个是没有想到严歌苓写抗战题材，虽然之前她也有涉及一些，比如《小姨多鹤》里写到朱小环为什么不会生育时，写到了那些万恶的日本鬼子的作孽，写到了多鹤外祖父住的村子在日本天皇宣布战败后被架起来的机枪威逼利诱要一村的老老小小以死来向天皇誓忠，《金陵十三钗》的故事背景更是抗战中的南京，这也都是表现战争，但更多的是在写战争和女性之间的映衬和影响。

《666号》是典型的男性主题小说，二流子闵志宏沉迷酒色，在以往的生活里他就是个别人眼里的混子，但在严歌苓的小说语言中，这个人物在狱中完成了自己的心理成长和精神蜕变，在赵霖宇将军的无形影响中，他好比是赵司令附体，最后不仅是形似，更是达到了神似。他已经开始用大局意识来思考问题的走向，而一切的发生合情合理：张桂堂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和以身示范，众多狱友对赵司令的尊敬和爱戴用在他666号身上，一切的因果都在这个以往行径算不得光明的二流子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变化是在严歌苓的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的语言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对这个人物的变化作家的内在节奏感的把握实在精湛，陈晓明老师曾经说过严歌苓的作品“写出战争暴力对人的伤害，生命经历的磨砺被她写得如此深切而又纯净。”个人感觉陈老师表达得非常准确。

闵志宏的蜕变和成长也不是不接地气的，他常常在想如果他自己真是别人认为的是真正的赵将军，他现在正在做什么？闵志宏以前面对欺负，不能反抗的时候常常是耍赖，赖过欺负。可是面对着成百上千的外来民族的欺负和侵略，这能怎么办？张桂堂红着眼睛，用受刑后没牙的嘴，小声讲给他的话让他过耳不忘：“俺们活着，就是抗争！”

作为666号，在狱中的闵志宏已经渐渐化成了赵霖宇的视角考虑问题，遇到棘手的，他想赵将军一定也怕，但是怕也敢抗争，这才是真正的英勇。

严歌苓的语言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闵志宏网在了中间，他的为了革命大义冒认了赵霖宇的身份赴死就在这逐渐收拢的网里，我们找到了一个人自我成长救赎的痕迹。

这才是天地间大写的人。

感谢严歌苓老师的创作，让我们看到大写的人性在战争背景下的彰显，小说结尾处写到为赵霖宇将军新竖起来的墓碑上写着生卒年月分别是“一九O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和“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一日”，瘸子翟传国作为事件亲历人站在墓前。

“那个666号让民族英雄多活了二十八年又十九天。”泪目。

202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