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痛，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第九章 救助史上的苦与涩

请让我妈妈来吧

2015年，深圳市救助管理站为一个离家出走的年轻人找到了家——是他的母亲到救助站来接他的。

年轻人16岁出来流浪，整整四年，到救助站时已经20岁。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并不完全因为贫穷，还有很多当事人都难以说清楚的复杂原因。从年轻人星星点点的谈吐中，可以知道他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他是一个留守儿童。

父母的忽略，贫穷寒酸的生活，在学校和村子里受到的歧视，使他心里面累积了许多无法诉说的怨恨。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无法用常规和常态来解释清楚的。对亲人的怨恨一旦出现了，哪还讲什么亲情。如果不控制住，也许就会疯狂生长，酿成悲剧。

母亲到深圳市救助管理站见到儿子的时候，哭得几乎支撑不住，周围的人都跟着掉泪，但奇怪的是，这个儿子无动于衷，甚至都不正面看母亲一眼，这样的冷漠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会这样？这位母亲有强烈的倾诉欲望，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一个奇特的故事逐渐清晰。

他们是从大山里面走出来的，妈妈在惠州一家珠宝加工厂打工，爸爸找不到工作就打零工，为的就是能赚钱养活孩子，让孩子能够受教育。

谁知，这样望子成龙的爱心，却导致孩子和父母产生严重的隔阂。孩子哪知道自己父母的一番苦心，只知道父母无情撇下自己远走他乡，赚来的几个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自己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

当父母的不善沟通，尽管他们省吃俭用，今天找到工作，明天丢了工作，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只知道寄一点钱回家，但从来舍不得给儿子打个电话，哪怕问一声“儿子，你需要什么？你吃得饱吗？”……

他们根本不知道，孩子正值青春期，最需要亲人的关心和引导。

这个得不到呵护的孩子，16岁的时候就独自从大山里面走出来，一方面想寻找父母，一方面想寻找另一种在电视上看到的城市人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两种愿望都以失败告终。父母不断变换工作和住处，根本找不到影子。自己找工作也处处碰壁，没成年，又脏兮兮的，话也说不清楚，到餐馆端盘子都不够格。

孩子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能与孩子相依为命，他的父母就不能？他天天念叨，你不在乎我，也休想让我在乎你！

他被公安送到深圳市救助管理站的时候，模样看着都吓人。长长的头发，脏污的面孔，看不清他的鼻子眼睛长什么样，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能熏倒老鼠。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当问到父母的姓名，住在哪里的时候，他眼睛里面就射出仇恨的光。

护工吓得不敢再多问，只能通过对他悉心的照料，和颜悦色地开导，说一些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的暖心话。很遗憾，没有任何反应。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恨自己的父母？

其实，他的母亲是个非常有爱心的本分妇女，她爱自己的儿子。

来到广东后，她拼命赚钱，但是因为没文化，只能做最低端的工作，今天有人用，明天被人开，赚一点点钱，租一间木头搭的破房子，自己吃喝都不够，能给儿子寄多少钱？家里还有老人呢，老人也要吃喝啊，落到儿子头上的钱所剩无几。这样得不偿失的打工，并没能改变孩子的命运。

得知孩子失踪以后，母亲天天哭，上班的时候眼泪往肚子里吞，下班以后眼泪尽情地流。她听说孩子走之前撂下一句话，“就不信找不到爸爸妈妈”。这一句话使她坚信儿子就在她工作的周边城市游荡。

只要有时间，她就到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到处走，到处搜寻。看见有跟她儿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的人，她就冲上去。

有一次，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惠州的街上。突然间，她看见一个头发很长的孩子非常像她的儿子。

她快步冲上去，左看右看，不敢认，简直不敢认！虽然是他儿子的模样，但他的儿子没有这样肮脏，也没有这样长的头发，也没有这样瘦弱的身子。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心想，如果是她的儿子，看见自己的母亲，即便是叫不出“妈妈”，眼神和表情总该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吧。她屏住呼吸，专注地捕捉着孩子神情的变化。

孩子见有人在注视着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妈妈魂飞魄散！是他儿子的眼神，是他！那眼神一亮，但转瞬即逝。之后是令人透心凉的极度冷漠。儿子的小名就堵在妈妈的喉咙口，喊不出来。

片刻之后，她情不自禁用手去拉那个孩子的手。孩子一下把手缩回来，说：“你拉我干什么？你是谁？”

她说：“你是我的儿子呀！”孩子大声说：“谁是你的儿子？你认错人了。”她再次去拉孩子的手，说：“你就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妈妈呀。”

这个时候，路人一层一层围过来，看着一个极端肮脏冷漠的男孩，对着一个女人厉声呵斥：“我不是你的儿子，你放开我，松手！”她任泪水簌簌往下流，说：“我不放你！不放！”

有人说，一定是个女骗子，人贩子。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这个女人是疯的吧。母亲看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骗子”“人贩子”的吼声越来越大，怕把事态闹大，只能松了手，一步三回头悻悻离去。

松手的那一瞬间，她觉得把自己的命也放走了。 这个母亲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反常，这样仇恨自己？

以前儿子是非常依赖她的，时不时还会往妈妈碗里夹一筷子菜，晚上睡觉时总要听妈妈讲上一个他听了一百遍的故事……

这位母亲在向护工叙述这一段经历的时候，已经哭得声音嘶哑，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谁之过？谁能说得清？她来领儿子的时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要把儿子小时候的可爱缝进现在这张冷漠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面孔里。

但儿子如机器人般，没有任何感情，当然没有跟她走。母亲也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临走时，她留下四个字：妈妈等你。

不管怎么说，孩子活着，有吃有喝，她是放心的。

有一位社工对这个孩子说了一段故事：“我的妈妈去世时，我才十六岁。妈妈眼睛盯着我，不放心我，死不瞑目啊。十几年过去了，我还在想她那一双合不上的眼睛。如果我现在还能叫上一声‘妈妈’，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我好羡慕你有自己的妈妈！我最后悔的是妈妈活着的最后一天，我想给妈妈洗个脚，但我心想，明天吧，明天再做这事，没想到，妈妈已经没有明天了……我好后悔啊，为什么我要等到明天，想给妈妈做件事千万不要等到明天……”

这个孩子受了触动，半天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有人发现他的眼眶里有晶莹的亮光。

之后，救助员工发现他会悄悄独自落泪，这可是一大飞跃，总比毫无表情要强。

大家期待着，盼望着有那么一天……有一天，他突然开口提了一个要求：“请让我妈妈来吧”。他的确原谅了他的母亲。这大同小异的相聚场面，就不必细说了。

这次见到母亲，他变了另外一个人，多年没有出现过的笑容微微出现在脸上，多年没有喊过的“妈”终于从一条通道轻轻弹出，轻得像一片羽毛。

母亲也轻轻抱着儿子，没有哭出一点点声音，泪水却如泉涌，打湿了儿子的头发。

母爱终究会把孩子冰冷的心焐热。现在这个儿子知道好好做人，他已经在妈妈打工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

这难道只能算是救助者普普通通的奉献吗？要知道，世上最难的，是人的改造，是灵魂的改造。

小小的救助站，对一些特殊个体，的的确确给予了太阳般的温暖。这位社工不惜抛出自己的隐私，从“动之以情”入手，让岁月变成了灵魂苏醒的按摩器。

有人说，救助站不能对这样四肢健全的人太好，太好了他们就不想走，会加重国家的负担，最好不救助，即使救助了，也要有时间限制，不重复救助。

有人说，国家已经准备了这样的钱，养他们的同时教育他们，把懒人、坏人改造成有用的人，让他们走向社会，这是花小钱给国家省了大钱。

救助事业，的确是一个容易产生意见分歧、风向不定的“大风车”。对在救助边缘上行走的人群，救助还是不救助，救助到什么程度，社会上争议很大。中国的救助条例到底应当向什么方向倾斜？救助员工最有发言权。

要救，一定要救！中国有中国的特色，最好的办法是从救赎入手。城管、公安既然把那些流浪者送来了，那就用先留下，再治疗、教育、送行这一个组合套餐来荡涤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进来是一条冰河， 走出是一池春水。

......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老外大呼不可能！】

· The end ·

文 / 彭名燕

本书内容由作家授权本号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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