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香港交通线：封锁中为国抢运80%战争物资，越打击却越壮大

文／霍安治

东京，日本陆军参谋本部，1940年4月。主管国际谋略的第2部部长土桥勇逸少将提出一份震撼性报告，轰动军政两界。

当时，深陷侵华战争泥淖的日本已是精疲力竭，但中国的抗战意志强韧不衰，战争遥无止期。土桥部长指出，侵华战争实在不能再拖了。中国之所以能够持久抗战，是因为手握四大运输线，源源输入战争物资，每月运输量高达3.15万吨。只是这四大路线分别由英法苏三国掩护，日本政府投鼠忌器，不敢果断封锁。土桥严斥当局乡愿，主张只有以不惜与列强翻脸的决心，毅然出手，切断四大运输线，才能迅速结束中国战争。

这四大运输线，分别是接通法属越南的滇越铁路，每月运量15000吨；英属缅甸的滇缅公路，运量10000吨；接收苏俄军火的西北路线，运量500吨；以及由香港出发的东南海上航线，运量6000吨。土桥报告燃起好战鹰派的气焰，日本强硬出手，外交协商与军事威吓双管齐下。1940年下半年，四大运输线被封了三条，只剩香港不屈服。

香港的海上交通线，其实是四条路线之中最脆弱的一条。香港与内地原以铁路连系，广州1938年10月沦陷，陆路中断。热烈爱国的香港海员冒着日军海空夹击风险，开辟海上运输线，将货物运到东南沿海尚未被日军封锁的小港口。港英当局顺从日本要求，宣布禁运，沿海航线被视为走私线，日军更发起猛烈打击。但香港海员无所畏惧，每一次出航抢运物资，都是一篇海上枭雄舍生忘死的冒险故事。

抗战之初，香港交通线有力补救中国抗日战略的巨大失误。到了持久战阶段，则是打破日军封锁的最大功臣，将日本逼入地缘战略的绝境。最后，日寇气急败坏，发动太平洋战争，走向自我毁灭的不归之路。

抢运80%战争物资

抗战爆发之际，中国的抗日战略出现了巨大失误。1937年8月1日，兵工署署长俞大维向蒋介石提出紧急报告，准备抗战的战略指导走错了路，未能积极购买外国军火，战争只进行了一个月，前线部队就快打光子弹了。

自北洋时代起，中国完全依靠进口军火打仗。即使是国内兵工厂“自制”的军火，也是以洋料加工的组装品，无法真正自制。规模最大的汉阳兵工厂造步枪子弹，需由德国进口弹头钢盂冲压件，由日本进口制造火药的硝酸。但抗日是持久战，不能依赖进口军火。因此，最高当局痛下决心，要从无到有，从头建立重工业。

1936年，中国推动《重工业建设五年计划》，建设大批工厂，预计于1940年完工。由冶金、机械、化工、制造到油料裂解厂，一气呵成。五年计划完成后，小至子弹，大到轰炸机，各种武器均能完全自制。然而，大建工厂耗光了国防预算，军火进口被压到最低水平，抗战却在1937年突然爆发。

投入巨资的五年计划被战火打断，化为一场春梦，前线部队急需的军火却补充不上。即使是最基本的步枪子弹，也只能撑三个月，只好将供应前线的子弹数量减半。“原拟补充一个月作战之用，兹拟改为至少二个月，如此勉强可供部队六个月作战之用。”弹药减半供应，只能救眼前之急，中国半年之后就没有子弹了。俞大维不无尴尬地报告道，能大量自制武器的工厂尚未完成，只能火速抢购欧美军火。

雪上加霜的是，中国对外订购军火，一向在上海交货，但日军切断了上海航运，全国只剩下香港一个国际港可以进口军火。幸而，香港交通线可以信赖，因为香港海员特别爱国。

香港航运业由英国船商独大。怡和的“红烟通”船队称霸南海印度洋航运，太古的“黑烟通”船队专跑中国近海、“蓝烟通”船队远洋直放欧美澳，再加上铁行、怡泰、美满、炮台、德忌利士等大小十余家英国船公司，维多利亚港海轮一大半挂英国旗。

英国轮船的下层海员大多是华人，跑船工作苦，薪水低，待遇非人，英籍干部苛刻粗暴，常对华人海员动粗，动辄抛海杀害，海上生活暗无天日。1922年，香港海员得到广东当局支持，发动海员大罢工，维多利亚港顿时停摆。港英当局被迫同意改善待遇，华人海员自此成为足以震撼国际的强大力量。

抗战军兴，整个香港航运界的华人力量迅速组织起来，热烈支持抗日。船上海员罢工拒绝运输日货，码头工人罢工拒绝起卸日货，船坞技工罢工拒绝维修日本轮船。在日本船上工作的3500余名海员全体离船，拒绝为敌人工作。

当时，掌握日本国际航运的日本邮船会社与大阪商船会社，均以香港为全球航线转口港，在港船只数量仅次于英国。香港海员与工人的抵制，严重冲击日本在抗战初期的运力。但在消极抵制之外，海员更要以积极手段打击日寇。香港海员工会慷慨号召：“采取有效行动，回答日本封锁政策。”

海员一边倒支持中国，港英当局也不敢媚日，香港的国际航线完全为中国开放，经由香港抢运的战争物资，高达每月6万吨。据日军推测，中国在开战第一年内紧急补充的战争物资，80%经由香港入境。即使是远从苏俄购买的军火，也在敖德萨装船，香港交货。

在九龙卸货的枪炮器材，装上火车，抢运内地。粤汉铁路南段成为抗战初期最繁忙的铁路，于广州沦陷前，共有53.9万吨军品与70余万吨建设材料经由粤汉路抢运。日军航空母舰机群全力炸射粤汉路，负责物资抢运的西南运输处以公路接力，由1200辆卡车组成的庞大车队由广州出发，翻越南岭，直奔长沙，川流不息。

香港运输线有效补救了战略失误。中国使用7.9毫米步机枪，当时西欧各国只有比利时与捷克存有大量7.9毫米步机枪现货，中国照单全收，依靠香港运输线火速到货。1938年开春，由香港抢运的比造步枪、捷造轻机枪与两亿发子弹补上供应缺口，中国迅速重整南北战场残军，打起持久战。

易货航线使日寇铤而走险

发动侵华战争之初，日本不愿与英美为敌，一心多快好省打垮中国。中国却坚毅挺过青黄不接的开战时刻，依靠香港源源输送的军火物资继续奋战，打破日本人“三月亡华”的美梦。

日本外务省布建在欧美各国的情报网，详细刺探每一艘开往香港的军火货轮，而外务省密码已被军委会技术研究室破译，中国同步掌握日本的货轮情报。1938年4月9日，一份由西班牙萨拉曼卡（Salamanca）向东京拍发的电报,详细说明英国军火货轮的行程与装载明细，生动展现日本对香港运输线的情报搜集力度：“英国船BENTRIDGE JOMIL号开往香港，载有飞机5架、战车25辆、大炮35门及军需品1100吨，已于3月26日经过博斯普鲁斯海峡。”

萨拉曼卡是个中世纪文化古城，只有古迹与一座12世纪成立的萨拉曼卡大学，但这所古老大学是日本与西班牙的学术交流重镇。换言之，深居象牙塔的学者也积极搜集香港交通线情报。

日本多次对英交涉，要求禁止香港输入军火，却不得要领。日本海军激烈要求封锁香港，甚至提议对华宣战，以求名正言顺切断香港交通线。然而，日本也由香港转口抢购美国废铁与南洋橡胶，若为香港而宣战，同样会受到国际禁运。

东京政府选择按兵不动。中国靠外汇买军火，总有花光外汇的一天，但中国棋高一招，经由香港开辟不需外汇即能买军火的奇特路线。

1936年4月，中国与德国签订合步楼易货协定，以农矿产品作价换军火，无需支付美金英镑。北德意志轮船公司在华的代理商美最时洋行，代收易货物资，运到上海船边交货，香港转口。抗战军兴，上海航道中断，易货物资直接装上火车运到香港，出货效率反而更高。由香港开出的货轮，稳定维持中国易货交易的信用。于是，在抗战爆发后谈定的苏俄与美国军购借款，都以易货物资偿付。只要中国的猪鬃、桐油、钨锑矿砂不停产，就能源源不绝换到军火。

易货交易使日本好梦落空，只好铤而走险。1938年9月7日，大本营于天皇亲临的御前会议中决定攻占广州，切断香港运输线。1938年10月，广州沦陷，守军退守粤北山区。运到香港的军事物资就近转口当时由法国控制的广州湾（今湛江市）与法属越南的海防港。

只是广州湾港口太差，与内地交通依靠挑夫，无法大量输入军火。海防港虽有铁路之利，法属越南政府却屈从日本压力，屡次限缩运输规模，可靠的陆运交通线只剩滇缅公路。但土桥报告产生效力，日本利用欧战爆发之机与英法交涉，于1940年盛夏大获全胜。法国于6月禁止中国物资由越南过境，英国于7月封锁滇缅公路。

在这黑暗时刻，大无畏的香港海员开辟出由香港直通广东战时省会韶关的“香韶路”。

传奇的“香韶路”

北起上海，南到广州湾（今湛江），香港与东南沿岸大小港口的航线如织，较大商港多半有定期客货轮，小型渔港也能以机帆船或数十吨“电扒”小轮通航，航道测绘清晰，跑船熟门熟路。抗战爆发后，约1.6万名香港海员因罢工与拒上日船而离职，香港海员的老家大多在广东沿海，返乡后开辟出数以百计的粤港秘密航道。

距离香港不到20公里的小渔港沙鱼涌，是最著名的香港物资转运站。沙鱼涌位于大鹏湾北端，只是一段群山间的沙滩，大小轮船无法靠泊，隔海却与新界最繁华市镇大埔墟遥遥相对，成为突破日军封锁线的首选。香港海员利用暗夜掩护开行小火轮，以小艇接驳抢滩。登岸后人力挑运80里，接上淡水河，装上小轮，逆流而上转入东江，运到粤北山区的河源县城。登岸再挑运到交通枢纽老隆镇，接上公路，就能以汽车直接运到广东战时省会韶关，进入内地。

一片沙滩竟接通香港与韶关，日军称之为“香韶路”。这条小艇与人力挑夫并用的曲折路线全程460华里，广东驿运管理处重点经营，分段设站，统一管理，部署挑夫6000人，老隆公路上奔驰的运输车多达千余辆。极盛时期，12艘货轮专跑沙鱼涌航线，接驳小船多达70余艘。货运畅旺，海关赶来设卡抽税，战时贸易管理处赶来做物资生意，连邮局也来凑热闹。

“沙鱼涌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地属沦陷区与非沦陷区交界的边沿。从大埔每天有一两班小火轮直开沙鱼涌，许多物资都取道香港运至沙鱼涌输入国内，不过数月，沙鱼涌竟变成一个国际的交通运输线。而投机倒把、走私的人，也越来越多。运输的小火轮增至十余艘仍嫌不足，码头海滨一带的货物堆积如山。敌人探知这样的情况，便不时派飞机来轰炸，可是炸者自炸，运者自运，货物的输入毫不因此而有所减少。”抗战时在邮政机关服务的杨绍牧回忆道。

杨绍牧描述了繁荣局面。广东邮政局于沙鱼涌成立“迭福邮政分信处”，粤港邮路重新开通，“每天由香港运来的邮件极多，除信件外，包裹亦占相当比重。不少洋货小包，由外国寄至‘非沦陷区’各地，所以业务上相当繁重”。

英国不愿被搅进中日战争，1939年1月，港英当局明令禁止军火由香港输出，海上航线成为没有安全保障的“走私线”。大无畏的香港海员却越战越勇，沙鱼涌很快就不够用了。

沙鱼涌深入内地，必须经过两段人力挑运线，只能运送单件40市斤以下的货物，每日输入量只有150吨左右。在香港周围，深圳大沙坪与珠江口转西江等多条运输线，也有相同困难。与香港遥遥相望的澳门，港口早已淤塞。由香港出发的货轮迅速北上，寻找港口。在粤东潮汕沿海，汕尾、乌坎、神泉、范和与井洲等渔港，个个成为战时要埠。交通部火速修改法令，将这些小渔村开放为准许外轮停泊、上下客货的“通商口岸”，但名单刚公布，又冒出甲子、拓林、东陇、海门等新热点。

深水渔港能让小型海轮进湾，但码头不足以靠泊起卸，只能以小船接运，吞吐量受限，香港船队只好继续北上福建。在没有开港的闽南石狮镇，僻静渔村梅林澳成为火热商埠，常有千吨轮船停泊。石狮文史资料追忆货运鼎盛时期：“港边所有的行栈仓库，都堆满物贠，连坡地也成为露天仓库。”

塞满了梅林澳，香港船队继续找泊地，泊遍蜂尾、萧厝与港边等每个能出动小船卸货的小渔村。在闽北，福建省政府整理闽江口南岸长乐县沿海的小港壶井与松下，提供香港船队卸货。货轮外海停泊，30艘木帆船来回装卸。“五金、布匹、食糖、石油、化学药品等待运待卸的货物堆积如山，港品内划八亩多土地建仓库竹棚多间以资应用。”这是长乐文史资料里的记载。

沿海渔村航线很快变质。战时洋货无法输入，价格高涨，抢运战争物资的爱国海员，同时也是日进斗金的私枭，渔村航线被私货占了一大半。各方黑恶势力闻风而来，许多运输线由“大天二”（土匪）经营，因此，国人对这些偏僻交通线风评甚差。

然而，堵不完的海上交通线使远在东京的大本营陷入恐慌。

以倭寇式作战封锁东南沿海

1940年初秋，日本的外交施压获得全胜，所有经陆路输入中国的交通线都被切断，唯有香港海上交通线是港英封锁禁令的“法外之徒”，无法有效阻截。东京大本营气急败坏。

“昭和十五（1940）年9月下旬，日军进驻法属中南半岛北部，截断了海外补给的动脉。但在华中华南沿海各地，仍旧有多数海外补给路线，畅通无阻。因为大路线虽然予以堵塞，但在广大的海岸线到处能够寻求小路线之故。”日军战史恼火地记载道，“其中，以香港为基点，卸货在其东方海岸，以陆路通往韶州的输送路线最为活跃。虽然经日军航空部队的连续攻击，但其强行之输送行动，依然不断，吞吐量亦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担任东南沿海封锁的华南方面军束手无策，大本营非常不满，参谋本部愤怒指责道：“大本营所特别重视的战略为‘封锁’……经中国沿海进入内地的物资，在一月中已达到二亿五千万（日）元。配合武力封锁，应另作有效的阻止方法。”

1941年2月，大本营以大陆命第488号，要求中国派遣军与华南方面军联手出击，确实封堵沿海交通线。只是兵力不足，大本营只好忍痛动用“南进”作战的预定主力第18师团与巩固东京的近卫师团，甚至将炮兵队换发步枪改为步兵，凑齐封锁沿海所需的庞大兵力，展开封锁东南沿海的“C作战”。

C作战的首要目标正是香韶路。1941年2月4日，C1号“香韶路截断作战”发动，第18师团川口支队由大鹏湾登陆，袭击淡水，“夺取大量军需物资”。紧接着，日军于3月连续发动C2号“雷州截断作战”、C3号“汕尾截断作战”与C4号“福州截断作战”，5月再发动C5号“甲子港截断作战”。同时，大本营将另一个南进作战的预定主力部队第5师团交给盘踞杭州的第13军，发动F1号浙东作战，同时侵袭宁波、象山、台州与温州四大港口。

然而，日军兵力不足，C作战与F作战只能师法500年前的倭寇，打了就跑。在石狮梅林澳，日军以1个加强中队兵力登陆袭击，登陆艇运载“手提汽油箱”，于拂晓闯入海湾，见船就烧。

石狮文史资料记录了沦陷瞬间的惨状：“其时东南风吹，集中停泊在梅林西澳仔的大艕渔船45对，还有外地商船，货运舶船总共200多艘，悉数被敌军用汽油浇泼，纵火焚烧。霎时浓烟笼罩海湾，数里之外可看到熊熊火焰。”登陆后，日军屠杀村民，放火抢掠。“把栈房仓库中的布匹、棉纱、大米、麦粉、豆饼、猪油、西药、蜡烛等物资抢走，不能带走的连同露天仓库货物一并放火焚烧。”戍守沿海的第80师得报驰援，日军迅速上船撤退。

倭寇式袭击的封锁成效有限。日军战史评价道：“陆军投入了总计约64个大队，约相当于7个师团之兵力，实施补给路线截断作战……但在此长达5200公里的中国全海面上，要从外部截断补给工作，实非易事，所以对补给路线截断作战的功过得失也颇有微词。”

在部分日本将领看来，东南沿海封锁作战唯一的突破性战果，是占领蒋介石的家乡溪口。日军战史聊以自慰回顾道：“该地有蒋介石太夫人的墓城，拟利用作为解决事变的一着棋子，也可谓穷思极想后之苦恼表现。”

香港海上交通线切不断，来自前线的情报反而越来越夸大，最后，穷思极想的大本营发了妄想症。谬误夸大的情报分析指出，香港交通线已由军统局统一号令：“据说戴笠指挥下的走私部队，多达10个师！”

由香港出击的海上交通线，越打击越壮大。此时，英美同盟国更开始积极援华，未来由海路输入中国的军火势将源源不断。这份恐惧感使土桥勇逸等鹰派占了上风，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太平洋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