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给军委发报，我不要豫东的伤亡数字，我只要兖州！”

1948年6月27日，豫东战役第二阶段打响，华野外线兵团分成了针对区寿年兵团的战术突击集团和针对邱清泉第五军为核心的阻援集团，开始进行老操作分割包围。

有老必有新，中原战云密集之时，远在250公里外的山东兵团拿出了新操作，开摆。

【开摆】世界上本来没有总预备队，有的部队不动，就有了总预备队

下面细说。

一、军委对华野提出的夏季作战目标以及许谭兵团的作战任务

0505军委说，华野夏季作战目标是歼灭第5军；许谭兵团的作战任务是除以9纵休整并作预备队外，主力应立即出动夺取泰安及其南北地区，保证箍制济南及徐州线上各敌不能西援。

粟裕、张震回复：收到，5月底渡黄河加入中原作战。

0507许谭：王耀武西撤了。

军委回复：王耀武一定集结谨慎难以歼灭，你们休整到中下旬，向津浦路攻击打援，协助粟兵团作战。并告，粟裕在运河以西，淮河以北歼灭几批敌人再南进。

0518军委回复：请陈、粟规定作战时间、地点，指挥之（指许谭）。意思就是，野战军作战方面，陈粟可以规定指挥。

0521军委：你（粟裕）可以0525左右从临濮集渡过黄河，先在鲁西南歼灭一部分敌人，集中六个纵队十六万人创造歼灭第五军的条件，并以第五军为作战目标。（即开头说的，军委对华野提出的夏季作战目标以及许谭兵团的作战任务）。

但是7天后的电报，军委0528的这个电报，本意为了各兵团更好地协同作战服务于战略而提供的“决策自由”，被误解为了“挂着完成战略的帽子自由决策”。

“作战略上的配合而不要作战役上的配合”，结合后面许谭兵团的举动，显然是被理解为了“不要作战役配合也能作战略配合”。

于是，一个薛定谔诱敌计划，攻敌似救（攻击敌人可能会救援的地方）以策应友军——前兖州战役出来了。

二、“顾南北而言他”——电报口水仗（多图预警）

首先复习一下《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里关于兖州战役的记载。

兖州战役我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以中间许谭兵团撤围、复围为分界。

6月28日7纵及鲁中军区部队撤围，至7月1日二者复围兖州，之前为“前兖州战役”，之后为“后兖州战役”。

来看看山东兵团“津浦路中段战役”大事记。

第一个点：6月16日。

在这天，许谭发了一封电文，要求放弃攻打兖州。

意思是，由于担心83、25北上，打援兵力不够，拟放弃攻打兖州，改以9、13、渤海纵队围歼龙山77旅，7纵在泰安集合。

对此，军委的回应是：继续攻打兖州，这是配合粟裕、张震豫东战役的最好办法。万万不要这时候北上去打77旅，等援敌到了兖州你们改为监视援敌（对峙），仍然不要去打77旅。

许谭：决心攻占兖州，我们打算十三纵及鲁中4团主攻，7纵助攻——结果最后成了7纵主攻，13纵姗姗来迟。

看来这“助攻变主攻”是有传统的。

军委电示翻译一下，就是：豫东有群狼集结的征兆，你们要想办法拖住两头狼，而不要去自己家里捉老鼠。两头狼来了你们监视好，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第二个点：6月17日

许谭不亏为老共产党员，令行禁止指哪打哪，掏出了精锐7纵外加鲁中军区部队猛攻兖州并“相机攻占”，“必要时以十三纵一个主力师南下助攻”（翻译：必要与否许谭说了算。）；“十三纵主力仍在泰安”（翻译：13纵不动）；“九纵……按原计划，续歼章丘进攻之敌”（翻译：不动）

我挺好奇的，王耀武带着莱芜战役后重建的整师，为什么还敢出来进攻，难道是学吴三桂治下云南的无名山贼，要出来刷存在感，以卵击石碰瓷吴三桂么？

然后，“求得吸引83、25、72”北援，相机运动中歼敌一部。

好家伙，前一天说自己打援兵力不够，后一天气吞山河要吸引三个整编师北援，其中不乏在胶东就交手过的整25师。

文可纵横津浦，武能歼敌一部，我愿称之为：能。

第三个点，看框出来的部分：0620准备打援？

等等，准备打援？可没记错的话，9纵军史记载，此时9纵还在章丘一带和王耀武的本部人马一部+土杂武装拉扯，拉扯完以后27日就要开始休整了呀？

13纵6月21日开始开司令部参谋会议，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和业务建设经验——唔，我明白了，思想武装也是武装，休整也是准备打援的一部分罢，甚至可以说是准备解放全国。

没事，继续看大事记。

4、6月26日，整25师到了滕县，企图解兖州之围。

想起来前几天或曰：“整25师压根没到滕县就增援豫东！”

喜欢扣电报？那就看电报。

许谭自己0626都说了，迥日（24日，韵目代日计时法）25师大部到达滕县，83师可能26日到，于是提出三个作战方案。

1，在韩仓（济南附近）吃整73师，7纵藏在泰安、大汶口以东放敌人一路向北以后破击铁路线包夹济南；

2，三个纵队集结泰安，找机会消灭援敌；

3，按军委意图集结三个纵队在曲阜、邹县以东打援，但是如果在邹县附近的话9纵赶不到。

从事后诸葛亮来看，0626三个方案有那么一点点虚空索敌的味道，整83配属给邱清泉兵团正在豫东地区搜索攻击主动放弃开封城的我军。

两广纵队记载

整25也因为许谭提前撤围的操作，马上就要转兵开往豫东了。

总结为：山东兵团的这三个方案都建立在守株待兔的基础上，结果就是下的饵，一条鱼都没钓到。

可偏偏部署已有漏洞，实际指挥上还玩花活，军委给的标准答案以后东兵团指挥都没好好抄作业。

0627，军委回电：援敌没到兖州不要解围。

军委这时候还以为，整83和整25都在前往兖州的路上，粟裕在豫东只面对了邱清泉这一坨子。但是其实从睢杞战役发起以后，外线兵团就在和蒋军的诸个整编师们血战。（两广早在26日战斗中查明正在与整83师战斗）

后来粟裕、张震发电报的时候，说了83师在豫东附近，不会去滕县。

军委立刻电告华东局、中原局，以及华野各部（除苏北兵团）：要求集中三个纵队，不要再打兖州，也不是打韩仓，而是让敌人重新打通徐州——济南铁路，许谭按照粟裕张震建议往南攻击徐州外围据点威胁徐州。

军委此电的关键核心，不是打不打兖州，而是改变整个山东兵团的分散部署，集中主力才能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许谭是如何回应的呢？

当然是继续“坚决执行”啦。

0628，许谭表示：已阅。决定集结兵力，如果25占邹县，解兖州，我们就找机会围歼之，或者围滕县吸引25师；如果25师等我们集结以后再往邹县，我们还是集中全力歼灭之。今晚9纵南下，13纵明晚也南下，估计7月2日早晨前集结完毕。

翻译一下就是：如果25师这样这样，我们怎么怎么歼灭；如果25师那样那样，我们怎么怎么歼灭。

但问题是，25师做了第三个选择，压根不按你山东兵团的剧本走。

按许谭说法，24日整25师就到了滕县，如果是要打运动战歼敌，那就该迅速集结三个纵队兵力，而不是到了发电的时候才集结。白等4天不说，居然要“午冬（7月2日）拂晓前集结完毕”——deadline够长的，又是4天。

其实我估计，军委到这时候已经嗅到一些不对劲的味道了——没错，许谭兵团也在打仗，只不过打的是口水仗。除了攻城拔点没有明确的战役意图，一会儿想打济南附近，一会儿想守株待兔，可惜黄百韬属鼠的，不上你的当。

纵观人民解放军的各大战例，不管哪个战略区，正常的攻城打援:兵力充分使用，攻城和打援兼顾。

反观许谭兖州的攻城打援:只用一个纵队（总兵力三分之一不到）攻城打援，其他纵队分散开摆该干嘛干嘛。然后一会儿上报军委说自己兵力不足，不想打兖州想回头打济南，一会儿标榜自己杜撰出来特别理想但不具备执行条件的作战计划。

三、军委急了

0629，正在指挥围歼区寿年的外线兵团指挥员粟裕、陈士榘、唐亮、张震终于提出意见了。

翻译一下，就是：许谭说的诱敌基本都已经在豫东跟我们打起来了（诱敌诱了个寂寞）你们要么真打兖州，迫敌北援，这时候邱清泉区寿年被我拉扯住，你们有时间；要么南下徐州，先打痛黄百韬再回头打兖州；建议9纵集中使用（别再开摆了）。

0630军委电：我们不知道中央社28日说你们攻克兖州西关是否属实（其实在7纵撤围以后又被整12师夺了回去），如果可以速克，那就继续攻城，9和13攻滕县，否则7纵就停止攻城，迅速南下攻击滕县、临城。

许谭：你们说的我都听见辣。好好好，我们先以7纵南下，切断滕县和临城交通，如果25师走了，我们就攻击韩庄威胁徐州，拖住25师，13和9继续南下，相机占领外围据点。

许谭不会不知道整25师是车运来腾县的，难道真想以脚板撵车轮？显然不可能。那么发这封电报是什么目的呢？

什么叫积极主动？此处援引粟裕0616发起攻击开封的请示电。“因情况急迫请示不及，已令各部执行。”

对比一下，许谭对军委电报的态度极其端正，但就是执行上永远是等、拖。——所以知道了为什么华野7，9，13在华野7月分兵至济南战役期间，一次整编师级的运动歼灭战都没打出来吗？

更大的危机：消失的黄百韬

还不只是部署跟不上战略要求，而是包括许谭在内没人提黄百韬南移动去了豫东。

此前的聊天大概也就是：军委说你们怎么打怎么打，许谭说好好好，我们会如何如何部署。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在于，战场态势的如实把握与汇报，友邻部队信息的相互通气。

就目前的电报来说，许谭向外发的电报没有提及整25已走，而是用近乎暧昧的态度说“如果25师已走，我们就想办法拉他”。

6月30日，军委察觉整25师要走，急了，周恩来亲自拟电报：25师有迹象南下，要求山东兵团“迅疾南移”。

许谭的回复：按照军委意图，我们围城部队坚决打下兖州，9纵2日晚上休息一天，6日晚可以到滕县、临城，扭回整25师，13纵还在9纵后头。（你们说啥我部署啥，但9纵要休息一天，13纵还在9纵后头跟着，反正我不提25师从我眼皮子底下回头去豫东了。）

我们看看7月2日，华野外线兵团形势：豫东战役第二阶段胜利结束，区寿年沈澄年被俘，消灭区兵团部，整75师部；但同时，黄百韬已经杀到豫东。

饶是粟裕果断，黄百韬25师、快三纵、交警二总队2号冲到豫东，2号晚上就被连续作战后向东对攻的华野突击战术集团包围在帝丘店。

这么一看，许谭幻想的6日到滕县、临城就能扭回25师，就显得刻舟求剑了。因为7月6日，豫东战役即将结束，都已经把黄百韬围在帝丘店打了好几天了。

所以，许谭这封电报最后也没执行，只知道7月1日，7纵和鲁中部队复围兖州，开启了后兖州战役。

对此我的评价是，开辟了“薛定谔式配合”的新赛道，创造了“友军上了等于我上了”新打法，突出一个“刻舟求剑”。

《亮剑》里有句台词说的好。

围兖州一方面是为了策应友军吸引援敌来打。那么援敌来了又走了，和援敌没来，区别在哪？

靠一个非主力7纵“猛攻”兖州吸引援敌，本来打援兵力就不够 ，还分散休整开会。军委提的要求不做全盘深入思考，只满足于理想方案，最后出现了意外情况，

有道是：

友军苦战，不动如山，电报拉扯，部署分散。

纵敌来往，不察情况，言必称好，消极抵抗。

只能说，所谓的攻兖打援计划，打到了薛定谔。

不过没事，咱们总预备队依旧兵强马壮，依然是华野那座不动的泰山。

后兖州战役：雷打了半个月，终于要下雨

7月1日，7纵和鲁中部队复围兖州。

看起来总算开始打兖州了？然而并不。这次是兵团部意见不一致。

独自发电表态的兵团政委

7月3日，豫东战役第三阶段开始，华野外线兵团苦战黄百韬。

同日，出现了一个在军史上很少见的情况。华东野战军副政委、山东兵团政委谭震林以个人名义，单独向中央军委发电报。（又称谭江辰电，意思是7月3日在辰时发出的谭震林名义电报，下图选自《毛泽东军事文集》）

“按目前中原情况，山东兵团行动方针有三……今日召开会议研究，估计多数人会赞成全部打兖州，经过说服可能执行一个纵队南下，主力继续打兖州，但我认为全部威胁徐州有利。”

【解读：1、谭震林此时的身份是：华东野战军副政委、山东兵团政委、山东兵团前委书记。理论上讲，他具有最后的决策权。2、这封电报存活于《毛泽东军事文集》的注释里。】

政委作为军队的政治主官，在革命战争年代毫无疑问具有“一锤定音”的作用。此时他选择单独发电给中央军委，陈述了目前兵团指挥员意见带有倾向性地与中央相左，他本人是支持南下策应决策的。

一个野战军首长兼任兵团前委书记兼任兵团政委，以个人名义单独向军委发电报——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我的自白”。

同日的约4小时后，许谭江午电发出，终于提出了鲁南作战方案，大家先看图。

既然知道七纵是连续作战，减员甚多，无法单独解决兖州，这是主观决策部署失误导致的客观矛盾，此时被拿来作为与军委讨价还价的一张“牌”，只看出了山东兵团迫切想要拿下兖州。

这里大家对比一下区别：

外线兵团两广纵队不到一万人，豫东承担了数日阻击任务，第一天就摸清了所阻击对象为整83师；

鲁南部队数量不明，称歼敌一部，然详情不明。

起初打兖州是为了策应中原战场，钳制牵制徐州、济南敌人在津浦线上；现在蒋敌已不在此处，兖州已是孤城，此电却提出一个离谱的根据——“以粟兵团是否继续打邱清泉兵团为转移”。实际情况是，从渡过临濮集到达鲁西南以后，早在豫东战役前一周，即6月10日就开始与邱清泉的第五军接触。豫东战役第一阶段，第一兵团负责阻击第五军；第二阶段，则由陈唐兵团阻击第五军。除开确实距离深远，扎根敌后的苏北兵团，整个华野外线纵队和第五军打了近一个月，近乎车轮战。

没有参战的山东兵团，其指挥员在放过了黄百韬到豫东后，提出的作战方案不是亡羊补牢、而是提了一堆打兖州的有利条件以后说了两个没有执行意义的作战方案。参照山东兵团0630电报的部署再反观现实，等他们南下（仅是南下威胁徐州，还不是直接参与豫东作战），粟裕外线兵团可能建制都打没了。

应该说，7月3日的两封电报，几乎就是山东兵团兖州战役期间拧巴的决策部署缘由的某个缩影。

军委：木已成舟，不若顺水推舟

军委在洞悉这些情况后，在次日7月4号给出了答复。

姗姗来迟的山东兵团主力纵队，在军委的顾全大局考虑下，在泗水又休息了两天。

7月6日，中央军委正式批准山东兵团攻克兖州、济宁、汶上诸点——而距离山东兵团发起津浦路战役已经过去了39天，距离发起兖州攻城已经过去了17天，距离豫东战役结束还有1天。

只能说，何谓能武？总能把助攻当主攻者是也。

至此，在军委、华野外线兵团、华东军区等多处共识下，拿下兖州终于成了板上钉钉的目标。

至此，山东兵团各纵队战史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挥洒攻克兖州的丰功伟绩了，为山东兵团在1948年的“两个横扫”画上了他们满意的句号。

结语

摆子佯攻，虚空策应

细看兖州战役可以发现很多细节，起初说要猛攻，后来变成佯攻，围了撤撤了围，好像得了“打摆子”；嘴上含着要诱敌上钩以策应友军，结果鱼饵都舍不得下，最后鱼跑了，还觉得“不也是策应”么？

指挥员必须考虑的是，军委的指令应该如何有效执行，而非仅仅满足于形式上的“执行”，更不用说有时候都得不到执行。任何阳奉阴违、暗中打折扣的行为，都是对革命战争的不负责任。

蒋军增援是一回事，但是作为配合的一方，是被动应付，还是积极主动发挥主观能动性想办法，是另一回事。

对上级的指示，是领会实质精神，发挥主观能动性，还是坚决拥护，我行我素？

分久必合

华东野战军在历经了一年的分兵后，终于在豫东战后走向了融合。

华野各个部分合并前的最后一场战斗，分别就是外线兵团发动的豫东战役、山东兵团发动的津浦路中段战役、苏北兵团发动的益林、涟水诸战役。

那就罗列一下三个战役的意义。

豫东战役毋庸讳言，含金量仅次于三大战役，以致于《全国解放战争史》用了一节3页纸来分析。

然后是苏北兵团。虽然在华野四个兵团中实力最弱，但是不整活不搞事，贯彻落实好军委部署安排，打好自己战役的同时为军委夏季作战战略添砖加瓦，所以评价是“有力地策应和支援了中原和山东战场的解放军作战”。

《全国解放战争史》对山东兵团津浦路中段战役的评价短促而精确，支援、策应？不存在。

字里行间仿佛他们已经“自立门户”——当然，津浦路中段战役期间的山东兵团指挥员，其文过饰非之高超，刻舟求剑之精妙，为华东野战军保留了两大主力纵队的元气，得到了“总预备队”的雅号，这能耐自然是比华野其余只知道贯彻落实的华野各兵团指挥员们“高不知道哪里去了”。

此处应有一句，许司令员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