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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奥开始了，《曼克》是头号种子吗？

作者：Farran Smith Nehme

译者：陈思航

校对：易二三

来源：Sight & Sound

赫尔曼·曼凯维奇写过的第二著名的东西并不是剧本，而是1925年那封写给编剧本·赫克特的电报，他的自传《世纪之子》引用了这封电报，后来它也被无数好莱坞史学家传颂：

「你愿意接受每周三百英镑的报酬，到派拉蒙影业工作吗？一切费用预先支付。数以百万计的人在这里争相抢夺，但你的竞争对手其实都是白痴。可别让这件事传出去。」

在大卫·芬奇的《曼克》中，这封电报被寄往了一个不同的目的地——弟弟约瑟夫·乔·曼凯维奇，他比赫尔曼小十一岁，注定会有一条更为光明的好莱坞之路。这则信息仍然完整地出现在这部关于影片之中，它娓娓道来了这位编剧的故事，他那部名为《公民凯恩》的作品，以及关乎制片厂时代的一切。

《曼克》那宽银幕影像的风格更贴近芬奇而非雷电华，那是一种雾霭弥漫的、剪影般的美学，令人想起《公民凯恩》中那个编辑部的场景。但是，芬奇的目标显然不是要拍一部看起来完全属于1940年、1930年或1934年的电影，在当时，许多情节都是通过冗长的闪回来传达的。作为替代，这部影片聚焦于曼凯维奇式的、令人倦怠的过去，它将一个人的故事拆解成重叠的分段，而曼凯维奇最伟大的作品也是如此。

有那么一句话（署名通常是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尽管他没那么直接地说过）：「在每一笔巨额的财富背后，都潜藏着某种犯罪。」如果把这句话换成曼克的制片厂时代，那么它会变成：「每一部伟大的电影背后，都潜藏着某种背叛」——而在这些伟大作品中最伟大的《公民凯恩》背后，也存在着大量的背叛。

在《公民凯恩》中，那个报业大亨威廉·兰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是个贫乏而倦怠的角色。在《曼克》里，赫斯特（查尔斯·丹斯饰）可以声称，自己被一位经常光顾自己圣西米恩那幢豪宅的作家所出卖了。

据称，《公民凯恩》中那个酒鬼角色苏珊·亚历山大出自玛丽恩·戴维斯，正因如此，她的声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阿曼达·塞弗里德饰演的玛丽恩·戴维斯让人想起珍·哈露饰演的歌舞女郎，而非真实的戴维斯。后者说话时声音低沉，在银幕外患有著名的口吃。

塞弗里德让她显得像她同代人所说的那样可爱，《曼克》展示了她在赫尔曼·曼凯维奇的故事里丧失的东西，曼凯维奇用那不同寻常的、天真的表述，将她转化成了不同的角色。他认为，人们会意识到才华横溢的玛丽恩与查尔斯·福斯特·凯恩那平庸的情人苏珊之间的区别。

《曼克》甚至指出，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背叛。在芬奇的影片里，这真的是个镀金时代。制片厂的富豪们兴致勃勃地从员工的薪水与报酬里榨取金钱，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哪一个同事会成为帮手。

影片中只是略微地提及了赫尔曼人格成型的童年时期——尤其是兄弟俩那顽固、挑剔、严厉的父亲，他是德国的移民，最终成为了一位备受尊敬的教授。

无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赫尔曼都能算是个神童，他在十三岁的时候通过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入学考试。不过，这里的标准不包括曼凯维奇「老爹」的标准。「这种父亲，」赫尔曼多年后说道，「要么会让你非常有抱负，要么会让你非常绝望」。

老爹似乎对曼凯维奇同时施加了两种影响。成年后的赫尔曼将自己的作品与他认为的「真正的」文学进行比较，反复尝试写出一部成功的百老汇戏剧。最终，1937年那部富有讽刺意味的、名为《饭票》的戏剧终告失败，这也让他承认自己的落败。

他在1920年代早期时是一位记者，他的才智让他成为阿尔冈琴圆桌会议最年轻的常客之一，那是作家、评论家与演员们在阿尔冈琴酒店举行的非正式日常午餐聚会，成员有时包括塔卢拉赫·班克黑德、多萝西·帕克与哈勃·马克斯。曼凯维奇曾在《纽约时报》工作，他也是《纽约客》的戏剧评论家。

即便在文人领域，他的名声似乎也不太可靠。1926年，当赫尔曼初次在加州旅居的时候，《纽约客》的哈罗德·罗斯用一封信解雇了他，信中预言道：「你的个性让你无法融入一个组织」。

1 酗酒出格

所有曼凯维奇式的恶魔都出现在了电影之中，而且次数非常频繁。最重要的是酗酒恶魔，西德尼·拉登森·斯特恩在《曼凯维奇兄弟》一书中，将赫尔曼的酗酒追溯到他在一次夏日的工作期间痛饮的啤酒，因为他还太年轻了，无法在哥伦比亚大学工作。

《曼克》展示了酒精在赫尔曼成年以后主宰他生活的方式，他在派对、制片办公室、作家公寓与加州维克多维尔的牧场都显得摇摇欲坠（尽管他试图控制自己的饮酒），他在最后一个地点写下了《公民凯恩》初稿的大部分内容。

影片里的奥逊·威尔斯（汤姆·伯克饰）送来了一个装满了镇静剂的酒柜，确保因车祸而卧床不起的曼凯维奇直到入夜都不能饮酒。

这似乎是一种想象，在现实生活中，曼凯维奇被牧场主的禁酒租赁政策与秘书丽塔·亚历山大（莉莉·柯林斯饰）所阻碍，无法痛饮自己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与编辑（其实是鲍姆）约翰·豪斯曼（山姆·特劳顿饰）已经习惯了每天下午六点左右开车进城喝一杯的生活。

这是赫尔曼·曼凯维奇有史以来最节制的时期，除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末通过精神分析戒酒时的失败尝试。即便如此，在他的恶习之中，酗酒还是拥有竞争对手的。

在好莱坞自我毁灭的过程中，强迫性赌博一直是一种被低估的方式：无论是米基·鲁尼、奇科·马克思、派拉蒙首席执行官B.P.舒尔伯格，还是《曼克》刻画的派拉蒙前高管大卫·O·塞尔兹尼克、托比·伦纳德·摩尔——在他们最终的悲剧里，赌博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赫尔曼几乎一开始就没能进入好莱坞，他在一场限注二美元的扑克游戏中输掉了门票钱。他得在深渊里走得更远，才能把钱赚回来，他甚至不得不借钱才能完成这趟旅程。曼凯维奇一度成为派拉蒙收入最高的作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是因为他说服办公室每周加薪五百美元，这笔钱直接流向本·赫克特，以补偿赫尔曼在扑克牌上的损失。

但在安顿下来的时候，曼凯维奇撰写了一系列令人昏乱的作品，包括约瑟夫·冯·斯登堡的《最后命令》；由赫尔曼诸多柏拉图式情人之一南茜·卡罗尔主演的、审查期之前的《笑声》；还有《百万美腿》，这是一部非常搞笑的、W.C.菲尔兹主演的作品。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曼凯维奇还是受到了欢迎。他的魅力与潜在的善良，让他受到了许多业内人士的喜爱，不过酗酒成为了一个越来越严重的负担。他对于俏皮话的喜爱似乎是本能的冲动，当他被问及米高梅高管本尼·图的日常职责时，他说道，图在三楼的办公室里监视着风向的变化。

这种言论广为流传。有时，他们流传这言论的原因，仅仅因为他是曼凯维奇。曼克还作出了一个近乎自杀的决定，芬奇的电影准确地传达了这一点：他将《公民凯恩》的草稿展示给了朋友查尔斯·莱德尔——他也是玛丽恩·戴维斯的侄子。

1939年，不算仁慈的路易斯·B·梅耶同意在米高梅重新聘用赫尔曼。有人认为，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赫尔曼的妻子萨拉（在片中由塔彭丝·米德尔顿饰）的同情，萨拉是个很受欢迎的女人，以忠于她那难以驾驭的丈夫而闻名。几天之后，赫尔曼在制片厂的小卖部打完扑克后抬起头，看到了路易斯·梅耶的目光，于是他便失去了这份工作。

这一切都没有出现在新片之中。本世纪初，当他们在圣西米恩最后一次相遇时，梅耶（艾利斯·霍华德饰）告诉赫尔曼，他雇佣他是为了感谢赫斯特。但在影片里，曼凯维奇在编剧室里赌博，这样的场景是在把玩赫尔曼那著名的霉运。当他第一次玩扑克的时候，他便被叫去见老板了。

《曼克》将赫尔曼对梅耶的高度厌恶（他也讨厌梅耶那温文尔雅的英俊助手欧文·萨尔伯格，影片中由费迪南德·金斯利饰演）与政治联系在一起，这可能有些牵强。但其他隐秘的往来中，还存在着一个次要的情节，论述了厄普顿·辛克莱在1934年竞选加州州长。

《曼克》展示了梅耶与萨尔伯格设计反辛克莱的「假新闻」的过程，那是具有大萧条风格的、危言耸听的新闻纪录片，由制片厂编剧、选角与拍摄。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赫尔曼与一位制片厂摄影师的关系似乎是虚构的，这位摄影师因执导纪录片的决定而备受折磨。没有太多证据表明曼凯维奇鄙视老板的理由与他人不同：他们的贪婪、他们那所谓的缺乏文化，他们武断而专横的权力。

赫尔曼在现实生活中的政治观念，一直是前后矛盾的。1933年，在阿道夫·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仅两个月后，他就怀着先见之明与狂热的激情，写下了一部名为《欧洲疯狗》的反纳粹剧本。但这部电影注定永远不会拍摄。几年之后，曼凯维奇接受了查尔斯·林德伯格的孤立主义立场，尽管他私下承认林德伯格的反犹太主义。

赫尔曼既不是签名者，也不是参与者，这让他与弟弟约瑟夫——《彗星美人》与《埃及艳后》的编剧——在战后时期遇到了很多麻烦。当时，如果你的名字出现在错误的请愿书上，可能会结束你的职业生涯。赫尔曼的这一面确实出现在了电影之中。约瑟夫敦促他加入新生的编剧协会，赫尔曼回以一句著名的评论：编剧协会应该知道，他们的名字上需要加上一个撇号。

在现实生活中，多萝西·帕克是让赫尔曼应征入伍的人。值得注意的是，《曼克》中并未出现女编剧，即便是赫尔曼在创作米高梅时期颇为轰动的那部《晚宴》时的联合编剧弗朗西丝·玛丽恩也没有出场。编剧室里唯一的女编剧是个戴着闪亮发髻的秘书。

2 垃圾喷发

曼凯维奇的电报被接收的时候，他的朋友本·赫克特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阅读吉本的那本《罗马帝国衰亡史》。这是一个早期的迹象，赫克特是那些认为好莱坞是贫民窟的作家之一。本·赫克特没有钱，也没有工作前景，他的房租已经拖欠了两个月。

很快，赫克特与其他曼凯维奇招募的新人一样，发现自己在好莱坞找到了薪金，这些人包括塞缪尔·N·贝尔曼、奥利弗·H·P·加勒特、埃德温·贾斯特斯·迈耶与纽纳利·约翰逊。「赫尔曼·曼凯维奇纽约作家新鲜空气基金」是他那招募活动的昵称，由派拉蒙公司的B·P·舒尔伯格出资筹办。斯特恩评论道，这些纽约新闻人带着他们那敏锐的智慧与愤世嫉俗的态度，成为了「赫尔曼对好莱坞电影黄金时代更持久的贡献之一」。

他们带来的另一个贡献，是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行业的蔑视。其中最有天赋的赫克特，抨击着最恶劣的势力。「那是垃圾的爆发，」他评价着当时的电影，「它们侵蚀着美国人的头脑，阻碍他们成为有教养的人。」

然而，赫克特的剧本已经显而易见、理所当然地超越了他的文学作品，虽然他声称写那些剧本「需要付出的努力不多于皮纳尔扑克游戏」。甚至他那部戏剧《头版》（与查尔斯·麦克阿瑟共同撰写，这个由约翰·斯宾塞-丘吉尔饰演的角色在影片中短暂露面）最著名的时刻也并非出现在舞台上，而是出现在霍华德·霍克斯那部「性转」版电影《女友礼拜五》之中。

曼凯维奇与《曼克》都认同本·赫克特对好莱坞制片厂时代的态度。编剧们是幸灾乐祸的拜金娼妓，制片厂在不破坏政治改革的时候，是贪婪的庸俗之徒，而大多数演员看起来都是衣冠楚楚的哑巴。这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毕竟《曼克》中的那些角色，在现实生活中创作出了一系列广为传播的好电影，甚至是伟大的电影（当然包括玛丽恩·戴维斯）。

显然，制片厂时代的业内人士对于哪部作品源于哪个「工人」的不确定性，强化了作家们的不满；剧作家甚至戏剧评论家控制着他们的作品。例如，赫尔曼的名字在《绿野仙踪》中没有出现，《曼克》回溯了那被烟雾笼罩的字幕。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提出了将单调、黄褐色的堪萨斯州与彩虹般的奥兹国进行对比，这可谓是天才的想法——如果确有此事的话。

他在《公民凯恩》之后为数不多的署名作品是棒球电影《扬基的骄傲》，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卢·格里格的故事。不过，多年以来，未获署名的联合编剧理查德·迈鲍姆以令人遗憾、似是而非的方式宣称，曼凯维奇喝得太多了，他可能只贡献了几页纸。

凯维奇在业内以擅长「打磨」对话而著称。不过，无论这是否让他获得署名，你又如何能在多年以后指出他对这部影片的具体影响？即便他拯救了整个场景或段落？他作为编剧署名的作品，与他作为制片人署名的作品相比（马克斯兄弟那不朽的《恶作剧》与《趾高气扬》），究竟他对何者的影响更大？

当然，《公民凯恩》是非常不同的。他花了几年的时间参加圣西米恩的晚宴与周末聚会，他有充足的机会研究它那善变的主人。与其他人一样，他也喜欢不势利的玛丽恩·戴维斯，他们共享的酗酒恶习，建立了某种纽带，他们都努力藏匿自己的藏品，不让反对者W·R·赫斯特发现它们。

赫尔曼有很多被压抑的想法——孤独的童年、新闻记者、忠诚与傲慢。曼凯维奇在维克多维尔逗留期间，将所有的东西倾注到一部名为《美国人》的、三百二十五页的剧本中。这个夸张的片名似乎足以证明，这样一部电影包含了太多素材。在《曼克》中，他的弟弟约瑟夫告诉他，「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一样东西。」对赫尔曼来说，这种认可已经是多余的了。

《曼克》指出，赫尔曼当时签署了一份合同，也接受了奖金，条件是威尔斯将获得唯一的署名，但当创作完成的时候，赫尔曼就食言了。这部电影指出，威尔斯对剧本的贡献并不突出：「我只要用打字机打字就行了，」他告诉赫尔曼。

崇拜《公民凯恩》之人，可以选择自己是否接受这种情况。那些读过罗伯特·卡林格与哈兰·勒博（他们研究了雷电华既存的剧本与记录）著作的读者，或是看过约瑟夫·麦克布莱德、乔纳森·罗森鲍姆关于这一主题的文章之人，几乎肯定不会接受这一点。

理查德·梅里曼在1978年出版的传记《曼克》中估算，赫尔曼对《公民凯恩》最终剧本的贡献率为60%，包括他后来作出的修改。但评论家宝琳·凯尔在他的文章《高举凯恩》中宣称，这个比例几乎是100%，甚至连约翰·豪斯曼都认同这一点。豪斯曼还补充说，更重要的是，如果说《公民凯恩》「是威尔斯的电影，那么《关山飞渡》就是约翰·福特的电影——尽管它是达德利·尼柯尔斯所写的」。

我们如果再次回头浏览那封电报，我们会发现《曼克》在讲述一个满是白痴的小镇的神话。但这起码是个神话。起码在历史上，赫尔曼在署名层面的主要竞争对手，仍是奥逊·威尔斯，这是一个白痴所能想象的最遥远的事情。

在1978年的一次访谈中，梅里曼在谈及赫尔曼时说：「我想知道的是，当他的写作生涯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是如何绝地反击、写出《公民凯恩》的？」

《曼克》的答案是，正如多萝西从奥兹国归来时那样，赫尔曼·曼凯维奇始终有能力写出这么好的东西，只是好莱坞阻止了他。或许吧，但也是好莱坞让他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