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癌网红阿健不幸去世,“得了癌症,治不治没什么区别。”这个观点是否正确,
葛亮中篇小说欣赏
葛亮,1978年生于南京,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居香港,香港浸会大学教授,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燕食记》等,葛亮的文字凝练、机智,同时又不乏日常市井生活况味。相对而言,葛亮早期作品平实、形象,兼具大众审美与艺术审美的共性特征,而近期作品,似乎渐显成熟的大家之气。他的中篇小说创作独树一帜,他常常以不起眼的日常琐事为叙事切入点,却使人感到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艺术魔力。他的早期较有代表性的中篇有《戏年》《私人岛屿》《泥人尹》等,近几年的代表性中篇有《瓦猫》《飞发》《浮图》等。
《私人岛屿》
《私人岛屿》创作于2006年,小说描写了一个商业社会奇特的爱情故事,四川姑娘叶葳入职公司半年后与公司新来的物流中心总监陈一声渐生情愫,这时知心的女友告诉她,陈一声有太太,而且太太的家里是公司最大的股东,她有所醒悟,拉开了与陈一声的距离,但同时又感觉对他有了依恋之感,这一年她被升为部门主管,在年终酒会上他邀她跳舞,她感到他的手小心翼翼、若即若离,一曲终了,她独自来到露台,他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说了声“我爱你”。第二天清晨,他打来电话,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上了他的车,到了一陌生的地方,他说,这是潮州,是他的出生地,他带她去了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阿嬷,他五岁时曾在她家里生活一年多,上小学时才离开,他们在岛上认识了吉雅,吉雅一心想嫁到城里,现在终于嫁到了潮州城。端午节晚上他出去喝酒,她睡在阿嬷家里,半夜他回来,她假装睡着,他站在床前良久,刚要离开,她一把拉住了他。从潮州回来后,每到周末,他就会到她出租屋里和她相聚,她发现,她的胸部一个红色胎记,她说这是她的岛。每到星期天他要去香港,这一天是留给妻子的。有一次董事长即陈一声太太来公司视察,不久有了她升职的文件,随文件一起的还有几张照片,那是他们在出租屋幽会的画面。她只有辞职,离开了待了两年的公司。她重新找工作,但招聘单位都不敢用她,显然有人特别“关照”,她只好回到老家,爷爷奶奶的家,一次小姐妹聚会,开旅行公司的阿琳请她到公司做导游,并指定她带港澳团与外籍团,因她有语言优势。有一次公司让她去一回乐山,一下子触动了她如烟往事,她的母亲婚前同大十岁的革委会主任有过恋情,曾保留过一封主任的信。她父母结婚后第二年,父亲看到了这封信,后来那位主任肺癌中期,主治医生正是父亲,在主任病情初有起色时,父亲在点滴上做了手脚,加速了主任的死亡,父亲的遗书如同笔供,毫无文采。父亲告了长假,带母亲游山玩水,乐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抱着母亲从围栏跳了下去,他们的尸体在大佛的脚下被发现,父亲的口袋里日记本上最后一行是“因为我爱她”。那天傍晚,她从乐山回到公司交账,在经理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琳轻描淡写,是他安排公司董事会成员一次十日游,交换条件是要她的住址,她回到家,见他和爷爷正在下棋,早上爷爷敲开了她的门,对她说,跟他走吧。他在高档楼盘“苇岸”买了房,作为他们的爱巢。她常去音像店,认识了音像租借店的陆妮,有天早晨,他告诉她,董事会决定调他回香港总部任职,但向她保证,以后每星期至少来一次,陆妮对她说,你的蜜月期结束了。有次陆妮带她走出小区,来到不远的城中村,这里赌外围赛马已经蔚然成风,她们认识了阿德,听说他下注很准。她发觉自己怀孕了,他带她去香港游玩,有时他处理公司事务,让她自己安排时间,她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潮丰昨在港宣布成功收购丽地集团。她断定这肯定是他的杰作,打电话问他,他却说自己官司缠身,因为丽地的老总萨尔曼自杀了。他两个星期没回苇岸,再回的时候是一个周二的凌晨四点。在他的安排下,她做了人流,他对她说,以后不会经常来了,他把雅阁的钥匙给了她。有一天,她在街边遇见了吉雅,吉雅成了一名妓女。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与寂寞,她常常夜晚加入排队加油的行列,有次汽车在加油站出了故障,正巧遇见阿德,阿德送她回了家,并在她那儿过了夜,之后她也常去阿德的出租屋幽会,有一次,阿德刚走,陈一声却回来了,他整理并拿走了自己的衣物,她知道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晚上她又去了阿德的住处,早晨醒来,看到电视新闻,新机场候机楼发生一起命案,一陈姓男子身受重伤,持枪歹徒被击毙,另一名同案犯自首,是个印度女人,受伤男子正被抢救中,她看见男人的胸部有一个红色胎记。枪击案之后,内幕被公诸媒体,潮丰执行总裁陈一声,因违规收购丽地,借壳上市,丽地总裁之女雇凶杀人。陈一声死后,警方检视其贴身衣物时发现一份保单副本,受益人姓名一栏写着叶葳。
《泥人尹》
《泥人尹》通过对一个泥塑艺人凄惨人生经历的描写,以人性善恶的强烈对比,呈现出一种无极之痛。小说中的“我”(毛果)是比较接近作者自身的一个叙事主体,这在作者多篇小说里出现过。南京的朝天宫有个古玩市集,泥塑艺人尹师傅是朝天宫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的泥人深受小朋友的喜爱,我经常光顾他的摊位,我们家里摆满了他的作品,尹师傅曾经专门为我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有一天我看见泥人尹被人欺负,我找到爸爸以及爸爸的派出所朋友王叔,解救了泥人尹,之后爸爸也和泥人尹成了朋友。有一次爸爸工作的研究所搞外贸交流年会,有一个英国学者凯文对爸爸桌上的泥老虎感兴趣,应凯文的要求,爸爸带凯文到尹师傅的家里看了泥人展,在他家,我第一次看到了尹师傅坐在轮椅上的残疾儿子。这年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英国《新世纪艺术年鉴》上。第二天秋天,凯文找到爸爸,说他的弟弟开了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找到尹师傅时,他却说,穷则独善其身。凯文不放弃,指出他应该为儿子的治疗多作考虑,尹师傅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话,以后的日子,我一直没有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订单太多,只是他出货很慢。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他来送喜帖,说是儿子尹诚要结婚了。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刘娟,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又过了些时日,尹师傅买了房,刘娟张罗着装修,当问及哪个是尹师傅房间时,刘娟说他住不惯楼房,仍住在老房子里。大约在半年后,接到刘娟电话,说要请我们全家吃饭,下午刘娟开桑塔纳来接我们去状元楼,几道菜下来,爸爸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刘娟说道,是有点儿小事请您帮忙,原来订单激增,尹师傅忙不过来,刘娟自作主张招了几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当助手,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订单全退了货,英国老板要解除合同,于是刘娟想到请爸爸出面在凯文面前说情。爸爸找到凯文,凯文却说订货量是供货方主动要求增加的,厉害的是儿媳妇,公公只是言听计从。不久,尹师傅真的出事了,他昏倒在工作现场,送到医院一查是肝癌晚期,到医院见一个陌生女人照顾尹师傅,却不见儿媳,女人自称是尹师傅亡妻的姐姐若兰,她道出了尹师傅的身世,尹师傅大名尹传礼,祖上是无锡的望族,尹师傅的父亲因政治上的抱负,携大半家产投到孙传芳麾下,后孙传芳见大势已去,留下尹团长孤军抵挡,同族人纷纷和他划清界线,尹父数年之后积郁成疾,临终前将儿子托孤给朱姓朋友,朱伯父一心培养他读书,但他却痴迷泥塑,没有他法,朱伯父带他去见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一流的泥塑师傅,三十岁上,尹传礼成了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到了六合,小女儿待字闺中,亦心有所属,便是尹传礼。文革时期,朱文忠被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帽子,有次抄家,尹传礼要上去理论,小将举起木槌要毁掉他的手,师傅上去保护徒弟,后心被砸伤,半个月后师傅撒手人寰。尹传礼决定在师傅死后三年再和朱若英结婚,在这期间以兄妹相称,一天镇革委会有人找他,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他一进门,门被人锁住,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门让他滚,回到家里,才知道若英被革委会李主任强奸,不久若英发觉怀了孕,两个月的时候,他们结了婚,腊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稍大些,看出身体有毛病。若英决定要为他生个孩子,但九个月后,剖腹产却是死胎,而若英因为大出血而去世。镇上新的革委会主任有革命任务给他,要他做主席像,他做出的主席像都说像,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有一天由于孩子发烧,他照顾孩子睡眠不足,给主席下颌的痣点到了右边,于是说他替右派翻案,被判了九年。说到尹师傅的儿媳,朱若兰说是夫家的远亲,尹家为了能留住她,连房产证、开户行都是她名字。现在连她的影子也没有,估计再也不会出现了。办完尹师傅的丧事,若兰拿出一封信,对我父亲说,老尹留下钥匙,开床下的木箱,他临终前说要请先生你来开,锁开得很顺利,打开来,是一箱子毛主席半身像。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
《戏年》
《戏年》由三段故事组成,三个故事却由电影串联起来,在《童年:木兰·电影院》中,主要人物自然是电影院里画电影海报的美工木兰,由于木兰是临时工,没有经过系统的绘画技能的学习,所以慕名找到“我”(毛果)的父亲,要拜师学画,在父亲的指导下,木兰的绘画技能提高很快,我也有更多机会入电影院看电影,《少林寺》的热播和下乡放映《大篷车》的情节是小说详写部分,木兰和放映员武叔叔热恋,当她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由于武叔叔老婆的示威,武叔叔被调走,木兰在钉海报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胫骨折断,这时电影院新来一个美术大专生,木兰被安排做勤杂工。在《少年:外公·好莱坞》中,曾经是五金厂资本家的外公,对好莱坞电影情由独衷,我在外公家的藏书与照片中认识了嘉宝、格里高利·帕克,而那个偏僻的小礼堂,似乎成了好莱坞于我的启蒙圣地,《西线无战事》中的保尔,《城市之光》里的卓别林,外公对电影的痴迷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跟随着外公,我认识了许多好莱坞影星,而外公的初恋姚奶奶也生活在这个城市,并有着同样的爱好,送伞和还伞等细节的描写,是两位老人之间相互关心的真情体现。《青年:裘静·物质生活》里,一个单亲母亲,带着自闭症儿子,经营着“物质生活”音像制品店,为了获取给儿子治病的巨额费用,她暗地里销售大麻,美术学院的老师罗晓鲁就是一个受害者,他因吸大麻成瘾被学院开除。已在出版社上班的“我”,因为电影与裘静有了交集,因常去“物质生活”购买电影光碟,和裘静渐熟起来,她还介绍他到大市口电影观摩会去看内部电影,使罗晓鲁惊奇的是,裘静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原因可能在于电影本身。
《罐子》
《罐子》是一个岭南小镇故事,作者把灵魂附体引入小说,表达了一种作恶终有报应的民间生命价值取向。小说中的“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从北方的家乡来到岭南小镇开了一家士多店,入了秋,生意清淡些,我怕孤独,为了留住人,就用平底锅烙家乡的油饼,免费给人品尝,大家都说好吃,我的铺子前又热闹起来,后来镇长来收铺子租金,吃了烙饼也说好吃,见是免费送的,就说我傻,并建议只收本钱,一张一块钱,并找镇上的先生写了一快招牌:“一文饼”,挂在房檐底下。来吃的人并没有少,反而多了。过年时节,镇上的年轻人从外地回来,也光顾我的铺子。大年初三,下起了雨,外面走动的人也少了,傍晚时分,我听到一阵怯怯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我打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半大孩子,他看着我说要一文饼,我先舀了一碗饺子汤给他暖暖身子,就开始和面,揉面,摊饼,等第一个饼做好给他时,见他已趴在炕桌上睡着了,我接着烙饼,做好五个,放在碟子里,见他还睡着,我挨着床沿坐下,也觉困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见碟子里的五个饼没了。初五天擦黑的时候,我正想打烊,却见远远走来一个人,是那男孩,他把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说,我来还你钱,我收下钱,他却站在柜台边不走,他说想在我店里打工,我说就这间小铺,养不起闲人,他说我可以帮你揉面,摊饼,还会包云吞,整叉烧,而且不要工资,管吃住就行。他说他叫小易,要我和他叔侄相称,我在杂货间搭了个行军床,就算把他留下了。第二天一早,他把一直闲置不用的灶披间整理出来,我协助修好一张条案,几张椅子,小易骑着我的小三轮买回了厨房用具,赊回了面粉、猪肉、白菜等,他还从车上捧下一个陶罐子,摆在我刚刷过清漆的桌上,我端详那罐子,不像个新东西,彩陶的坯子,黑釉上得粗,颜色都渗出来,沿口上有层油腻,我揭开盖子,小易忽然伸出手,挡住我,我闻到一股尘土味,他不看我,用一层油纸将罐口封起来。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凌晨,我在一阵香味中醒来,这香味奇异极了,丰腴的油脂气息,混着浓烈的中药味,我披起衣服起来,看见小易单薄的背影,他坐在灶披间里,眼前蹲着炉子,炉子上坐着那只罐子,旁边整齐地摆着包好的馄饨。小易的云吞,随着我的饼,就三四天工夫,在这镇里传开了,我提写了招牌“一文饼 一匙鲜”,这样我们叔侄二人,在镇上有了名堂。小易话虽不多,但人勤快且待人热情,镇长来了,小易也周到,但人却显漠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小易竟然是女孩,我告诉她自己由于贪污受赌坐过牢,妻子离婚,儿子随了母亲。我要她离开,可她执意要留下。镇长来了,和小易的目光撞上,小易退缩回了厨房。镇长说,我看他不是怕官,是怕我。有一日黄昏,镇长过来,小易不在,镇长问小易有没有身份证?并说小易识文断字,要介绍他到城里做事。晚上小易回来听后,并不吃惊,说我该走了,她说,临走前,想摆一桌宴,她拟了单子,写上要请的人,都是镇上叔伯的名字,其中也有镇长。小易让我去请,他们都愿意来,小易将厨房里的碗盏、炖锅都拿出来,发蹄筋、卤猪手、吊高汤。夜深了,小易还在忙,照例熬她的老卤,熬好了封罐,今天的卤菜格外浓,格外香。我从睡梦中惊醒,见旁边站着一个人,是小易,她解开衫子,要把身子给我,我推开了她,她把衫子掩上,跪下来说,我欠你。隔天的晚上,都来了,见满桌的菜肴,都很吃惊。小易把罐子里的老卤倒出来,瓷实的老卤是罐子的形状,小易在老卤上划刀,分成数块,桌上每人一块,却没有我的。随后小易不见了,我第二天醒来时,我的屋子挤满了人,昨天八个老家伙死了六个,镇长和另外一人被送去医院抢救。法医在死者的血液里检出了乌头碱,还有人的骨灰,找小易,小易却不见了。镇长看见罐子,瞳孔放大,说,我知道是她。她叫丁雪燕,陕西绥德过来的知青,我现在的杂货店就是当时知青的宿舍,知青后来大多走了,只剩下丁雪燕,因为她父亲是右派,留学苏联的反动学术权威,当时村长的儿子就是现在的镇长说有办法让她回城,那时他刚结婚,为她的事常往她屋里跑,后来丁雪燕怀孕了,村长的儿子却不来了,丁雪燕见无望就决定生下孩子不走了。一天夜里,她的门被踢开,进来一群男人,撬开她的嘴,给她灌打胎药,见了女人的身体,他们上前污了她,最后一个人强暴她时她用残存的力气咬下那人的半块舌头,她满身是血,气绝身亡。村里没声张将她送去烧了,村长的儿子用陶罐子装上骨灰,在村口的乱坡上埋了。镇长回忆着过往,羞愧难当,从医院跳楼而死。五个月后,公安找到了小易,带我去辨认,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见我没声响,她的娘说这孩子一年前突然不认人,满口西北腔,说要回家,说自己还有个爹,留学过苏联,会说俄语。她爹说,我们俩初中都没读完。大年初一,孩子不见了,回来后也不闹了,也不说陕西话了。我们要走,小易的娘送我们,这时小易抬头看看我,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没听见声音,看她口形,她说的是:一文饼,一匙鲜。
《瓦猫》
《瓦猫》通过对一种边地镇宅神兽的传奇般的描写,再现了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峥嵘岁月,同时表现了瓦猫制作传人荣瑞红坚韧朴实的生活理念。小说中的“我”是大学教授,随雷行教授的团队到云南的卡瓦格博,但到了香格里拉却出现高反,虽然坚持,但到德钦时出现高热,只好放弃卡瓦格博之行,由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土著的卓玛陪我在“雾浓顶”村调理,不过在雾浓顶看远处的卡瓦格博却另有一番景致,在村里路边有一座小房子,尤为低矮,在房子的坡顶上,有一尊雕塑,猫兼虎形,像是某种图腾,问卓玛,卓玛说这是瓦猫,这只应该是昆明龙泉的形制,听见声音,从房屋里走出一个老太太,卓玛说她是村里的五保户仁钦奶奶,当听说我是来自昆明的教授,她从屋内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非要让我带一封信到昆明去。三天后我回到昆明,昆明的朋友晓桁接待了我,我拿出信给他看,他看到收信人地址是龙泉镇,说那地方都快拆完了,第二天我们驱车来到龙泉,已经没有村镇的景状,到处是推土机货车穿行其间,但晓桁小时候常去的集市还在,吃完了羊肉米线,我们问老板司家营的位置,老板说早拆掉了,旁边一个老者看了下信封,说荣瘫婆家,现镇上唯一做瓦猫的。走在路上下起了雨,就躲到一处屋檐下避雨,见是寺庙,在庙的墙上有一只动物,是一只瓦猫,由于这一带有许多西南联大的旧址,所以保留的房屋较多,这些建筑无一例外,都有瓦猫。我们找到居委会主任,才知收信人荣瑞红不属回迁户,所以不知现在住哪儿,但她的哑巴孙子帮人做白事哭丧兼做纸人纸马,正好下午棕皮村的郭大爷设灵,兴许能碰到哑巴仔。我和晓桁过去果真碰到了哑巴仔荣之武,荣之武把我们带到一处仓库,在仓库的尽头,是一低矮的房屋,铁皮屋顶,房屋门口的空地上晾晒着许多黑色的陶罐。走进小屋,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位老妇人,我把信给她,她撕开信封,里面有个笔记本,还有一沓照片,照片中有一张是一个青年和仁钦奶奶的合影,他的容貌和哑巴惊人相似,老人大放悲声。
荣瑞红年轻时和爷爷荣昌德相依为命,抗战时期许多高校迁至昆明,那年一个夏日黄昏,闻一多敲开了他们家的门,询问有没有出租的房屋,荣老爹带他问了几家,闻一多相中一家,是刚建的新房,房子要装修,闻先生没有请人,和朱先生以及几个学生自己干,他们不开伙,荣老爹让孙女送点吃食过去,其中一个叫宁怀远的学生问她会不会做米线,当天晚上她便制了米线和卷粉,第二天做了送过去,大家都说好吃。装修结束,挂了“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字牌,最后荣老爹捧来了一个黑黢黢的物件,近看是个陶制的老虎,举行仪式后把它按在脊瓦上。随后书籍被陆续运来,安置在正房,闻先生一家在南厢房落脚,朱先生和几个研究生住在另一厢房,但住下后,吃饭却成了问题,学生们不愿太多麻烦闻师母,就集资请了个当地人做饭,但做的饭不合口味,有人对宁怀远说,那个荣家姑娘烧的菜好吃,不如请她,这时正好荣瑞红过来,宁怀远当即就和她说了,她说一两顿可以,如果天天来做饭,谁帮爷爷做瓦猫,大家就起哄,让宁怀远去,宁怀远果真跟着荣瑞红回去,要跟她爷爷学做瓦猫,老爹见他真心想学,就收了他为徒。以后每到黄昏,荣瑞红就去做饭,宁怀远就跟荣老爹学做瓦猫,他聪颖过人,半个月可以娴熟地拉坯,再半个月他做出了第一只瓦猫。
有一次荣瑞红和宁怀远看过一场电影,便要求去看他所在的大学,清一色的土坯房,上面是茅草顶,这时防空警报响起,宁怀远拉了瑞红去躲避,回到家,荣老爹把宁怀远挡在门外,他让孙女跪下,因她整日和一群小子在一起,镇上有了风言风语,一个外乡后生,难道要嫁了他?孙女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你凭什么嫁?就凭我和他一样,无爹无娘。荣瑞红说完一声不吭,走进小作坊,关上门不出来。为打破僵局,宁怀远求助梁先生和林先生夫妇,梁林夫妇买了烤烟上门回礼,因为他们造房也是荣老爹送的瓦猫,林先生说,晚上请客人,我们笨手笨脚,瑞红是远近皆知的好手艺,想请她到家里帮忙。荣老爹猜测是宁怀远的主意,便断然拒绝,但瑞红却说,林先生,我跟您去。瑞红帮林先生准备菜,在房里却见到了宁怀远。林先生的弟弟带一帮人进来,他们刚从空军军官学校毕业,明天就要上战场。
宁怀远研究生毕业,因他是闻先生的得意门生,闻先生专门致信梅校长,在联大为他争取到了讲师的位置,他却自作主张,报考了昆明的“译员训练班”,学完一批到前线,还有的要去印度。林先生弟弟等8位飞行员牺牲,安葬仪式上,荣老爹将瓦猫小心地镶嵌在墓碑上。第二年秋天,宁怀远报各参加了青年军。宁怀远再回到龙泉时,是大半年后,他悄悄回来,没有告诉瑞红,这时日本已经投降,闻先生等已回城,留在司家营文科研究所的只有几个没有毕业的学生,他们把宁怀远安置在北厢房的阁楼上,那里僻静没人打扰。但一周后,瑞红便知道了。她闯进阁楼,见到的却是右腿变形并失去一只眼睛的宁怀远,荣瑞红把宁怀远接到了家里,面对好奇的乡亲,荣瑞红当众宣布她和宁怀远结婚。一年后,怀远可以瘸着腿走路,再过半年,荣老爹去世,瑞红承袭了爷爷做瓦猫的手艺,她将送瓦猫的活交给了怀远,一天瑞红赶集,为丈夫买回一个墨镜,这年冬天,瑞红生下一个男婴,取名荣宁生。第二年开春,镇上办了小学校,校长临时请宁怀远去教国文。这年七月,宁怀远收到一封信,是闻一多被暗杀的消息,当天晚上,宁怀远将自己关在作坊里。第二天早上,瑞红到作坊一看却是空的,怎么也找不到宁怀远的影子。这一年深秋,昆明师范学院的门口,总是坐着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这样等了整个秋冬,待到开春的一天,荣瑞红忽然站起身,走到翠湖边上,对宁生说,回家去,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荣宁生上到小学毕业后就不再升学,荣瑞红用鞋底打他,也没有打消他的执意要学做瓦猫的念头,但这也不影响他的文化自学。那时“破四旧”,荣瑞红把宁怀远留下的书都烧了,但这些书早就被宁生烂熟于心,后来知青上山下乡,龙头街来了一批知青,龙泉公社筹划一场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司家营大队的代表是荣宁生,那天和知青代表萧蔓芝打了个平手,那萧蔓芝是成都资本家出身,凭着她的决心成了扎根农村的典型,她嫁给了荣宁生,并学会了家务与针线女红,甚至还跟荣瑞红学会了瓦猫制作,有回城机会她也放弃了,不久他们有了两个儿子荣之文知荣之武。那年恢复高考,荣宁生逼着妻子参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考上了昆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宁生让她回了成都,并硬生生把婚离了,他把孩子留下,让她净身儿走。曼芝临走的那天夜里,荣宁生拉了一夜的胡琴。半年后,有天回家的只有老大之文,不见了之武,兄弟俩去找娘,弟弟走丢了,宁生出去找,雨越下越大,还有冰雹,天麻麻亮,雨停了,宁生回到家,肩上驮着孩子,父子俩发着高烧,孩子变成了哑巴,宁生撒手人寰。荣之文聪颖过人,考上了云南大学新闻系,毕业后留在昆明工作。
后来荣家收到一封信,没有落款,信里没有文字,却夹着几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当地藏民的房子,无一例外,每张照片都有瓦猫,荣家的瓦猫,信封里还有一枚破碎的墨镜镜片。
我把日记本里的照片一张张摊开,和原先的黑白照片比较,终于发现,它们选取的背景是一样的,那复刻般的摄影角度,都有同一只瓦猫。
这篇小说作者设置了太多的悬念,直到小说结束,悬念还没有解开,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宁怀远出走后的行踪,作者没有写明,按照推测他应该去了德钦或迪庆州下辖的其他县,因为德钦和昆明相距遥远,德钦的龙泉形制瓦猫应该出自宁怀远之手;关于荣之武和仁钦奶奶的合影,荣之武从当初来自迪庆的照片中看到出自父亲之手的瓦猫,于是到德钦支教同时寻找父亲的下落,同时以同样角度拍下了瓦猫,而从荣瑞红看到“我”带去的照片时大放悲声,估计荣之武已经遇难,不然信不会由仁钦奶奶转交。
《飞发》
《飞发》发表于2020年第5期《十月》,是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作品,粤语把理发称为飞发,小说围绕香港理发行业展开,文笔细腻,通过描绘不同代际与流派的理发匠人对手艺的信仰与坚守,折射出传统行业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承与变迁,小说的叙事主体“我”依然是毛果,有次聚会,朋友谢小湘对我说,你的师兄瞿健然博士开了理发店,师兄比我高一年级,研究古文字,四年认出五个半字,在学术界引起轰动,听说他曾在新亚研究所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员。五月的一个周末,我收到一张甲骨拓片,是搞现代艺术的朋友要做专题展,有关中国巫文化,因有新出土的甲骨,不认字,所以请我找人帮他认一认,我想到了翟健然,就找出小湘给我的地址。当我到达北角时,太阳西斜,我沿着春秧街走过去,找到理发店,是红砖墙的建筑,在广场一隅,我推门进去,迎上来的是熟悉的翟师兄的脸,但他并没认出我,照例为我理发,理完发,我忍不住对他说,师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毛果,这回他愣住了,说,你是找翟建然吗?我是翟康然。接着翟康然把我带到了“乐群理发”,在门口大喊,大佬,有人揾你。有人掀开门帘走出来,是翟健然,店里的空间局促,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站着在为另一个理发,师兄介绍说正在给人理发的是他父亲,我说明来意,拿出ipad,我找出拓片的图片让他认,不一会师兄就认出了字。这时师兄的父亲让我坐下,给我围了围单,拿出剃刀,我的两鬓及后面的发际,被他刮了干净。并说,理发师连这些地方都处理不干净就让客人上街,太丢人了。我知他有所指,就掏出钱包付钱,被他拒绝,他说你已经在那边付过了。
我顶着新发型去上课,意外得到学生们的赞美。两周后,我又到翟康然那边理发,见师兄也在,翟康然为我围上围单,看着镜中的我,忽眉头一皱,轻轻说,有人动过了。他知道父亲动过,扭头对哥说,他永远不放过,别人都是错的,只有他那套老古板的套路才是对的。师兄说,父亲已是肺癌三期,估计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但业主不租了,我们希望能再租一年就行,师兄不善于同人打交道,希望我能和业主说说。
翟师傅叫翟玉成,年轻时外号“孔雀仔”,当年曾瞒着父亲考上了“丽声”电影训练班,和他一同学习的有人后来成了影星,他在“新光明”理发店打工时,老板为招揽生意,把他在“丽声”时的照片放大,贴到显眼的位置。当时到“新光明”的客人大多是社会名流、导演明星等,翟玉成当年不出半年就从学徒成为店里的骨干。后来他职辞开店,成了“新光明”的有力竞争者,“孔雀理发公司”的鼎盛的时期成了翟玉成人生的高光时刻,霞姐是他的红颜知己,也是“孔雀”的最大股东,她为“孔雀”带来了丰厚的人脉,从“新光明”挖来师傅与客源,到后来似乎成为顺理成章的常态。翟玉成又投资了一家成衣公司,在之后的两年内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两年之后,香港工潮以及反殖民运动,霞姐让他关闭“孔雀”,他不听,还暗中转移霞姐部分资产投入股市,直至破产而一无所有。霞姐没有起诉他,也没有追讨,权作分手礼物,而邓姓大哥要为她讨回公道,差人斩了他一根手指,到医院接指时在病床边的是“孔雀”的员工郑好彩,她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后来翟玉成娶了阿彩,结婚后不久,阿彩用自己的积蓄瞒着丈夫租了间店铺,临开业才带翟玉成过去。铺子位于明园西街的后巷,上头是“乐群理发”四个字。在别人眼里,这小夫妻两个,女的有股市井的爽气,见人亲三分;男的俊秀,话少,神情却是郁郁的。第二年入秋,阿彩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一个取名阿健,一个取名阿康。六年后又生下女儿妙玉。出了月子,阿彩抱了女儿回福利院看院长,在路上因救一群男孩而被歹徒刺伤不治身亡,不久,女儿生黄疸病随母亲而去。从此翟玉成经常酗酒,打骂儿子成了常态。兄弟俩在这种环境中渐渐长大,阿健文静好学,而阿康好动却厌学。
我陪师兄见到了飞发铺的业主林先生,林先生最终答应续租一年。年底时,有个好友要结婚,让我做伴郎,并要我在婚礼上以同样复古的发型出现,我找到阿康,阿康也剪不了,他带我去见他师傅老庄,终于帮我理了个复古发型。庄师傅名叫庄锦明,来自上海理发公司,在香港开了“温莎”理发铺,阿康有天逃学来到“温莎”,看到师傅们各司其职,清一色枣红色制服,有一个穿深蓝色衣服的是老板庄先生,阿康当下决定要拜庄先生为师,当天晚上回到逼仄的家,昏黄的灯光下,阿健抬起头,看到胞弟顶着从未见过的发型进了门。翟玉成从腰间抽出皮带走向儿子,这精致而略显浮华的发型,无论视觉与心理,都对他造成了打击和挑战,他感到儿子与他青年时的职业理想出现了交集,不幸的是,儿子的理想寄托于另一个人身上。对于阿康的拜师请求,庄锦明表示拒绝,阿康还是每天到他店里去。这期间庄锦明退租了店铺,把理发店移到了北角,虽没有老店张扬气派的门脸儿,但并没有降低品质省掉流程。阿康的执着感动了庄锦明,他终于答应收阿康为徒。而翟玉成则闯进店拉儿子回去,儿子不从,他愤怒地折断了曾经的断指。这个冬天,我接到师兄的电话,赶到医院时见翟师傅躺在床上,医生说也是这两天的事,师兄一直陪着他,半晌,门打开了,我看见阿康走进来,后面跟着庄师傅,庄师傅打开工具箱,拿出了牙梳和推剪。
在翟师傅的追思会上,我遇见了庄师傅,他说“温莎”已经关张,他想不到最后一单生意竟然是为翟师傅理的发。
《浮图》
总体而言,《浮图》充盈着一种烟火气,有一种浓郁的生活质感,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呈现了香港这个国际都市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生活的“一地鸡毛”,小说的开篇和结尾相呼应,既设置了悬念,也交待了结局,连粤名患精神病的妻子袁美珍用剪刀自戕,他没有有效阻止,也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求救,而是看着鲜血从妻子的勃颈的伤口流出,等到妻子不再挣扎,他将那块“浮图”铺在她的脸上,也遮盖住了她的颈项,随后才报警,接着还煎着牛排,他估算着,等警察到时,他刚把牛排吃完。连粤名在妻子生死紧要关头的这份“淡定”背后,表现出的是对妻子的冷漠与疲惫,当维系夫妻之间那份柔情不复存在时,妻子的逝去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解脱。应该说连粤名和袁美珍的结合也不乏浪漫的情调,从香港春秧街长大的连粤名,在澳洲读了博士到英国曼彻斯特工作,在中餐馆结识了在曼城留学的香港姑娘袁美珍,撞开连粤名心扉应该是她的率真与随性,同餐馆老板夫妇小聚的那个除夕夜,袁美珍随连粤名回了公寓。他们回到香港结婚后租住在春秧街,由于受不了阿嬷的冷言冷语,袁美珍在坚尼地城租了房搬了过去,随后在房价起落中她开始疯狂的购房计划,几乎每次都有收获,这时连粤名在南华大学的教授工资已不入她的眼,她又把网络直播带货搞得风声水起,同时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开始疏离。继母的离世使她丧失了对手,没有了俯视对手的优越感,女儿的未婚先孕,女儿男友林昭做变性手术失败及去世以及女儿坚持生下孩子,使她精神彻底崩溃。在与妻子感情趋淡的同时,连粤名有两段朦胧的情感波澜,一位是同校的教师周令仪博士,应该说,连粤名对她是欣赏的,同时周博士也主动和他亲近,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因为她曾是他发小及同事老李的女友。另一位是阿嬷在春秧街的邻居月华,因阿嬷去世,连粤名去整理遗物,受邀到月华家避雨,两人发生了关系,后来为了照顾妻子袁美珍,连粤名提前退休住进了阿嬷原来住的房子,而这时月华决定回四川老家,这是月华另一种方式的逃离。
《浮图》中对饮食的描写富有特色,灯影牛肉、膶饼、芋粿、咖喱、烧味……连粤名穿街过巷买早点和食材,会吃也会做,在滋味的创造里,有他对传统与家族的承袭归顺,亦有对爱情、生活与隐秘爱欲的照顾经营。小说点了许多菜肴的名,但并未细致写出其中滋味,反而是对食者当刻心思、那些游离于一人或两人间的气息之暧昧有所凝视。
《浮图》的魅力,也在于对极端、对立、非此即彼的调和,葛亮以优雅、克制、不动声色的语言,将一切惊涛骇浪包孕在经此语言气息调和的空气里,嘈嘈切切,谦谦款款。《浮图》有收束亦松弛,葛亮不写满,是策略和选择,也是趣味和道德。
《书匠》
《书匠》通过对两位修书匠人生活经历的描写,表现出一种对敬业精神和超然人格魅力的肯定。小说中的叙事主体“我”是毛果博士,小说聚焦的第一个人物是简,由于我祖父的一本早年书稿受了潮气,有严重粘连,出版方想扫描又怕毁了书,在欧阳教授的介绍下,我见到了简,是个苍老干瘦的妇人,但简看了书稿后却说她不帮人修补书稿,修坏了赔不起,从简家里出来,欧阳教授说有手艺的人,总是脾气特别些,并说简在这一行有资本,她是英国书艺家协会会员,香港唯一的一个。一个星期后,我接到欧阳教授的电话,简让我带书稿去找她,见到她,感觉她说话比上次柔和了些,让我一星期后去取。一周后,我去取书,见简旁边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简介绍,她叫乐静宜,是简的徒弟。简把爷爷的书稿小心地捧给我,说完璧归赵。我抚摸书页,心下感动,说,祖父有幸,身后遇到了您。我准备告辞时,简希望我帮忙,指着墙角的一个纸箱,请我陪她去一个地方,车在观塘区一幢偏僻的楼前停下来,简带我上了五楼,进了一间“迷你仓”,简说这是她的书店,这些书有许多是需要修补的旧书,其中有一套内地七四年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她花了一千元钱,这在七十年代不是小数字,她用了两年时间,补习做兼职赚钱才还掉的。简大学毕立后曾去加拿大学戏剧,第二年父亲去世,经济困难,就回香港在鞋业公司做事,又在一家电脑公司任销售主管,后遇金融风暴,被裁员,于是租了朋友在湾仔厦门街的店铺开书店,有一次简原来经常买书的书店要关张,老板娘把许多书送给了简,有部分是郑先生寄售的书,其中有本古董书,1840年版的《鲁滨孙漂流记》,羊皮的硬皮书封,烫金斑驳,通脊全部散了,简一直想把这本修好,但找了许多地方,都说修不了,后来上了半年港大古籍修复培训班,问了导师,导师也摇头: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这期间简的书店开出了名堂,被CNN旗下的生活网站评为“香港最佳独立书店”。后来湾仔的店被朋友收走,简把书店搬到中环,楼上铺,生意一落千丈。有一天来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先生,他走进来,四周看看,从书架上抽出那本《鲁滨孙漂流记》,问卖不卖?简说不卖,他反问,这本书可以物归原主吗?原来他就是那位郑先生,他说在BCC节目上看到你的书店,一眼就认出那本书,简说,你来得正好,我月底就关门了。郑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说要买下所有的书,这是三分一的订金,但只接收修好的书。简看了下支票,对她而言,这是个天文数字。他留下电话号码,还给了一张凯妮的名片,后来简才知道,凯妮是英国最著名的古籍修复师。简到伦敦师从凯妮学习古籍修复,她是凯妮收的第一个亚洲学生,学成回国后,简主要为郑先生修复古籍,相同的志趣使他们渐渐走近,简答应嫁给他,但在结婚前郑先生意外去世,他留下遗嘱,希望他的书能有个体面的继承,他的女儿乐静宜辞去工作,申请到父亲母校港大的研究生,然后跟简学古籍修复,如今算是满师了。乐静宜参加亚洲修书大赛,得到青年组冠军,为了庆祝,简在家里举行派对,邀请我和几个徒弟参加,端午节前后,简中风被医院抢救过来,简出院的第二天,我陪她去了规塘的工厂大厦,帮她整理了这些年来由她亲自修好的书,乐静宜联系了一个公益组织,将这些书捐赠发送去了本港和海外不同的图书馆。
小说描写的第二个主要人物是董师傅,少年视角的南京故事。“我”(毛果)在南京上小学时,由于一张“纪律标兵”奖状被书包里漏出的墨汁染污,父亲(毛羽)带我去找在西桥边修鞋的董师傅修复。那董师傅原来和毛家有着一定的渊源,听父亲说,毛果的爷爷当年是金陵大学艺术系教授,还兼着金陵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职务,有次去北京出差,逛琉璃厂,看见老董正埋头修一本嘉靖年间的《初学记》,就要把他带回南京,那时金大古藏部刚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学留下的古籍,老董好学聪明,不到一个月就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说琉璃厂的老师傅都能补字,我写字不行,只有先空着,爷爷说不妨事,我教你写,以后老董在修书外多了一项练习书法,他的领导夏主任对他评价,业务是好的,就是人太傲慢,还不是有馆长撑腰?文革时期毛教授被打倒,写检举信的有夏主任,居然还有老董,造反派逼着他写,不然就踩烂他的手,让他永远修不了书,善本室被封,成了革委会的档案室,老董被赶出图书馆,由于检举有功,金大的宿舍给他留着,为了生计,老董修起了鞋。父亲找到爷爷当年的同事老董的徒弟小龙,他已是古藏部主任,因为小龙出面,金大图书馆为老董安排了一个临时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职培训馆里新来的年轻人。他每天出摊修鞋,晚上开夜校搞培训,还从馆里领一些活儿,带到家里来做。秋天里学校有个古籍修复研讨会,请了许多业界有声望的学者,小龙好心让老董列席,谁知他竟和权威们叫起了板,有一本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书皮被烧毁了一半,因书皮是清宫内府蓝绢,修复难度极大,权威们都主张把整页书皮都换掉,谁知老董主张修旧如旧,并保证能修好。这明显使权威们下不了台,谁知一个月内他竟奇迹般地修好了,此事因为一家媒体的报道,使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图书馆要为他转正,却被他拒绝。他坚持每天出摊,怕别人找不到他。终于有一天老董辞了图书馆的工作,也不修鞋了,听说搬了家,来年春节前,我们家收到一个包裹,是北京寄来的,里面有本我的小人书《森林大帝》,原来破损严重,现在已经修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
《入瓷》
《入瓷》是葛亮的新作,以抗战时期广州湾地区岳善堂女子清贫生活为叙事主线,描写了一个普通女子对艺术的那份执着,司徒云重入了东樵山下的岳善堂,整座斋堂两层楼,姐妹们一人一间,共用一个厨房,广州湾有个“裕大”布厂,有一百多台织机,岳善堂的姐妹多半在厂里做工,剩下年老的,堂里有一块田地,给她们耕作,闲时也做针线女红,贴补生活,阿云初来时,工厂不再聘人,堂主让她和老姐妹在田间干活,她没做过农活,自然事倍功半,她又不会做饭,初次煮了夹生饭,有个叫钟桂容的阿姐对她多有照顾,她找工头说情,将阿云收下,织布机上手把手教,就学得很快,没几天已经上手独立操作。阿云说父母没了,曾读过中学。桂容说,我被父母卖过两回,第一次没嫁出男人就死了,第二次吃尽了苦头就逃了出来。有次桂容带阿云去市集,阿云一下子买了六个白瓷盘,夜晚,阿云在灯下端详着瓷盘,有种久违的喜悦,她拿出一个乌木枕箱,那是阿爷传给阿爸,又由阿爸传给她的,她打开箱子,取出颜料拿起画笔,举起盘子,手竟有些颤抖,盘子上出现了青山、绿水、飞鸟,每逢初五,她便去寻那市集上的货郎买瓷盘,清明,阿云画了岳善堂,用了寿字花心,堂主没说什么,还顺势题了堂名在那盘子上,往后,谁来拜观音,都要对那盘子拜一拜。一天收工,桂姐拿回一份广告,说西营有个华侨回国赈灾救护,现今要在霞山新建小学,正聘请老师,她便替阿云报了名,阿云应聘时,因会绘画,洋先生陆白逸说正缺美术老师,便录用了她。此后,阿云白天在布厂做工,晚上就去霞山上课,阿云同其他老师不同,她有种自然的朴实,教课时也不循规蹈矩,学期考试时,她只带了一只白瓷碟,扣在试卷上,给每个学生画了一圆,让学生在圆里自由创作。下一学期,学校虽然续聘她,但教务主任陆白逸希望她改变一下教学方式,但遭到阿云拒绝,她递交了辞职信,陆逸白把信推给她,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在赤坎中兴街上,阿云见到了尚聿山先生,他看了阿云的广彩线稿,就问,司徒章是你什么人?阿爷,阿云回答,尚先生说,你爷常讲,我阿云若是男仔,我们家就香火有继了。尚先生又讲与司徒章交往的经历,并说,师兄教我画瓷,你阿爷教我识瓷赏瓷。在回去的路上,司徒云重忽然转身,对陆逸白说,我要跟他学画瓷。于是,阿云就做了尚先生的学生,尚先生教画时,话很少。云重学了半年,她的造诣,许多人一世都达不到。司徒云重留名的第一只广彩盘,一直未烧制。半个世纪后,已有些褪色,发现它的是陆白逸的孙女,她是在里昂家里的阁楼里发现的。
当然,葛亮创作的中篇小说还有《英雄》《威廉》等,由于相对影响力不大,所以这里不再赘述,总体而言,葛亮的早期作品,有部分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创作而成,如《戏年》、《泥人尹》等,其中《戏年》的时间跨度最大。有些作品涉及文革对人物命运的影响,这在这一年龄段的作家并不多见。从《泥人尹》开始,葛亮试图以自己独特的文字,来描绘工匠系列图谱,这些有一技之长的行业佼佼者,生活在我们周围,他们有着普通人的个性特征,有人甚至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同时,他们又身怀绝技,在行内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不管是泥塑艺人尹传礼、瓦猫制作传人荣瑞红、修书匠人简和老董,还是理发师翟玉成和庄锦明、画师司徒云重,在作者笔下,他们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同时有着非凡的人格魅力。在小说的叙事技巧上,有些章节堪称经典,如《瓦猫》中对瓦猫的制作过程以及荣瑞红与宁怀远爱情传奇的描写,《入瓷》中司徒云重向尚聿山拜师学画过程,《飞发》中翟康然向庄锦明学艺过程,《泥人尹》中对刘娟这一人物的塑造等。在葛亮的小说中,餐饮文化的演绎也是一个亮点,这在《浮图》《瓦猫》《罐子》等作品中都有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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