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可梦传说阿尔宙斯副任务14橙橙果在手出门不用愁攻略,
百里橙橙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standalone="no"?>02 互联网发声,期待“不同凡响”
“蜂巢”是对互联网世界的最好比拟。成群结对的网民闹哄哄地涌进互联网,却在互联网上集体沉默和静听。察言观色和仔细聆听在人类的社交生活中古已有之,但互联网聒噪的氛围却把宁静和沉默衬托得空前显眼。形单影只、鬼鬼祟祟的暗中观察者也沦为别人暗中观察的对象。
在四维世界做一只蜜蜂
你很有可能听说过全世界的蜜蜂遇上了大麻烦。它们的数量在急剧减少。对此,许多人认为现代农业里的农药喷洒难辞其咎。在许多因素的围剿之下,蜜蜂的大规模衰亡现象被学界称为“蜂群崩坏症候群”。最早人们认为是手机的信号塔干扰了蜜蜂的生活,电磁信号阻断了蜜蜂之间的日常交流。不过,蜜蜂种群数量的减少不是某个单一因素就可以解释的,生存环境中一个又一个危害因素让蜂群四面楚歌。导致蜜蜂数量锐减的诸多原因中,有不少与人类社会密切相关。国际商贸的跨洲运输往往令蜜蜂憔悴不堪,食物供给不断减少,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着对它们有害的新型烟碱类杀虫剂。蜜蜂,也算得上是全球化的间接受害者之一。
长期的精疲力竭和营养不良,让传染病在蜂巢内连年肆虐。由此种种,现在若能在花园里看到一只棕色的蜜蜂,反而成了一件意外之喜。如今,当难得看到蜜蜂停歇在窗户上时,我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往事历历,犹如时光穿越,老友重逢。我会呆呆地看上一个小时,看着这种在末世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小东西,看它在对它来说无边无际的那块玻璃上无忧无虑地嗅来嗅去,敲敲打打。我喜爱这番景象,同时也敬畏它。玻璃上传来的细微声响是连接过去的回响,这番景象属于狂野、快活的20世纪90年代。终于,玻璃上的那只蜜蜂乏了、累了,小小的脑袋里想到了空气和玻璃的区别。它扑腾而起,气定神闲地飞向晴朗的天空。站在窗户另一端的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感染,暂时忘记了它们所遭受的苦难。
时至今日,蜜蜂已然成为代表多愁善感和末世浩劫、缅怀过去与展望未来的文化符号,这些都是阴暗寒冷的过去留下的遗产。大黄蜂扇动翅膀的低鸣声预示着生命的活力,震动的“嗡嗡”声让更多花粉落到了它们身上。布满花粉的蜜蜂调转“船头”,转而扑向另一朵招展的花朵,忙碌的蜜蜂每年要为全球1/3的蔬果产量鞠躬尽瘁。不管人们在写邮件的时候用到什么比方,蜜蜂总是正面、积极的象征。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蜜蜂的功劳,因为只要是蜂群繁盛的地方,就是瓜甜果美的伊甸园。蜜蜂的“嗡嗡”声也给天空带来了宁静。
威廉·巴特勒·叶芝形容蜜蜂是他的“平和使者”,叶芝在梦中见过茵梦岛上一座远离尘世的小木屋,只有蜜蜂与之朝夕相伴。叶芝说他甘愿“在蜂鸣声中孤独终老”。只是当梦醒来,今天的蜜蜂们已不再像田园诗中那样唯美,它们正在一片死寂中逐渐消散。昔日的平和使者不幸沦落为今天的末日信使。
Web 2.0技术崛起的时间大致上与全球蜜蜂危机爆发相当,所以2000年年中发生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现实生活中,各地的农夫都发现了蜜蜂种群的大缩水,而互联网上的我们却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消失的蜜蜂。当然,这个略显生硬的比拟只是为了迎合形容数字革命带给普通人生活冲击的需要而已。所谓“互联网大迁徙”,顾名思义,当今的互联网用户正在亲眼目睹旧世界的快速混沌化。对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最怪异的比方可能就是挠痒痒先生了。
人们套用的蜜蜂的比方,其实更适合用来形容网民的群像,而不是群体中的某个人。每个人在互联网上的行为组成了整个蜂巢,蜂巢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振翅声:“嗡嗡嗡,看我飞得多高;嗡嗡嗡,看我飞得多快。”互联网是网民意识的集散地,行为和意图的集中营。蜂巢的比方并不难接受,只要我们把互联网上建立的连接想象成身体在空间里的延伸,如果空间其实没有那么多——不管是因为我们的四肢变长了还是因为空间被压缩了,虚拟世界抽离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空间,我们就像蜂巢里拥挤的蜜蜂,相互推搡、相互踩踏,“嗡嗡”地吵闹着。
作为文化符号的流行并没有给蜜蜂种群数量的回暖带来好运,当辛勤的网民在互联网上夜以继日地构筑虚拟蜂巢时,现实世界不得不人造叶芝诗篇中“蜂群环绕的林间空地”。在中国四川省有一个叫茂县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当地的水果种植业经历过一场追求水果完美外形的狂热风潮,为了获得更高的商业利益,梨农们对果树施用了过量的杀虫剂。30多年之后的今天,当地的蜜蜂已然绝迹。梨农们迫不得已,只能用手动的方式,一朵一朵地为梨花授粉。当地人还设计了一种工具,把成束的鸡毛绑在竹竿的一头,每年一到梨花授粉的时节,梨农们就把鸡毛放进事先采收好的梨花花粉里,将鸡毛沾上花粉,模拟采粉的蜜蜂。以往果园里热闹的“嗡嗡”声已经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工人们爬梯子的声响,还有提着装满花粉的铁桶从一棵树走向下一棵树的声响。这下子,人们不只是像蜜蜂,而是真的成了蜜蜂。
茂县的果农们很有先见之明,他们早就担心枯燥的果园授粉工作对年轻人而言毫无吸引力,年轻人更愿意把大好春光挥洒在现代大都市里,虽然那不过是另一种蜜蜂式的劳碌生活而已。茂县果农们用鸡毛掸子给梨花授粉的故事对现代人来说无异于超现实,谁能想到后工业革命时代的鲁莽行径竟会逼迫人们不得不采取如此低效的前工业革命生产方式。不过,这倒是一幅画面感十足的当代写实,它使我们将互联网革命与蜂巢的比喻更生动地串联在一起。我们的确在许多方面和蜜蜂具有可比性。
拿人类社会与蜜蜂社会进行比较的论调由来已久,这种做法颇具深意。我们似乎不情愿拿亲缘关系更近的灵长类动物类比自己,也许恰恰是因为两者太相似,让这种比拟显得不够含蓄和委婉。而蜜蜂则不同,它们不可抗拒的物种魅力深深激发了人类内心的浪漫情怀。蜜蜂也许是人类驯养过的动物中最奇特、最异类的物种,尽管如此,人类对它们的亲切感却历久弥新。蜜蜂天生就是为人类诗歌量身定做的主角。
除了灵长类动物外,蜜蜂是迄今为止我们所知的所有物种中,唯一会使用符号语言进行交流的生物。蜜蜂们不知疲倦,总是进进出出地为蜂巢忙碌,它们的存在为无名的灌木丛平添了一份神韵。有教士们曾说过,得道为善之路并不艰险,一个人只要花时间仔细观察这些忙碌的生物就能从中获益良多。当然,蜂巢的寓意里也有浓烈的统治意味。古埃及权力阶级曾把蜂巢社会视为王朝统治制度的楷模:无数劳工倾尽所有、步调一致,只为服侍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不过,蜜蜂的社会不应当因此就被过分解读为剥削和奴役,共济会对这种解读方式情有独钟,因为该组织历来希望集合一切可能的社会资源为己所用。
19世纪,阿尔伯特·麦基(Albert Mackey)在他的《共济会百科》(Encyclopedia of Freemasonry)中写道:“对于工业社会的力量,蜜蜂可谓是一个完美的类比,至少也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一只蜜蜂势单力薄,几只缺乏组织的蜜蜂弱如散沙,而数百只目标一致、齐心协力的蜜蜂通过无间的合作,却拥有无限的潜力。”学者胡安·安东尼奥·拉米雷斯(Juan Antonio Ramirez)致力于追溯历史上蜜蜂对人类建筑学的影响,他曾在著作中提到,“蜂巢经历了从拿破仑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数百年时间的考验,终于成了‘统一和谐’与‘踏实勤劳’的社会代名词。”蜜蜂自此成为我们想象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与这种小生物七目相对,结果却在它们眼中看到了自己完美的化身。
成群结队的网民闹哄哄地涌进互联网,草场上原本的“嗡嗡”声却销声匿迹,大自然仿佛与我们开了一个黑色玩笑。但是不得不说,蜂巢的确是对现代互联网世界的最好比拟。虚拟世界里错综复杂的社交联系,能让人很直观地联想到蜂巢的构造,它们使人们实时分享想法、统一行动步调成为可能。蜜蜂和蜂巢的比喻更多指代的是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有时也包含了虚拟世界集体思维的内涵。如果我们做一些外推,将这个比喻的内涵扩展到集体意识和集中生产力的范畴之外,就会发现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已经接纳了在四维世界做一只蜜蜂的想法。
维基百科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维基百科就像一个蜂巢,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齐心协力,通过建立无所不包的词条存储人类社会的知识。除了成为政治力量角力的新赛场,各种各样的网络公共平台也如雨后春笋,动辄价值百万美元、内容涵盖各行各业的众包项目如今已经屡见不鲜。在理想的情况下,社交平台于现代人的意义不啻蜂巢的海市蜃楼,虚无缥缈。我有一个相识很久但从未谋面的网友,深深叹服和感恩互联网的发明,因为在他不知道如何制作“夏日沙拉”时,正是社交平台助了他一臂之力。他试着在网上询问沙拉的做法,结果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菜谱淹没了,各种各样的做法和指南让他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典型的拖延症就是在紧急状况下纠缠于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得知他的经历我感到既新奇又见怪不怪。我知道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总是会让人感觉良好。与他人交换想法也总是会给我们带来愉悦的感受,人们喜欢把互联网当作交流的工具。互联网上的一些评论沉醉于社交留言本身,赞扬它们既实用又亲和。称赞食谱的评论一段接着一段。这样的场面不禁让人联想起往年的假日,在极其幸运的时候,庞大家族里的麻烦家伙们不会来参加聚会,只剩下亲友们欢聚一堂,心平气和、高高兴兴地谈论菠菜怎么做好吃。
志趣相投的同志之情是蜂巢式互联网社交的产物之一,在那些熟悉蜜蜂社会的人眼中,这种情谊代表了温暖与关怀。20世纪20年代,人类学家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蜜蜂与其他群居昆虫的差别形容为高贵的维纳斯较之于野蛮的猛兽:“要怎么形容黄蜂和蚂蚁呢?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就像逃避维纳斯临幸垂青的可怜虫,而蜜蜂则是全身心地拜倒在维纳斯的恩泽之下,它们的蜂巢里充斥着神的大爱。”拜倒在维纳斯的恩泽之下,这不正是现代人对社交媒体的乌托邦式幻想吗?
人们对社交媒体的失望绝大多数时候来自它们丑陋的实际面貌,填满蜂巢的不是神的大爱,而是争强好胜的氛围、人身攻击和恶毒的揣测。社交平台更像是一场让人心寒意冷的暴风雨,而不是温暖人心的艳阳天。互联网建立之初,人们对虚拟世界饱含期望,想把它建设和维护成一处繁荣的精神家园,一处与蜜蜂而不是其他筑巢生物更像的精神巢穴。斯坦纳用当时最露骨、最煽情的话形容过蜜蜂:“当一个人面对蜂巢时,应当以最郑重的语气对自己说,‘蜂巢内有乾坤,吾等自惭形秽’。”
当然,一个比喻总是有好有坏,尤其是给人浪漫遐想的意象。我们总要警醒唯美的背后会不会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养蜂技术,以及从蜂巢和蜜蜂身上学到的建筑学与社会学认知如同数字时代的缩影,人工驯养蜜蜂的历史轨迹与互联网的发展不谋而合,都经历了从未知到可见、从私密到接受监管。数千年来,传统手艺中用稻草编织,上面留出供蜜蜂进出的孔洞的蜂箱,一直都是为蜂群人工建造的巢穴。蜂箱高耸、穹顶状的外形仿佛苦修士栖身的石室。蜂箱的设计在19世纪迎来过一场革命,美国人郎什特罗斯(L. L. Langstroth)首开先河,把蜂箱设计成了可以拼接和独立移动的单元。独立拆卸的单元让养蜂人能够方便地检查蜜蜂的健康情况,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走蜂箱里的蜂蜜。
人工驯养蜜蜂的传统也反映在人类的建筑设计中。西方建筑中融汇蜂巢六边形和抛物线的设计早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现代主义的设计师们对先锋艺术情有独钟,但那也是在早先设计的基础上加入大量的玻璃元素而已。彼得·贝伦斯(Peter Behrens)为柏林的AEG涡轮工厂设计的蜂巢型标志无疑是蜜蜂影响文化的代表。AEG涡轮工厂建于1909年,屋顶呈六边形,工厂穹隆的顶盖犹如一个经过切割的椭圆状蜂窝。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外装着密集的栅栏,沿着工厂由坚石筑成的外墙密集地排列着。“活像一座劳改的环形监狱,”拉米雷斯如是评论,“任谁都会把这个工厂当作一处劳工们挥汗流血的场所,一个真正的‘(工人)监督式蜂巢’。”
与此同时,德国作家保罗·希尔巴特(Paul Scheerbart)在当时新出版的《玻璃建筑》(Glasarchitektur)中发表了与拉米雷斯相似的见解:“想想我们的未来,我们在建筑里将无处可藏。”对于低调隐藏采食活动的蜜蜂来说,开放式、监管式的蜂箱让它们的隐私暴露无遗。蜜蜂用“蜂海战术”细心呵护着自己的安乐窝,为蜂巢的日常运作鞠躬尽瘁。它们筑巢的本意是为了躲开巢外的视线,而今阳光照进蜂巢,让它们无所遁形。
蜂巢的遭遇可以看成是人类社会透明化的乌托邦版本。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第一座摩天大楼的设计灵感正是来源于蜂巢的六边形,不过我们不能忘记,建造这座“摩天蜂巢”的材料是玻璃。换句话说,作为集体主义精神象征的蜂巢现在又被赋予了现代主义推崇的透明化内涵。不仅仅是在建筑学领域,互联网社会也回荡着关于透明化伦理正当性的各方争论。
眼下最让人头疼的问题是数字生活正在蚕食人类生活的私密性。某种隐隐的感觉正在演变为现实,人们渐渐对自己正在互联网上受到监视的事实感到稀松平常,网民就像托盘上的蜜蜂,只消轻轻往上一举,就会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之下。强烈的直射阳光对渺小脆弱的蜜蜂而言未必是好东西。互联网上闹哄哄的信息交换像极了闹哄哄的蜂箱,而两者相似的地方还在于网民和蜜蜂时刻生活在外界的监管之下。
依靠互联网,我们可以化零为整、众人拾柴,就像辛勤劳作、合作无间的蜜蜂。但是与对人群的影响不同,互联网对个人的影响让蜜蜂的比喻显得更加贴切。这种改变发生在现代人的感知觉中。蜜蜂的感官向来让人捉摸不透。直到最近,人们才发现蜜蜂能够感知花的电场,不用触碰就知道哪朵花带来的回报最为丰厚。1923年,斯坦纳一连进行了9场关于蜜蜂的演讲,他提出蜜蜂是依靠某种“介于味觉和嗅觉之间的感官”为自己导航的。他认为工蜂“根本不需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就能够“尝到”太阳和远处的花朵。
虽然斯坦纳的著述经常掉入牛鬼蛇神的范畴,算不得实证科学,但是这一次他的确碰到了蜜蜂感官复杂性的裙边。将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科学家还是不知道如何分辨一只蜜蜂是嗅是尝。和人类不同,蜜蜂的嗅觉和味觉感受器没有在分布上分离和区域化。除了口部,离巢采蜜的蜜蜂还能够兼用触角和前腿感受嗅觉与味觉。如果要极尽蜜蜂这个比喻的内涵,光是关注互联网与蜂巢整体的错综复杂显然不够,蜜蜂个体感官的特殊性尚有挖掘的空间。
视听连觉是一种什么体验
如同有时候难以区分蜜蜂的嗅觉和味觉,互联网生活方式也在逐渐混淆人类视觉与听觉的界限,混淆这两种感官对物理世界感受的真实性。这又可以算是一条证明人类的生理感受能够被重塑的证据。听觉错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性问题,感官混淆则是背后的罪魁祸首。四维世界的“声音”像极了一则咕噜(24)式的谜语:什么东西,寂静胜过荒野,吵闹盖过风嚎?这些描述看似自相矛盾,但是如果我们考虑重新定义人类的听觉和视觉,悖论便不攻自破。这正是互联网进攻现代人生活的命门。四维世界的光明和黑暗、喧嚣与宁静,每每提及互联网定义的视觉与听觉,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幅画面,咕噜从黑暗深处缓缓爬出,脸上挂着狡黠贪婪的笑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活物,耳能窥瞧,指尖絮叨?
无所不知的莎士比亚,自然也知道政权建立的基础是声音。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遗言——“余下的只有宁静”,充满了反讽的双关意味,因为复仇王子在离乡、决斗和殒命时的伴奏音乐渐次增强,却在结尾戛然而止。“那是什么声音?”哈姆雷特手里抓着毒酒杯问道。鼓声和骚乱声预示着挪威王储福丁布拉斯的到来,他将见证经过鲜血洗礼、鸦雀无声的丹麦宫廷。
从《哈姆雷特》一开始,莎士比亚就暗示了国家政权与声音的关系。老哈姆雷特国王的灵魂在雾气缭绕的城墙根向哈姆雷特控诉亲弟弟弑兄的罪行,他告诉哈姆雷特,克劳迪亚斯杀害自己的行为是对“丹麦全体国民”的伤害与背叛,是克劳迪亚斯蒙蔽了丹麦民众。克劳迪亚斯趁老国王在花园午休的机会,从耳朵灌入水银杀死了老哈姆雷特,老国王的游魂一直对这种卑劣的手段耿耿于怀。在《哈姆雷特》的结尾,众人在一番喧哗中抬走了哈姆雷特的遗体,福丁布拉斯宣布:“我们必须以响亮的军歌和隆重的军仪向他致敬。”剧本的最后一行是一句舞台说明,“后台传来数声炮响”,莎士比亚在结局又运用了一次双关,因为火炮的英文单词“ordnance”既是火炮的统称,又可以代表不可协商的指令和命令。最后的炮声象征着挪威占领丹麦,丹麦国民和老国王的耳朵不得不聆听这象征着政权交接的刺耳声响。
《哈姆雷特》的解读角度之一,是社会团体和社会活动必须卖力吆喝。想象一下古希腊的集市,政客和学者常常在街头争得面红耳赤,暴君们在阳台上欠身俯视、慷慨陈词,义军统领高声呐喊、鼓舞士气,效忠君王需要立下誓言,皇家庭院歌舞升平,草莽英雄自娱自乐。无论是乱世当道,还是太平盛世,你都可以选择言听计从,或者据理力争。
民主制度的本意是让每个人的声音都可以被听见。发声者的增加是政权趋于复杂的原因,有一个科幻系列非常热衷于探讨诉求极端多样与复杂的未来世界的社会形态。20世纪80年代末,《星际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中首次出现了系列的新反派博格人,博格人是半机械半有机的混合生命体,他们的外形设计几乎囊括了人类对技术发展走向极端的所有末世恐惧。博格人的脸有一半被黑色的金属镀层覆盖,镀层上伸出粗重的电线,面颊和下颌原本的皮肉被镀层替代,透过薄薄的肌肤可以隐约看到皮下的线圈。除了外表,博格人让人胆战心惊的原因还包括在技术极度发达的未来,他们藐视一切宁静与沉默,藐视曾经和过时的一切文明。博格人的仿生大脑互联互通,由一个名为“集合体”的中枢网络统一管控,他们必须绝对服从集合体的意志。
博格人的感知觉犹如蜂巢社会的组织形式,这大概是最让人不悦的方式。在其中一集里,“企业号”的船员们从一艘坠毁在荒漠星球上的穿梭机中救出了一名落单的博格人幸存者。获救的博格人不禁让人想到当年德国战败后,孤苦无助的纳粹青年分子,内心空虚无物的他沐浴着自由民主的24世纪的阳光,在人类以及人类的同盟战友们面前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非常思念往日,思念脑海中曾经回荡的集合体的声音。这名博格人与集合体的联络被人类切断了。“这儿太安静了,”他闷闷不乐地对扣押他的人说,“在这儿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在我们博格人的飞船上,我能在脑子里读到别人的思维,周围总是有几千个人的声音时刻陪伴着我。”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伴随社会文明进步的科学技术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都只意味着一件事:让它更喧闹。现实和虚拟世界,只有在我们试图对两者同时禁声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它们有多吵闹。英国国殇纪念日是如今鲜有的、能够让集体沉默焕发出古典肃穆精神的日子。在2012年英国国殇纪念日阵亡将士缅怀仪式的预热宣传中,英国皇家退伍军人协会决定把默哀两分钟的传统仪式带到互联网中。别的不说,英国皇家退伍军人协会的决定本身足以显示互联网生活在现代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
尽管如此,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为了彰显默哀的美德,仪式需要在互联网上争取数量可观的参与者与围观者,于是活动的组织者不得不每天在Twitter和Facebook的官方主页上为当天的仪式摇旗呐喊,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英国皇家退伍军人协会因为这个事件,有幸成为第一批在美国之外使用Thunderclap的社会组织。Thunderclap是一个群话平台,能够方便地向订阅者们发送集体性的消息,比如“癌症,你的末日到了”,或者“我们需要非裁员政策”,它可以同时将一条信息发送给正在线上浏览某一社交平台的用户们。英国皇家退伍军人协会的口号是:“我将在11点整缅怀那些逝去的英灵#来自默哀两分钟活动#谨防遗忘。”这条消息在英国国殇纪念日的早晨几乎刷爆了Twitter的消息界面。根据社交关系的六度分割理论(25),只要有两万人拿起叉子敲击酒杯致辞,就会有1 000万听众洗耳恭听。这就是当天这条信息的影响规模。
2012年的英国国殇纪念日,人们先是经历了Thunderclap在社交网络上摧枯拉朽的怒号,紧接着是望眼欲穿的两分钟默哀。仪式结束后,Twitter的用户们端庄地抬起默哀中低垂的头,随即脑海中就开始刮起不那么端庄的风暴。众多网民聚到一起,开始中伤和讨伐在两分钟默哀活动里出现失误的人。主持人杰里米·克拉克森(Jeremy Clarkson)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以正气凛然著称,在Twitter集体默哀仪式中,他的个人主页收到了一条自动推送的宣传《疯狂汽车秀》(26)的广告,虽然他马上删除了这条广告,但是依然逃不过网民们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克拉克森顺势而为,马上在个人主页上发表了一条自我检讨的消息,称出现这样的失误真是“愚蠢得不可思议”。
英国国殇纪念日上演的默哀仪式浮躁异常,哪怕是做做表面功夫都难以让人满意,可见沉默和宁静在当今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稀奇事物。而奇怪的是,沉默和宁静逐渐缺失的同时,我们反而变得更安静了。人们互相大声说话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比如在2012年,短信已经取代电话和面对面谈话,成为英国人日常交流的主要形式。读到这里,你是否能够想象这样的情景:养蜂人敲打着蜂箱的侧板,俯下身来希望听见里面久违的“嗡嗡”声,然而他什么都听不到。全世界蜜蜂正在销声匿迹的同时,我们也在日渐兴盛的互联网中失去了发声的本领。
如果互联网时代继续鸿运昌盛,有朝一日需要建立一座自己的万神殿,那Thunderclap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宙斯和他的惩戒闪电。毕竟,荷马把宙斯称作“雷神”和“唤云者”。在《伊利亚特》(Iliad)中,宙斯警告诸神不要擅自干预凡人的战争,荷马告诉我们,当时的场面是“宙斯开口,震慑四方,诸神缄默”,随后宙斯“打起惊雷”,向希腊军队发射出了一道闪电,“令凡人的军队目瞪口呆”。荷马笔下的宙斯用雷霆万钧镇压人间的喧闹,师出有名,符合纲常。而互联网,尤其是互联网世界的声音,则并非如此。互联网中的闪电寂静无声;它同样威震四方,同样音传千里,同样让凡人们有耳皆闻,但是它却使得人间寂寥无声,互联网中的闪电是无声无息的文字和图片。
和其他媒介不同,互联网信息的主要传播方式是视觉,为此人们创造了许多迎合视觉处理需要的类比概念。比如,我们会称计算机图片中模糊或者不需要的像素点为数据“噪”点。因此,互联网的本命之神不是宙斯,而应当是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诞生于宙斯的大腿,就像意外降临的短信。和宙斯一样,狄俄尼索斯有许多振聋发聩的名号,“咆哮者”或“尖啸者”。他在阿卡迪亚最常做的事就是让途经的村落陷入喧闹的狂欢,不过他让凡人怅然若失的原因并不是极度的狂喜,而是狂欢之后喧嚣退去的宁静。沃尔特·奥托(Walter Otto)曾经这样描述狄俄尼索斯的咆哮:“他的喧闹之极,却是宁静之最。”恰如互联网改变我们生活的方式。
到底是喧闹还是宁静?数字生活就是如此的狄俄尼索斯。众人拾柴,在互联网上唤醒了这位咆哮之神。但在互联网上引爆喧嚣核弹的我们却集体陷入了日常生活的沉默里,现代人只要静静地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比划,就能让自己笑靥如花。最近我跟一个年轻的美国朋友打趣说,我觉得她和她的同辈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尴尬。“谁说不是呢,”她说,“糟糕透了。现在的人根本没法闭上嘴巴在一起站一会儿。更别提其他更让人尴尬难堪的情况了。”事实是,似乎已经很少有人还在用“令人尴尬的沉默”这样的表述方式了,因为它犯了同义重复的毛病:对现代人来说,沉默本身就是令人尴尬的。
也许现代社交场合里出现静默最尴尬的地方在于它的双面性,人们既不情愿和别人逢场作戏,又不愿意自己独处,这才导致了谁都不希望看到的冷场。以前人们会因为惧怕冷场而强迫自己闲聊,哪怕是脱口而出的话题。而如今我们似乎学会了破罐破摔,沉默的尴尬却没有因此减少分毫。为了化解“令人尴尬的沉默”,我们现在最常借助的手段不是“制造声音”,而是用参与其他对话赘生出的沉默对抗沉默。我们会拿出手机查看突然收到的短信,无所事事地查看邮箱、Facebook或者给别人发短信,心里想着在手机屏幕之上、视野焦段之外虎视眈眈的尴尬能自己走开。我们用来填补三维世界里沉默的武器并不是三维世界的对话,而是四维世界的沉默,或者说四维世界的喧闹。
四维世界的噪音已经大到叨扰我们眼睛的地步了。噪音如何会影响眼睛?还记得之前蜜蜂的例子吗?它们的嗅觉和味觉混为一体,难以区分。克拉克森事件最引人深思的一点是,让我们意识到之前大大低估了听觉在处理互联网信息中的地位。把无声的图片和文字自动转译成声音已经逐渐成为我们的日常习惯。在《疯狂汽车秀》引发的广告风波里,默哀的对立面不是噪音,而是分心。也可以说“噪音”的定义不再只限于听觉的范畴,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静默”的指代也会因为需要而变得更为宽泛。
“静默”很可能成为21世纪的世纪单词。我记得“静默”这个词的变迁,在YouTube浏览视频时,关闭蜂拥而至的广告的选项就是“静默”。YouTube视频在播放中会插入广告,就是那种遮挡画面、无声的数字广告牌。我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光标移到广告牌的关闭图标上,点击之后会出现另一个新的对话框,对话框中的文字会殷勤地问我是否真的希望“静默这条广告”。点击“是”,广告就被色块盖住了,色块上的文字是“广告屏蔽”。只要我选择“取消静默”,广告就会卷土重来,在我正在阅读的《好莱坞报道者圆桌会议·女演员篇》的标题旁招摇过市。
2012年年中,谷歌推出了静默和屏蔽网页广告的功能。在此之前,“静默”这个词描述的一直都是声音的消失或者限制,从来没有人用“静默”形容过在视觉上进行遮掩的行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开始越来越多地把无声之物放进“静默”的对象里。消息屏蔽功能让Twitter上的用户能够在不解除好友关系的情况下,免受对方发布的消息打扰。如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隔阂缩水得越来越严重,这个功能似乎已经变得必不可少。Twitter是在2014年5月正式推出了消息屏蔽功能。我还留意了它对这个功能的说明:“在Twitter上屏蔽一名用户意味着他们发表和转发的推文将不再出现在你的主页的新鲜事里。”
当然,互联网上的“静默”仍然可以指代没有声音的传统意思。在电子游戏《侠盗猎车手》(Grand Theft Auto)里,玩家之间可以通过麦克风相互对话,谈话声、背景音让游戏的世界不胜聒噪,就连在游戏中进行抢劫,都像是一群人坐在桌边开着七嘴八舌的无聊会议。许多玩家在游戏的论坛上抱怨,用户之间的闲聊破坏了游戏出色的音效和氛围,尤其是有的人还会在麦克风里唱歌,于是玩家们互相指导对方如何在游戏设置里关闭语音。即便是在带有语音功能的游戏里,声音也不是互联网里该有的东西。声音,我是指现实生活中以声波的形式传播、能够使我们的耳内结构震动的那种东西,必须清楚自己的定位,它只不过是互联网噪声的跟班罢了。这一点在游戏设置的命名上就可见一斑,《侠盗猎车手》里玩家普遍不喜欢的语音功能被称为“语音聊天”。这个语意重复的构词如果放在前互联网时代,想必会像“耳朵聆听”一样,相当令人费解。而现在我们都能明白它的意思,因为光是“聊天”已经不足以指代声音了。“语音聊天”用短短四个字就清晰地告诉我们,人们对声音的定义和对它的感知方式已经今非昔比了。
万籁俱寂,感受宁静
大多数时候,现代人不是在沉默,而是在专心聆听,对数字世界噪声的沉迷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宁静大师。我现在说的是宁静的字面意思,不是阅读互联网上的文字时的“表面宁静”,而是没有声波撞击我们的内耳,无声无息、毫无波澜的那种宁静。蜜蜂的嗅觉和味觉感受器,是一种毛状或者钉子样的结构,密集地分布在体表各处。如果继续用蜜蜂打比方,那么四维世界的人类也同样周身布满了感受宁静的触毛。蜂巢式的互联网生活让我们对数字世界里随处可见的宁静无比敏感。只要宁静持续的时间够长,我们就会感受到它们的存在,而时间的长短与每个人感受宁静的阈值有关,因人而异。我们知道各种宁静的原产地和酿造年份,我们能在空气里嗅到它独特的滋味,能够感受它推搡我们大腿的力道。而当我们低头凝望着它,才发现宁静也在凝视着我们。
尽管在今天看来,痴痴地守在一台没有声响的手机旁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人们习惯于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只是这种心甘情愿的内核是什么呢?与人交流的愿望被泼冷水恐怕是最令人烦闷的宁静,任何通信技术都免不了让用户遭遇这种失落,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我还记得在新千禧年伊始,当时如果对方不回你的短信,那通常就是感情破裂或者将要破裂的信号,没有响动的手机令人几近绝望。无视别人发来的短信可谓残忍至极,无情的程度几乎可以与把对方的头强按进水里相媲美。遭受冷遇的对方会在你的冷漠外远远徘徊,他们可能会发一些讨好的短信、直白的声明,或者试探性地虚张声势。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那么对方也只能敬而远之。
无论关系亲疏的人,移动电话都可以使他们不断地侵犯我们的私生活,不论时间地点,哪怕是深更半夜你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也不例外,所以粗暴的冷处理有时候的确是人们的无奈之举。无线电波是最先觉察到来犯者的,它就像家里的看门狗一样警觉,随即手机铃声大作,接着就是欢快的震动,“嗒嗒嗒,嗡嗡嗡”,既像小狗在摇尾巴,又像有人在楼下摔跤。这就是还能听到铃声的2004年,按照游戏规则,追求者不用对垂涎和骚扰的姑娘负什么责任,2004年的我们骚扰着别人,也被别人骚扰着。
在日常的短信交流中,沉默相当于一种标点符号。它经常被当成省略号来用,一旦一方陷入沉默,也就意味着对话难以为继了。沉默是社交媒体的通用语言,无论是在聊天室、广播还是现场直播里,沉默就像是交流突然拐进的死胡同。沉默弥漫前,最后发表看法的人总是被置于“看起来十分愚蠢”的尴尬境地,除非他是以慷慨激昂的总结陈词结束了这段对话。如若不然,两人的对话就像是其中一方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外星人绑架了。引起这种错觉的部分原因是社交媒体杂糅式的对话形式,它融合了书面便条和象棋回合制的特点。没有明确的起止信号,对话总是悬而未决。多亏了这种形式的谈话,我现在对别人挂断电话之后的“嘟嘟”声尤其心怀感恩。
此外,我同样享受别人在告别时彬彬有礼的起身送行,哪怕欲拒还迎,空洞的临别寒暄至少安慰人心,更不消说双方还会在对话彻底结束前许下后会有期。
我们天生倾向于用喧闹粉饰离别。在社交媒体上,我们甚至能够因为目睹别人遭受的冷漠而感到隐隐刺痛,不过这对锻炼我们的共情能力来说倒也不算是坏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两个朋友,他们相互之间远没有和我熟络,在网上的交流也很有限。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有一次在讨论完公事之后,其中一个人提出两人一起去喝杯咖啡。当我发现他们的这段对话时,它已经结束好几个小时了,但我依旧能够嗅到尴尬的味道,喝咖啡的邀请孤零零地吊在他们对话的末尾,我对那位朋友内心感受到的挫败感同身受。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无情的受邀人在这条建议上点了“喜爱”,虽然对方不买账,但是至少他们的对话有一个相对有人情味的收场,气息微弱的这一个音节捅破了漫长的、宁静的尴尬氛围。
我们都变成了极其敏锐的聆听者,让互联网式的肯定回应不消大张旗鼓。我们屏息凝神、心弦紧绷,紧紧盯着双方的社交分歧,直到屏幕上浮现两个互相给对方点赞的大拇指图标才敢松一口气。矛盾化解,好一场谈话!社交平台是一处不能松懈之地,不过正是因为高度的紧张感和频繁的互动,才使我们练就了一身容忍各式各样沉默的好本领。网络叽叽喳喳的常态让我们对沉默不语的情况格外关注。默许是态度强硬的政治家服软妥协的惯用伎俩,甚至对于随机选取的两个陌生人,我们也能轻易从双方对话的沉默中读出隐含的意义。如果你的某条评论或者某张照片下面有三个人点赞,你大可以愉快地下拉页面查看都有谁喜欢你发表的东西,他们是不是符合你的预期。
此外,你肯定也会琢磨为什么有些人没有出现在点赞名单里。“她从来没有转发过我的推文!”一位朋友曾这样向我抱怨一段在我看来操之过急的关系,就这样,人们的感情和关系仅仅因为没有发声就会变质腐坏。由于视觉和听觉在互联网里已经密不可分,眼前意料之外的空白反而成了耳畔颇有深意的碎语。这就像Instagram上从来不发照片、从不点赞、不转发、不评论的用户,既是口味最难解读的,却又是口味最明确的。如今,我们可以从宁静里听出故事,虚无即是存在,只是大多不甚令人愉悦。
察言观色和仔细聆听在人类已有数千年历史的社交生活中早已有之,对他人冷淡态度的揣摩也是屡见不鲜,只不过互联网聒噪的氛围把宁静和沉默衬托得空前显眼。每一天,我们不需要别人提点就知道那个不回自己信息的某人正在和其他人攀谈甚欢,这偶尔会让我们感到丧气和困扰。Facebook推出的显示消息“对方已浏览”的功能无疑会使这种情绪雪上加霜:看着对方与他人谈笑风生,而对你却视若无睹,人们很难不对此心有芥蒂。对信息的发送者来说,通常是对方的沉默,而不是回应,会让他们耿耿于怀。
如果说在网上看见就是听见,那么“看见了别人看见”就相当于知道了对方在“假装没有听见”。反过来,你会格外注意自己在网上的音量。比如,如果我有一条欠了别人很久的短信,但我宁愿忍受这份内疚感也不愿意回复,那么我只能被迫在互联网上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行动,以免留下什么痕迹而被那人看见。哪怕一个无心的点赞都有可能让我脚下的地板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我必须非常谨慎,非常安静。出于对他人要有礼貌的考虑,一个沉默可能由此衍生出成百上千的沉默。
体味沉默的力量
作为在20世纪40年代社会礼仪和习俗的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曾高度赞扬能把“一种文化嗡嗡作响、杂乱模糊的精神内核”展现在作品里的那些小说家们。如今,如果有小说家心系当下,他们要面对的可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时代。一方面,眼前的世界显得愈发静默,环境的管制不当让宁静取代了聒噪,人人自危。另一方面,人们却没有变得平静,表面的安静不过是一种无声的躁动。而真正的宁静就在似是而非的集体沉默中渐渐流行开来。自相矛盾的四维声音与狄俄尼索斯宁静的咆哮简直异曲同工,而如果你知道酒神狄俄尼索斯正是养蜂人的先驱,两者的暧昧关系就达到了顶峰。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天,萨提尔(27)们在狄俄尼索斯的授意下一起敲打手中的钹,吵吵嚷嚷地发出巨大的噪声。持续不断的热闹场面引来了一大群蜜蜂,狄俄尼索斯立马把蜜蜂围拢起来,放到一个空的树洞里,没过一会儿,他就在树洞里采到了蜂蜜。蜜蜂是勤劳的楷模,无论是面对和谐同步的社交平台还是形单影只的个人生活,它们总是勤勤恳恳,忙得不可开交。蜜蜂全身的感受器不分你我,犹如四维世界里人类的视听联觉。蜜蜂总是成群出现在任何你能想到的位置,但在真正需要它们的地方却已经销声匿迹。
那些讲求人物和作品时效性的当代小说家说不定可以考虑以一个离我们非常近的人物为原型进行创作,这个人从未过时,哪怕放在今天亦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家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就具有特里林所说的那种本事,而且天赋异禀:他能够传达未来社会嗡嗡作响、杂乱模糊的精神内核。杜尚后半生的生活非常奇异,周遭的人后来都把杜尚当作半只脚踏进来世的人对待,那种生活很好地象征了我们这个时代宁静与聒噪的牵扯,恍如杜尚留给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件艺术品,穿越古今,对数字化时代喃喃低语。
杜尚显然和与自己同时代的人格格不入,他不认同其他现代主义者口中的乌托邦式集体主义。杜尚曾说:“未来社会就像个蚁丘,我对它评价不高。”想必他也不怎么待见蜂巢式的社会,他说:“人人都是搁浅的船骸,顾好自己。”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一直到他去世的1968年,人们认为杜尚在此期间早已放弃了艺术创作。他声称厌弃了自己的多产,这可不是他吹牛,事实上只要杜尚想,他每天可以创作三件“实物艺术”风格的作品,自有大把的人对它们垂涎欲滴。杜尚用下国际象棋打发多余的时间,放弃创作转投研究国际象棋成了杜尚中年和晚年最广为流传的逸事。一个朋友形容杜尚,“可以说他虽然活着,但已经放弃了生命”。另一个朋友则把杜尚当成“彻底摆脱俗世”的榜样。
1964年,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28)在一档德国电视台的真人秀节目中展示了让助手事先写在纸上的一句话:“你们高估了马塞尔·杜尚的沉默。”世人对杜尚退隐的神化激怒了博伊斯,他对杜尚的评价是“用沉默故弄玄虚”。博伊斯在自己的作品里毫不避讳自己对蜜蜂的着迷。博伊斯曾说过:“唯有齐心协力才是正途。”他相信在一个成功的社会里,爱神厄洛斯是人们团结友爱的结果。博伊斯在晚年弥留之际仍坚持认为:“社会主义意味着爱。”杜尚在20世纪20年代创造了一个转性的自我,他把异装的自我取名为Rrose Selavy(法语音近Eros, c'est la vie,意为“厄洛斯,这就是生活”),杜尚的这一行为和超现实主义的同行们一样,透露着浓浓的个人主义意味,沉默寡言中横生情愫,犹如船骸之爱。
到最后,杜尚的沉默其实是一支掩盖锋芒的消音器:他缓慢、细致地磨着手里的剑。杜尚用生命中最后的整整20年,秘密创作了最后一件作品,《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Etant donnes),他在这件作品里灌注了自己的信念,即人生而孤寂。这幅画的观众面对的是两扇嵌在墙上的中世纪风格的木门,木门紧闭,只有两个小孔供一个观众的双眼向里窥视。可见,作品的意图是为了让观众单独站在孔洞前,意识到自己欣赏作品的同时也成为其他观众欣赏的对象。门的里面是一个半油画、半拼贴的裸体女性,她舒展地躺在粗糙、干燥的草堆上。她的脑袋超出了视野的边界,举起的手上提着一盏煤油灯。
作为曾经拒绝对蜂巢社会顶礼膜拜的杜尚,却对互联网普及的未来数字化社会颇有洞见:形单影只、鬼鬼祟祟,暗中观察者也沦为别人暗中观察的对象。杜尚把作品的空间感设计得非常诡异,以至于对观众来说,一时竟也分不清木门的外侧到底是冲着作品里面还是外面。《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在宽阔的公共美术馆里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同时它也指引观众去向另一处外面的世界,沿着女性胴体向远处延伸,可以看到一派森林风光。
《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有两个窥视孔,一个是传统式的,另一个是宋飞式的,但是早在《宋飞正传》上映之前,杜尚就抓住了四维世界生活中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在外面还是在里面?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人场合?我们蹲在大门的钥匙孔边是想主动闯入还是被他人唆使?是我们在窥探别人的秘密,还是别人在窥探我们的秘密?主宰我们视线的神是爱神厄洛斯还是死神塔纳托斯?换句话说,我们是在凝视生活,还是在凝固生活?杜尚在去世之后用一件视觉作品打破自己多年的沉默,可谓求仁得仁,观众无声的欣赏,静默的不是杜尚的声音,而是他想象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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