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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阙朦胧月色——二

在她九岁的时候，她家对面搬来一个三口之家 —— 二夫妻带着一个男孩子。男的是个生意人，天天打牌，女的因为痛恨男的打牌就天天和那男的打架。二口子打起架来就都跟疯心似的，破死亡命，见什么摔什么，从来不二话。为此，没少吵闹到邻里四舍的人。居委会的大妈大爷上门做工作，做一回是那样，做二回还是那样，后业干脆对他们家不理不闻了。夫妻二人也有不打架的时候，那是打牌赢钱或是生意有赚的时候，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出去海吃海喝，回来时对邻居笑脸相迎。但那样的好心情永远持续不过二天。二天过后，家里又是轮翻上演的持久战。他们家从不上锁，屋子里几乎没成形的东西！

她曾看到那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每次大人在里屋打，他一个人坐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掉眼泪，从不让人看见。有一次她上楼无意撞见了，因为都是同年人，二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发一言。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为撞破他的窘态而深表道谦。其实她是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同他讲讲话，或是邀他去家里玩。他在被她撞破后立马强装不哭，极快的抹鼻子揩泪，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待到她的 “ 诶 ” 没出口，他已起身逃也似的跑回了屋。如果她曾感到幸福，那也是在那时那地，在他遇到那个男孩子后，她拿二个家庭做了比较后的结果。幸福是拿来对照的，而不是拥有什么样的软硬设施。我们目睹一个人的不幸，转身想到自身，幸或不幸就一目了然。她忽而对那个男生生出怜悯。

在一个停电的夜晚，她呆在门外的过道里候着来电。对门家的屋里亮着烛火，烛光下，她看到她怜悯的男生跪在烛光下正在挨训。挨训是他们家的家常便饭。夫妻二人不吵架的时候，孩子就遭殃了。跪搓板是永远挨训的方式。二口子你训过来，我训过去，跟训孙子似的。那挨训的孩子永远不作声，父亲的树枝条子没上身时是永远不会避让的，偶尔也会喊痛，简短的，带有力道的不满和畏缩，但是永远也禁不住父亲接二连三的暴抽。她总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犯那么多的错，因此饱受皮肉之苦，对他喊痛时的简短有力和不满畏缩亦是同情。

在他挨罚的时候，她会悄悄站到走廓与他对面的黑暗位置远远看他。而他在父亲不留意提地时候，挨训总不老实，双眼永远都在走神打野。只要发现她在看了，他就会报以狡颉的鬼脸。而她总是就此逃遁。他是被打疲了。

等她再次出门候电来，他攒着拳头站在他家门口，像是候着来电，又像是专候着她出来。看到她，他说 “ 唉 ” ，全没了刚才还在受罚的痛禁。她也说 “ 唉 ” ，声音是极小心和胆怯的。他说把你的手给我。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把手瑟瑟抻过去。他把他攒着拳的手在她掌心小心舒开，变戏法似的爬出来二只萤火，一闪一闪。仅有的二只，经由他的手爬到她的掌心。他说他受罚是因为跑去捉萤火虫了。她欣喜不已，要抖飞萤火。他说，它们不属于这里。她说，它们属于哪里？他进屋拿了把小手电重又出来，说，跟我来。

她跟着他，下楼梯，穿街过巷。身后随之响起父母的责问，是他的父母抑或者是她的父母，都不重要，他和她不管不顾。她手里捂着他放在她手的二只萤火，像捂着二条幼小的生命。城市的背景永远喧嚣吵闹，永远与她和他不相干。他领他走过长长的没光的路，远离车水马龙，带她到了僻静的长江江畔。他说，就是这里了！

夜幕下的僻静江畔，她从没来过，虽隔着住所不远，但是父母亲从没带她来过。她时常在日落时分，站在家里面西的窗帘子后面，想像着不远的地方就是长江。此刻，她看到了长江大桥，远远的，架一桥灯火影投进江面。波光潋滟，有拖沙的货轮鸣着长笛在黑暗里由远及近驶来，驶过大桥桥底，又鸣着长笛至近及远的驶去，消失在汉口方向的半壁灯火里。有火车轰隆隆贯穿江面，响彻在这个喧嚣的城市，声音插注进去，消匿听不清辨。她站在黑暗里，同他，一起并肩站立，望着这个城市的灯火点点，像隔着天涯海角。

他说，你看。他拿出手里的小手电，一开一关的快速摁动着手电开关。忽闪的手电光招引来了黑暗里稀疏的萤火。流光在二人四周不停流转飘滑，时而落在她的肩上，又时而落在他的脸上。他笑嘻嘻的看着她，一脸的天真无邪。她也笑嘻嘻的看着他，回报他的天真。他说，萤火是出来偷玩的小星星，在天亮的时候都该回家。萤火都是好孩子。她说，我们也是好孩子。他笑，她也笑，笑得开心极了。她在那笑里看到他好看的脸，在萤火的映闪下，像深海里湮埋的青花瓷片，永远被镶进了记忆的拓本。

他第一次进她家，缩瑟，胆怯，猫在屋外不敢进门，像是怕踩脏了她家的地板。她在屋里一个劲的招唤她，进来啊，进来啊。他笑，咧一嘴的小白牙，腼腆得还是不敢进屋。父亲那时在客厅里看报纸，对这个不敢进屋的小客人，亦是连连招呼， “ 进来啊，进来，不用脱鞋。 ” 他听到父亲的宽许，飞也似的转身跑回家，她和父亲还没弄懂何故，他拿了一双拖鞋重新站在门口，这才像模像样的穿鞋站在她家的地板上。父亲看到此举，抿着嘴笑。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当着她的面会心去笑。她看到一道隔阂，一道深深的，在她与父亲之间隐埋已久的深河，早经存在，他们都知道，但是都不说。小男生的来到，直接在她与父亲之间划清了界线，永远的，不想逾越的对立。

以后这样的时光是常有的。他进父亲的书房，翻阅父亲的书籍。在父亲写作的时候亦能进去调皮捣蛋。父亲从来不责怪他。有一段时间她对他是嫉恨的。嫉恨她引领进屋的这个小男生，生横夺去父亲本应在她身上施加的爱。可是嫉恨很快会被她消融掉。也许她带他进屋之初，她就知道父亲会喜欢这个小男生。她在父亲身上得不到的希望可以借之于他的身体诏显出来。一如母亲在她身上施加的希望。虽说母亲从未说，但是感觉不会错。她是失败的，她早知道。

他总能看到她的秘密，即使她从未对他提过。但是他有那种本能，在父亲同他尽兴玩乐的时候，他总能于她沉默的眸子里看到她的心。他过来碰触她的手，秘密的，带着妥协的向她扮鬼脸，要逗她笑。她对他的扮弄向来是没有抗拒力的，在他面前，永远服软，永远唯命。

他说，他不喜欢他那个家，不喜欢极了。他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父亲。他真希望他父亲死。可是他没有那个能力。他说他要长大，长大了，他就可以反抗了。他父亲施之在他身上的将来也可以照搬还他父亲。他就是那样想的，就是那样恨的。过后他又说到她家，说到她的父亲。他说她是幸福的。年少还不知道 “ 幸福 ” 那个词，他是说 “ 你真好 ” 来表述相同的意思。他说他真希望是她父亲的孩子，是她的哥哥或是其它什么，都可以。她说， “ 你可以的 ” ，声音很细很小，在说完 “ 可以 ” 后，随之低了头，很低很低，心如撞鹿般乱跳。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那时候他们同年级不同班。每天放学的时候，他或者她就站在另一方教室后门的过道处，等着另一方下课。邻班的学生知道他们俩。在他们结伴回家，总有同学在背后指点，笑噱他们是一对儿了。二人对此并不避讳，虽说略带厌恶，但是心里是欢喜。二人的班主任曾找到二人谈话，意喻要注意影响，话没有挑明，但是意思是明确的。他或者她都默然否认，然而事后二人走得更近。他们不可能不相互靠近。

也许是休息日，他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大声的，不带任何顾虑的要她下楼。她推窗出去，看到九楼的楼底他挥动着双臂，手捂成喇叭状朝她傻笑。小小的一个人儿，四仰八叉的躲在社区的草地上晒太阳。她下楼，他扔掉衔在嘴里的青草，拉着她的手径直出社区，过马路，去到他们常去的江畔，折一枚草戒指送给她，说将来要娶她。他说得含糊其词。她还没梳理过来，他已撒脚跑人了。但是，意思是明确的。她拳握着草戒指，幸福袭上来，源源不断，一如奔腾的江水。

那是一枚草戒指就可以乐呵一上午或一整天的年纪。那天过后，那时那地涌现的快乐是持久的，是绵绵不断的，它直接接连过往与未来，在它们之间搭一条道，一条只充许幸福窄身而过的道。她或者他是这道中唯一的过客。她相信他一如他对她的相信，在那时那地，是唯一的，是旦古不变的。他们沉湎其中而又有自知知明。那样的年岁，那样青葱般的日子，是被岁月的车轮轰隆隆碾轧过后至死还希望再来一次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