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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人杨牧去世:弥留之际,夫人夏盈盈在耳边为他轻轻读了那首《云舟》
3月13日午后,在台北国泰医院,诗人杨牧走完自己80岁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他在东华大学多年的同事须文蔚告诉我,在诗人弥留之际,他的夫人夏盈盈在耳边为他轻轻读了那首《云舟》: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那边一径等候着的大天使的翅膀//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
那是一首杨牧写给早年朋友的悼亡诗,云的风帆,带走了生命,还有痛苦寂寞的诗篇,最终指向解脱的欣悦。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以他的诗作别诗人自己。
关于杨牧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来自花莲的年轻诗人
在台湾诗坛最为人所知的诗人中,郑愁予和余光中,以他们晓畅的抒情性,入选中学教材最多,流布广泛;洛夫和杨牧,则以语言试验的难度,在创作界与学术圈,享有更高的地位。须文蔚告诉我,他们这一辈诗人,在聊到当代诗人时,常常开玩笑讲“诗神杨牧”,因为觉得他难以超越。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这些诗人中,只有杨牧没有跨海漂泊的经历。杨牧本名王靖献,出生于1940年日据时期的花莲,一个台湾中部崇山峻岭中封闭的小城。这意味着,杨牧没有比他稍早出生的那代诗人的乡愁,如果说有,也是面向伟大的中国文学传统的根底。事实上,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现代诗潮流中,一代诗人都是在古典与西方、后土与西潮之间展开他们的写作,只是在杨牧的诗歌中,那种纠葛或许更少,更为纯粹。
太平洋的波浪,还有花莲周围的山岭,一个时代的苦闷,成为杨牧诗歌写作的起点。很难想象,一个还在花莲中学读书的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发表了大量诗作。杨牧在半自传性质的散文集《奇来前书》(奇莱山,正是花莲周围一座海拔3607米的险峰)中写道:“而其实我自己也写了很多诗了,恐怕不下两百首诗了,在十五岁和十八岁间,而且几乎全部发表过了:现代诗,野风,蓝星诗刊,今日新诗,海鸥诗刊,新新文艺,创世纪,海洋诗刊,文星杂志,文学杂志,笔汇。”
诗人杨牧
这些发表的作品,使他很快汇入台湾现代诗创作的大潮。杨牧回忆,蓝星诗社当时的扛鼎余光中,带他去见前辈覃子豪,与他一起讨论交流。而现代派的另外一翼:创世纪诗社的痖弦也早已通过文字与他订交。在2011年拍摄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中关于杨牧的篇章《朝向一首诗的完成》中,痖弦回忆:“那时候他已经有点名气了,当时的朋友谁写的最好就找谁,通过书信见面,完全通过诗来会友。我说,我最喜欢你两句诗:‘我从海上来,浪声满袖。’”
虽然与现代派两大诗歌团体交好,但杨牧似乎并不热衷于诗歌活动。在台湾较早研究杨牧诗歌,并以其为硕士论题的佛光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简文志发现,杨牧没有太多参与现代派的活动与经营,他自己也比较拒绝被归类。
那时的杨牧,更多是一个特立独行、沉浸在诗歌世界的少年。纪录片中,洪范书店负责人叶步荣回忆,在花莲中学读书时,有一次杨牧没来,写了一张请假条,事由是“苦闷”。苦闷促进了一颗高度敏感的诗歌之心,让他写下早期像《水之湄》一样富含浪漫诗风的代表作:“(寂寞里——)/凤尾草从我裤上长到肩头了/不为什么地掩住我/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戏剧独白体:以古典写现代
须文蔚回忆,他还在读中学时,就听过杨牧的一次演讲。那时杨牧还在美国教书,应邀回台湾讲学。演讲厅挤满了求知若渴的青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次演讲中,杨牧一直在讲中国文学以诗为传统,将这种抒情性的文学传统延续下来,是他最大的职志。听完演讲后,须文蔚跑去买了本《楚辞》来读。
1959年,杨牧进入位于台中的东海大学就读历史系,不久转读外文系。在东海大学的课堂上,他广泛阅读了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但为他日后的写作奠立更深影响的,还是当时在那里教书的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徐复观、牟宗三。
作为一名外文系学生,杨牧在课堂上,跟着中文系学生一起圈点王弼的《道德经注》,引起了徐复观的注意。后来他又拿着《诗经》向徐复观登门求教,徐告诉他:“所以读书不但大字要圈,小字也要点,把注疏看过才懂得。”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徐家门外明亮的阳光下,那几株桂花隐约的香气。而在牟宗三家中,杨牧听到存在主义哲学的介绍。
“我下决心读古书,其实就是执行那渺茫的对于普遍和无穷的追寻……在这之前,我曾经日夜思考并努力实验,为了想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机杼,更雍容,和谐,由内而外,一种音色,属于我的意象系统。”
很奇妙,在外文系就读的杨牧,和已从外文系毕业多年的余光中,在那时主张“横的移植”、将朦胧晦涩发挥到极致的现代诗潮中,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古典。用须文蔚的话说,“他们可以理解,现代诗的创作一定要有两个养分,因为现代诗是来自外文的自由体诗,需要大量西方诗的阅读;可构筑其质理的本身,一定要有传统的养分。”
在化用古典方面,须文蔚认为两人的不同在于,余光中在与现代派的晦涩诗风发生很大争执之后,转向浅白,而在《莲的联想》以后,他比较注重形式上的音乐性;杨牧对此有所抵触,他始终认为音乐性来自诗歌的内在节奏,他对古典的化用,也更多在精神内涵。
1964年,被爱荷华国际写作班主任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选中,杨牧赴美国就读爱荷华诗歌写作班。在那里,他与二十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一起辩论一首诗如何完成。杨牧很快表现出他的不同,为了研究阅读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古老史诗《贝奥武夫》,他选修了生涩的古英语。后来,在汉学家陈世襄的召唤下,他前往伯克利加州大学,并在那里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此后开始在马萨诸塞州大学助理教授、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等大学长达20多年的海外任教生涯。
陈世襄晚年有关“中国抒情传统”的理论,对杨牧影响巨大。“就像陈世襄所说,西洋文学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以绵密的叙事取胜;中国以律诗为代表的抒情传统,却用非常精简的文字、繁复的意象堆叠出我们的创作,不必多说,看到几个精彩的意象,我们就会理解诗歌背后的奥秘。杨牧特意在挑战陈世襄的理论,他想有没有可能,以中国抒情诗的语言,来扩大诗歌所能呈现的情感范畴,让历史中的人,透过历史说话。”须文蔚说。
杨牧找到的办法就是后来他称之为“戏剧独白体”的创作模式。几乎每过一个阶段,他都会回归这种写作方式,透过历史,写下现代生活的体验与发现。在一次诗歌活动中,他曾这样谈到:“我从十八九岁开始,就一直做一个题目,像‘郑玄寤梦’、‘林冲夜奔’、‘妙玉坐禅’,抓住一个人物,不管他从小说里来的,还是后汉书来的,我一直在做这个,做了差不多五十年了。”
这种戏剧独白带来的创作自由,就像布罗茨基所发现的那样,“自由,在与掌握了疏离的艺术”。杨牧声称“我读的西方文学,最比较佩服和倾倒的,都是跟自己的personality,跟自己的性格还有经历、认同,甚至他的国籍、性格是脱节的、离开的。这些东西构成我自己很坚定也许很偏颇地对文学的看法。”
比较有标志性的诗风转变,是1966年写作的《延陵季子挂剑》。杨牧改写了史书中有关信诺的美好章节“季札挂剑”,赋予季札全新的思考与形象。
“他假定季札挂剑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叫独白体?因为诗中有这样一个叙述者。这很有趣,虽然是一首长诗,但每个句子和段落之间并非西洋叙事诗的模式,他坚持在其中维持很高的抒情质地。”须文蔚说。
1972年,杨牧一改之前的笔名“叶珊”,自此一直使用“杨牧”发表作品。笔名改变的背后,正是诗风的变化。
走出了早期的浪漫抒情,他开始在历史中找到戏剧独白的独特表达方式。同时,在美国学运高涨的六十年代,他不可能不对诗歌的现实介入有所思考。这种日后对他影响深远的“柏克莱精神”,使他想以诗歌参与社会变革。于是就有了那首著名的《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是一首叙述色彩强烈,描述1980年代台湾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以及年轻人迷惘的厚重诗歌。阅读它的第一感觉,让我想到于坚的《0档案》。不过,就像诗人向阳所说,“相对其他比较强调写实主义,或者说强调社会批评的诗人的作品来说,杨牧在当中不是用愤怒的语言,通过比较柔细的语言,反而显现出对公理和正义的知识与理念上的探讨。”
侠义,特立独行的文学教育
在很多场合,杨牧声称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师,其次才是诗人。诚然,杨牧大半生的时间似乎都在高校校园度过。
1991年,杨牧回国参与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的创办。五年之后,他回到故乡花莲,创办东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在自己的家乡,东华大学给了他极大的空间,用以实施自己的文学教育理念。比较起来,诉诸《时光命题》等一些篇什中的情绪,使他在香港科技大学那段时间,看上去有些失落。
须文蔚正是在那时,放弃了在台北与传媒相关的职位,被杨牧罗致麾下。杨牧在东华大学进行了两大改革:第一,取消台湾所有中文系中有关训诂考据、义理哲学等小学的部分,办了一个纯粹文学的院系;第二,他在东华文学院成立了一个以创作为主的硕士班,学生可以小说、散文、诗集获得硕士学位。
这些在当时引起巨大争议的改革,在最初的观望中逐渐赢得认同。须文蔚回忆,小说家李永平那时生活困顿,租住在台北西门町一间房子,以翻译为生。杨牧在办创作班的时候,通过齐邦媛的介绍,找到了李永平,聘用他来东华任教。“这件事情改变了台湾文学界,李永平后来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马华文学作家。”
我没有见过杨牧,但镜头里的杨牧,给人一种儒雅、默然的感觉,与北岛有些相似。用须文蔚的话说,“你别看他平常很默默的,但是一个非常侠义的人。”早年他在编新潮文库的时候,特别编了对自己影响巨大的徐复观、陈世襄的文存。
2013.9.21,在纪弦追思会上,左起陈芳明,杨牧,刘正伟。(刘正伟供图)
闲暇时,须文蔚常与杨牧一起喝酒。一次酒后,杨牧说,其他大家都不了解,《诗经》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也是,要知道,杨牧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拿到的博士学位,论文正是以《诗经》为研究对象。沿着诗人提供的线索,须文蔚后来在重读他的作品时,才越来越发现他如何将古典熔铸在自己的血液里。“比如《蒹葭》,在他一生诗作中重复出现很多次,但他不会直接用蒹葭这两个字,而是《水之湄》、《芦苇地带》。那种近而远、冷而热,非常复杂的情感纠葛,杨牧都可以用《诗经》的传统,转化为自己的故事。”
简文志告诉我,很难以简单的风格来归纳杨牧,因为他一直在追求自觉的转变:“变不是容易的事,但不变就会死亡。”须文蔚有一次和诗歌研究者奚密聊天,他说杨牧晚期的诗,有了一些表现主义的意味,读者在阅读时,不必要太纠葛诗的含义,抓住那瞬间美的感触或真实的反思就够了。
这当然带来晦涩。但如果明白他的创作理念,一切似乎也不难寻迹。杨牧在谈及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一首诗《故事》时,便流露出那种纯诗的倾向:“其实故事就是过去的事情,我是把这两个字分开讲,不是我们现在讲的故事,story或者tale这样子。这个副题是用韵Philip Glass,Metomorphosis,所以这个诗,我想在形式上的我的企图,比在主题上的企图还要更清楚一点,我是想用文字来捕捉他们这些钢琴,或者小提琴或者别的音乐乐器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且我的确是觉得我们文字可以做得到。我是觉得我们可以在文字的安排与布置里面得到一些声音的效果,而我深深相信所谓抒情诗,音乐是第一的。”
2013年9月21日,诗人杨牧与《文讯》杂志主编封德屏,在纪弦追思会上。
诗歌之外,杨牧同样是散文大家。与余光中一样,杨牧的诗歌与散文某种程度上构成一种互文写作。理解他的写作,或许还得回到花莲。在半自传的散文集《奇来前书》与《奇来后书》中,我感到了与阅读钟鸣《旁观者》相仿的体验:前所未有稠密的文字,强烈的情感,读起来累,然而过瘾。“有一种说法,杨牧似乎把他一生最大的能量、最美的文字、最深的思考,都投注在他的《奇来前书》。这几年讨论这本书的学术论文非常多,几乎超越讨论他诗歌的数量了,这是蛮特别的一个现象。”须文蔚说。
杨牧走了,那些诗文留下的不断震荡扩散的涟漪,正像他在《花莲》那首诗中所写到的太平洋的波浪:“你必须和我一样广阔,体会更深”。
(感谢刘正伟先生对采访的帮助)
(向上滑动启阅)
杨牧诗歌代表作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给时间》
告诉我,甚么叫遗忘
甚么叫全然的遗忘——枯木铺着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烂在暗暗的阴影中
当两季的蕴涵和红艳
在一点挣脱的压力下
突然化为尘土
当花香埋入丛草,如星殒
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又如一个陌生者的脚步
穿过红漆的圆门,穿过细雨
在喷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虚无的雕像
它就是遗忘,在你我的
双眉间踩出深谷
如没有回音的山林
拥抱着一个原始的忧虑
告诉我,甚么叫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季札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芦苇地带》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
在离开城市不远的
芦苇地带,我站在风中
想象你正穿过人群—
竟感觉我十分喜欢
这种等待,然而我对自己说
这次风中的等待将是风中
最后的等待
我数着阳台里外的
盆景,揣测榕树的年代
看清晨的阳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台湾菊
那时你正在穿过人群
空气中拥挤着
发光的焦虑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见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壶
触及髹漆精致的彩凤双飞翼
和那寓言背后的温暖
满足于我这个年纪的安详
我发觉门铃的意像曾经
出现在浪漫时期,印在书上
已经考过的那一章
我翻阅最后那几页
维心的结构主义,怀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适合你,只知道我不能
强制你接受我主观的结论
决心让你表达你自己
决心让你表达你自己
选择你的判断,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断
你的选择,岁月
是河流,忽阴忽阳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闪烁的得失
甚至我必须
像你学习针黹
一边钩毛线一边说话
很好很闲适的神色
只是笑容流露出
些许不宁,有时
针头扎疼了缠着线团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样
强自镇静的,难免还是
难免分心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
我们假装快乐,传递着
微热的茶杯。我假装
不知道茶凉的时候
正是彩凤冷却的时候
假装那悲哀是未来的世界
不是现在此刻,虽然
日头越升越高,在离开
城市不远的芦苇地带
我们对彼此承诺着
不着边际的梦
在比较广大的快乐的
世界,在未来的
遥远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声中
听到你如何表达了你自己
我知道这不是最后的
等待,因为我爱你
《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
从外县市一小镇寄出,
署了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
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
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
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
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
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
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
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
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
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故事》
假如潮水不断以记忆的速度
我以同样的心,假如潮水曾经
曾经在我们分离的日与夜
将故事完完整整地讲过一遍了
回旋的曲律,缠绵的
论述,生死俯仰
一种迢迢赶赴的姿势
在持续转凉的海面上
如飞鸟飞越行船残留的痕迹
深入季节微弱的气息
假如潮水曾经
我以同样的心
《让风朗诵》
1
假如我能为你写一首
夏天的诗,当芦苇
剧烈地繁殖,阳光
飞满腰际,且向
两脚分立处
横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时候,假如我能
为你写一首秋天的诗
在小船上摆荡
浸湿十二个刻度
当悲哀蜷伏河床
如黄龙,任凭山洪急湍
从受伤的眼神中飞升
流溅,假如我能为你
写一首冬天的诗
好像终于也为冰雪
为缩小的湖做见证
见证有人午夜造访
惊醒一床草草的梦
把你带到远远的省份
给你一盏灯笼,要你
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
且不许你流泪
2
假如他们不许你
为春天举哀
不许编织
假如他们说
安静坐下
等候
一千年后
过了春天
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他们将把你
带回来,把你的
戒指拿走
衣裳拿走
把你的头发剪短
把你抛弃在我
忍耐的水之湄
你终于属于我
你终于属于我
我为你沐浴
给你一些葡萄酒
一些薄荷糖
一些新衣裳
你的头发还会
长好,恢复从前的
模样,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3
那时我便为你写一首
春天的诗,当一切都已经
重新开始——
那么年轻,害羞
在水中看见自己终于成熟的
影子,我要让你自由地流泪
设计新装,制作你初夜的蜡烛
那时你便让我写一首
春天的诗,写在胸口
心跳的节奏,血的韵律
乳的形象,痣的隐喻
我把你平放在温暖的湖面
让风朗诵
作者档案
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在特殊的日子里,让我们珍惜身边的日常,守护一切美好的人事。
个人微博:@永远的亚洲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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