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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讽刺艺术

写不完的《金瓶梅》。研究和普及《金瓶梅》，当从文本出发。文本是研究的起点，也是终点。《金瓶梅》是写实的。它既暴露了明代中后期一个时代的腐败，以及一切罪恶，但同时也写岀了人间的是非和人性的善良。

作者通过如实地摹写生活，表现了他的是非观。但他不会用苛责的语言去挖苦、指责谁，也不会站在对面去指斥、反对谁，而是通过人物的言谈、举止，或客观自然的描写，来表现作者的讽刺和揶揄之情。《金瓶梅》是一部讽刺意味深长的小说。台湾著名金学家魏子云先生指出：《金瓶梅》的主旨是讽喻，其原因是“《金瓶梅》中的人物，绝少好人，凡是好人都写不进《金瓶梅》的社会中去。” 是有一定道理的。下面约略列几种讽刺表现形态，加以说明。

一、白赉光之无光

这是说有人自吹自擂，起名与自己所处的地位、身份、处境，形成极大的反差，令人感到十分可笑，而自然寓含着讽刺意味。这集中表现在十兄弟的名字上，均含有褒贬之意。

如对西门庆热结的十兄弟，吴月娘就讽刺他们都是些帮嫖贴食、不守本份的人。（崇祯本第一回）十兄弟首位就是应伯爵，表字光侯。张竹坡批本曰：“光侯，所谓抹嘴者也。”一个抺嘴帮闲的白吃者，竟然也要称爵称侯，不是一个绝大的讽刺吗？应二又号“南坡”，谐音“南泼”，系南墙泄便之意。故张竹坡批曰：“伯爵号自此方出。夫白嚼入肚，非南坡不能消此，故写作一笑。”揶揄之情显见。伯爵与西门庆形影不离，且吃之穿之用之，但他对西门庆却坑蒙拐骗，毫无良心可言。如第三十一回，替吴典恩向西门庆借一百两上任钱，他竟然说：“哄了一日是两晌”，意谓骗一日是一日，简直就是个骗子了。张批曰：“伯爵之恶，甚于吴典恩。”当是确论。又如十兄弟之一的白赉光，表字光汤，也就是穷到贴食喝汤而已，他却忽悠自己，当有人说他的名字、表字不好听时，却大言不惭地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是当时取名的时节，原是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诗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伐纣）“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诸侯皆曰：‘纣王伐矣。’”裴骃集解：“马融曰：‘鱼者，介鳞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这就是说殷之兵象，都将归顺周武王。白赉光以白鱼自况，跃入王舟，心甘情愿做一个奉迎攀附之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这段描写，崇祯本评语说：“手法处独，以此段瀠洄，便觉须眉生动。”把一个恬不知耻、自我感觉良好的无赖清客，刻画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这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吗？

二、吃相的学问

用诙谐、形象、夸张的笔触，韵文的形式，写出清客们的低俗、下贱的吃相，同时进行了嘲笑和讽刺。

如第十二回，妓女李桂姐讲了一个老虎吃人的故事，揭露清客的本质。说有一个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一个个都路上吃了。待老虎回来时，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往哪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每只自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人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金圈，称了称，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就是这样的一桌杂凑的酒饭，寒酸至极，吃的更不成样子。描写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常时节等人在丽春院宴请西门庆时的吃相时颇具有滑稽感：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浪藉，啖顷刻，箸子纵横。杯盘浪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馐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这可谓是一篇典型的讽刺食客的文字。在此处讽刺这伙帮嫖之徒，增加了滑稽效果和幽默感，再合适也没有了。

三、两个故事之寓意：借人物间的相互戏谑，进行嘲笑和讽刺

如第十二回，十兄弟之一的谢希大，在丽春院企图挖苦妓家只知一味赚钱，就当众讲了一个泥水匠的故事。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酒饭，还称了一钱银子，他悄悄去把阴沟内砖头拿出，水顿时流尽。最后点题说：“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流者，留宿也。这里借流与留的同音来讽刺老鸨娘，讽刺妓院势利。跟着妓女李桂姐也讲了一个老虎吃客人的故事，来讽刺应伯爵、谢希大之流，“不晓得请人，只会白爵人。”小说通过人物间的相互戏谑，借此嘲笑了这两种人。妓女李桂姐与清客应伯爵帮嫖之间，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这类嚼舌、耍贫嘴的舌战，其中就充满讽刺意味。

第十三回，当西门庆说他劝花子虚休在院中过夜，早早来家，故其妻“买了此礼来谢我”时，吴月娘嘲笑说：“你自顾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说他们是一路货色，讽刺意味十足。

妓院和嫖客是利益关系，妓院要赚嫖客的钱，嫖客想白嫖不花钱或少花钱，这两类人物之间的戏谑之词，都是作者施展的讽刺对象。

又如第三十回，来保和吴典恩进京送生辰礼物，蔡京看了寿礼揭贴和礼品，甚是满意，就在朝廷钦赐的空名告身札付上，当时就给西门庆安了个“理刑副千户”之职。在此场，作者用了两句韵语说：“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来讽刺权钱交易，官场贪腐，钱能通神的社会现实。可见，作者的态度并非是纯客观的。

四、贫妻之哭与笑：对钱与情矛盾冲突的讽喻

第五十六回，“西门庆周济常时节”写了常二家的故事。西门庆十兄弟之一的常时节，俗称常二，一生窝囊，只能跟着应伯爵转。因为贫穷，又不肯劳动，夫妻不睦，家庭失和。他托应伯爵求情西门庆，周济一些银两，及得西门庆施舍的十二两银子时，颇感精神立壮。作者讥讽金钱大于感情的现实表现，通过书中描述可以见证：

常时节作谢起身，袖者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得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得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子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吊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吊下泪来。两人都闭着口，又没人劝解，闷闷的坐着。

常二家因生活窘迫，夫妻俩因此而埋怨吵架。当得到西门庆施舍的十二两银子时，崇祯本评语中也动情地写到：“止此一物，其为得也，妇人怨骂之而哑口不能对；其既得也，则冷讥热讪，使之陪笑；陪笑不已，使之下泪。写贫家一种有柴米而无夫妻恩爱情景，真令人欲哭。转念方想到情意，更可悲。”男不能耕，女不能织，施舍的东西只能暂时有效，清客之本质，令其不能根本改变现状。

作者对丈夫以金钱骄情，妻子以钱矫情，都进行了讽喻。感情在这对夫妻之间，没有任何的价值，而金钱决定一切。客观逼真地描写亦包含了对丈夫和妻子的批评。

五、踏雪与砸院：通过言与行的对照，产生讽刺效果

第二十回，清客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等人，拉着西门庆，趁着大雪天去逛丽春院嫖妓。应伯爵对西门庆说：“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也不收我毎，知你许久不曾在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天气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把嫖娼说成踏雪寻梅，这本身就是讽刺。进院后，妓家诓骗说桂姐出门不在，于是，几正饮酒在热闹处，不妨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跟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西门庆见状，顿时恼羞成怒：

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琐在房门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諕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就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且说老虔婆儿见西门庆打的不相模样，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说了几句闲话。西门庆心中越怒起来，指着骂道，有《满庭芳》为证：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勾，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衠一片假心肠！”

虔婆亦答道：“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共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虔婆这段话倒是摆正了嫖客和妓家的关系。而西门庆的野蛮行径，与“踏雪寻梅”的意境形成的反差，怎不令人作呕呢！正如作者讽刺的那样：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女不织兮男不耕，全凭卖俏做营生。任君斗量并车载，难满虔婆无底坑。

六、做官与书房：通过内外对照进行讽刺

西门庆，一个屠夫流氓式的暴发户，通过走后门、攀权贵、行贿赂，当上了千户副提刑后，为了装点门面，就专门开辟了宽敞的书房。通过清客应伯爵的眼中，就可以看到书房的内外：前后帘栊掩映，四面华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书房里，不但书房内笔砚琴棋书画齐全，而“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垴漆减金订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着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笼’，而内书房地平上安方放着一张大理石黑漆凉床，挂着青纱帐幔，西边彩色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帐簿。”第一本“上面写着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处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内相。都是金段尺头猪酒金饼鲥鱼鲜鲊，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第三十四回）从外表来看，如此幽静、文雅的书房，对认不得几个字的西门庆来说，不是用来读书的，这书房却别有用途。在“彩漆描金”的书厨内，送的却是“送礼的书帕、尺头……”，书箧内装的全是与达官贵人攀附往来的书柬拜帖、礼物的帐簿，从蔡老爷到周守备，并刘、薛二内相，都建立了专门的“挡案”，就藏在这书房里，书房不是用来读书的，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吗？再联系秋菊曾从书箧来往书柬拜帖内，翻出一只用纸包裹着的大红绣花睡鞋，这书房又是西门庆苟且猥亵妇女、书童的“宝地”，讽刺又自在其中了。

七、吴典恩之寡恩：在前后不同的情境中，凸显同一人物前后矛盾的举止，来讽刺和臧否人物

吴典恩就是作者采用这种笔法进行讽刺的人物之一。吴典恩是西门庆十兄弟之一，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第一回）他当初投靠西门庆，曾与来保押送生辰担进京。当他跪在蔡京面前时，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说。他因冒充西门庆舅子，骗到一个驿丞之职。回来后又跪托应伯爵向西门庆借了一百两银子应酬，才走马上任。就是这样一个贪婪势利小人，在西门庆死后，平安儿偷了解当库的头面去宿娼，被吴典恩拿住时，他却教唆平安儿诬陷吴月娘与玳安有奸，罗织罪名让月娘出官。书中对其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丑恶的嘴脸，做了辛辣地揭露和嘲讽，作者的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又如淫荡成性的春梅，也曾在李铭面前大喊：“调戏良家女子！”（第二十二回）；西门庆在月娘面前批评王三官放着官儿不做，家中丢着花枝般的媳妇去嫖娼，当场被月娘奚落一番（第六十九回），都是绝妙的讽刺之笔。

八、清官与皇上：用先扬后抑的手法，前后对比，加以揶揄和讽刺

在第十回先写到了清官陈文昭。陈文昭是东平府府尹，是个“父老赞歌喧市井”的清官，“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清天。”（第十回，下同）颂扬至极。武松打死李外传一案，由于清河县知县“任情买法”，没得到公平审理，所以到了东平府，人们自然就对陈文昭抱着极大的期望，希望能给武松一个公平的对待，能使冤案得到昭雪。武松一案的关键是西门庆、潘金莲谋杀武大，故武松寻找西门庆报仇，而误伤李外传。当陈文昭痛责清河县司吏钱劳二十大板，又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潘金莲到案时，令人震动，颇感平反武松冤案有望。

然而，当蔡太师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书贴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要他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陞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于是，事情有了大反转，陈文昭“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了事，再也不提重新审理此案了。武松的冤情照样无处申述，冤案仍然无人审理。可见，清官亦讲人情，亦讲关系，清官不清也。

在第七十一回写到了皇帝。书中先写“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把历史上杰出天子的美誉，都加在了他的身上，从外形长相表明他似乎是一个圣明之主，但接着就批评他说：“朝欢暮乐，依稀是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彷佛如金陵李后主。”从“尧眉舜目”“禹背汤肩”，忽接到孟商王、李后主这些亡国之君，一正一反，极具讽刺意味。崇祯本评语说：“称尧眉舜目，忽接到孟商王、李后主，又似赞，又似贬，可见败亡之主，何尝不具圣人之姿？即将《孟子》所谓‘尧舜与人同’之意。”用《孟子》之言，说明皇上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皇上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品德，普通人的过错，他也不能幸免，讽刺意味极为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