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领主》领主速成班:冒险、竞技与远征 内城三大玩法详解,
我最爱的男人,却要亲自下令处死我至亲的家人(完)
01
十二月的长安比想象中冷,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冷得发疼。我穿着厚厚的大氅尚且感到不适,真不知这些大冷天围在刑场边看热闹的百姓有什么样的毅力。
阿乔小跑到我身边,把一个暖炉塞进我手里捂着,又替我理了理大氅,竖起领子护住脸。我低声道了谢,继续目不转睛盯着行刑台。
这是今冬最后一场处斩了。
被押着跪在那上面的,是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坐在高台上监斩的,是我的前未婚夫,林殷琰。
奇妙而可笑的组合,我最爱的男人,却要亲自下令处死我至亲的家人。
我从前熟悉的侍女、侍卫之流的下人,以及一些牵扯进此次谋反的淮阳官员,已经在此前陆续被斩首,无头尸身连席子都没裹就丢上了城外乱葬岗。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也不会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待遇。
我空茫的目光从低着头的亲人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殷琰身上,他若有所觉,停下了和下属的谈话,转头看向了我。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浮起担忧,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回府,别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我想看亲人最后一面,哪怕他们因为怕见我流泪而一眼都不看我。
我在林殷琰如有温度的目光下痛苦地皱起眉。他侧头对着下属说了句什么,片刻后,那人从边上绕了过来,在我近前行了礼说:「御史请王主回府休息,王主大病未愈,不好受凉。」
我低低一笑,哑声道:「他知道我为什么病吗?我这病药石难医,受不受凉的又有什么区别。你去回话,就说若御史愿取消这场处刑,我便听他一回。」
那人带着纠结的神色回到了林殷琰身边,林殷琰听完他的回话后,眉头拢起,像是看着我叹了口气,我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是在说「胡闹」。我冷笑,回了他一句「我恨你」。
他的目光几乎顷刻闪了一下,嘴唇颤抖似的动了动,最终避开了我的眼神。
时辰已经到了。林殷琰对着下属点了点头,那人便喊了声 :「行刑!」
而林殷琰再也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冷静地看着我亲人身首分离。
血液喷溅,惊声四起。
我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努力压住眼眶里的热意,可嘴边还是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阿乔在我身边担忧地叫了一声「王主」,我睁开眼,便看到不慎从刽子手手中掉下来的我阿母的脑袋滚到刑场边上,立时惊惶地后退了两步。
——她是闭着眼的。
阿母,为什么你不再看看阿宁呢?阿宁不会哭的啊,阿宁不想让你们担心的。
我魔怔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阿母,直到她被人随意地拾起,而阿乔在我身后小声叫了一句:「御史。」
不知何时身后那群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而林殷琰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浑身被大氅裹得臃肿仍觉寒意渗骨,而他只穿棉袍却神色从容,行走间仍如清风明月。
他走到我面前对着阿乔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怎么把你家主子带出来了?陛下不是说过叫王主在府里安心养病吗?」
我皱起了眉。
阿乔是皇帝怜悯我孤弱特意指派来服侍我起居的侍女,这不是个好差事,我初到长安时更是脾气阴晴不定,可她一直诚惶诚恐,伺候得很周到。我心知她是皇帝的眼线,却没生出多少抵触,因她与我已死的那名也叫阿乔的侍女极像。此时听林殷琰这么斥责她,又情知他是借着训阿乔责怪我,便有些怒意。
阿乔紧张地回答:「秉御史,奴劝过王主......」
我打断她的话,冷冷说:「是我自己要来,御史若对我不满直说就好,不必寻她的不是。」
林殷琰顿了顿,神情温和下来:「我只是担心你。你看你脸色这样差,还要强撑着来这种不干净的地方——」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猛地被他指尖的温热烫了一下,仓惶后退一步,低声说:「御史自重。我有自知之明,无需御史操心,若御史如事,我就先走了。」
林殷琰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目光暗了下去,却没回我,而是对阿乔吩咐:「带你家主子回府歇息,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时你再说你劝不住王主,仔细你的皮肉。」
阿乔颤抖着应:「喏。」
「说了不怪她——阿乔,让车夫把马车拉过来,我们回府。」
我听着阿乔逐渐走远去了马车那边,才轻声对林殷琰说:「御史何必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呢,左右婚约已毁,你不必再违心地对我好。」
林殷琰靠近我一步,捧起我的手,目光灼灼:「阿宁,我说过那次是我情绪失控,婚约不曾毁,我已让人重制了一份婚书。是我害你至此,我会补偿你,也会履行对淮阳王的承诺,照顾你余生。」
那双潋滟桃花眼里盛满了我熟悉的情意,浓烈而真实,恍如曾经他每次从九江郡特意去淮阳看我时那样缱绻的爱恋。
过去,我是真的相信,他会给我余生安稳幸福的。
我把手抽了回来,缩回大氅里,同时用力咬了下舌尖,在身心同步的痛楚中开了口:「那纸婚书,你撕的,我烧的。淮阳军溃败后,你亲口同我说要恩断义绝,说你从前只是与我逢场作戏。如今摆出这样一副深情面孔,是要恶心我吗?」
林殷琰闻言眼睫颤了颤,神情复杂起来,半晌才说:「我同你道过歉,我说我不该说那些话,也不该撕毁婚书。是我一时冲动,也是我自欺欺人,以为我对你所有的动情都是假装,其实早在及笄礼上,我就对你——」
我受不了地再退一步,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林殷琰。」
他住了口,静静地看我。我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我脸上蜿蜒流下的泪水,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我说:「放过我吧,求求你了。你如果真的对我有情,为什么会亲自率军围剿淮阳军,为什么会把我押上战场威胁阿翁阿兄,为什么会亲自下令处死他们——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权,我从来可有可无啊。」
脚步声和车轮声渐近,是阿乔带着马车来了。我头也不抬地把暖炉塞回给她,飞快抬手擦了擦眼泪,才抬起头,转身就要走。
他在我身后叫我:「阿宁,我再怎么追名逐利,你也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头晕眩片刻,听到阿乔轻轻惊呼一声扶住了我。
其实我身子的确差得很,从淮阳北上长安这一路吃够了苦头,到长安后又因为水土不服、风寒入体和情绪过激,一度病得起不来床。
可那时候,林殷琰也没有来看过我,我只是听说他受封御史大夫,领御史台监察百官,又加封镇国大将军,是本朝第一个年纪轻轻而身兼文武重职的官员。他是门庭若市,大出风头,而我是被特赦的叛臣之后,怎么看也不该有牵扯,同我保持距离是对的。
今日他却这样反常,实在叫我看不懂他了。
……而且,今日是自淮阳事变后,他第一次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叫我「阿宁」,还这样剖白自己的心意。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不牢御史挂心。陛下既赐我淮景封号,我就还是王主,日后御史还是叫我王主的好。御史前途无量,淮景不敢挡御史的道,爱不爱的,不必谈了。」
林殷琰叹了口气:「阿宁,你不用同我这样生分。我说了,我们之间仍有婚约的。」
我笑了笑:「昔日主婚的人都死了,这婚约还有没有用还两说呢。况且我听闻陛下有意将康阳公主许配给御史,淮景是不敢同公主争辉的——御史留步,不必再送。」
我上了马车,不再同他纠缠。因为我悲哀地发现,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对他怀有留念,他反复提起婚约仍然作数,让我枯井一样的心泛起了一点点涟漪。我怎么会这样不堪,这样可笑呢?
我在马车上发了会儿呆,直到阿乔提醒我地方到了,我才恍然惊醒,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这里不是皇帝赐给我的王主府,而是靠近城门的外城区,住的多是商贾货郎,比规划整齐的内城要混乱一些,也更好藏人。
我今日就是来寻人的。借着今日处斩阿翁他们的机会,我才找到理由出了门,否则我要找的人恐怕得在这里等到开春天气回暖、我身子好起来,才能不被皇帝用养病的借口把我困在府里。
我把阿乔留在这里,说想自己走走,便在这片街区里穿行起来,最后停在一扇发了黑的、布满划痕的木门前,从腰间摸出一片刻有复杂纹路的黄铜,推开了门。
那是一个多月前,我在九江郡的地牢里最后一次和亲人见面时阿翁给我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淮阳还有一支潜藏在暗处的影卫。
我问阿翁为何不让影卫带着他们逃走,阿翁说:「九江郡外镇守着十万大军,区区影卫怎么能让我们全身而退。况且影卫不能现世,否则林殷琰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我哭着说:「可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本就是我害你们落到这步田地的,阿翁,让我和你们一起死吧,我不怕死的。」
阿母劝我:「是你阿翁自己看不清形势,我和李相都劝过他,他执意不听,才走到这一步,与你无关,阿宁,不要给自己揽责。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安心闭眼,所以你要答应阿母好好活着,我相信林郡守会照顾好你的,」
我咬牙切齿:「林殷琰......我要杀了他......我要为你们报仇!」
阿兄猛拽了一下我的手,厉声说:「温巺宁!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个王主的样子!报仇?是长安朝廷围剿了我们淮阳叛军,你报仇是要刺杀皇帝,还是要刺杀丞相?林殷琰只是他们的一步棋,你杀了他除了送死还有什么用?你死了,我们拼了命让你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可他背叛了你们!」
「我也恨不得杀了他,只要有机会。」阿兄一字一顿地说,「可既然我做不了,我就不允许你做——你给我干干净净地活着,知道吗?这些东西不该你来背负,阿宁,只要你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们就安心了。」
如果不是他们一次又一次说要我活下去,我怎么会接受所谓「淮景王主」称号,苟活到现在呢。皇帝说是恢复我往日身份,可「淮景」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也不是,只是为了好听起的一个名罢了。
昔日淮阳国已经被长安朝廷一分为二成了淮西郡和淮南郡,国不复国,家不复家,没有封地和食邑,我这个王主只是长安城的一个笑柄而已。
我闭了闭眼,把涌上心头的脆弱压下去,对跪在面前的影卫吩咐道:「王主府的长史会去牙行买人,你们到时见机行事。」
「另外,今晚去城外乱葬岗把淮阳所有人的尸首都找出来,寻个向南的地方入土为安。」
「——不用立碑。」
02
回王主府后我才歇下没多久,阿乔就面带焦急地进房告诉我皇后召我进宫。
我恹恹地换好衣服,在心里思索着皇后召我的缘由和应对的方式,才走到府门口,就听阿乔提醒:「御史来了。」
我抬头,果然看到林殷琰撑着伞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脚边已经堆上四五个大箱子。刚见过不久,他又来做甚?
……莫非是听说皇后召见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林殷琰拾阶而上,行如清风松竹,恍惚仍是初见时的潇潇君子骨。
我和林殷琰是在两年前、我十五岁的及笄礼上见的面。彼时他是初赴九江上任的郡守,才二十出头就被派去九江这样的上郡,阿兄告诉我那是皇帝刻意磨练他,准备让他在地方上待几年就召回去做丞相的。
他前途亨通,自然无需对阿翁巴结谄媚,在宴会上显得不卑不亢进退有礼。淮阳除了我阿兄,少有像林殷琰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我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不妨与他撞上了眼。他似乎一眼窥破我的好奇,并不介意我不大礼貌的打量,反而对我温润一笑,桃花眼上挑,漾起的眼波让我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阿兄叫我别总看他,我嘴硬地说:「只是这里太无趣,我随便看看罢了。」
于是阿兄便拉着我溜出了大殿,带我去王宫花园的湖边钓鱼,说给我做鱼鲙。
阿兄片鱼的手艺是很好的,偶尔他会背着阿翁偷偷给我和阿母做鱼鲙吃,我们都替他瞒着。毕竟他是藩国太子,这种低贱的手艺让阿翁知道肯定要生气的。然而鱼将将上钩,身后就传来说话声,鱼立刻被惊跑了。
我到嘴的鱼平白没了,恼怒转身,却和林殷琰对上了眼,要出口的训斥卡在了喉间,只蹦出来几个字:「郡守来花园里作甚?」
因为太紧张,语气僵硬得好像在骂人,说出口便有点懊丧。
林殷琰何其聪慧,目光落到我和阿兄脚边的渔具,明白我们在钓鱼,立刻上前诚恳道歉,他身边的内侍也诚惶诚恐地同我告罪。
阿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上前半步同林殷琰客套了几句。我整理好心情,插话邀请他去湖心亭上小坐共酌。
林殷琰闻言微微笑起来,眼里漾开一池温柔春水:「林某却之不恭。」
我们三人从淮阳的风土人情谈到长安的坊间传闻,我几度被他的风趣逗笑,把没吃成的鱼鲙忘到了脑后,对他好感陡升。后来阿翁派人来叫阿兄,林殷琰便也跟着起身。我没打算一起走,阿兄走前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
我羞恼地捶了他一下,阿兄笑着捏捏我的脸和林殷琰走了,留我兀自发呆。
及笄礼后,阿翁留林殷琰在淮阳小住了一段时间,我便拉着阿兄一起邀请他去王都各处赏玩。后来他送我一个亲手刻的木雕,刻的是我在湖心亭里眉目飞扬谈笑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也对我有意。
阿兄默许了我和他的交往,阿翁和阿母也没有过多阻拦。因此,林殷琰回九江郡时,我便同他书信往来,而他每隔一两月就会来一趟淮阳陪我。正是在那些信件中,无知无畏的我透露出去许多淮阳国内的政局波动,也正是因为我和林殷琰的感情,才让阿兄和阿翁轻信了他,导致最后淮阳举兵时被压着打。
归根结底,我是淮阳的罪人,而他是造就这一切最大的推手。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坦然地对我说他要补偿我、照顾我呢?他怎么补偿得起,我又怎么生受得起?
「王主,您还好吗?」
阿乔的叫声让我从回忆中陡然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门口看着林殷琰发起了呆,不由得咬了咬舌尖,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林殷琰走近后直接道:「皇后召你进宫?」
我淡淡说:「御史消息很灵通啊。」
林殷琰皱眉打量了一会儿我的脸色,说:「你今日这番折腾太耗心神了,仔细晚间又要烧起来——方才你没有直接回府,是去哪里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平静道:「心情不佳,随便走走。」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罢了,你去哪里都好,只是你身子这样弱,又没带着人在身边,出了事怎么办?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我扯扯嘴角:「御史管的倒宽,淮景受教了。」
林殷琰叹了口气:「阿宁,我是担心你。皇后召你进宫,许是为今日你去刑场之事,时节敏感,她若为难你,你忍着些,莫同她置气。」
我心想,可不是为了我去刑场的事么,我不仅罔顾皇帝吩咐出了王主府,还在外城区神秘失踪了一刻钟,没带贴身侍女阿乔,怎么看怎么可疑。我若是皇帝,八成怀疑我是包藏祸心,意图勾结什么人和我父兄一样颠覆皇权。
但这倒是其次,毕竟我只是一介孤女,勾结谁都成不了大事,更重要的应当是林殷琰和我的那一番拉扯让皇后知道了。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婚约并非空穴来风,皇后必然对我有所不满。
不知林殷琰知不知道皇后召我的真实目的,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我王主府给皇后递刀,不知道的话又为什么要在不欢而散之后再次上门?
我默了半晌,轻飘飘说:「若御史不来,皇后或许不会为难我。不过就算皇后有意为难,我又有什么置气的资本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林殷琰加重语气说:「你有我,阿宁。今日我来,是要给你送东西,也是想让皇后知道我的态度,让她不要为难你。」
「有你?」我轻轻一笑,「你算我的什么?我凭什么受你的好?我落到这步境地,不是你一手造就吗?」
林殷琰拧了拧眉:「我们不能把那些事翻篇重新开始么?你非要反复提,有什么意思?」
我被他这话弄得十分好笑,心底同时翻起悲凉,我说:「翻篇?感情和人命在你眼里这样一文不值吗?林殷琰,不是我要反复提,是你反复无常,你需要我时对我呵护备至,不需要我时对我冷漠无情,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王主啊——你看我现在还有王主的样子吗?」
林殷琰顿了顿,软下声音说:「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说这样的话。阿宁,我会娶你,一辈子对你好,你信我。无论皇后说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话,你都记着我心里只有你。」
我垂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把手搭在了阿乔手臂上。她会意,轻声提醒:「王主,该走了,让皇后等久了不好。」
我便恹恹道:「我要进宫了,御史自便。」
然后我就直接走了,当真没再管他。
见到皇后时,她身旁还有一位贵气逼人的女子,我猜出这是宠冠后宫的沈夫人,她们下首坐着的娇俏少女应当就是皇后所出的康阳公主了。
皇后抬手叫我过去:「这就是淮景吧?来,走上前,让孤看看。」
我依言走上前,皇后拉过我的手,和蔼道:「可怜见的,这么小就成了孤儿。」
我温顺道:「有陛下和殿下垂爱,淮景知足了。」
皇后一见面就给了一把软刀子,倒是在我意料之中。我看了眼康阳公主,她今年刚刚及笄,按理是不急着安排婚嫁事宜的,皇后这么着急,甚至都不在意这种风声对公主声誉的影响,那就只能是因为康阳自己想嫁了。
看来林殷琰去淮阳之前,还撩拨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公主啊……不过,谁说当初的我不是不知世事呢。
我还在思量,就听沈夫人温声开口:「可怜这孩子生着病也要见父母最后一面,是个有孝心的。瞧这小脸白的,本该好好休息才是。」
话里隐有指责皇后此时叫我进宫的意思。
这是皇后和沈夫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斗争,我只作没察觉出那刀光剑影,温顺地应道:「谢夫人关心。」
托前淮阳丞相李瑾年的福,我得以大概了解如今长安的局势,知道储位之争的两位中心人物二皇子和三皇子势力如何。
二皇子自是中宫正统,皇帝也隐隐透露出立嫡立长的意思,但三皇子子凭母贵,皇帝因沈夫人对他爱屋及乌,又把沈夫人所出的长女平渚公主下嫁给手握三万重兵的平渚侯。如今康阳要被许配给凭军功加官进爵的林殷琰,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必将更加激烈了。
而我和林殷琰的纠缠,无疑让自己一脚跨进了夺嫡旋涡中心,又或者说,我是被是林殷琰生拉硬拽进来的。
皇后没有同沈夫人打机锋的意思,而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初来乍到,又遭逢大变,劳形苦心,回去后是该好好休养。等开了春,身子好些了,康阳会带你去各处走动走动的。」
我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皇后这话似乎不只是敲打我不要四处乱跑,还意有所指,难道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婚约开春就能正式定下了?
倒也是好事,省得林殷琰成日纠缠我。
我低眉顺眼道:「谢殿下关怀。」
沈夫人又说了一句:「平渚过几日要回长安,她一向喜欢同人结交,到时你若身子好些,倒可以去她府上坐坐,免得无趣。」
我察觉到皇后脸上随着沈夫人的话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神色,却不怎么有所谓,左右我一个孤女,仰仗皇恩苟延残喘,站队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坦然面对所有人。于是安静片刻之后,我微微笑起来说:「淮景不敢高攀公主,但若公主愿意,淮景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康阳公主主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脆生生开了口:「我也对南方的事很有兴趣,听闻淮西郡物产丰饶,颇多长安没有的风俗,你若得闲,也进宫来给我讲讲吧!」
语气里是高高在上的轻视,就像随口吩咐一位下人那样漫不经心。我垂眸,轻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理智,才开口说:「但凭公主吩咐。」
皇后却突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康阳公主的手,用故作斥责的语气说:「康阳莫胡闹,淮景身子还差着,怎好叫她这么折腾。你若想听故事,待开了春淮景身子好了,再请她进宫陪你。你阿翁挂心着淮景的身子,早早吩咐过要郎中仔细伺候呢。」
这意思是不想让我离开王主府,看来我在外城区神秘消失一刻钟的消息还是让皇帝心生不满了,皇后这是代替皇帝警告我不要折腾幺蛾子呢,顺便提醒我和林殷琰保持距离、不要碰面,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下主动提出让我去见平渚公主的沈夫人。
一箭三雕,不愧是在沈夫人这样的压制下依然稳坐后位数十年的女人。
没等我回答,沈夫人便说:「养病也不好总闷着,天气好时,还是要走动走动的,否则闷也得闷坏了。」
等这场令人疲惫的传召结束,我才后知后觉琢磨出沈夫人对我的维护和示好之意,不由得十分不解,我一个落魄王主,有什么值得示好的吗?
03
想不通这事我就不想了,搁置一边,忙着安排成功进府的影卫。十八个影卫我留了八个在我的主院里随身护卫,另外十个无声无息被安在了其他不起眼的位置,既不会让皇帝警惕我有了一股暗中势力,也能让我对王主府和长安城内的人事了解更多。
也是因为有了他们,我才知道,自那日处斩过后林殷琰开始频繁出入我王主府,长安城内随之而起的风言风语难听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我知道八成是有皇后和康阳公主的手笔在内,但头一次知道时,还是气得砸了一只御赐的瓷杯。
我问:「这几次林殷琰上门是谁放进来的?为什么每次他进来了我才知道?」
阿乔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而站在一边汇报此事的影卫没有任何顾虑,直接说:「是长史。」
我眯了眯眼:「长史?……他是陛下送来的吧?」
阿乔这次点了头,我看了她一眼,若有所觉:「阿乔,昨日陛下是不是召你进宫了?」
阿乔闻言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笑了笑说:「无妨,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这就够了。」
我不希望我身边这么近的人总是在我和皇帝中间摇摆,所以要努力把她争取过来,彻底成为我的人。至于长史……罢了,就算他真是林殷琰安的钉子,明面上也是皇帝安排来的,我不好动他。
正说着,长史就把林殷琰领进来了。
我冷冷地睨他一眼,没理会,对林殷琰说:「御史又来了,我这小小王主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林殷琰抬了抬手上拎着的食盒:「我让厨下熬了燕窝汤,还热着的。」
我垂眸不去看他:「御史似乎总以为王主府的厨子是死的,倒是奇怪。」
林殷琰柔声说:「我只是想关心你。」
我冷笑一声:「关心我,所以任由别人说淮景王主不知廉耻,勾引未来驸马?你的关心倒是自私的很,御史是想感动我,还是想感动自己啊?」
林殷琰走近两步,把食盒搁到桌上,从里面捧出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汤,是奶白色的,瞧着好看得很,的确比我的厨子做出来的要好,想来是御赐给我的补品并非什么好货。
他一边用勺子轻轻拨动那碗燕窝,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流言会难听到这个程度。但是阿宁,你知道这是皇后的手笔,她只是想逼我娶了康阳公主而已。我同陛下说过我们之间的婚约,陛下说愿意代替淮阳王为你主婚,自然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皇后手段实在是不太高明,陛下总会敲打她的,你无需担心。」
我淡淡道:「康阳是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名誉何其重要,还关系着皇家的颜面。如果陛下无意为你们指婚,就不会任由那些传言在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你要骗我,也不用编出这样拙劣的借口。」
林殷琰顿了顿,把那盅燕窝汤推到我面前说:「先喝了吧——我没有骗你,陛下亲口许诺,开春便会为你我赐婚。」
我冷眼看着那晚燕窝,并不伸手去碰:「你的意思是康阳公主上赶着嫁你?御史好大的架子啊,就是不知道皇后若是为此不满,是要找你的麻烦,还是找我的麻烦了。」
林殷琰说:「皇后和康阳公主那里,我会去解释清楚。」
我反问:「如果皇后不退让呢?如果皇帝也反悔让你娶康阳公主呢?」
林殷琰沉默了片刻,敲了敲那只瓷盅:「快凉了,喝了吧。」
我从他的沉默中品出了他的答复,一时间满心「果然如此」的失望。也是,他都能在需要的时候把我绑上沙场,那么在不能拒绝的情况下另娶他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更何况,我也并不愿意真的嫁给他。我和他之间的重重矛盾,现在已经是这样剑拔弩张的程度,如果同处一个屋檐下,恐怕再无宁静之日。但我还想安安稳稳地多活几年,为了阿翁他们,也为了淮阳无数战死沙场无法收尸的儿郎。
只有我活着,才意味着淮阳国没有彻底被抹去。为了这个,哪怕被皇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我也心甘情愿——这是我该赎的罪。
我冷冷道:「我乏了,阿乔,送客。」
林殷琰走后,我就把那盅燕窝给了阿乔。毕竟是上好的东西,扔了可惜,但我也吃不下口,干脆赏给阿乔,还能收获她的感激,何乐而不为呢。
我在除夕宴时见过平渚公主,看得出来皇帝和平渚侯都对她很是尊重爱惜。本以为沈夫人之前说的话只是为了和皇后针锋相对,没想到上元节后我就收到了平渚公主的手信,邀请我过府一叙。
虽然疑惑,但平渚公主邀请我便要去赴约。既然我站队与否都没有任何影响,我自然没必要得罪他们。
平渚公主是在公主府的花厅见的我,她瞧着比那日除夕宴上更温和可亲一些,只是神情有些奇怪,我总觉得她看我时眼里带着某种打量,但不是看初次见面的人那种好奇的观察。
注意到她几度看向我们身后那座云母屏风,我便也看了过去。大概是我面露疑惑,平渚公主便解释道:「那是先前同驸马成亲时阿翁送来的,因怕搬动损坏了,就留在这里,没带去封地。」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原来是陛下送的,怪不得公主这么喜欢。」
平渚公主笑了笑,神情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就转开话题,问起淮阳的诸多风情。我一一回应,心里推想着她叫我来这一遭的目的何在。
话题从淮阳风情转到了阿翁他们身上,我犹豫许久,问:「公主今日找我来,可是有话要说?」
平渚公主顿了顿,先遣散了花厅里的所有下人,才说:「我知道淮阳王手里有一支影卫,那支影卫在你手里,对不对?」
我怎么也没想到平渚公主、或者说三皇子的目的是我的影卫,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迭起,呼吸都慢了下来。这支影卫的存在是个秘密,如今这世上应该只有我一人知道才对,三皇子他们从哪里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了,那么长安还会有其他人知道吗?
平渚公主大概看出了我的忧虑,主动解释道:「放心,这个消息,目前只有我和三皇子知情,阿母只知道你手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们没有告诉她。」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公主要我做什么?」
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让我和我的影卫为三皇子做事。
影卫是为了保护淮阳王族而存在的,擅长隐藏追踪,对于急于压过二皇子、取得太子之位的三皇子来说的确是迫切需要。
平渚公主笑起来,面露欣赏:「不需要你做太多,我们只是想要人,也不会让你掺和进这些事里。无论我弟弟成或不成,都不会牵连到你。」
我心想这可未必,不过左右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若是三皇子真成了,我的日子定然会好过很多,也可以借此彻底摆脱林殷琰——或者到那时我有了能与林殷琰一斗的能力,我便可将他拉下台,报我淮阳国破之仇。
因此我没有考虑很久就爽快点头:「但凭公主吩咐。但阿翁只留给我十八个影卫,我得留八个在身边以防万一,望公主见谅。」
平渚公主笑道:「你若是把人全都送给我弟弟了,我才要怀疑你呢。留点人保护自己是应当的,你放心,这十个人就够了。」
我们愉快地达成了一致后,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知公主是从何处……」
平渚公主很快地打断了我,轻声说:「不是我有意瞒你,这本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只是时候未到。」
我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想来他们的消息渠道应当也是同我们王族接触密切的人,许是阿翁从前信重的内侍之流也未必,但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说完这些,平渚公主再次话头一转,提起了林殷琰。
「你和御史的故事,我回长安没多久,倒是听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我苦笑道:「公主莫取笑我了。」
平渚公主说:「看来你并非如传闻那样,是故意亲近御史的了?」
我摇摇头:「公主也知道陛下有意让御史做康阳公主的驸马,我怎么会愿意再同他有交集,只是……」
我难以启齿地闭上了嘴,而平渚公主却带着了然的神色开口说:「你和他有婚约在身,三书六礼只差一个亲迎了吧?这事阿翁是知道的,想来皇后也应当清楚,却像是要逼着御史娶康阳。康阳年级尚轻,按理来说不该这么早出嫁的。」
我愣了一下:「公主也知道我和他的婚约?」
她笑了笑:「皇室都知道,没有外传恐怕是阿翁为了康阳的名誉把消息压了下去。其实我倒是听说了一星半点从前的事。御史是底下举贤良上来的,风采斐然,很得阿翁青眼,就是可惜了父母双亡,又一直没有娶亲,家里没个贴心人。最先他是随侍阿翁身边的车郎将,康阳那时就很恋慕他,只是他一直推说功名未成不愿成家。谁想阿翁派他去九江郡成就功名,倒是让他在外面遇上了真正心仪的人。」
我是第一次知道林殷琰和康阳公主过去的事,一时没说出话。原来林殷琰去九江赴任就是为了先取功名再娶公主,那他招惹我做什么呢?既然早知道长安有个千娇百媚的康阳公主在盼着他回去,为什么要来淮阳王宫提亲?他不知道我会有多不堪吗?
我失神许久,被平渚公主轻轻地拍了拍手唤回神智,郝然道:「公主见谅。」
她摆摆手:「无妨,你从前也不知道吧?我想御史也不会主动同你说这些。淮阳的事,他也算是沾了一手,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有疙瘩,可御史大概不知道的,如今满城风雨,是他给你招惹的又一桩祸事了。」
我涩然道:「我若早知如今这一切,当日绝不会答应他的求亲。难怪康阳公主那般不待见我了,原是我不该同御史有关联的。」
平渚公主温声说:「你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只是,巽宁,」她顿了顿,「你介意我这么叫你吗?」
我摇摇头。平渚公主目光飘向那座屏风,又很快移回来,接着说:「巽宁,你知道,御史如今是阿翁眼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朝中已经心照不宣他会接任年近花甲的丞相的位子。如果康阳嫁给他,对弟弟很不利,所以我想——」
我抿唇,低声说:「公主希望我嫁给他。」
平渚点点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御史如今任由长安满城风雨,显然是想借势娶你。他既然这样执着,你不如便遂了他的意,也算帮我一把。」
我只感觉突然非常非常疲惫,沉默好一会儿后说:「公主恕罪,我还要想一想。」
她体贴道:「我知道,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脸色不好,我不多留你了,回府好好休息吧。」
回府后,我先安排了影卫的去向,借着接送东西的名义把那十名被我分散在府内的影卫送了出去,按平渚公主所说,我只要把人送出府,三皇子就会派人接应,后续无需我再操心。
但人有去无回是可疑的,不过时机正好,前淮阳丞相、现淮西郡郡守李瑾年从淮西给我送了不少东西来,也有一队护卫,我把人留在府上填补了影卫离开留下的空缺。左右都是些不起眼的位置,换了人也不会被察觉。
这位李相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先前被关在九江郡时他想办法找人送了一份长安势力表给我,让我不至于到了长安后两眼一抹黑碰上不该碰的钉子,现在又派人送来我旧时的藏品和钱物人手解我燃眉之急。
若不是自己处境困难,我必然要想办法回报他的善意的。
也算是阿翁从前没有白信任他吧。尽管淮阳举兵时他称病未出,并不参与,也因此在事后升了官,但他从未落井下石,还对我相助颇多。仅这一点,就让我足够感激。
04
这几日林殷琰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没来我府上讨嫌,我得以好好考虑平渚公主说的事,但日日苦思却只是增加我的纠结和痛苦。
我知道平渚公主是给我接受的时间,而不是真的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哪里有选择呢?我这样落魄伶仃、名不副实的王主,若非因为影卫,平渚公主绝不会多看我一眼,更遑论那样和气地与我相处。
影卫,我是不得不给,因为我若拒绝,平渚公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皇帝,我必死无疑。林殷琰,我也是不得不嫁,因为我若不嫁,平渚公主将我和他的婚约一散布,我也不得不嫁。
我想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阿乔劝我:「王主这几日怎么又吃不下去东西了?这是厨下炖了半日的老鸡汤,您身子这样弱,还是喝几口补补吧。」
我恹恹推开:「没胃口,闻着实在难受。你若心疼浪费,便拿去喝了吧。」
阿乔赶忙说:「我怎敢喝这个!王主多少喝一口吧,你方才也没吃几口饭,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了,又要病倒了可不好。」
我还要拒绝,就听门外有人说:「是该喝的。我几日没来,你又瘦成这样,再不吃东西怎么得了。」
又是林殷琰,怎么御史大夫是这么闲的?而且长史为什么每次都无声无息地把他放进来,无视我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厌烦地皱起眉,不想在此时纠结嫁与不嫁的痛苦中见到他,头也不抬道:「御史今日得空了?我知道御史政事繁忙,不必来我这里浪费时间。」
林殷琰已经走了进来,示意阿乔退下后,在我身边坐下,搅了搅老鸡汤,给我舀了一勺喂到嘴边。
我冷眼看着他,并不张嘴。
他无奈道:「阿宁,你总这样做什么呢?我们总要成亲的,日后同在屋檐下,你也要日日同我这样争吵吗?」
我撇开头:「什么叫总要成亲的,御史对我很是势在必得啊。」
林殷琰说:「不是我势在必得,是陛下已经首肯此事。我知道你还因为康阳公主而心有不满,但我已经有了办法,你放心。」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我立刻觉得心里一股火起,抬手挥掉他的手,在汤勺碎裂的刺耳声音中怫然道:「林殷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愚弄?你明知九江郡任期结束后就会回长安尚公主,为什么还要来淮阳王宫提亲?」
林殷琰愣了愣:「……你知道了?」
我冷笑道:「是啊,我知道了,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林殷琰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宁,我和康阳公主之间没有婚约,什么都不算,我没有给过除你之外任何人承诺。我没想瞒你,只是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我闭了闭眼,感觉到心里蔓延出来的酸涩和疼痛,深呼吸了一下压下眼眶热意,哑声说:「就算你们没有婚约,也是皇室里认定的事实,如今我反倒成了插足的那一个。你还想娶我?你做梦,我绝不会嫁你!」
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林殷琰脸色沉了下去,开口时语气却仍然克制:「阿宁,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的,我想弥补,也想好好照顾你。你如今过得困难,甚至到了要淮阳旧臣给你接济的地步,怎么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呢?」
听他说起李瑾年,我才忽然冷静下来,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说:「我不敢承御史厚爱,御史尚公主则前途无量,我怎敢挡御史的道。万望御史不要为了我这个淮阳余孽舍弃大好前程。」
林殷琰却说:「阿宁,我并不需要为我的前程娶康阳公主。」
我说:「那倒是我轻看御史了。左右我从来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任你揉捏罢了。」说完我扬声叫阿乔进来,扶了我出去——被林殷琰气得狠,身上发软,走不动道了。
而我和林殷琰大吵一架之后不久,我和他早有婚约的事就传遍了长安。我不知这是平渚公主的手笔还是林殷琰的手笔,但也没什么差别了。终归这事一出,我便要被皇后叫进宫里。
我早有预料,所以椒房殿来人时并不惊讶,平静地跟着人去了。
这一次殿内没有沈夫人,皇后和康阳公主母女两个神色紧绷地在上首等着我。
皇后直接问:「你和御史大夫的婚约,可是真的?」
不然还有假么?我心下好笑,分明她们早已知道,却做出这幅兴师问罪的样子,仿佛是我一直瞒着不说。
我说:「先前御史说过要与我恩断义绝,我以为就不必再提。不过御史说婚书仍在,那婚约便仍然作数吧。」
康阳公主红着眼眶问我:「为何他日日去你府上,却不愿进宫见我一面?分明先前他许诺过我的……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淡淡道:「公主这问题,淮景也想知道。御史的心意非我可以动摇,公主若要他转变主意,恐怕淮景帮不上忙了。」
皇后冷冷地说:「陛下怜悯你孤弱,才对你照拂有加,却不是让你恃宠生娇的。究竟是御史日日上门,还是你日日勾他,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陛下很快就会公布康阳的婚期,你好自为之。」
上一回皇后还知道要恩威并施,很有中宫威严,这一次大概是急了,竟然这样直接又……有失皇后仪态。
我算是知道,皇后和康阳公主大抵只是想要敲打我,顺便向林殷琰传递她们的态度而已。我没了应付的精力,勉强应付几句后便说身体不适借此离开。
回到王主府时,却见林殷琰站在一辆马车前,像是在等我。
我没看他,径自走了进去,等跨进大门后,我停住脚步,没有转身:「林殷琰,今日皇后告诉我,陛下已经答应为你和康阳指婚,很快就会下诏。」
林殷琰也停住了,半晌才说:「阿宁,你信我。」
我反问他:「我凭什么信你呢?」
林殷琰几步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膀,眸中恍似也有痛苦:「我会处理好的。」
我平静道:「你不必为了那纸婚约和陛下苦苦争执,反让我破坏你们君臣情谊,你倒可以得个深情不负的名声。我们婚约之事,陛下若压下去便于你声誉无损,你大可以风光迎娶康阳公主。」
林殷琰摇摇头:「阿宁,我只想要你。陛下一开始是不同意康阳公主嫁我的,她还小,本该在皇后身边再教养几年。可康阳公主娇惯坏了,皇后拗不过,才几番苦求陛下。如今陛下还在斟酌……」
他顿了顿,坚定道:「即便康阳一定要嫁,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妻。」
我愣了愣,不可思议道:「你想让公主做妾?」
「你疯了!你自己疯就算了,何必拉我一起,我还想活久一点,不想这么早被皇后和康阳公主弄死!」
林殷琰立刻抓住我的手:「阿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
我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走吧。林殷琰,别让我更恨你了。」
他声音放低了:「阿宁,我让厨下做了你最喜欢的鱼鲙,鱼是从淮西郡加急送来长安的。特地做好送来的,你尝尝吧。」
顿了顿,他补充说:「淮河边的无名酒家送来的鲜鱼,我让掌柜的亲自抓的。」
我要去推他的手微微一顿。
淮河边的无名酒家,是王都里鱼鲙做的最好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每回出王宫,都要和阿兄去那里吃。
当年及笄礼后我和阿兄第一次主动邀请林殷琰,就是去吃那家的鱼鲙。
我们在临江的小平台上坐下,掌柜的熟门熟路来和我们打了招呼:「两位殿下,今日还是老样子么?」
我说:「其他的招牌都各来一份,今日有贵客,掌柜的须得好好招待啊。」
掌柜的朗声应了喏,便一抹手拎起网兜走到江边下网捞鱼,我虽然看了许多次,仍然兴致勃勃地盯着看——这个位置绝佳,不仅能赏江景,还可以看掌柜的亲手抓鱼,是常年为我和阿兄留着的,勉强算是这间格调不怎么高的酒家最好的雅座了。
林殷琰说:「没想到两位殿下会来这样的地方用膳。」他打量着四周,神情隐有不适应。我料想他顺风顺水这么久,应当很久没来这种百姓的小酒楼吃东西了,便让阿乔去马车上取了从王宫带出来的酒,先给他斟了一杯,说:「郡守先润润嗓子,我们的菜是掌柜的亲自操刀,精工细活,要多等一会儿的。」
林殷琰道了谢,目光在我脸上轻轻地拂过,便酝酿起了温润的笑意。我莫名感到了一丝羞怯,垂眸不再与他对视。
阿兄轻咳了一声:「其实是阿宁喜欢,这丫头总爱到外面来吃这些,每回自己吃了,还要拉我一起来。」
我哼笑:「阿兄自己不也吃得很欢么——这家的鱼鲙在王都很有名,有一回阿翁寿宴,我请了掌柜的进宫,结果连阿翁都很喜欢呢。如今他们家是三教九流都有来吃的,生意红火得很,郡守要仔细尝尝。」
林殷琰含笑道:「既然王主盛赞,我自然要好好品尝。」
我和阿兄其实还对他存有考量,毕竟只见过一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放下戒心?我们又不是那种单纯的人。之所以会主动邀请他吃鱼鲙,其实只是因为那日有人寻他,他匆匆走了,留下一个说了一半的长安逸闻。我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后面一半,就撺掇阿兄把他叫了出来。
虽然本是为了听故事,不过除了故事,我们还聊了更多。吃完鱼鲙后,我们三人中间的气氛自然了很多,阿兄已经熟稔地称呼起林殷琰的字了。
如果没有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没有那天的无名酒家,或许我和林殷琰就不会有开始。
我闭了闭眼:「掌柜的捞上来后现做的才叫做新鲜,长途颠簸、耗时颇久,再鲜也不是我要的鱼了。」所以,我们的感情也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何必强行掩盖瑕疵,欺骗自己一切如昨呢。
我拉开大门,把他直接搡了出去,冷冷道:「以后谁再放他进来——」我转头,盯着一直守在门边的长史冷然道,「我不会让他好过。」
我把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不去管长史变幻莫测的脸色,转身回了自己的主院。
05
不知道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那日把林殷琰赶出大门下了他的面子,之后林殷琰连着一个多月没来王主府。我算是能喘口气,胃口都好了起来。
平渚公主给我送过手信,解释婚约之事是三皇子放出去的话,并跟我道歉说没能劝住三皇子。我心知三皇子的急迫,没有怪他的意思。早晚纸包不住火,不是三皇子,林殷琰这个疯子自己也要说出去的。
但是,嫡公主给中二千石的御史大夫做妾,绝对会成为本朝最大的笑话,我想皇帝应该不会这样不理智,便没把林殷琰那日的话真的放心上。
其实我着实不能理解林殷琰对我的执着,难道是我那时激动之下烧了婚书让他后悔了,现在才这样死缠烂打?
——那是淮阳兵败后,我被林殷琰囚禁在九江郡郡守府的一间房里整整三天,除了送饭的侍女见不到任何人。我用绝食抗议,终于在第三天砸掉饭碗后等到了他。
他推开房门,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王主折磨自己,是以为我会心疼吗?」
我那时才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爱我。
「琰郎,你原本不是这样的。」我艰涩地乞求他,「你有办法的是吗?你可以救阿翁他们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说过的。」
林殷琰把背着的手拿了出来,手上捏着那本婚书,淡淡道:「王主这么聪慧,怎么还想不到,我与你定亲只是为了方便我行事而已。多亏王主拿来的那张布阵图,才让朝廷大军如虎添翼,这么快就平定了叛乱。王主也是大功臣啊。」
我崩溃道:「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不爱我,也不想娶我,你只是为了你的功名,不择手段,骗我上钩,好榨干我的利用价值。你没有心啊林殷琰……」
林殷琰闻言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王主说得对,我没有心。所以婚约便作罢了吧,王主另觅良人。」
我倏然抬起头,就见林殷琰把婚书撕成了四五片残纸丢到了地上。他说:「自此,林某与王主恩断义绝,不复往来。」
我怔怔重复道:「恩断义绝、不复往来……」
痛苦、怨恨几乎碾碎了我的骨头,我咬紧牙,蹲到地上捡起了那些碎纸,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熏香炉前,抖着手把碎片放到了火上。
第一张碎片被火点着的时候,林殷琰突然靠近把那张纸迅速抽了出来,还将我手上其他残纸夺走,收进了怀里。他捏着我的手腕怒道:「你烧了它,是要彻底和我分道扬镳吗!」
我惨笑道:「这不是郡守方才自己说的吗?」
他紧扣住我的手腕:「是你说我没有心,说我利用你,不爱你,不是吗?你怎么不想想,我若是真的没有,你怎么会在郡守府里,你早已和你阿翁他们一起关在地牢里了!为了这个,我吃了多少弹劾和谩骂,你怎么不想想我的难处!」
我大笑一声:「你的难处?林殷琰,用我威胁阿翁阿兄投降的是你吧?把他们绑进大牢的也是你吧?你怎么反倒这么无辜了?」
他咬牙说:「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只能身不由己,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上战场吗?我多么怕有人不长眼伤到你!」
我说:「御史自己要撕了婚书,怎么轮到我烧就这么大意见?算了,烧不烧都没什么,你自己说了恩断义绝,以后我们不必再见了,我怕我忍不住会杀了你。」
林殷琰沉默许久后甩袖出去了。那日晚上,他派人传话,允许我去地牢看望家人,还送了一封信,言说他是情绪激动之下失言,并非真的要与我恩断义绝。但那之后他再没有来见过我。而刑场上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就好像自顾自跳过了那一段撕心裂肺的过往——现在还要娶我,要让康阳公主做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个人,我真的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也许我曾经爱上的,只是他伪装出来的皮相罢了。
但我本以为林殷琰说的让康阳公主做妾只是说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认真的,更没想到帝后能答应。
内侍宣读完诏书后笑盈盈地同我说了句「恭喜」,阿乔机灵地塞了个金珠过去,我迟钝了片刻才接过那纸诏书。
而内侍走后,随着诏书一起来的三位绣娘却留在了这里,捧着玄色的婚服布料等我检查。
花厅里只剩下我麻木翻动布料的声音。这是过去淮阳国上贡的、我很熟悉的布料和花样,不知帝后二人赐给我这个是为了膈应我还是为了安抚我,或许二者皆有吧。
实在不可思议,林殷琰坚持要娶我,却还要娶康阳公主做所谓「平妻」,他疯了么?平妻不过是说着好听,把份例抬上来,但其实还是妾。
或者是皇帝为了尽快除去我这根刺,愿意牺牲自己女儿的名声和幸福,将我放到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眼皮子底下。等找到治我罪的理由,除了我这个心腹之患,康阳公主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御史夫人。
若是这样说,那我倒可以理解了,不过理解归理解——
我停下手上翻布的动作,说:「阿乔,替我拿着。」
阿乔依言接过,我弯下腰轻轻一捞,从绣娘脚边的绣筐里取出一把剪子。
正在为我介绍婚服样式的绣娘卡了壳,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剪子下去将那匹布剪成了两截。随着刺耳的布匹撕裂声,花厅里立时跪了一地。
阿乔跪在我脚边,捧着剩下几匹布声音颤抖地说:「奴等性命皆系于王主一身,王主千万谨言慎行啊。」
在花厅的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到穿着朝服神色匆匆的林殷琰,和他身后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的长史。
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我总得治一治他。
我冷笑一声说:「御史来得巧,看看我剪得好不好?这亲还结不结?」
林殷琰大步走进来,沉声命令:「都出去。还有,今日之事,胆敢从谁嘴里漏了出去,一律祸及全家。」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花厅里只剩我们两人和一块残破的婚服布料。
哦,还有一把剪子。
林殷琰低声说:「到了今天,你还不愿意接受吗?」
「我是不愿意你又要我又要康阳公主,怎么,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前程似锦,御史割舍不下,两个都要?」
「我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御史府再差,比你在这个冷冷清清的王主府好得多。你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住在这样的地方,也过得下去吗?」
我攥着剪子逼近他,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清楚,我过成这样,拜谁所赐。」
他钳住我握着剪子的手:「我以为你也清楚,起兵是你阿翁狼子野心,平反是我受命而为。」
「是,你只是听命办事而已。」我说,「是我无理取闹,我看不清现实。所以你别娶我,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孤独终老吧,对你我都好。」
林殷琰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而逐渐阴沉:「温巺宁,你是故意说这些话剜我的心的吗?」
我笑了出来:「若真可以,我求之不得。可你这人惯会做戏,你的心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恐怕是假的,那么剜了也就剜了。」
林殷琰把我的手往外一拽,用力在腕上摁了一下,我便感觉腕上一麻,不自觉松了手,让那把剪子掉到了地上。
而他近乎冷酷地给我的命运下了决断:「你阿翁不在,婚事当由陛下做主。既然他已经下令赐婚,你便没有拒绝的余地。你是嫡妻,康阳欺不了你,何况还有我在。这块布毁了就毁了,我会再送一块给绣娘制衣。亲迎流程繁复,你要养好身子,没事就别操心这些庶务了。」
我冷笑回应:「怎么,又要关我?如今我不是在郡守府也不是在御史府,你也能关得了我?」
林殷琰轻声说:「你大可以试试。」
我想起长史和林殷琰的关系,皱起了眉。
「……你若敢关我,我死给你看。」
林殷琰冷冷说:「你若死,我就把你阿翁阿母和阿兄的尸首挫骨扬灰。」
我掀唇一笑:「只要你找得到他们的尸首。」
影卫早已把他们安葬了,我没让他们立碑,埋下后就再也找不到地方。
他看着我,神情逐渐变得复杂,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阿宁,我不是真的要关你,也没有毁坏淮阳王遗体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在府里休息,直到亲迎那日。大婚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好。这是你说的。」我甩开他的手,「慢走不送。」
但林殷琰走后,我就让人叫来了长史。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紧张地跪在地上,哆嗦半天后说:「王主恕罪,奴有错……」
「哦,你有什么错?」我淡淡反问。
他嗫嚅半天没说出话。
「你是陛下挑来服侍我的,让你做长史,是抬举你的能力,不是让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就算落魄了,到底还是王主,到底还姓温,你对我不敬,是想挑衅温氏一族吗!」
我语气严厉起来,长史立刻磕了一个头,颤抖着说:「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我笑了一声:「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你也不用给我表忠心,我不需要。王主府的账是你管的吧,我看你也挺累的,日后这些东西交给阿乔过目吧。」
他脸色一白。
管理账目和采买是最有油水的差事,也是最能威慑下面人的,我把这个权力剥夺了,日后他也就形同被架空,翻不起什么浪来。
我没再管他,吩咐影卫把他带出去。阿乔为难道:「王主,没有侍女代理长史差事的先例……」
「反正你们都是陛下送来的人,谁做都一样不是么?没有先例,我开就是了。」
我就这么下了决定,长史在这之后果然夹着尾巴做人了,我也觉得这王主府待着舒心许多。
06
赐婚是三月初,亲迎礼定在五月,所以一应流程十分匆忙。当然,康阳公主的婚期定在十月,还能紧赶慢赶地准备齐全。我没有亲人能出嫁妆,皇帝为了表示对我的宽容和优待,赐了三箱珍宝给我作嫁妆,林殷琰也往王主府送了两箱东西。出乎我意料的是,平渚公主也送了一箱珍宝来,说是为我添妆。
彼时我因为夜里贪凉吹了风,又有点头痛,正躺在床上听阿乔给我念话本解乏。长史进来汇报,我愣怔片刻,让阿乔跟着长史去清点礼单,自己琢磨起来。我和平渚公主算是合作关系,但也没有多亲近,她此时给我添妆为的是什么?大约是,要把水搅得更混点?
若我和平渚公主亲近,而林殷琰却要娶康阳公主——想想就知道林殷琰会面对什么样的压力了。这么一来,我倒是很乐意和平渚公主交往。
我斟酌着写了个手笺送到公主府表达感谢,邀请她成亲那日来观礼。当然她不可能来,但我总要把姿态做出来。
王主府庶务重新交给了长史,但他是再不敢造次了,我很满意,成亲时走得也放心。
大婚那日,康阳公主也送来了贺礼,和皇帝皇后的贺礼一同送来。我欣然收下,让阿乔帮我把康阳公主的贺礼——一柄玉如意摆到床头。立场不同,又是共侍一夫,她固然不喜欢我,我对她也绝没有什么好感。
平渚公主自然不可能来,但她也派人送了贺礼,是和平渚侯一起送的一大一小两座玉观音。这倒没什么,就是随贺礼一起送来的那纸贺笺让我略感疑惑。平渚公主在贺笺上说真正的礼物不便送来,邀我成亲后去她府上欣赏。我犹豫了一下,让阿乔替我收好这份贺笺,提醒我三日后登门拜访。
阿乔趁林殷琰还在门前和人交谈低声说:「御史日后要娶康阳公主,王主还是不要同平渚公主过多接触吧。」
我自然不能将我和平渚公主和三皇子的关系告诉她,便只是简单道:「我没有拒绝她的权力,阿乔。」
阿乔不说话了,安静地帮我卸了发髻和妆容,褪下繁复的婚服,换上柔软的中衣。
我让阿乔下去吃点东西,便半闭着眼靠在床头等着林殷琰。阿乔走了没多久他就进来了,像是喝得微醺,那双曾将我迷得神魂颠倒的桃花眼里漾着动人的水波。我抚了抚心房的位置,无声告诉自己:温巺宁,争点气,不要再被他迷惑了。
林殷琰走到我面前脱下外袍,坐到了我身边来拉我的手。
我轻轻一躲:「做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哦,要圆房。」我皮笑肉不笑,「也不是不行,不过御史得拿点东西来换。」
林殷琰拧起眉:「换?你是不是忘了,礼成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间行房事再自然不过,有什么可换的?」
我问:「若我不愿呢,御史会强要了我吗?」
「阿宁,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不知道。之前威胁要软禁我的也是御史,我怎知御史是否觉得强要了我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巺宁!」
「你连我要什么都不问,是打定主意不管我要什么都不给了?林殷琰,你何时对我这么吝啬了?那时候我说一句想吃九江的糖酥,你就派人日夜不休地跑死两匹马送来给我,现在我的要求你听都不听了?」
我红着眼睛问他。固然一开始是为了向他提要求,可说到现在我确实是委屈了,他从前哪里会这样对我冷言冷语,从来是温柔细致,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所谓的爱,果然都是假象吧。
「温、巺、宁。」他一字一顿地说,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劲极大,「你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弄得像个秦楼女子一样,这种事也要明码标价?一定要把自己贬低成这样?是我看不起你,还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被他掐得几乎要痛呼出声,推又推不开他,恼怒之下压下脸去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林殷琰这才吃痛之下松手。
我摸着又麻又痛的下巴咬牙切齿:「你拿秦楼女子和我作比,自然是你看不起我,我何苦看不起我自己?你不是说大婚之后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现在我想提个要求你就这副模样,好啊,你想要我,你拿去吧!左右你爱的从来是你自己!」
林殷琰闻言沉默了半晌,神态泄出一丝疲惫:「阿宁,若你只是不愿同我行房,我不会勉强你。你想要什么,我自然会尽力为你拿到。」
我笑了:「我愿意,怎么不愿意?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让我和康阳公主共侍一夫是不可能的,每月里我要回王主府独住半月,日后她的院落也得离我远一点。」
林殷琰干脆点头:「都随你。我府上庶务,你也可以随意指挥,日后康阳入府,我也会以你为先。」
这会儿又爽快起来了。我并不把他这话放心上,只是轻轻拉开自己的衣带,含笑道:「既然如此,春宵一刻,我们就不多费口舌了吧。」
林殷琰眸色暗了暗,握住了我的腰凑近了我,低声道:「阿宁,我想要你。」
「好,我给你。」
我伸手搂住他的肩,唇在他颊上碰了碰。左右这种事无法避开,何必扭捏?反正,我如今最值钱的就是这一条命,只要我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和他的心跳声碰在了一起,逐渐重合成擂鼓,在我耳边时轻时重时远时近地敲打着。
就像是那天我在书房外撞到阿翁和阿兄的密谈时胸腔里如鼓的心跳。
意外发现阿翁想起兵谋反之后,我悄悄找过阿母,但阿母只是垂泪告诉我,没人劝得动阿翁,甚至连九江郡郡守都无奈妥协而同意到时为他助力了。
我不敢相信林殷琰也参与进了这件事里,当即写信质问他,而林殷琰为此亲自来了一趟淮阳,赌咒发誓他只是暂时妥协,绝没有真的和阿翁一起谋反的意思,也保证会想办法组织阿翁,绝不会让他翁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我很相信他,所以一直焦急又安心地等着,等到的却只是阿翁起兵前夜,林殷琰匆匆赶来淮阳说要带我去九江避乱。我却仍怀有希望,甚至在林殷琰的故意诱导下偷偷溜进书房临摹了阿翁的行军布阵图交给他,完全意识不到这样会让父兄的军队陷入绝境。
我坚信他只是为了让阿翁苦海回头。
直到我在郡守府里被一碗掺了药的汤迷晕,醒来后发觉自己被绑上了战场,架在朝廷大军的战车之上父兄遥遥相望,而一把长剑就抵在我的脖颈间。我僵硬地转头时,发现执剑的就是林殷琰,而他满脸我陌生的杀意。
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我开始缓慢回忆认识林殷琰之后、尤其是知道阿翁准备起兵之后,我都和他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似的耳边嗡鸣不断。
阿兄怒吼:「原来是你偷偷带走了阿宁!枉阿翁那么信任你,甚至把阿宁许配给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原来那时林殷琰说是阿翁让他带走我,是骗我的。想来也是,阿翁若真要送走我,林殷琰为何要在夜里带我走,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一见阿母呢。
林殷琰只是掀起嘴角冷笑了一声,他扬声说:「尔等叛党若再不投降,我就杀了你们王主祭旗。」
林殷琰的话像刀子一样直直插在了我的心上,我嘶吼出声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阿兄别管我!阿宁死不足惜,但淮阳儿郎不能枉死!」
淮阳国还是败了。我泄露的行军布阵图让林殷琰对阿翁和阿兄的指挥风格了如指掌,即便阿兄有所察觉地进行了变动,淮阳偏翼军队还是遭受偷袭,损失惨重。中军又因为我而颇受掣肘,军心涣散,败局是无可避免。父兄负隅顽抗,最终被围困至俘。
林殷琰说要杀了我祭旗,但没有动手,在父兄要自尽时故技重施再次以我性命威胁,让他们不得不放下武器,屈辱地被人绑了起来押到九江郡的地牢里。
我本要当场自戕,被林殷琰拦下了,崩溃之下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淮阳王宫上下已经全部被俘。
而我如今却还是和林殷琰成了亲,在洞房夜抵死缠绵。
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快乐,也不过如此了。
成亲后第三日,我应邀去了平渚公主府。她屏退了所有人,对那扇云母屏风说了一句:「还不出来?连贺礼都不亲手送给妹妹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屏风后传来桌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和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没过一会,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低着头从后面绕了出来。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阿兄?」我颤抖着说,「是你吗?」
平渚公主说:「抬起头来。」
那人听话地抬起了头,我瞬间如遭雷击,好半天才呜咽一声:「阿兄,你的脸……」
阿兄温声开了口:「我就是怕吓到你,才一直不敢见你的,可还是让你伤心了。阿宁,对不起。」
我走上前,想摸摸他的脸又不敢。昔日让淮阳女子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如今布满了可怖的伤疤,俊雅风流的淮阳太子竟成了个疤脸凶神。
平渚公主在我身后幽幽道:「你一副天雷轰顶的模样作甚?他不过毁了一张脸,却保住了性命,有什么可伤心的?」
阿兄说:「是的,阿宁,如果不是这样,我没法活下来。你不必太伤心,皮囊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我哑声问:「那刑场上那个……」
「是我弟弟找的人。」平渚公主接过话,「暂时性的易容而已,人死了,也就腐化了,死无对证,王主不用担心。」
阿兄微微笑道:「公主和三皇子助我良多,我感激不尽。」
平渚公主摆摆手:「说了不必再提——你们兄妹应当有话要说,我不多打扰了,二位慢聊。」
说完她就真的走了。
阿兄的目光温柔下来:「我们阿宁终于嫁人了。阿翁阿母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安心不少。」
「可是我嫁给了林殷琰。」我涩然说,「我不该嫁给叛徒的。」
阿兄摇摇头:「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至少嫁给他的确对你有好处。阿宁,我们处境艰难,能好过一些就该知足,活着已经很困难,还要纠结什么前尘往事呢?」
我怔了一下:「阿兄似乎通透不少。」
在九江郡地牢见面时,阿兄仍恼恨林殷琰伤害了我,阻止我报仇只是担心我的安危,现在竟像是放下了一切。
阿兄笑了笑:「我们已经不复当年,只是为求生依附他人,哪里还有资格说报仇不报仇——阿宁,我知道嫁给他你并不快乐,但毕竟是终身大事,做阿兄的还是要送你贺礼,希望妹妹以后岁岁安稳。」
他转身回了屏风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我想起什么,睁大眼:「那日平渚公主让我过来时,你也在这里?」
他点点头,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我——是一樽精致的玉雕,刻的是过去我们一家人月下共酌时的场景,每个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看出来花了很多心思。
阿兄温声说:「去岁你同林殷琰订婚时给你雕的。本以为送不出去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你的成亲贺礼。还好那时把东西提前放到了李相家里,否则就被充入国库了。李相也是仔细,派了专人护送这么个小玩意北上,没让它损坏,否则阿兄如今真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
我一直努力忍住的眼泪一瞬间决堤。
07
我低下头狠狠擦掉眼泪,压下诸多纷乱思绪,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阿兄,三皇子为何会救你?」
阿兄解释:「利益交换而已。碰巧三皇子派了心腹来天牢接他犯事的表舅,我想办法通过那个人和三皇子搭上了话,用影卫交换了我这条命,但从此再不能以淮阳太子的身份活下去。」
我总算明白为何平渚公主会直接找上我要人。
「可是影卫我并未全部送给三皇子。」而且毕竟他们的主人是我,我还和他们保持着联系,借此了解三皇子都要他们做了什么。不为别的,只是担心三皇子让他们沾上什么不好惹的人或事,最后牵连到我罢了。
「他心里有数,你不必多想,左右你只是为了保命,三皇子和公主都理解。只是苦了你,林殷琰立场与我们不同,你夹在中间怕是不好受。」
我无所谓道:「不好受的是他不是我,我的立场对陛下来说并不重要。」
他笑了笑:「也是。我只是担心林殷琰会再对你不利,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阿兄现在是……在平渚公主府上吗?」
他点了点头。
我想起第一次来公主府上时,她几度看向那扇云母屏风,还有她对我不太寻常的亲昵态度,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公主和阿兄之间似乎关系并不简单。
我犹豫着问:「阿兄,你和公主......」
「想什么呢。」阿兄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只是公主身边一个侍卫而已,她给我一个身份,我略尽绵薄之力报答。三皇子在内宫住着,人多耳杂,我不好寄身。」
我却还是觉得不妥,但阿兄既然不承认,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我自己的感情都是一本烂账,还操心阿兄做什么呢。
见过阿兄之后我心情难得愉悦,林殷琰有所察觉,晚间准备歇下时问了一句:「今日去平渚公主府里说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含糊道:「女人间的话题罢了。」
他目光扫过我放到多宝格上的玉雕:「平渚公主送你的?怎么,公主竟知道你家人的长相?」
我神情自然:「公主又没去过淮阳,怎么知道他们长相?自然是我给的图样,请公主找了玉匠替我做的。」
他「哦」了一声,神情似有探究:「这玉匠手艺不如何啊,看着有几处不协调。」
我好笑道:「你这个半吊子也好意思评论别人的手艺?」
我是在说他当年送我那座木雕,他也想起来了,眼里带上一丝笑意:「你还记得?我是第一次做那玩意,手艺自然比不上木匠,那还是我做坏了十来个之后的成果。」
我抿唇笑了,贴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低笑道:「御史对我真是上心得很。」
他把我往下一拉,吻上我的眼睑,轻声说:「......还可以更上心一点。」
玉雕之事就这样被我模糊过去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何况我也没露出什么把柄,之后他十有八九不会再提起这樽玉雕了。
入睡前,他在我耳边提醒了一句,要我尽量少和平渚公主接触:「陛下还未封太子,朝中形势不明,康阳又快入府了,莫蹚浑水。」
我困倦地说:「我蹚不蹚浑水,对局势又有什么影响?何况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你知道的。」
林殷琰微微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再说这件事。
此后我与平渚公主见面频繁了起来,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和阿兄相处的机会,十分感激她的体贴。
自然,我和平渚公主见面自然是瞒不过别人的,但我乐得林殷琰为此而头疼。康阳公主下嫁给他,也就意味着林殷琰成了二皇子一派,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却与平渚公主私交甚密,他自然会受到质疑和为难。
我寻了个机会故意问了他。那日林殷琰从丞相府议事回来,我让阿乔把熬好的鸡汤端给他,边看他喝汤边问:「我总是同平渚公主一处,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林殷琰顿了顿,放下勺子抬眼看我:「怎么这么想?」
我问:「二皇子那边,没为难你?」
林殷琰伸手抚了抚我的发:「无妨,你若喜欢平渚,同她多走动也没什么。左右平渚在长安待不长,她还要回封地的。」
我饶有兴趣问:「先前你不是还要我不同她往来么?怎么突然态度转变这么大。」
林殷琰叹口气:「阿宁,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若你开心,我也不想总是拦着你。你在长安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怎么忍心叫你和她断交。」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轻飘飘叫了一声:「林殷琰。」
他「嗯」了一声,突然蹙了蹙眉,舀了一勺汤递到我唇边:「熬了汤,自己也不喝点,看你这些日子瘦成什么样了?」
我没有推拒,张口喝了那勺汤,凑近了一些。
「林殷琰,你最近愈发像在淮阳时的样子了。」
林殷琰闻言有些疑惑的样子:「什么叫在淮阳时的样子?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我轻嗤一声:「你先前还要把我关在王主府里呢,还说什么一直这样。御史对着我竟是有两幅面孔的,可是看心情决定用哪副对我?」
林殷琰语塞片刻,又喂我一口汤:「之前是我不对,你若还有气,要我怎么补偿都好。」
我淡淡道:「你补偿不起。」
「要是没有淮阳兵败的事,没有阿翁他们被斩首的事,或许我们还可以和过去一样吧。」我声音低了下来,「林殷琰,要是去九江的不是你该有多好啊。」
林殷琰表情微动,眼里浮起一丝痛苦,和我的痛苦如出同源。他微微倾身,把我抱进了怀里。
他低低道:「我也希望陛下那时没有选我。如果我们在京城初遇,我一定也会爱上你的。」
我苦笑一声,可惜,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林殷琰已经开始准备给康阳公主的三书六聘了。
康阳公主大概是对我心怀怨念,先前皇后说会让她请我进宫到如今也没个消息。好在林殷琰给她选的院落果真离我的很远,那里如何吵闹对我也影响不大,日后大概和她见面机会也不多。这样也好,省得相看两厌。
但我到底还是填了些此烦闷,见林殷琰时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心里有数,对我多有忍让,倒是越发像是在淮阳时温柔谦和的模样了。有时候我夜里梦到被绑上战场那一回,惊醒时还有些恍惚,一时是梦里他冷硬的杀意,一时是榻边他平和的睡颜。
我究竟该怎么对你呢,琰郎。
我还在兀自痛苦纠结,九月中旬,康阳公主婚期前,一道流言打破了京城里暗流涌动的平静。
不知从哪里流出去的消息,说平渚公主和府上侍卫私通、枉顾平渚侯脸面,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说那名侍卫面有疾令人生畏,借此嘲讽公主没有眼光饥不择食。
我听到影卫报来的消息,几乎遍体生寒——流言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是阿兄。
这个消息理所当然传进了宫里,听闻沈夫人当即被气到病倒,皇后则把平渚公主叫进宫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倒是皇帝毫无表示,也是,这件事还没到值得皇帝关注的地步。
但终归有损皇家脸面,皇后责令平渚公主抄经思过,还要求赐死那名侍卫。
影卫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临帖,手一抖就把整幅字都毁了,几个墨点丑陋地横在纸上,像是我脑子里轰然炸开的一团又一团乱絮。
为什么阿兄还是逃不过一个死?我们何德何能被命运这样关照,连最后这点卑微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都不能拥有。
我哑声说:「传信给公主,我在茶馆等她。」
影卫应声退下。
阿乔进来给我煮茶时大惊道:「王主怎么了?」
我转过头,看到她身后跟着进来的林殷琰,从他的瞳孔里看见泪流满面的自己。
我手忙脚乱伸手擦干眼泪:「没什么,想起旧事罢了。」
林殷琰把阿乔支了出去,抱着我问:「是因为平渚的事?」
我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庆幸此刻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埋在他怀里闷闷道:「公主一定很伤心,这件事对她声誉影响太大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无妨,这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只是借机打压沈夫人罢了。」
我「嗯」了一声,心想,对公主当然没有影响,可是对阿兄却是又一次性命之危啊。
「我想见见公主。」
林殷琰说:「去吧,既是好友,该见见的,安慰她不要太过伤怀。」
我一时惊讶于林殷琰出乎我意料的好说话。
但我没有想太多,和林殷琰吃了午膳,便匆匆出门了,阿乔一如既往被我留在府里。我去见公主时,都是只带着影卫的,好在他们如今都是贴身保护我的侍卫,既是出门,带着侍卫自然比侍女更妥当,阿乔从未起疑。
08
见到公主时,她身边没有阿兄。面对我失望的眼神,她说:「君侯把他关起来了。」
我手微微一抖。公主看上去很憔悴,她说:「君侯也是为了他好,暂时避避风头。如今皇后逼我杀他,若要救他,只能再用一次之前的法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阿兄要活下去,只能再让一人扮作「面有疤的侍卫」替他死,而他再次改容换貌。可他的脸都已经毁了,还能怎样易容呢?这样的长相,注定走到哪里都会因为和平渚公主这桩事而引人注目。
「总之,我会先把他送去平渚,那里是君侯的地方,更安全些。待风头过去,就往西边走,那里比这边乱些,但也更好藏身。」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只是这样,我 日后恐怕再难见到阿兄了。
我沉默许久,还是问出了口:「那公主和阿兄......」
她顿了顿,避开了我的目光。
「是真的?」我不可思议,「可是平渚侯......」
如果公主对我阿兄是用了情的,平渚侯在其中如何自处?我和林殷琰这样的关系,我都对康阳公主喜欢不起来,易地而处,我想平渚侯也会难以自处。
她叹了口气:「巽宁,别让我更难堪了,我只是......情难自抑而已。弟弟拜托我收留他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他走到这个地步。」
我跟着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了。我确实也没资格置喙,我和林殷琰之间不也是一场无法自控的荒谬吗?时至今日,我还在他的温柔乡里痛苦地沉沦,一边是家仇国恨,一边是爱人与安乐。在这件事上,平渚公主和我,都是在薄薄冰面上行走的旅人啊。
平渚公主带着痛苦补了一句: 「我对他有愧,也对你有愧。」
「公主不必自责,若是这样,阿兄也有错的。已经到这个地步,再去追究也没意义了。只是公主可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公主摇摇头:「我府上不干净,我也是出了这事才察觉到的。这件事,保不齐是借着打击我来打击君侯和三皇子,恐怕幕后人也想不到会和淮阳有关,当务之急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且尽快送走他,否则越掰扯越麻烦。你不用担心,弟弟和君侯都会出手的。」
平渚公主走后,我独自在茶馆里坐了许久,才带着满身秋霜回了御史府。
林殷琰居然还在,似乎没有去丞相府上议事。
见我回来,他先让阿乔去帮我温了一碗桂花羹,拉着我进了屋,皱眉说:「手怎么凉成这样——脸色也差得很。平渚公主状态很差么?」
我哑声说:「公主说,她是爱他的。」
林殷琰顿了顿。
「你看,他们也是孽缘。」我半闭上眼,「和我们多像啊。」
林殷琰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会像,你夫君可不是皇后轻易动得了的。」
「可你的妻是。」我涩然道,「皇后不喜欢我,康阳也不喜欢我。琰郎,我真的是该活下来的吗?陛下都还对我心怀戒备,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一命而已。」
林殷琰的神情在我那一声「琰郎」后柔了下来,恰好阿乔送来了桂花羹,他便拉着我坐下,一勺一勺喂给我。
「阿宁,你不要多想。皇后如今虽然大有不揪出那侍卫不罢休的意思,说是什么疤面人入不得公主府,其实公主想要什么人自然随她乐意。公主若想保那侍卫,有的是法子,你何须替她担心,左右皇后只是借机敲打沈夫人而已。风头过去,只要公主回了封地,自是想做什么做什么,除了君侯,谁又能说她什么?」
我从他的话里品出点东西,心下大骇,面上不动声色道:「皇后是要追究那侍卫的来历?难怪公主今日那么低落,原是为此。」
林殷琰说:「来历再不好,最多是个黑户,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平渚公主自然处理得好,你当相信她。」
不,阿兄不只是黑户,还是已「死」的叛党。
我心下不安,在林殷琰被人叫走之后,让影卫晚间去公主府上探探消息。
翌日早晨,影卫告诉我,公主已经把阿兄送走了。我暂时松了口气,却还是不安,虽然没人想得到偷梁换柱这种事,但我生怕背后的人会为了动摇沈夫人或者平渚侯和二皇子而越查越深,把阿兄进府前的动态查得一清二楚,然后翻出淮阳。
我在这不安的情绪里等了好几天,等到我估摸着阿兄已经到了公主封地,才隐隐松下一口气。
却在此时被皇帝召进了宫。
我忐忑不安地进了宫,虽隐有不好的预感,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兄居然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满身狼狈,衣服上甚至有斑斑血迹。
而林殷琰正站在皇帝身边,面色平静地望着我,神情像极了下令处斩阿翁他们那一日。我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面前是什么样的境况,恨恨地盯了林殷琰一眼,捏紧拳头用嵌进肉缝里的指甲生起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理智,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那里已经跪着平渚侯和平渚公主。
我垂头说:「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声音里不辨喜怒:「有你们淮阳遗族在一日,我就不能安。」
大殿里的气氛立时降至冰点,我咬了咬舌尖,恭顺道:「淮景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皇帝说:「你抬起头看看这个人——你不认识吗?这不是你至亲的阿兄吗?」
我抬起头,眼也不眨:「陛下这话淮景不明白,这人我不认识。我的阿兄不是已经在刑场被御史大夫亲口下令处斩了吗?」
林殷琰站在皇帝身侧,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此人面有疾,声有损,确实无法确定是前淮阳太子温允廉。但此人故意毁了自己面容潜伏在平渚公主府上,还有意引诱她,先前试图逃跑时使的又是你们淮阳兵法,与淮阳遗族必然有关联,可谓是居心叵测,罪当万死。」
居心叵测,罪当万死?
他之前,分明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所谓温柔,果然又是他包装出来的一层假象,用来迷惑我、蛊惑我、蒙骗我么?
我忍下涌上眼眶的酸意,再次用力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难道只因为我同公主私交不错,就怀疑此人同我有故么?淮阳叛党已全部受刑,我也是戴罪之身,怎还敢怀有妄念。」
皇帝打断了我和林殷琰的对峙,说:「是与不是,一审便知。林卿,你来审,我倒要看看,是我误会了淮景,还是她在蒙骗我——淮景,你记着,有些事我可以容忍,但这件事,我绝不能忍。」
有些事是什么事?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想,只看到林殷琰应声走近阿兄。
已经有内侍捧上刑具,我低下头,不敢看阿兄受刑,也不愿看林殷琰对阿兄行刑的模样,只听到鞭子狠狠打在肉上的声音和阿兄低低的闷哼,心如刀绞——刑场那一幕竟然在今日重演了,林殷琰是故意要这样折磨我吗?
如果直接坦白,至少阿兄只是一死,而不会这样被折辱。
我刚要动,平渚公主突然碰了碰我,我低着头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左移,见她手指不易察觉地摇了摇,示意我不要冲动。
或许公主另有法子救阿兄性命,我这么安慰自己,压抑住了扑上去告罪求情的冲动。
阿兄断断续续、嗓音沙哑地说:「我罪在引诱公主,其他一概不认。」
我闻声一时如遭雷击。原来林殷琰说的「声有损」是这个意思,阿兄为了不被认出来牵连三皇子、平渚公主和我,恐怕在被抓之后就服了什么药毁了嗓子,如今嗓音粗粝又难听,旧时那个温文尔雅的淮阳太子温允廉似乎已经彻彻底底地从他身上被剥离了。
——太子温允廉,绝不会在不应该动情的时候动情,而把自己陷入这样几乎十死无生的险境里。阿兄实在,变了太多。
09
皇帝说:「还是不认?」
林殷琰放下鞭子请罪:「臣无能。」
皇帝摆手:「罢了,是不是温允廉容后再议。」皇帝的声音严厉起来,「平渚,你真是被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后要你打死他,你居然还想偷偷把人送走?」
平渚公主挺直背说:「女儿同他清清白白,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之事,以为直接打死有违阿翁一贯的慈怀之道,遂自己做主把人放走了。阿翁要治罪,也只能治女儿一个不孝不敬之罪。至于他是淮阳叛党一事,女儿不知情,但绝不认为他有反叛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你总是很有理——平渚侯,你来说,你的妻子和此人是怎么回事?」
平渚侯声音很平静,半点不像被戴了绿帽的模样:「公主同臣一贯亲密,至多只是见这侍卫无家可归着实可怜才多关照了些许,大约有些违了礼制,才被人编排。」
我有点意外平渚侯对公主的维护,半晌后想到,若阿兄的身份真的揭露,他也会被治一个包藏叛党的罪,自然会尽力帮公主。
局势似乎逐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皇帝却突然冷冷一笑:「你们这是串通好了一起来糊弄我——林卿,你来说,你查到了什么?」
我心中猛地一跳,睁大眼看向林殷琰,他却没看我,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打开后读道:「已找到淮景王主私自为淮阳叛党挖的墓,墓中所有人尸身尚算完好,只有淮阳太子的头已经面目全非,但仵作摸骨后断定此人必然只是普通百姓。疤面侍卫于叛党处斩后第二日出现在长安,登记为无业游民,平渚公主进长安城后迅速进入公主府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府内长史回报,公主与君侯已近一年不曾同房,而疤面侍卫进府后,曾多次留宿公主院落。」
话音落下,阿兄猛地吐了一口血,低低咳嗽起来。
我如坠冰窖,而林殷琰读完后,终于和我对上了眼。他动了动唇,是在和我说「对不起」。可林殷琰,你本就欠我这么多,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值当什么?
——他分明一直在查阿兄身份,却在我面前只字未提,甚至有意引导我不要想多,为的就是降低我的警惕心。更甚者,他鼓励我和平渚公主往来,未尝没有借机窥探我的行踪,好摸清阿兄底细的原因在。
跪在我身边的平渚公主一动不动,但我清楚看到有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她面前的地上。无声的绝望在我和她中间默契地蔓延开来。
皇帝大约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气得抓起一盏茶水狠狠砸到了平渚公主面前的地上,溅起的茶汤弄脏了她华贵的衣服,也溅了几滴在我垂下的左手上,滚烫的茶水烫得我一个激灵。
他的怒喝劈开了一室僵冷:「平渚!这就是你说的发乎情止乎礼?你这么多年的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人私通就算了,还是叛党余孽!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我这个阿翁!」
我闭了闭眼:「陛下息怒,此事公主......」
「我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平渚公主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冷静地出奇,但我离得近,听到了她颤抖的呼吸。
她继续说:「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阿翁,您不是很清楚,淮阳国叛乱根由是什么吗?」
我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是您刻意放纵,多番诱导,让淮阳王野心膨胀,最后才起兵谋反。您是为了收回淮阳封地不是吗?您为了削藩多年布局,最后用御史大夫去淮阳拨动了棋局,顺利收回了淮阳封地,还为日后削藩造势,杀鸡儆猴。」
我瞪大了眼。
原来林殷琰也不过只是皇帝众多棋子中的一枚。
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就帝王的千秋伟业,削弱藩王、逐步回收诸侯封地,这在皇室里必然是功利千秋的大事。而他付出的代价只是被满门抄斩的淮阳王族,和沙场上连尸首都不配被收整的无数淮阳儿郎。
何其可笑,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皇帝暴怒道:「平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为了这么个叛党,连你阿翁都敢指责了!」
平渚公主说:「女儿不敢,女儿没有指责阿翁之意,只希望阿翁作为一国之君,念在您杀业过重的份上,能用一点容人之量放过温允廉。」
皇帝又砸了一盏茶,我却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烫意,麻木又混沌地僵硬在原地。
他冷冷地问平渚侯:「平渚侯,你来说,朕应当如何处理?」
平渚侯平静地说:「臣愿以手上三万兵马,换陛下成全公主,饶她不孝不敬之过。」
平渚公主低低说了一句谢。
我顶着混沌的大脑。从一片混乱里摸索出了点头绪。皇帝之所以召见了我,是要逼我承认阿兄身份;召见公主,是要公主认清现实,同阿兄一刀两断;召见平渚侯,则是为了逼他交出兵权。
果然,他接着说:「好!好!好得很!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叛臣温允廉,你呢,你可认罪?」
阿兄哑声说:「罪臣深愧连累公主名声,但请陛下赐我一死。」
平渚公主猛地动了一下,她咬着牙说:「温允廉......你若敢死,我便殉你,我说到做到。」
皇帝暴喝:「你敢!」
阿兄嘶哑地笑了几声:「臣何德何能得公主这般垂青——公主是千金之躯,罪臣惶恐,能收到这番心意已经知足,不敢要求公主更多,惟愿公主岁在千秋,一生顺遂。」
平渚侯始终不发一言,但我实在也没有精力去想他如今心中是作何感想了,我甚至已经跪不稳,全靠阿乔死死在边上支持着我。
我知道公主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无法可想,甚至到了要用自己的命威胁皇帝的地步。阿兄的死局已经无法更改。
皇帝冷冷道:「御史,你还愣着做什么?还要让这个不孝女和贼人在朕面前演一出深情惜别吗?」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林殷琰从皇帝手中接过一柄剑走到阿兄面前,近乎本能地往前膝行两步。林殷琰注意到了,顿住脚步看向我,低声说:「王主自重,不要再同逆臣牵扯不清。你是平反的功臣,怎可行包庇之举。」
我哑声说:「御史真是体贴入微,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斩杀我的亲人,好叫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我咬牙切齿,「多谢了。」
林殷琰面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片刻,扭过头举起了剑。
「不可以!」平渚公主踉跄地站了起来要扑过去,而皇帝一挥手,她就被人按住了。在她崩溃的声音里,阿兄倒在了地上,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我浑身僵冷地跪在原地,发不出哭声,连痛苦都被冻在了身体里,只是看着阿兄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他最后看向我翕动的嘴唇,那柄还悬在阿兄身体上空滴血的剑,和握着剑的玉白的手背上还未平下去的青筋。
阿兄最后和我说的是: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让我活下去呢?我茫然地想,我这条命值得这样被珍重吗?
阿兄被拖下去的时候,平渚公主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了他毫无生机的手,而后被人一根一根掰开。最后她面无人色地跌倒在了地上,被闻讯赶来的沈夫人扇了一个巴掌,然后让人把她架了下去。
我恍惚地被人扶了起来,连皇帝对我的责罚是什么都没听清,只感觉鼻间是熟悉的冷香,让我越嗅越难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了意识。
10
醒来时,林殷琰守在我床边,神情莫测,头上有浅浅的不知哪里碰来的瘀青,看着很是疲倦。他低声说:「此番虽是我对不住你,可温允廉是叛党,我不能放过他。」
我哑声说:「什么时候发觉的?」
他顿了顿:「......你那日拿回来那座玉雕,我曾在温允廉的书房见过同样的一幅画,被他收在箱子里——是抄淮阳王宫那日看见的。」
我惨笑:「枉我还自以为藏得很好。林殷琰,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百般掩护我阿兄的样子蠢得不行?是不是像在看戏啊?」
他握住我的手:「阿宁,我没有......」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就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厌恶道:「别碰我。」
林殷琰手僵在原地,半晌后,才缓缓道:「康阳半月后入府。」
我没应声。
「你有孕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激动地坐起来抓住他的领子,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嗓音抖得不像话,可说出声来我才发觉这句话一点我想象中的气势也无,反而像一个可怜的丧家之犬。
他重复道:「你有孕了,阿宁。」他眼里好像有欣喜,又好像有担忧,有疲倦。我分不清楚了,我只是喃喃道:「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呢。」
其实同他成亲时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是没想过吃避子药,但一旦吃了就会被林殷琰察觉,他必然不满,而我不想和他掰扯这个。其实如果阿兄身份没有暴露,如果阿兄不用死,或者如果林殷琰没有参与进来,没有亲手杀了阿兄,我有孕这件事都不会让我这样难以接受。
何况,这是一个有淮阳血脉的孩子——我嘲讽一笑:「林殷琰,皇后和康阳都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的。皇帝也不会允许我生下一个有淮阳血脉的孩子,他恨不得我早早死了,才不会成为他的心腹之患。你看他今日步步紧逼,恐怕还存着要杀了我的心思呢,更遑论这个孽胎?」
林殷琰说:「陛下不会杀你,阿宁,有我在,你不会出事。我会让这个孩子顺利出生的,你不要担心。」
「我担心?」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我说:「林殷琰,我一点也不担心。你最该担心的就是我啊。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他身上的血是脏的。」
「阿宁,你这是何意?这是你的孩子,怎能这样说他。」林殷琰皱起眉。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冷冷道,「我怎么会和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生下孩子。你若想要孩子,就让康阳给你生吧,她必然乐意得很,你不必在我这讨嫌。」我说完后就推开他跌跌撞撞下了床,满房间找东西。
林殷琰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你要做什么?」
我一把抓起多宝阁上那尊我一直视若珍宝的、阿兄送的玉雕,眼也不眨地朝肚子上砸上去。
将将落到小腹上时,手腕忽的一阵剧痛,是林殷琰不知怎么捉住我的手,在哪个地方狠狠按了一下。我吃痛松手,那玉雕便直直砸向地面,而一股大力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我便眼睁睁看着它在我原先站的地方碎成了无数碎渣。
然后突然脱了力,如果不是林殷琰及时收紧手臂,我恐怕会跌到地上。
「它碎了。」
我喃喃地说。
林殷琰紧紧地搂住我,贴在我耳边说:「我再让人给你做个一样的。」
「可那是阿兄做的。」我嗓音颤抖,「他留给我最后一样东西都没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连这个都不愿意留给我?」
林殷琰语气似乎有些慌乱,把我抱回了床上,摸着我的脸说:「阿宁,我把它补好给你好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着急就没注意,你不要这样......阿宁你抬头看看我。」
我抬起头,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林殷琰脸上又显出那种痛苦。原来你也会痛苦啊,林殷琰,你亲手把一切推到这样不可回头的地步,居然还要在我面前做出这样一幅痛苦的模样?你装给谁看,你自己吗?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别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林殷琰看着我,果然那痛苦渐渐褪下了,而后涌上来的是什么呢?我擦了擦眼泪,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就听他一字一顿道:「阿宁,如果你这样恨我,如果我得不到你的原谅——那我就不要了。我要别的东西。」
我没来得及去想他说的「别的东西」是什么,他就已经一脚跨上床,整个人压了上来。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瞪大眼:「林殷琰,你疯了!」
「对啊,我疯了。」他压紧我挣扎的双腿,一边撕下床边帐帘把我的手绑在床头,一边冷冷地说,「我早就疯了,我恨不得你身心都完完全全属于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逃脱,阿宁,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爱我呢?」
我咬着牙说:「你做梦!」
然后他俯下身狠狠地咬上我左肩,我在刺痛中任由眼泪肆虐了满脸,满心麻木地任由他在我身上折腾。
如果真的珍视我腹中的孩儿,他根本不会这样对我用强。说到底不过是把我视作他的所有物,占有欲发作,不允许我有任何不在他允许范围内的行为罢了。他只需要我在他身边做一个低眉顺眼的宠物,需要时施舍给我一点怜惜,不需要时可以绝情地伤害我和我所珍视的一切。
要我爱他?他又何曾真心爱过我呢。
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他。
第二日早上,我浑身酸痛地在阿乔的啜泣声中醒来,从她口中得知昨日皇帝本来是要将我也一起处死的。林殷琰跪地为我求情,甚至磕了头,差点就要辞官,才让皇帝松了口,只要求林殷琰把我关在御史府,不允许我再出去,还严禁我再同平渚公主联系。
我没想到林殷琰额头那瘀青竟是为我求情磕出来的,更没想到他甚至要为了我放话要辞官,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但只是片刻恍惚我就回了神,林殷琰只是不想在彻底对我腻了之前让我死罢了,行为再如何激进,也只是向皇帝表明他的态度,让皇帝知道他会好好地「照顾」我,不再让我生事。毕竟皇帝怎么会为了我和这样一个近臣闹翻呢?
不过是就坡下驴罢了。
我说:「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么?」
如今这境况最值得我高兴的,大概就是阿乔逐渐偏向了我。
她哽咽着说:「王主您......您有孕了,御史怎还能这样对您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有许多痕迹极重的淤青。昨晚林殷琰对我委实没有几分怜惜,除了我小腹的位置还有所注意,其他地方简直糟蹋了个遍,恐怕是把阿乔这孩子吓到了。
我淡淡道:「因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林殷琰就发了疯。」
阿乔哭声哽住,茫然问:「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为何?」
我看了看仍平坦的小腹,迟疑地把手轻轻放了上去,但并无什么感觉,完全想象不到一个生命在这里面孕育着。
「我不该有孕,你明白吗,阿乔?淮阳国如今真正只剩一个我了,陛下只盼我能早点死,怎么还会允许淮阳血脉继续延续呢。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刚刚亲手杀了我阿兄的人生孩子呢。」
半个月后,康阳公主的车架驶到了御史府门前,当真是十里红妆,尊荣万里挑一。
我没有出席,一是康阳公主明着是平妻,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贵重些的妾罢了,我不便在这么个日子触她的霉头。二是前一晚被林殷琰折腾得狠了,实在也没精力起来,只让影卫替我把礼物放到了前厅就算。
不知为何,自郎中诊出我有孕之后,林殷琰几乎夜夜都要折腾我,我有时怀疑他是自己下不去手打掉这个孩子,想用这种方式把孩子流掉。若真是如此,那我倒十分不介意他折腾我。
只是这孩子命硬得很,同我这个没用的生母一样。可我活着是为了淮阳,这孩子却是一个裹挟着罪恶和欲念的新生命,没有人会祝福他的出生,包括他的生身父母。
康阳公主进府后,林殷琰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我房内,我本还以为康阳比她阿母强得多,居然懂得如何笼络住男人的心。但影卫告诉我,送到康阳公主院落里的饭食都混有避子药粉。
我瞠目结舌地想,林殷琰真是疯了,若是让人知道他给当朝尊贵的公主服用避子药,必然会被人狠狠参上一道,说朝廷重臣品行有失,苛待公主。
那么林殷琰不来找我,也就为了向帝后表明他对公主足够尊重而已。这人还真是冷心冷情的可以。
我不大理解他为什么不让康阳怀上他的孩子,这人分明连我腹中孽胎都不愿意打的,偶尔我甚至会疑心他确实对我有一丝感情。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一回想起林殷琰鞭打、杀死阿兄的场景就忍不住牙齿发酸,他会爱我?大概只是疯得过了头,才这么嚣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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