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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月亮
月亮,是中国人的一个心结,无论是嫦娥奔月的美好传说,还是吴刚玉兔的非凡想象,无不让人神思飞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管人们是不是深解其中滋味,凡识几个汉字者,莫不耳熟能详。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几近渗入我们的血液。毛泽东的“娇杨”,一直让他“寻寻觅觅”,“上穷碧落下黄泉”,直到无所寄托的时候,不由想起了月亮:“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寻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读过高中的同学,大多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所陶醉。“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我读此文,必是月上柳梢头,最好是秋夜,碧空万里,果香如缕。泡一壶好茶,独处,录音机里播舒缓的小提琴曲,闭目,即兴道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敦煌的月亮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止一次这样思考过,曾无数次地在月下徜徉,不时凝望。柳丝丛中的月亮娇媚可人,大漠深处的月亮辽远深邃,骄车前头的月亮俏皮撩人,白云垛中的月亮摄人魂魄……
八月十五,上月牙泉,爬鸣沙山。这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季节。西瓜、甜瓜、桃子、葡萄、梨,应有尽有,敦煌人要打上圆圆厚厚的锅盔,多放油,垫上香豆子、花椒,饰以精美的花纹。这晚还要切一盘酿皮子,放入芥末、辣椒、大蒜等佐料,浇上由辣椒、八角、草菓等熬制的香醋。然后呼朋唤友,请上爷爷,带上孙子,向月牙泉进发。进得山门,越过小泉湾,沿月牙泉一周,向南爬去。这时,天已暗淡,月尚未出,青黑的天光,神秘莫测。沙山将它的身影投到了月牙泉。小泉湾前有一颗老柳,整个身躯像要被沙海吞噬的样子,躯干龟裂,树皮粗糙且干枯,象已死去多年,但茁壮的叶子欣欣向荣,证明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小泉湾东北角似乎藏着千年的秘密,但此刻却平常得出奇。我知道那里有一座土坯小庙,随时间的流逝或现身,或隐蔽,象是向世人昭示着什么。这时,你可以发现,沙漠的根,有时其实是坚硬光滑的土地或澄板浆。月牙泉静如处子,唯眸子闪着光辉。清风从身边吹过,象母亲的手轻揉着脸庞,泉边的苇子或轻盈地舞动,或敛气屏息。虽看不真切,但你分明感到清澈的水底,小鱼掀起一股股沙粒。月泉阁檐牙高啄,铁马微摆。一进又一进的各形门洞背后,似乎有坐禅的僧尼,又有沉思的骚客。北畔的行人发出了惊叹,或情不自禁吼一嗓子,这更增添了夜的宁静。南岸的人们这时准备登山,他们再次检查一下随身的特产,以免让沙粒染脏。爷爷在向孙孙讲解登山的要领:稳步向前,不可太快,因为沙山耗力。登沙山其实是软对软的消耗战。这时,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人们手提鞋袜,光着脚板,四肢着地,一步一步,缓慢而匀速向山上进发。有调皮的晚辈快走一阵,必躺在山坡大口喘息,尤其快到山顶时,有些人实在爬不动了,便听有人在鼓励,也有伸出援手,前拉后推。最后,大家终于上了山,围坐在一起,摆开瓜果馔肴,静候月亮升起。山风逾凉,天光如水,远处沙丘似涛。干净深远的天上,缀满亮晶晶的星星,如钻石,似灯火。
东方渐渐变亮,星星的光辉暗淡下去,人们的嘈杂声顿时消失。沙丘的壑口露出了一个银色的孤线,转眼间,半轮月亮跳出地平线,象少女的脸,洁白温润。不一会儿,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顺着山谷爬上山峰,又离开山峰,静静地悬在东边的天空。月中的桂树,玉兔清晰可见。山的西坡阴影消褪,大地一片澄明,象在牛奶中洗过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又开始了欢笑,有听音乐的,有拍照的。大家倒上美酒,互相祝福着,小孩子则早已忘乎所以,在沙地上翻滚,追逐。
夜深了,人们渐渐离去,大地一片沉寂,月亮已向西偏去,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果香、锅盔香和大漠特有的凌冽。各山头山坳中还有准备彻夜不归的人儿,稀疏的说话声如温暖巢窠中的呢喃,充满着无限温馨。那月泉阁的铁马声,月牙泉窸窣的芦苇声,骆驼的鼻喷声以及静放的各种游玩工具,无不让人感到白日的热闹与兴奋。这时,或有笛声响起,或有埙的吹奏,如怨如诉,如泣如幕,舒缓绵长,顺坡随风,不绝如缕,直达月宫。飞镜轻旋,嫦娥起思乡之情,桂花露皎洁之容。大地象有了一张广大细密的网,滤去了世俗凡尘,沉淀了喧嚣与恼恨。一切都像刚出世的婴儿,又象初吐露的花蕊。这时,所有语言都是多余,唯有两行清泪尽情地流下,流过双颊,滚下下巴,洒落胸襟,浸泡心灵。正月十五,党河风情线。这是一个天气寒冷但人心沸腾的时刻。夏日的水光潋滟,游人如织变成了美好的记忆;秋天的鲜花竞放,笙歌潮涌已不再现;春季的杨柳垂金,风筝竞飞还须时日。而此刻,花灯竞放,霓虹如梦。远处的沙山婉约温柔,党河象驯服的苍龙跃跃欲飞,白天满大街的舞龙,高跷刚刚散去。人们早早地来到西大桥周围,不觉之间,一轮圆月已高高悬在头顶,把平静湛蓝的天映得格外澄澈。不时有天灯冉冉升起,寄托着燃放者的期望。拍照的人们,摆弄着各种姿势,小孩子依偎在大人的怀抱,好奇地观看。卖酿皮的,卖玩具的,围成一小圈。摩托车、电动车、小汽车、自行车,象流水,如江河,向前流去,不时打个回旋。年轻的男女,穿着流行的衣服,梳着时髦的发型,或三五成群,或独行,或沉思,或高淡,或寻觅,或欣赏。突然,焰火腾升,在空中炸成花朵,五颜六色,把夜空映得格外明亮。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树影、人影、楼房影不断变换着,月亮的光辉霎时黯淡了许多,月宫逾发显得寂寞。
按照敦煌乡俗,这是大年的最后一天,趁着新年的第一个月圆,大家欢聚、祈福。将一年的晦气赶除,迎来新年的希望。在体育场,在月泉小镇,浓浓的民俗文化浸染熏陶着人们。打春牛、烧秦桧、唱大戏、打铁花、荡秋千,穷的、富的、妍的,媸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无不暂且忘记生活的酸甜苦辣,在此刻偷得片刻发自肺腑的欢笑。这时,到处响着乡音,问候着、祝福着,将人们泡在深厚的温馨之中。雷音寺是敦煌的佛教场所。《西游记》中亦有大、小雷音寺,小雷音寺是黄眉大王变化而成,大雷音寺在西天极乐的灵山上,“顶摩宵汉中,根接须弥脉……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真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烟。浮屠塔显体钵花香。”敦煌雷音寺原名解脱庵,亦名观音堂。明嘉靖六年(1527年)无暇禅师创建,清光绪十年(1884年)重建,毁于文革。改革开放后再建,取“佛音说法,声如雷震”的意思。南倚鸣沙,北接市井,东望千佛,西临阡陌。白杨参天,乌鸟筑巢,殿宇轩昂,香火映天,法音袅袅,袈裟飘飘,常临月欲飞,静坐悟觉。正月十五的夜,又非寻常。那摩肩接踵的香客中,有平民,有官吏,有学人,有商贾。妇孺相挈,夫妇互携,父子扶将,挚友环顾。人说此夜人鬼相杂,神仙下凡,看此情景,亦或未真。想象一下古代的敦煌,三步一庙,五步一阁,晨钟暮鼓,此起彼伏。遇此正月十五,月挂当顶,如在仙界。那掠过月亮的薄云,就是香火的余烟,吴刚嗅得其味,不当半醉如痴乎!
而此刻,莫高窟的圆月当怎样呢?三危山的圆月当怎样呢?阳关玉门关的圆月当怎样呢?
七月十五中元节,佛教称盂兰盆节,俗称鬼节,汉族风俗祭祖。相传七月一日阎王大开地狱之门,让冤鬼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气息。十五之晚,除祭祖,人们还准备菜肴酒饭、金银衣纸到路口祭祀鬼神。而此时,正是敦煌大地气候宜人的时节,草木繁盛,稼禾吐香,河水澄澈,戈壁生妙,鸟雀无忧,鱼虫正肥。党河风情线美不可言,从早到晚乐声四起,歌谣萦回,喷泉冲天,舞姿婀娜。人们沉湎其中,逍遥自在,疑在天上,恍若苏杭。尘滓不起,绝俗忘忧,偶有天鹅戏水,常遇钓叟寻鳞。
两三天前,节日的气氛就显现出来了,满大街的纸钱冥票,纸扎金锭,一世界的各色瓜果蔬菜熟肉熟食。大家挑选,购买,一边说着怀念先人的话语,一边感叹时间的易逝,计算着亲人逝去的时间。七月十五这一天,大街小巷、公路小桥、戈壁田野,到处都是行人车辆,大家都提着祭品,拎着美酒,打着招呼,走向自家的坟头。同家同族,摆上贡品,点燃纸钱,泼酒祷念,有劝导先人安生安心的,有向先人报告家庭情况的,有祈求先人保佑儿子后人顺利健康,发财考学的。磕完头,大家席地而坐,陪伴先人,后人们吃肉喝酒,喝茶抽烟,切瓜分果,回忆先人点滴,交流生活情形,畅谈家庭规划。清明节,中元节,十月一三大鬼节,这次可能算最丰盛,也是最宜人的。
七月十五之夜,家家的坟头都压上了新纸,家家的坟院都堆满了烧过的纸灰。有冥票,有银锭,有新衣,有电视、汽车、洋楼、奴仆,无不寄托着后人对先人无限的惦念与追思,祝愿与怀想。希望地下有知,幸福安康,三生轮回,飞黄腾达。而彻照坟场的圆月,安详、从容,有少妇的成熟,也有青年的朝气。在萋萋芳草,离离远树的衬托下,生动可人;在广袤原野、阔大戈壁的怀抱里,平静温柔。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鬼界的一切生离死别,它都看在眼里,用它的阴晴圆缺、转朱阁低绮户告知懂它念它的人们。也有人说,这晚,儿孙们散去之后,先人们走出墓穴,互相问候,欢宴尽享子子孙孙的赤诚,然后赐予后辈以锦绣前程。
这敦煌的月,每年圆十二次,缺十二次。升起落下三百六十五次,在人们黯然神伤时,在人们春风得意时,在阎闾,在戈壁,化在人们的血液里,溶进草木的汁液里,一千年,一万年,溯远古,到永远!
“五凉台上月,一片玉无瑕。迤逦看归西海去,横云出来不敢遮,叆叇绕天涯。”这是敦煌曲子词中的一阙咏月“望江南”。在五凉台上,看到无瑕白玉一样的圆月,漫漫向西海飞去,一片云飞来,却不敢遮住它美丽的容颜,只能怯怯地陪伴。这样一轮可爱洁净的月,这样一轮污者不能污的月,真让人肃然起敬。敦煌是佛教圣地,自然少不了沙弥的月亮。“望月婆罗门,青霄现金身,面带黑色齿如银,处处分身千万亿,锡杖拨天门,双林礼世尊。”僧侣们把“望月”当做修养的功课。这等浪漫,谁又能说修行之苦呢?那伟大的释迦牟尼啊,在我们的精诚的感动下,在深深的蓝天上显现出了金子般的身影。虽然逆光而看,您的脸色有些黯然,但洁白的牙齿却是那样爽心悦目。天下有多少虔诚的信徒啊,您都能分身一一光顾。啊,我要上天,我要用我的锡杖敲开天门,到金河边的婆罗双树下,到佛祖圆寂的地方,致以我最崇敬的敬礼。月亮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惹得僧人热血沸腾,也惹得皇帝长夜不安。“望月曲弯弯,初生似玉环,渐渐团圆在东边。银城周回星流遍,锡杖夺天关,明珠四畔悬。”“望月在边州,江东海北头,自从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世界,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有一年八月十五,唐明皇邀请申天师、鸿都道人一起赏月,心血来潮,想要登月游历。申天师作法,三人游广寒宫,看仙女起舞,听美妙乐曲。回到人间后,明皇凭此谱成“霓裳羽衣曲。”
敦煌曲子词中还有思妇的月亮,戍卒的月亮,姑娘的月亮,妓女的月亮,书生的月亮,隐士的月亮……在敦煌这片沉淀了深厚文化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人,在何处,什么时候望月、悲月、乐月、愁月。此刻我想起了李白,想起了苏东坡,想起了张若虚,想起了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天涯共此时…”
敦煌的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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