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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他说要娶我,不曾想到头来食言了。他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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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要娶我,予我凤冠霞帔,不曾想到头来却食了言。
他跌落悬崖,失了忆,被一个姑娘所救。
他在殿前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娶那个姑娘为妻。
皇帝头疼不已,召我过去问我的意见。
我盈盈跪伏,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如太子殿下所愿。」
1
我与太子婚期将近,每天被嬷嬷按在闺房绣嫁衣,连看一眼天上一掠而过的麻雀,都要被叨叨半天。
「小姐,这天上的雀儿有什么好看的,您手里这凤鸟儿才是最金贵的。」
我手里,嫁衣上绣了一半的凤凰羽翼华美,傲气又灵动,绣了大半年,总算快完工了。
精致又完美的嫁衣,正如我这个人。
我是姜家嫡女,父亲在朝为相,祖父是曾经的太傅,家世显贵,而我,姜淮月,自然也是京城众多大家闺秀之首。
相应地,家中对我的教养也极为严格,琴棋书画,样样皆需精通。
父亲还特意请来宫里的嬷嬷教导我,嬷嬷真的好严格,等我当了太子妃,她就管不着我了,我要在东宫养一窝麻雀。
不过想到太子殿下,我又觉得,天天被按着绣嫁衣也不算什么辛苦的事了。
太子容钰,与我自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他是光风霁月,君子端方的谪仙人物。
身为皇上唯一的嫡子,容钰早早就被立为太子,按着储君的标准培养长大,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神清骨秀,仁德宽让,备受朝臣百姓爱戴。
他是完美无缺的太子,我是完美无缺的未来太子妃,我们的婚约传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有人能料到,这样一桩郎才女貌的婚事,有朝一日,也会被搅黄。
我终于绣完嫁衣那一天,嬷嬷慌张地跑进来,说太子外出京城治水时,遇刺掉下了悬崖,已经失踪一天了。
我手一抖,针扎指尖,不小心滴了一滴血在凤凰的羽翼上。
2
情况危急,我自然没心思在意这一滴血迹,匆忙出门找父亲了解情况。
父亲安慰我,说悬崖不高,皇上已经派人去找了。
那几天,我几乎没睡一个好觉,从早到晚诵经祈福,希望太子平安无事。
许是絮絮叨叨吵到了菩萨的耳朵,一个月后太子才寻回来,听闻受了重伤,还没好全。
我欣喜万分,顾不得像往常那样换上精致的衣裳首饰,从佛堂里出来,一身素衣便进了宫。
东宫我是常客,我甚至有皇宫宫门和东宫出入的令牌,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太子殿前,却意外地被拦住了。
东宫的侍卫长李河拦住我,为难地说:「姜姑娘,里面血腥味重,您还是别进去了。」
他是个老实憨厚的人,说完自己忸怩了起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察觉到他态度有点不对劲,款款一福身,「李大人,我是太子未来的妻,他受了伤,我自然更要进去看他,我不怕血腥味,请您放我进去。」
李河实在扯不出什么理由继续拦我,一脸古怪地让开了。
我面上稳重,心中焦急,一推门进去,却看到一个娇俏的姑娘正端着药碗,手中拿着汤匙,正一勺一勺地喂太子喝药。
我顿住了。
女子背对着我,没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存在,太子却看到了我,抬眸望着我,满眼陌生和戒备。
「你是何人?擅闯东宫?」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他不记得我了吗?
我隐约有些心慌,依然保持着世家小姐的优雅仪态,柔声道,「太子哥哥,我是你的未婚妻,姜家嫡女,姜淮月。」
他却瞬间白了脸,没继续看我,急忙对着那个姑娘解释,「阿樱,我不知道她,我不喜欢她,你别误会。」
3
他问我是何人,他喊她阿樱。
亲疏立见。
一旁那个姑娘也看向我,我终于看清她的样貌,杏眼樱唇,眉眼干净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虽不及我貌美,却也别有一番俏丽佳人的意味。
看到我,她眼神有些黯然,低声喃喃,「原来你竟有一个未婚妻,」接着她无措地说,「我,要不我先出去吧?」
她把剩一半的药碗放到我手里,想走,却被太子拉住了。
太子从我手中拿过碗,闷头一口气喝了剩下的药,全然没有方才一勺一勺喝的耐心,对着那个姑娘安抚性地温柔一笑,转向我时却面上没了表情。
他生性温和知礼,说着绝情的话,也是缓声温文地:
「姜姑娘,孤跌落山崖,失了记忆,是阿樱救了孤。孤与阿樱两情相悦,她是孤唯一认定的未来妻子。」
他一字一顿。
「与你的婚约,孤才知晓。过往种种,孤已经忘记,这个婚约,便也不作数了吧。」
他失忆了?
他不记得我了,怎么会这样。
我苍白着脸告了退,略微踉跄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稳住了步子,出了殿门,我找到李河问话,「太子是怎么回事?」
李河是去搜寻太子的人之一,我想要知道找到太子的全部经过。
李河见我肃着一张脸,不敢隐瞒,如实交代了当时的场景。太子掉下山崖,被山下的河冲到了下游,那里有一户民间大夫,其小女儿二八年华,进山采药,发现了重伤的太子,拖回去救醒了过来。
那个姑娘,因在三月樱花盛开时生的,故唤作曲樱。
太子失忆了,曲樱又对他有救命之恩,顺理成章就喜欢上了那姑娘。
他们找到太子时,太子坚持要把那个姑娘一起带回来,还非要那个姑娘亲手喂药。
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4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姜府,没过几天,太子带回一民女的消息传了开来,又过几天,太子跪在皇上殿前,请求皇上取消同我的婚约。
太子喜欢上小医女,要与姜家嫡女解除婚约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姜家其他女儿都不敢出门,怕一转身就被别人偷偷笑话。
我闷在闺房里,连院子都没踏出去一步。
母亲端着一碗红豆莲子羹走进来,愁得不行,「淮月,你最近都没怎么吃饭,先吃些东西吧?」
我摇头,「娘,我没胃口。」
顿了一会,终究忍不住询问:「太子还在皇上殿前跪着吗?」
都快三天了,今天又飘了雨,他身上伤还没好全,怎么受得住?
母亲顾左右而言他,我便知道,太子还在坚持跪着,逼迫皇上妥协。
接过羹汤,麻木地尝了一口,甜的,甜得恰到好处,我的心却很酸,鼻头也酸。
食不知味地灌了一碗羹汤,让娘亲放了些心,我放下碗,下定决心道,「娘,我要进宫一趟。」
我娘没拦得住我。
到了殿前,远远看到太子在雨中跪着,脊背挺直,长袍被打湿,不再飘逸如流云山岚。
我接过侍女手中的伞,走过去替他撑伞。
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旧是高鼻深目,俊美无双,却让我感到陌生极了。
他的脸色可真白,都这样虚弱了,还没放弃。
那股子心酸劲又上来了。
他瞥见我,没看我,依旧是目视前方,清清冷冷的语气,「姜姑娘,不必为孤打伞。」
我没动,他就往边上挪了些,挪进了雨里。
这般避之不及,让我有些难堪。
他以前,可是浅笑盈盈,说只娶我一人,一生一世,只我一个人的。
如今却在殿前跪了那么久,为了抛弃我,娶另一个姑娘。
5
我用尽全力忽视心头的酸涩,小心又期冀地询问他,「我退一步,让她当侧妃,你别跪了,行么?」
以曲樱的家世,能当太子侧妃已经是高攀。
他眉眼无情,不容置喙,「她是孤喜欢的姑娘,不能做妾。孤喜欢谁,必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姜淮月啊,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仰着头看天上的雨丝,乌云遮罩,看了许久,等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皇上跟前近侍召我进去,我进了殿中。
皇上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长了皱纹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当着我的面数落了一通太子,说他向来识大体,如今却被一个民女迷住了心智。
最后,询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
若我坚持嫁给太子,只怕也不得他待见吧?何苦呢?
若我同意退婚,也会成为一桩笑柄,日后也不可能再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曾经的他一见我眉头微皱,就会帮我摆平所有不顺心的人和事。
眼下他却让我进退两难。
现在的太子,他不爱我,我此刻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向皇上行了个大礼,盈盈跪伏,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太子殿下所愿。」
我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是姜家嫡女,无论何时,我都该是仪态万方的。
眼泪,是失礼、是懦弱、是小家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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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下了口谕,我与太子婚约取消,但也仅此而已,他没答应让那个女子当太子妃。
说到底,曲樱无论是家世样貌,还是才情德行,都担不起那个位置,她连侍妾都当不上。
嬷嬷照常叨叨:「小姐,您别伤心,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被狐狸精迷了心。听说太医院的院首已经给他云游在外的师父去了信,请他师父回来给太子看病,老太医出马,太子的失忆症,马上就能治好。」
「小姐,没有谁比您更适合当太子妃了,太子妃可是未来皇后,不是过家家喜欢就能立,太子过了这阵子冲动,肯定会回心转意的。您放心,那小贱蹄子以后撑死了也就是个妃。
「小姐,哎哎小姐这嫁衣可不能剪,这是您绣了快一年才绣好的!」
嬷嬷抢过我手里的嫁衣,放到背后不给我碰。
我拿着剪刀,「这嫁衣是太子妃的规制,我用不着了,留着做什么?」
嬷嬷并不听我的,宝贝似的把嫁衣收了起来,她还对我的婚事抱有希望。
其实不仅是她,我的父母亲族,还有皇宫里的皇上皇后,都还抱有希望,觉得他可以回心转意。
毕竟容钰与我这么多年的情谊,说没就没,让人怎么能忽然接受。
可是,他们没有想过,即使容钰回心转意。
可我不会。
我放下剪刀,微抬了手,像是要捂着心口的样子,心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却清醒又坚定。
我与容钰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恢复了记忆,也回不去了,隔阂已经产生,就无法消弭。
我从小就被要求尽善尽美,我不会喜爱不再完美的人或事物。
譬如那件凤凰羽翼沾了血、脏了的嫁衣。
譬如太子其人。
7
没过几天,李河带着一队人来了相府,搬着一堆箱子,见到我,涨红了脸,很是尴尬。
「姜姑娘,太子说既然一别两宽,东宫就不该留着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了,免得曲姑娘看了不开心。」
自我订亲起,母亲就叮嘱我要时常做些衣裳香囊,送到东宫和中宫,表现姜家嫡女的贤惠,这么些年了,陆陆续续送进宫的东西,也不算少。
看着那一个个箱子,有些刺眼,我苦笑,「太子殿下倒是想得周全。」
李河挠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着那些东西,忽然想起来好多旧事。
我满一岁时,抓周礼上,放着满桌琳琅满目的宝物没选,磕磕碰碰,踹掉了不少宝贝,从这一头,爬到了那一头,然后一把抱住六岁时的容钰。
满座的长辈高朋都被逗乐,开玩笑说我好会挑,挑了普天之下最贵重的抓周礼物。
从那时起,我就与容钰就牵绊至深,他实在是占据了我前半辈子太多回忆。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黯淡,李河迟疑地唤醒我,「……姜姑娘?」
我回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掠过那些旧物,良久,我说:「既然是一别两宽,就该太子亲自前来,才显得郑重。你回去吧。」
我转身,进了姜府,没给李河喊住我的机会。
贴身丫鬟宝珠气愤不已,「小姐,你干嘛让他们抬回去,咱就是卖给别人,就是散给乞丐也不给他们啊!」
我摇头,「那些东西,大多有御用的标志,平民是不能用的。」
又过了几日,姜府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开,太子眉眼清冷,身后李河带着一队人又把那一堆箱子抬了过来。
他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孤亲自来了,你可满意?」
8
太子站在门外,长身玉立,阳光洒在他月白的衣袂间,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敛衽,柔声,「见过太子殿下。」
然后依旧没放李河进门,眸光往后瞥了一眼,宝珠捧着一个册子匆匆赶来。
我望着太子,「姜府也有众多东宫送来的旧物,我已经着人连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并带回去。」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身后的大门缓缓敞开,显出里边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众人等惊呆的目光中,我接过宝珠手中的账册递给了太子。
太子终于认真看了我一眼,却没接,「孤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行处理好了。」
我也不勉强,转手把册子又给了宝珠捧着,淡淡道,「臣女,其实也不需要殿下归还的这些旧物,不如找个地方,全丢了吧。」
然后在李河等人更加惊呆的目光中,我温婉浅笑,「丢到沄河,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目光微动,许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没有反驳。
相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暂时与我同乘一车了。」
他没说什么,上了马车,眸光落在车窗外。
我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边坐着,也掀了车帘看车外街道,马车驶过闹市,缓缓朝前。
有人认出了相府的马车,越来越多人异样的眼光看过来,暗地里指指点点。
「看,那是姜家的马车!」
「姜家?」
「就是被厌弃的那个原来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我放下车帘,目光安静地落在裙摆上。
太子也听到了那些言传,回眸望着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们这样谣传,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无事。」
一路无话。
到了地方,我下了马车,视野豁然开朗。
高崖壁立,草木丛生。
往下一看,沄水泱泱,浪涛翻滚。
这里,是沄河上游,悬崖之上,当初容钰遇刺落水的地点。
9
山崖上风很大。
长风浩荡,卷起我与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我凝视着太子的眼睛。
到这时候,我才发觉容钰生着一双桃花眼,只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处尽是无情。
从前他看我时有情,看别人时无情,如今他看别人有情,看我时无情,温和的神色之下,尽是冷漠疏离。我与曲樱之外的芸芸众生并无不同。
我捂着绞痛的心口,垂眸盯着地面,再度抬起头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过脸颊,安安静静地滑落,留下几丝痒意。
我苦笑,「殿下,我从来教养严格,幼时在众人面前哭过一次,被罚抄了好几天书,还挨了手板。那时你心疼我,还给我讲了好多笑话,逗我开心。
「越长大,我越会掩饰情绪,只有在你面前,嬉笑怒骂,喜怒哀乐,都不用掩藏。」
太子临风而立,眼里不曾有半分心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泪越滚越多,宛如断了线的珠帘,散了开来,泪湿衣襟,声音也不自觉带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来过往,会后悔吗?」
他,「钰,从未后悔过。」
我掩着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极有耐心。他向来是这样,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骨子里是冷漠无情。
哭了一场,我慢慢收住泪,不知从哪拿出来一把剪子,正是当日想要剪嫁衣,被嬷嬷挡住的那一把。
10
我敛了神情,「抱歉,让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后,会尽力控制住情绪的。」
我与容钰相识太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做不到说放下就放下。不过,每心痛一次,我就能放下一点,痛得越深,才越清醒。
早晚有一天,我可以释然面对他。
我让人打开箱子,拿起一块平安符,「这是臣女在殿下外出治水前,爬了几千阶石梯,去庙里为殿下求来的平安符。」
太子看着我。
我随手把平安符往山崖下一抛,「没用了,丢了吧,谁捡到,就算是谁的平安喜乐。」
太子眸间掠过惊诧。
继续拿起一块金丝手帕,我,「这是殿下秋猎时,拔得头筹,非要臣女为您擦汗,还把臣女的帕子昧下了。」
我剪掉了手帕上绣的一簇标志身份的姜花,松了手,任山风吹过,把轻薄的丝帕吹向天空,打了个旋儿,又往下飘落,坠到了涛涛江水里。
「好歹是金丝绣的,顺流而下,给山外的村民捡到,还可以卖几个银钱,买些肉改善伙食。」
我从箱子里翻出来一沓纸,看清上面的字,笑了,「我幼时学字,学的第一个字,便是『钰』字,是殿下你亲手教我的。这么多年了,这些废纸你还留着呢。」
我把一沓纸撕成碎片,随手一撒,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随风而去。
……
一箱没用的,被宝珠挑出来的,典当不了又送不出去的旧物,我一样一样,全都扔下了山崖。
最后,我拈起一缕头发,觉得有些多了,心疼自己的头发,又放下了一些,拿着剪刀剪了下来。
许是我今天出人意料的举动太多,又许是一件又一件旧物带出来的往事,让他有了几分动容,太子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与他对视,「殿下,是您说的,从不后悔。日后,你若是后悔了,也别来找我。」
「孤不会。」他答。
我浅笑,笑着笑着又没了心情,面无表情地放开手,那一缕青丝,飘来飘去,落进了江水里
我将手中剪子也随手一扔,远远看到剪刀砸进水中,水花翻滚下,一点浪都没激起来。
我站在高崖之上,遥望山外青山,如几抹尘烟。
长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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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看着我动作,末了,无奈叹道:「姜姑娘,脾气闹完了么?」
我平静如水,「臣女并非闹脾气。」
我提着裙摆上马车,声音飘散在冷风里,「我就当,我的太子哥哥从没回来,他就死在这里,从没被找回来过。」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身为谨言慎行的姜家人,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可我刚被退了婚,太子对我于心有愧,皇宫里那两位同样,这反而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任性的时候。
所以太子只是苍白了脸,有些难堪,却并没说什么,回程时自己牵了匹马,不与我同乘一车。
我不再看他,想着宝珠那边,应该已经弄好了。
果然,回了城,宝珠迎上来,目光亮晶晶地向我邀功,「小姐,奴婢已经把剩下的东西典当了,去钱庄换了几箩筐铜板。」
这种做买卖的事,宝珠是真的很开心。
她是商贾之女,送来当我的贴身丫鬟,帮我管账,一门心思钻钱眼子里。出城时,那些可以卖掉的物什,另分了一队车,由宝珠带去换成了铜板,这么短的时间,她也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帖。
我夸了她几句,宝珠笑得看不见眼缝。
我捏着个玉佩在手中转啊转,淡声吩咐:「把铜板散给街边的乞丐和百姓吧。」
宝珠得了吩咐,却没老老实实去散铜板,而是不知从哪搞来个铜锣,「乓啷乓啷」一顿敲,吸引了街上人的目光,渐渐地围上来一群人。
宝珠大喊:「我家小姐人逢喜事,散财让大家伙儿沾沾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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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一顿,看向外面的人群。
那头太子也看过去。
宝珠指挥着家丁把铜板洒水一样沿街撒过去,一边高喊着:「庆祝我家小姐不久之后及笄!」
撒一波铜板,众人纷纷挤上去接,一边跟着说吉祥话。
「庆祝我家小姐一日比一日美!」
再撒半框铜板,附近的居民听到风声,也赶来接铜板,人越来越多。我的马车与太子被围在中央,走不脱。
宝珠每撒一次,编一个乱七八糟的理由,中间掺了一句「庆祝我家小姐恢复自由之身,满朝美男任我家小姐挑选!」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也没有人注意到,但成功「不经意」透露出了我的身份。
得了银钱的百姓纷纷赞扬姜家女儿心肠好。
来时看到姜家的马车,还有人指指点点,此时看到姜家的马车,众人口风转了向儿,说姜家的女儿,嫁入谁家是谁家的福气,是皇家错失了良媳。
口风转了,在我预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宝珠这样大胆,当街说我恢复自由身什么的。
我目光转向太子,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被人群挤到了边上,侍卫们艰难地拦着挤来的人。
他应当也是听到了那一句,似是心情不太好。
我笑了。
算了,随宝珠闹腾去吧。
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任性一把。
不经意一瞥,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曲樱。
她在人群的边缘,好像不清楚前边发生了什么,不过有钱撒到了她跟前,她也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去捡。
待到事了人散去,太子也发现了她,上前把她拉起来,脸色难得地,有些黑,「你怎么在这?」
我也下了马车上前。
曲樱看到我们,有些尴尬,手里捏着几枚铜板,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我,我来找你。」
太子让她把铜板丢了,曲樱烫手似的把那几枚丢得老远。
我温柔的语气,「曲姑娘不必在意那几文钱,我这里有更贵重的东西,要转交给你。」
我向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枚龙纹玉佩,乳白的玉透着几缕烟雾般的紫,雕刻精细,盘龙栩栩如生。
「这是,我与殿下当年的订亲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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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容钰订亲时,他特意请来最好的玉匠,亲自去寻来一块罕见的烟丝紫玉,还画了样,让雕成一对龙凤佩,卡在一起可以合成一整块,看不出一丝痕迹,巧夺天工之作。
我戴龙佩,他戴凤佩。
他的凤佩,很久没有戴过了。
我把龙纹玉佩递给曲樱,她却迟疑着,迟迟不敢接,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往太子身上扫,希望他能指点她如何反应。
太子接过我手中玉佩,看着它,有些疑惑,许是不知道竟然还有订亲信物。
曲樱眼巴巴地看着漂亮的玉佩,「我,我可以看看吗?」
太子随手把玉佩给了她。
「另一半玉佩,孤,许是掉在河里了,改天送还给姜姑娘。」
我,「不用了,本就是你找人雕的玉佩,你自己拿着就好。」
正想离开,那边曲樱不知摸到个什么小机关,一整块龙纹玉佩,忽然碎成了满手碎玉。
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晶莹乳白的碎玉散落一地,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曲樱登时眼泪就掉下来,六神无主,「我不是故意的。」
宝珠阴阳怪气,「是啊,你只是忽然力大无穷而已。」
我头疼地让宝珠闭嘴,有些无奈,「这是,应当动到了玉佩里的机关。」
当初容钰把玉佩交给我时,挑着眉含笑说此佩天下无双,最厉害的玉匠雕刻而成,里面有复杂精巧的小机关,若是换一个人戴,它可不依的。
我当时以为只是玩笑话,没想到竟真有玉匠能雕出这样的玉佩。
不过这块玉佩已经不属于我了,碎了便碎了,我也不太在意。当初给我玉佩的人,自己都忘记了这玉。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他。
太子怔怔地盯着满地的碎玉,似是有些恍惚,又似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心慌,半晌,揉着眉心,轻叹。
「碎了便碎了吧。」
14
秋去冬来,银装素裹。
我没了未来太子妃的头衔,身上担子忽然轻了好多,难得闷在府中,过了几个月安闲自在的日子。不过娘亲总觉得我是太过伤心,劝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她从一堆请帖里面挑出来一个格外精致华贵的,「贵妃娘娘筹办了一场赏梅宴,在京郊的十里梅岸,淮月,这一场你可不能再推掉了。贵妃可是特意给你下了请帖的。」
我拈过随请帖一同送来的一枝红梅,幽幽梅香攀附在重瓣之间。
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育有大皇子,比太子大几岁,得封晟王。
容钰从小立储,独得圣宠,一直把底下其他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贵妃和大皇子一系向来老实。如今太子失忆,京城里又传太子抛弃旧人,德行有亏,有心人怕是察觉出钻空子翻身的好时机了。
我与太子退婚后,姜家也不再是太子一派,我爹手底下的学生、下属们可不少。
晟王并无正妃。
从前我与贵妃接触并不多,如今郑重其事下了请帖,贵妃只怕是想撮合我与她儿子,借我拉拢我身后的姜家。
瞬息之间,我便明了了这一场赏梅宴的用意。
我看向娘亲,「爹爹与阿娘的意思是?」
娘亲坚持说:「淮月,你都闷了好久了,正好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我懂了,我爹没看上晟王。
想想也是,就算太子摁不住底下这帮皇兄皇弟了,这不还有皇上呢。皇上眼里只有太子是儿子,其他都是臣子。
贵妃这么急着出头,皇上态度不明,姜家与贵妃一系扯上关系,万一后面皇上出手打压,姜家也会受到牵连。
姜家如今不站任何一个皇子。贵妃的请帖姜家无法拒绝,但是去了以后回不回应她的示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只是去散心的,不需要回应谁的示好。
15
我换上一身海棠红的衣裳,着了精致的妆容,带着宝珠去了京郊。
一脉静水穿林而过,隆冬时节河面封冻,两岸绽了十里梅花,红云香雾,美不胜收。
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身为姜家嫡女,身份贵重,我不用到得过早,但也不能过晚,算好了时间,堪堪比贵妃早一些入场就好了。
我沿着河岸缓缓踱步,正与宝珠说笑间,转过一株红梅,便与曲樱撞了个正着。
她正踮起脚,伸手去够树梢上一枝梅花,瞥见我,冷不防脚滑了一下,摔在了地上,眼睛里立时蓄起了泪花。
她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我,「姜,姜姑娘,好久不见。」
我看看她,想上前扶她一把。
她下意识地退后,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把自己的脚给扭到了,后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歉意地望着我。
我默默地把手收回。
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我与太子的婚事,她横插一脚,以我姜家的实力,想要对付她太简单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是太子的问题,与她无关,我不曾为难过她。
她倒是先怕上我了。
我把手藏回袖子里,用汤婆子暖着手,垂眼看她,「曲姑娘,确实好久不见。」
自从上次街上撞见以后,我就没再看到她过了。
「阿樱,你怎么坐在雪地上?」
太子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神色,露出心疼的表情,解下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看到一旁的我,不等我见礼,抿着薄唇,面色不虞,「姜姑娘若有不满,只管朝着孤来,不要为难她。」
16
我有些无语,三言两语解释。
「我只是刚好与曲姑娘碰见了,她是自己脚滑摔倒的,与我无关。」
太子微顿,转头看向曲樱,「阿樱,是这样吗?」
曲樱不知何时又开始哭了,哭得抽抽搭搭,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就好像我欺负得她不敢说话。
太子面有愠色,复又敛了去,温声,「姜姑娘,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阿樱她胆子小,本性纯善,从不与人交恶。你给她道个歉,此事孤就不追究了。」
曲樱小小一个,藏进大氅里,也怯生生地看过来。
一阵寒风扑面吹过来,我抬眼,复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那时她眉眼还算清澈,在京城待了不久,就已经学会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么?
我无意与她争斗,可也不会任由人膈应我,于是顺势道歉:
「对不起,是臣女的错。早知曲姑娘如此胆小,臣女不应当沿着河岸踱步,不应当不小心遇见她的。
「日后曲姑娘所在的地方,臣女一定绕道三里路,不出现在曲姑娘的视线范围之内。」
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成功让对面两人愣住。
许是我世家嫡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他们没想到我也会言辞犀利地戗人。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发觉自己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些,不过,这样也挺好。
我浅笑,「作为赔罪,我让人帮你摘那一枝梅花吧。」我对着曲樱说。
让宝珠去够树梢那一枝红梅,宝珠矫揉造作地扭了半天身子,终于把梅花折了下来,然后「哎呀!」脚一滑,平地摔在雪地上。
我亲眼看到她偷偷拧了一把大腿,眼里顿时哗哗流了眼泪,委屈地向我说。
「小姐,有人吓唬我,害我摔了一跤,您可得为我做主啊。」然后眼神欲盖弥彰地瞥向一旁的曲樱。
17
我呵斥宝珠,「是你自己太胆小,能怪谁,跟个兔子似的。快起来,你当太子殿下是瞎的吗?」
太子脸色难看。
宝珠爬起来,嘀嘀咕咕:「奴婢可不敢跟兔子比,小姐您之前养的那只兔子,吃醋生气了,一跺脚整个姜府都得抖三抖。」
我被逗乐了,那点子被冤枉的郁闷一扫而空,接过梅花,莲步轻移,四平八稳,走到曲樱面前,把梅花簪进了大氅的绒毛间。
看向太子,「道歉了,也赔礼了。太子殿下可满意?」
我这一出戏,太子自然看懂了是在讽刺什么,他有些不太相信。
这时一个人鼓着掌走过来,赞道:「精彩,太精彩了。同一个地方,叫两个姑娘平地摔了一跤,这株梅树大抵是有些晦气的。」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眼和太子有几分相似,是晟王。
他这一番话,倒是坐实了曲樱是自己平地摔跤,与我无关。
曲樱小脸有些白。
太子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倒也没有当场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向我道了歉,「抱歉,误会姜姑娘了。」
我笑,「没事。殿下信不信我,与我并无干系。」
他微怔。
晟王见缝插针,「皇弟,本王来接你,正好看见这一幕。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走罢,前头宴席快开始了。」
说完,也与我打了招呼:「姜姑娘,今日难得着红衣,倒是比十里梅花还娇艳。」
我礼貌地浅笑,并未作答。
见面就当着太子面夸他前未婚妻,蠢不自知。
临走,我又回望了曲樱一眼,「曲姑娘身上这件大氅,我没记错的话,是我有一年送给殿下的生辰礼物。角落绣了一块姜。」
18
我的东西,一般都绣姜花作标记,那件大氅,是当时容钰惹了我生气,我临时把姜花改成了一块丑兮兮的姜。
东宫的人并不知道这回事,上次清点东西的时候,便把这件大氅落下了。我也是今天看到这大氅才想起来。
曲樱顿时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是继续披着大氅好,还是脱下来还给我。
太子估计也没想到这一件也是出自我之手,沉吟片刻,对我说:「十万银,就当买下姜姑娘这件氅衣如何?」
我捂着汤婆子,手心里是暖的,寒风吹不进袖中,「我不缺这一件大氅,也不缺十万银,别人穿过的我不要,就当送给曲姑娘了。」
曲樱僵在原地。
太子脸色微白,还是好脾气地接话:「那便谢过姜姑娘了。」
我没再看他们。
十里梅花,灼灼朱色盖新雪。
寒梅开得最盛的地方,宫人搭了台,有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
我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见到我与太子,及晟王一同走进来,众人目光好奇看着我们。
我并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与相识的贵女打了声招呼,没多久就加入了她们讨论的话题,谈笑间游刃有余。
将军府的嫡女宋双家世相貌仅次于我,也是京中百家求娶的贵女,谈笑的间隙,她问了我一句。
「贵妃娘娘特意迎了一株珍贵的朱砂美人梅,怕是待会要人展示点才艺,当作彩头的。姜姑娘可喜欢朱砂美人梅?」
若是赏梅宴上拔得了头筹,肯定是会声名远扬,更上一层,也更符合贵妃择儿媳的标准。
她在问我对晟王正妃的位置感不感兴趣。
我缓缓道来:「美人梅,世上寥寥无几,珍贵至极,谁能不喜欢呢?不过我家中珍品也甚多,这一株美人梅,还是留给更喜欢的人吧。」
意思很明显,我不感兴趣。
宋双,「我意也如此。」
我与她,相视一笑。
19
没多久贵妃来了,把我喊到前面,亲切和蔼地同我说话。
「好久没见,淮月出落得越发美丽了。」
我浅笑盈盈,「不及娘娘半分。」
她手放在手腕上,似是想取镯子下来送给我。
一阵轻风吹过,我动作自然地抬手整理鬓发,露出手上戴着的缠丝玉镯。上上任皇帝赐给姜家的,珍贵无比,世无其二。
贵妃又默默地把手放下了。
我理好头发,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继续捂着汤婆子。
不枉我出门前特意翻出来这么珍贵的镯子,不仅如此,我头上的珠钗、指间的扳指,全是御赐的珍品。很珍贵,但又低调,不会抢了贵妃娘娘的风头。
贵妃想送东西给我,同我套近乎,也找不着机会下手。
她似乎有些无语,话都少了不少。
我乐得自在,等宴会开始了,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旁边坐着宋双,台前歌舞升平,台下我俩默默抢酥点吃。我俩口味相似极了。
贵妃果然提议众闺秀来一场才艺比试,彩头就是那一株美人梅,还特意让宋双去开场。
宋双弹了一曲最拿手的琴曲,获得满座夸赞。我却听得出来,她收着力,藏了拙。
不仅是她,接下来上场的贵女,还有好些人藏了拙。那都是对晟王妃的位置不感兴趣,又不好明着拂了贵妃美意的。
当然,也有人使尽浑身解数,力求被贵妃看上,吹拉弹唱,轮番上阵,让人眼花缭乱。
我一边欣赏美人们献艺,一边把自己不爱吃的点心往宋双那边推,再把她不爱吃的点心放回她碟子里。
正与宋双暗自较劲,曲樱上了场。
她去凑什么热闹?
20
我诧异,下意识地往男宾那一边瞥了一眼,太子不在,我又看向宝珠。
宝珠是一直盯着席间众人的动向的,俯身与我解释,太子刚刚和一个大臣出去了。
哦。
我并不意外。没了姜家这么一大股势力支持,又失了记忆,太子最近确实挺忙的,许多事都需要亲力亲为,方才来的路上他不也离开了一会吗?
曲樱这样的,就得时时看顾着她,一时没看好,看看,现在又胡乱行事了吧?
贵妃给自己挑儿媳的赏梅宴,她一个东宫带出来的女人,凑什么热闹。
宋双也看到她,挑了挑眉,朝我递来疑惑的眼神。
我,「她应当是以为每个人都需要上场展示。」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随便展示点什么,不必出彩就可以。
念头刚过,那边曲樱摘了一片竹叶,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有什么才艺,只好用竹叶吹奏一曲了。
话说完,在座的众人立马来了兴致,看了好多吹拉弹唱正昏昏欲睡着,终于有个不一样的了。
曲樱捏着竹叶,吹了一曲轻快明净的歌谣,仿若春风闯进了十里梅林,不日积雪将消融,莺飞燕舞,浅草迎新绿。
一曲毕,满座纷纷鼓掌,赞叹声不绝于耳。
我看到晟王盯着曲樱,眼里闪过兴味。
贵妃笑得就有点勉强了,因为这一曲下来,曲樱风头都盖过了宋双,若没有人压她一头,那曲樱就是赏梅宴的魁首,她的美人梅就白准备了。
于是她朝我看来,「听闻姜小姐师从大家,一手古琴技高曲深,不知今天可带了琴来?」
21
琴,自然是没带来的。不然我该用什么理由拒绝上场献艺?
我原先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让宋双去赢那一株美人梅,让她去操心怎么应付贵妃。所以连琴都没带。
不过眼下形势出乎我的预料。
若我不答应贵妃给她救场,难免她会不满姜家,再者京城一众闺秀连一个小医女都比不过,也让人笑话。
我起身,「回贵妃娘娘,臣女的琴送去调试修养了。不过,臣女看到戏班那里有一架箜篌,也可一试。」
宋双弹的就是古琴,我总不能也弹古琴,弹得好让她没脸,弹得不好自己没脸。刚刚上台弹奏的贵女们,没人弹过箜篌。
箜篌被抬了上来,我轻轻拨动琴弦试手。
应当是戏里某一个角色擅箜篌,戏班特意弄了一架真箜篌来,不过音质不是太好,凑合一下还能用。
世族子弟崇尚琴箫,琴箫端雅,极少人去学箜篌,认为箜篌琵琶乃乐伎名伶专属,自降了身份。
我其实更喜欢箜篌,因为那次容钰惹我生气以后,发现大氅上绣了一块丑兮兮的姜,他便知道我生气了,带我去逛街,我看中了一架箜篌。
那架箜篌是真的漂亮,好看到我可以为了它专门学了一段时间箜篌。不过几个月前一起卖掉了。
我试着音,渐渐有了手感,便兀自开始弹奏起来,四周的人慢慢消了音,被琴音带进了月华如练的幽谧里。
月照空山,暗香浮动不见梅枝。
一曲终了,满座无声。
我并不意外,款款向贵妃告了退,便回了座位。
接着众人惊醒,赞叹不已。
贵妃说我是当之无愧的魁首,将那盆美人梅赐给了我,却没让人端过来,蔻丹艳丽的手,将珍贵至极的梅花折了下来,递给我。
「有花堪折直须折。照着以前的做法,这花,姜小姐可以送给在座的一个人。不知姜小姐想要送给谁?」
22
我接过那唯一的一枝朱砂美人梅,朱红的颜色,花瓣重重叠叠,美得动人心魄。
送给谁?
我目光掠过贵妃,看到她眼里的期待,许是在等我把花赠与晟王。
晟王看着我,眼里是势在必得的灼热。
曲樱盯着我手里的花,流露出艳羡。
宝珠也盯着花,惋惜极了,许是在想不折下来的话,那一盆美人梅还挺值钱的。
宋双把我俩抢那盘糕点最后一块吃掉,见我看过去,还回了我一个媚眼。
满座宾客,等着我下一步动作。
角落里太子不知何时回来了,墨发还沾着几点霜雪,怔然望着那架箜篌,又开始揉着额头,似乎头在疼。
一抬眸,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收回目光,嫣然浅笑,「名花,自当配美人。」
「在臣女眼里,世上最美的女子,当然是娘亲。可惜娘亲不在场,那我这个承了娘亲三分美貌的女儿,便觍着脸,把这花送给臣女自己好了。」
我拈着花,簪进了自己的发髻里。
举目四望,皆是满含惊艳的目光。
唯有太子一人,修长如玉的手,捂上了自己的额头,眼里是恍惚,是错乱,是迷惑,连曲樱喊他也没注意。
我敛眉,心中没有多少波澜。
……
那天以后,我的美名越发远扬,陆陆续续有媒人上门说亲。
娘亲把自己看得上眼的京城青年才俊,挨个找人画了画像,抱了一堆画卷放在我面前。
「淮月,开春就是你的及笄礼,婚事要准备起来了。这些都是娘和你爹挑出来的,你看看有合眼缘的没?」
23
我对那些画像没什么兴趣,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嫁给哪一个人,不都是离开自己家,到别人家的深宅大院里当主母,管账管姬妾,就这么度过一辈子?
我扑进娘亲怀里,好久没有这样对她撒过娇了。我声音闷闷的,「娘,淮月好想一辈子不离开你们。」
我娘只当我说胡话,见我抗拒,也不勉强,让人把画收起来,「及笄礼过后再挑也不晚。」
我知道她的忧虑,我是姜家嫡亲的女儿,很多人盯着我的亲事,连皇上和贵妃都过问过几遍,不是我想推拒就可以推拒得了的。
我娘走后不久,家丁报告前边有人找我。
是李河,好久不见,魁梧的胖子都消瘦了不少。
见到我,他第一句话,「姜姑娘,小的是自己过来找您的,可别让太子殿下知道啊!」
接着他把一个匣子递给宝珠,「太子殿下去了赏梅宴一趟回来,把这件大氅交给小的,让小的自行处理。小的记得这是您做的,给您带过来了。」
宝珠翻了个白眼。
我,「天寒地冻,正好炭烧完了……」
宝珠会意,把大氅扔进了炭还满满当当的火盆里,火立马烧得更旺了。
李河反应过来时,氅衣已经卷进了火舌里,宝珠热情地邀请他,来烤一烤价值十万银的火。
李河连忙摆手拒绝,差点把舌头给咬了,「姜姑娘,您,您……唉,算了,烧都烧了。」
他觑着眼看我,小心翼翼地说,「姜姑娘,太子殿下这段时间状态不好,还犯了头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他前些天大半夜,还把小的等人喊过去,问我们,他是不是送过您一架箜篌。这事我们没人告诉过他,是他自己想起来的,零零碎碎的片段。他不让我们透露出去。」
24
李河眼巴巴地看着我,「姜姑娘,老太医也快到了。若是,若是殿下想起来,您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半掀了眼帘,「可以啊。」
宝珠瞪大了眼睛看我。
接着我走到火盆旁,「只要这堆灰,可以恢复成原样,我与太子,自然也可以恢复原样。」
李河无话可说,灰心丧气地走了。
时序变迁,积雪消融,春风入京城。
我及笄礼的请帖已经送到了各个府上,祖父遗憾地说,太医院院首的师父,那个老太医,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不知他来不来得及赶回来。
按行程,是来得及在我笄礼前赶回来的。
奈何老太医倒霉,路上竟遇见了山匪,消息传到京城时,人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皇上派太子去剿匪,顺便把人找回来。祖父与老太医是至交,也催着我几位族兄去找人。
这些都没有影响我的及笄礼照常举行。
那天姜府宾客如云,贵女们围着我,帮我梳妆,宋双给我点上胭脂,满意地看着我,「姜淮月,我今天勉强承认你是满京城最漂亮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明眸善睐,美而不妖。
我非要气她,「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都是。」
接着我俩又暗地里斗起了嘴。
出了门,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25
宋双,「她怎么来了。你还给东宫发了请帖?」
我也疑惑,「没有。」
我让宝珠去打探,宝珠回来说,是安王世子带进姜府的。
我好久没关注过曲樱了,有些意外,「她怎么和安王世子搅和在一起了?」
宋双一点也不意外,「你怎么回事,成天闷在府里也不知道干啥,连消息都这么落后了。她不仅勾搭了安王世子,还勾搭了晟王呢。太子好像越来越疏远她了,加上忙,也没理会。」
我才不管她和谁勾搭,提着裙子继续走。
曲樱看到我,动作生疏地与我见礼。
看来她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的。
宋双上下打量她几眼,变了脸色,冷声问,「你这身罗裙,哪来的?」
曲樱一身织金淡紫长裙,华贵又精致的裙子,惹眼极了,倒是比我这个及笄礼的正主穿得还招眼一些。
她被宋双冷声质问,有些害怕,支支吾吾地解释,「宫外一家成衣店送来的。」
宋双,「是太子让你穿的吗?」
曲樱不知所措,如实招来,「太子最近出宫去了,他不知晓。那家成衣阁送裙子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是给我的……」
宋双的反应太大,我有些疑惑,我消息已经落后到,看不懂一件裙子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吗?
于是我问出口。
宋双冷笑,「这件罗裙,是太子失忆前定制的,还问了我淮月喜欢什么样的,不许我透露口风给你。他想在你及笄礼上,给你个惊喜。」
我顿住。有惊无喜。
曲樱也惊了,涨红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裙子是专门给你定做的。」
我还没说什么,管家匆匆忙忙经过,看到我,知会了我一声,说太子剿灭山匪时惊了马,撞到石壁上磕破了头,人已经昏迷过去。
说完他急忙去给里面我爹报信去了。
26
我爹匆忙出去了。
不管是曲樱,还是太子,都无法影响我的及笄礼正常进行。
太子重伤,被一群大夫围着抢救的时候,我在花团锦簇间,被一群和蔼可亲的长者围着,三加三拜,得长者赐美字——从曦。
曦,与月照应。
日月星辰,辉光耀我。世间阴霾,皆不可近。
礼成,我与母亲送别宾客,人都快散尽的时候,一骑白驹朝姜府狂奔而来,在门口急停住。
骏马扬着蹄子嘶鸣。
太子从马上下来,额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似乎缠得很急,并不结实,都有些散了,血渗透了纱布,他的额前,他的衣间,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俊美的容颜,由殷红的血点缀,平添了几分破碎感。
他踉跄了几下,疾步走来,走到我近前,却又畏缩了,小心地捏着我袖口的一角,好似怕我忽然消失。
幽深的眸子,连眼睛也不敢眨,凝视着我。
磁性低哑的声音,带着希冀。
「淮月,今天是你的成年礼。我……没有来晚吧?」
27
我抽回袖子,目光淡然,「太子殿下,及笄礼已经结束了,客人都快走光了,你来晚了。」
太子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煞白。
他垂眸愣愣看着空了的指尖,颤着声,轻声:
「我头撞到石壁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许多旧事……我全都想起来了。对不起,淮月,我应该早点来的。」
我浅笑,「太子不必如此。您就算早来了,也不一定进得了我姜府的门。一开始,我就没给东宫送请帖过去。」
他僵在原地,半晌,好似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一样,雾色氤氲的桃花眼,盯着我。
「没关系。淮月,你从一岁起,每一次生辰都是我陪你过的,往后,到你百岁,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数十上百载生辰,差的这一次,我会弥补回来。」
一旁看热闹的宋双,幸灾乐祸地接话:「殿下难道是伤糊涂了,今天可是姜淮月的及笄礼哎,一辈子只有一次,和其他那些生辰能一样吗?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
我有些不耐烦陪他在冷风里站着,「不需要,我这场及笄礼办得极好,不需要补。臣女还有事,先告退了。」
他慌了,想拉住我,又犹豫了一下,这空当间,宋双一个错步挡在了我身前,挑眉示意太子朝旁边看去。
「殿下,那才是您东宫的人。」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角落里还没走掉的曲樱,神色没什么变化,看到她身上的衣裙时,脸色忽然变冷。
28
「这是孤专门为淮月及笄礼准备的裙子,怎么穿在你身上?」
太子眉目冷沉,不自觉,便带出了一国储君的气势。
曲樱无措地看他,可怜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她把之前对我和宋双的解释又说了一遍,末了,小声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把裙子换下来,还给姜姑娘。」
太子,「不必了。你穿过的衣服,怎么可以再给淮月。另外,你应该对孤自称民女。」
曲樱意外地看着他,对面的男人没有像以往那样,露出心软的神色,眼帘半合,眼尾勾出遥不可及的寒意。
她慌了,「殿下,您是,恢复记忆了?」
太子不置可否。
他说,「孤会让人给你一笔银子,你可以拿着回老家。若是不想回去,也可以在京城以外选一个小官嫁了,东宫的管事会为你准备嫁妆。孤的东宫不留外人。」
曲樱眼泪又掉了下来,「殿下,我……民女当初将您从沄河岸边救回来,您说过,不会亏待民女的。」
「若是孤当时衣着不够华贵,你会救回去吗?」
曲樱顿住。
答案不言而喻。
太子只是注视着她,清冷的嗓音,「以你的身份,能嫁给朝臣也不算亏待。你以为,当初孤失忆了,你的父亲说还来得及治,是你阻止了他。这些,你以为,孤不知道吗?」
29
「那时孤不记得过往,便觉得你就算阻止你父亲,也无伤大雅。如今想来,救孤也好,其他也好,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嫁给小官,已经算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曲樱失魂落魄地走了。
宋双拉着我看热闹,不让我走,现在我终于也可以走了吧?我眼神示意宋双放开她的狗爪子。
太子却走到了近前,「淮月,孤这样处置,可还行?」
还行吧。
曲樱虽然老膈应人,但也没犯什么大罪,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换我也差不多的做法。
但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我礼貌疏离,「太子殿下处置自己宫里的人,无须过问臣女意见。毕竟臣女与殿下早就退婚了。」
他身形不稳,微晃了一下,急忙与我解释:「我没有碰过她。她一直在偏院住着,李河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青梅竹马之谊不是吹的,我可太了解他了,他的说辞我并不意外,太子是周全细致的人,失忆的时候,没有给曲樱挣来名分之前,他确实不会动她。
这不是重点。
我轻叹,再一次强调,「殿下,你我已经退婚了。这是你去金銮殿前冒雨跪了好几天,求来的。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仍是不甘心,「淮月,若是孤可以一个人说服你我亲族长辈,你愿意与我恢复婚约吗?」
我睇着他,直截了当地拒绝。
「不愿意。」
转头走了,身后传来太子悲极攻心,重伤又犯,昏了过去的消息,我也没理。只让府医去盯着点,别让人在姜府门外出了事。
30
太子被抬回东宫,第二天,拖着个虚弱的身子,又跑来姜府。
我家门房大着胆子,没让堂堂太子进门。
太子并不怪罪,也不气馁,每天都来,风雨无阻,要不是他使劲折腾搞得伤一直没痊愈,眼底泛青,还以为他成天除了来姜府就没别的事了呢。
但他其实很忙,忙于政务的空隙,还寻了一件又一件的宝物送来姜府——是我之前丢下沄河,或者让宝珠典当掉的东西,或者类似的同款。
每天一样,但东西送不到我手里,就被底下的人处理了。
我不想管这些糟心事,春来染新绿,正是踏青的好时节,逢上巳,我与宋双一同出门,去了城外放风筝。
可惜天气不好,没多久罩了乌云,飘起细雨。
我与宋双躲在廊桥避雨,看四面雨雾蒙蒙,青山隐在斜风细雨里,远处山峰一座寺庙,万青丛中一点黄。
然后我便看到太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
宋双,「呦,那不是太子殿下吗?真是难得一见地,好生狼狈。」
他走得急,伞也没打,额上本该早就好了的伤,又在渗着血。
走到近前,太子停住了,没把满身水汽沾我半分,捧着一直捂在手心里的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修长如玉的手上,放着一个平安符,也没沾上半分水汽,尽管他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他桃花眼里倒映着连绵青山,青山中央是我。他说,「淮月,这是今天的。」
每天找回来一样被我丢弃的旧物。
这是远处那座庙求来的平安符,要一阶一阶石梯,亲自走上去,才可以求到,太子本就伤重未痊,这么折腾,难怪伤口又裂了。
他并不在意伤口的疼,只是凝着我,期待我的回应。
我没有接过平安符,只是站在原地,轻轻喟叹,「殿下,你何苦呢?世上还有数不尽的女子,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太子敛眸,「可她们都不是你。」
「她们都不是我的淮月。」我听见他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轻风里。
31
我到底没有接过那个平安符,打着伞提前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怔忡地注视着我的背影。
雨还下着,我不知道去哪好,漫无目的地走,前面忽然跑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在那挖一株草。
挖出来以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老子运气真好,路上也能碰见这么珍贵的草药!」
笑着笑着,他终于发现旁边的我与宝珠,大笑声戛然而止,「……?」
上巳节踏青,我风筝没放成,捡了个老头回去。
正是失踪多时的老太医,姓林。
林老太医洗漱干净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祖父骂那窝山匪。
末了两人一起进宫,林老太医又在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说那窝山匪有备而来,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说不定是专业杀手伪装的。
皇上表示知道了,赶紧把这么能哭的老头赶了出去。
先前喊他回京,是为了给太子看失忆症,如今已经不需要了,不过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林老太医去各个府里挨个串门叙旧。
太医院的院首来见了他师父,要接他师父去他家住,老太医拒绝了,多年好友未见,他更乐意住在相府。
一住就住到了夏天,皇上生辰到了,老太医想着参加完生辰宴就走。
姜府去了好几辆马车进宫,我耽误了会儿,最后出的门,路上马车还坏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旁边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晟王下了马车,盯着我,眼里闪过惊艳痴迷,问我:「姜姑娘可需要本王载你一程?」
我正犹豫,太子竟也来了,许是听闻我马车坏了特意从宫里出来接我的。他目光掠过晟王,没有停留,望着我。
「淮月,你马车坏了。我来接你过去。
32
一边是晟王,一边是太子,都在看着我,等着我做选择。
我哪一个都不想选。
我客气道谢,「谢过太子殿下与王爷,不过小女自己可以进宫的。」
我下了马车,解下挽马,翻身上马,眼神示意车夫在原地等姜府来人,没去管太子和晟王什么反应,策马离开了。
世族贵女,骑射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的。
我动作有些生疏,但也有惊无险地到了皇宫。
皇宫人来人往,我在角落里整理一下衣裙,莲步轻摇,便又是端庄矜贵的姜家嫡女。
宋双问我磨磨唧唧上哪去了。
我简单解释了下,便落座,宋双听了,看看场上上首的皇上和那一群妃子,与我通气,「看来晟王最近起来了,都敢和太子争了。」
上首贵妃满头珠翠,面色红润,看起来意气风发,倒是皇后,有些憔悴。
太子失忆这段期间,政事难免懈怠,加上没了姜家的支持,晟王一系确实张扬了不少。
我不做评价,只说:「反正姜家现在不与谁挂钩,只忠于皇上。」局势不明,不急着站位。
生辰宴一直摆到了晚上,皇上露出疲态,准备先离开的时候,晟王站了出来,说想在这喜庆的日子,添点喜气,请求父皇赐婚。
皇上来了点兴趣,「哪家的小姐?」
我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晟王朝我看来,高声道:「姜家长女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儿臣仰慕已久,望父皇成全。」
33
我讨厌这种,丝毫不过问我本人的意见,就去向皇上请求赐婚的。
就好像我是个什么稀罕的玩意儿,没有自己的喜好厌恶,任凭人安排。
我低头无意识地晃着手中的果酒,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皇上没有立刻做出答复,场面一时有些僵持,我爹站出来打哈哈,试图婉拒并且缓和气氛。
「小女今春才及笄,臣还想着多留几年陪在身边呢。」
贵妃娇笑,「及笄了,先订个亲事,过几年再嫁也行。」
晟王,「儿臣不介意姜姑娘被退过婚。儿臣会对她一辈子好的。」
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我爹脸色微黑。
我忽然没了紧张的心情,有些好笑。
晟王府上姬妾一大堆,他不介意我,可是我有些介意他欸。
我抬眸去看皇上的反应,皇上已经喝得半醉,还在努力地思考。
另一边,皇后自顾自饮酒,漠然置之。
太子玉冠缠了金饰,在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皙白俊美的脸,也映着微暖的灯光,层层叠叠的礼服,祥云折射着微光。
满身光华璀璨间,他墨眸幽沉无比。
皇上,「此事……」
太子一阵轻咳,痛苦地咳出一口血来。
精致如玉的面庞,薄唇边上血迹如殷红的寒梅。
墨色缭绕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皇上立时消了音,紧张地喊太医来。
闹哄哄乱了一阵,等太子被送走后,皇上忘了赐婚一事,没多久也走了,皇后紧跟其后离开。
此事不了了之。
34
晟王气愤地把手中杯盏摔在地上,转头看着我,还是熟悉的势在必得的眼神。
宋双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正好挡住他的视线,「来,这是你最讨厌吃的。」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救场就救场,干嘛给我塞最讨厌的吃食?
我拧她胳膊,宋双龇牙咧嘴。
等宴席散了,我随母亲回府,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相府来的人少了一个。
点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宝珠一拍大腿,「奴婢想起来了,林老太医跟着我们一起来的!」
出门前老太医还和祖父道了别,带上自己的宝贝小药箱,说吃完皇帝老儿御膳房珍藏的野参海胆就走,让相府的人送他出城。
这个倒霉催的,没走脱,被拉到东宫救急去了。
我爹沉吟片刻,没让兄长去找人,喊我过去,说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口,交代我去把林老太医带回来。
一方面,外男不适合出入宫闱;另一方面,太子今天吐血,可能,多多少少和我有些关系,我应当去看看。
我得了嘱咐,去了东宫。
快一年没有踏足过这地方了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湖里碧荷招展,又是一夏似锦繁花。
我到的时候,太医们基本都离开了,李河看到我,特别开心,非常积极地放我进去,就差推着我走了。
我不疾不徐地往前,前面拐角一道屏风,我正想绕过去,听到林老太医气愤的声音:
「您根本就没有犯过失忆症!」
我顿住。
35
屏风那头两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透过空隙,我可以看到林老太医气得一抖一抖的小胡子。
老头白眼快翻天上去了,「诓老臣跋山涉水,白跑一趟。」
太子鸦羽长睫挡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缓缓道:「失忆症,孤说有,那便有。」
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剑,架在太医脖子上,半掀着眼帘:
「现在,孤有失忆症了吗?」
林老太医有些怂了,不过还是嘴硬,「有有有行了吧?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要杀要剐随便。您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恐怕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寿数多。」
怂了,但没完全怂。
说话还是很不客气。
太子也并不在意,只是收了长剑,漫不经心,「那就要劳烦林太医帮孤修补这破破烂烂的身子了。」
意思是林老太医走不脱了。
老头认命地一甩袖,收拾自己的药箱,准备走人,临了顿住,「殿下,臣可以帮您保守秘密,假失忆和身体将衰之相,旁人也诊不出来。可是,纸终究不能永远包住火的,若是日后皇上发现了,老臣……」
太子挑眉,「什么?林太医不是只诊出来旧伤复发吗?」
林太医闭嘴了,听懂了他的意思,日后皇上发现了,此事也和他没关系。
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着药箱从另一边出了门。
我在屏风后,不知是进是退好。
踯躅间,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过来,习武之人,许是可以轻易洞察殿内多出来的气息,「哪来的小老鼠在偷听。」
悠闲踱步的意态,在屏风上映出颀长的身姿。
他转过屏风,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忽地停住了脚步。
墨眸幽深,轻勾的薄唇,透着邪佞乖戾,他长剑挑起我的下巴,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
「原来是,姜淮月啊……」
36
我看着他,眉眼还是以前的模样,我却感到陌生。
让我想起那天乌云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銮殿外跪得笔直,我伞撑到他头顶,身旁的男人并未抬头,剑眉星目依旧,却有似有若无的陌生感萦绕在我心头。
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掠过脑海。
「你不是容钰。」
我断定。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的脸苍白,墨发垂落额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见底,通身破碎、孱弱,无害极了的气质。
轻飘飘一句话出口,听在我耳中宛如惊雷。
「我的确不是容钰。容钰,早就死了。」
我连脸侧的利剑都忘了,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你说什么?」
剑刃锋利,擦着我的脸而过,他连忙移开,眸里闪过几分怒气,慌乱之下,干脆仍由手中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把我惊醒,我步子慢下来,紧盯着他。
他慢慢笑起来,边笑边咳嗽,又咳出了血,浑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红血色染红了泛白的薄唇,破碎之中平添靡艳之色。
他垂眸,长睫盖住眸色,轻语,「我说,容钰已经死了啊。」
「死在那场刺杀里,从悬崖上掉入沄河,再也没爬上岸。从那以后,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叠白纸,上面每一张,都写着一个「钰」字。
「是我,每天找回来一样旧物还给你。今天,我仿了你幼时的字迹,写了好多钰字,正如你当时扔下悬崖的那一叠。本来想晚一些让人送去相府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不是容钰……」
37
他随手一扬,手中白纸猛地朝我冲过来,灌注了内力,即使是又轻又软的纸,也有了剑气如虹的威势。
摘叶飞花,皆可毁伤。
其中几张,从我身旁飞过,将我身后的殿门撞得关了起来。
其余纷纷扬扬,落了满殿,像极了梨花开败,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张真正碰到过我衣裙。
他踩着满地的白纸向我走来,漆黑墨眸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捡起地上的剑对着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个正常人,有点脑子都知道不可以动我,我背后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才听到秘密,他剑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没多怕。
可如今长剑在我手中,我却诡异地有些惊惧。
他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像个压抑许久的疯批。
我皱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是谁?」
他并不害怕我手中利剑,甚至抬手握住了剑刃,一行一行血迹从剑身上滚落,他好像个怪物,感受不到疼,只是轻笑着。
「姑娘家家,不要玩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
他看似轻巧地一个用力,轻松地把剑夺了过去,扬手扔远了。
我慌乱后退,跌坐在榻上,见他靠近,无意识地踹了他两脚。
他这时,又远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咳了几声,跌在地上,干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没有流血的那只左手,攥住了我的脚。
被踹了一脚,还吐了血,他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莫名激动地战栗起来,一双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着我。
修长好看的手,三两下,便把我的鞋袜褪尽了,冰凉的指腹贴着我的肌肤,好像在欣喜第一次离我那么近,好像捧着什么珍宝,想触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极。
最终,极轻地摩挲了下我的脚背,我不自觉弓起了脚趾,正想再给他一脚。
他抬眸,望进我的眼睛里,沙哑的声音,「容妄。」
我正疑惑间。
他右手点上我的脚心,一笔一划,用他自己的血,写一个字,痒得我颤了起来。他视线拢着我,好像要把我拢进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里,郑重地,一字一顿地: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然后终于放开了我,我连忙爬起来,退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再看过去时。
白衣溅了血的男人,层层叠叠的衣摆铺散在地上,静静地坐在原地注视我。
满地的白纸,每一个都写着「钰」字。
在离他最近那一张白纸上,我踩过的地方,印了一个由鲜血染就的「妄」字。
虚妄的妄。
妄念的妄。
38
出了东宫,把林老太医接上了马车,他提着宝贝药箱和老早准备好的小包袱,遗憾地说还有点事,暂时不出京城了,先回相府吧。
马车没出京城,也没回相府,驶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我让车夫和宝珠去外面看着。
附近只剩我与林老太医时,我向他道,「晚辈,有一个疑问,想请林老解答一番?」
老太医疑惑地等着我的问题,不明白什么事要如此郑重地屏退旁人。
我,「容妄,是什么人?」
方才在东宫,他说完自己的名字,便放我出去了,说孤男寡女待在一个殿内,待久了对我名声不好。如果有疑问,可以询问林太医。
林老太医周身散漫的气息一滞,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锐利的目光,「你从哪听到的这个名字?」
我语气平静,「他亲口告诉我的。」
林老太医眼神复又浑浊散漫起来,意味不明地嗤笑,「他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
接着他感叹,「容妄,是一个可怜人。」
「算起来,他也是今上的嫡皇子。当年皇后生产时,正好老夫值守,皇后生了一对孪生子。长的是容钰,幼的是容妄,就相差了半个时辰。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历代皇室,孪生子互相倾轧的事不少,所以皇家向来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默认将幼子一出生就摔死,因为生了双生子而失宠的妃嫔也不少。
老太医继续道:「皇后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的是双生子,央求老夫不要告诉皇上,她母族势力强大,老夫当时妻儿还在京城,就答应了。
」
「小的那一个,本来该摔死的,但是皇后不忍心,偷偷把人交给老夫养了。因为知道殿下存在的,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老夫,不能再多其他人了,人多了怕守不住秘密。」
39
如果容妄一直由林太医养着,等太医退休以后,一起搬去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天高云白,田野辽阔,民风淳朴。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容妄说不定是一个斯文隽秀的人。
可是他九岁那年,林老太医举家离开京城的时候,皇后暗中来了一趟,带走了九岁的容妄。
她并不能放心容妄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是担心小儿子过得不好,只是怕他身份败露牵连自己。
也许刚生产完那会儿,皇后眼里两个孩子是一样重要的,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将小儿子留下来,交给太医抚养。
只是人心是会变的。
容钰自小养在身边,又是受宠的皇太子。皇后的心渐渐就偏向了养在身边的那一个。
她甚至,开始利用年仅九岁的小儿子。
皇后把容妄送进了自己母家的一支暗卫营,知道小皇子存在的,便又多了一个暗卫头领,不过他只知道那是太子的孪生胞弟,并不知晓容妄姓名。
把小儿子送到不能见光的暗卫营,既可以避免他被人发现,又可以让他学会一身武艺,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做一个替身,为大儿子挡刀。
皇后去暗卫营看过他一次,那时容妄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关在一起,脸被绑上了面具,对付一只花豹。
其他孩子都吓得四散奔逃,容妄戴着獠牙面具,死命扒着花豹,抠下来它一个眼珠子,然后趁机喊所有人一起把野兽杀死了。
场面很是血腥,皇后转头就吐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他一面。
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旁人喜爱的,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40
后来容妄作为一个暗卫,跟在了太子容钰身边。容钰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其他暗卫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身份,只有暗卫头领知道。
他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也是最能折腾自己的那一个。
完成任务向来只讲结果,不讲其他,用的是赌命的法子,数年来,旧伤新伤无数,俊美完好的外表下,不知攒了多少内伤残毒。
老太医又叹气,「老夫好多年没见过殿下了,方才一诊脉,才发现他内里耗损得太厉害,一副破破烂烂的身子,叫人担心,又很生气。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就见过他一个。」
我,「您一直待在老家,他九岁以后的事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太医倒也没有隐瞒,「老夫好几次把暗卫头领从鬼门关拉回来,于他也算有些恩情,让他偶尔写信知会一下殿下的情况,也不是难事。」
默了一会,我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件事,「那他……容妄,是怎么伪装成容钰的?」
我一颗心提起来,等着老太医的解答。
但他却说:「老夫也是刚刚,才发现太子竟是殿下伪装的,在太医院多年,少听少问习惯了,老夫便也没了解内情。这,姜姑娘还得问殿下他自己。」
难怪那时老太医语气那么不客气,临走还深深看了容妄一眼,原来是认出了故人。
也难怪宴席上皇后神情那样憔悴,不是因为贵妃得宠,而是因为知道了容钰的死讯,太子吐血她也漠不关心,恐怕她早一步发现了容妄身份。
我是第三个,知道他是容妄的人。
41
回到相府时恍如隔世,我脑子有点乱,正纠结要不要与父亲通个气。
老太医倒是自在得很,吐完一个惊天大秘密后,哼着小曲儿去和我祖父道了别,在京城买了个小宅子,打算长住了
还让我代笔,说我字更好看,给老家的妻儿写了封信,说被一条反复重伤的毒蛇缠住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记得帮他喂乌龟。
我不太敢下笔,「这样隐晦的说法……他们看得懂吗?」
老太医挥挥手,「那些都不是重点,看不懂就看不懂,重点是要帮老夫喂小乌龟,那养好了可是能给老夫送终的宠物。」
他说,他先帮殿下送终,小乌龟帮他送终,优秀的安排。
我顿了会,提笔照他念的写了下去。
恰好是老太医搬去新宅子那天,我爹告诉我一个消息。
皇上给晟王赐婚了。
说完,我爹还没解释清楚,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赐的是他和张家那个女儿。」
张家有个愁嫁的女儿,肥胖貌丑,性格泼辣,快双十年纪了,还没找到夫家,门当户对的看不上她,家世低的她看不上。
我爹说完抚掌大笑。
「许是皇上下旨时还没醒酒。」
都快两天了,泡在酒里也该醒了。
我直觉是容妄干的。
晟王娶妻那天,京城格外热闹,张家也是大家族,准备的嫁妆从街头摆到街尾,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房里一个丫鬟兴高采烈地提议去看看,我去了沿街一家酒楼,开窗就可以看到底下迎亲的队伍,新郎官一脸晦气,如丧考妣。
还没回头,容妄慵懒悦耳的轻笑响起在耳边。
「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温热的气息拂动我耳边碎发。
42
转身,白衣墨发的容妄就站在我身后,靠我极近,好像隔着空气,将我拥入了怀抱一样。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深色瞳孔泛出克制的迷离。
我退后几步,面无表情,「你暴露了一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姜府的棋子,引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一旁的丫鬟发觉身份暴露,震惊地跪下求饶。
容妄一阵掌风过去把人劈晕了。
视线从未从我身上挪开过,他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委屈,「淮月,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你了。」
我不为所动,「我两天前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并未熟识到要日日相见的份上。」
他面色忽地沉了下去,须臾,复又缓和开来了,「是呀。你现在才认得我。可我从十几岁时,就隐在容钰身边,替他挡刀剑。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了,姜家的小姑娘,人前矜持得像个小大人,人后天天对着娘亲和容钰撒娇。
「从你五岁时,到你十五岁,好多年了,我一直认得你,那时我想,姜淮月啊,你怎么这么讨人厌?」
容妄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会儿,接着自顾自继续。
「我以为我应当是讨厌你的。所以,被错认成容钰后,我就退了你的婚。因为,姜家是容钰嫡亲的势力,若我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难保姜家不会反噬于我。」
我,「容钰,是你杀的吗?」
他一滞,忽而苦笑,小声抱怨,「你就只知道关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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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容妄看着我,「从我刚被送进暗卫营起,我就有意识地积攒自己的势力,迟早有一天,我要和容钰斗一场,要么是我杀了他,要么是他杀了我,都可以。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被人刺杀了。我也受了重伤,顺流而下,漂到下游,被人捡了回去。情势不明,我谎称失忆,没想到,后来来找容钰的人,找了一个月,把我认成了容钰。
「其实这一个月,我也在找他,就在他们把我认成容钰那一天,我找到了他的尸骨。真是可笑。」
我不动声色,指尖微颤了下。
这样小的动作,连我自己也没发觉,容妄却死死盯着我的手,流露出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委屈,见我看过去,转瞬间眸中激荡的情绪又消散无形。
他笑起来,发疯的那种笑,声音却依旧是清越好听的,「我把他的尸骨,埋在了岸边一个小山包上。然后以容钰的身份回了京城。
「我没想过一直伪装成他,我想要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我是容妄。回了京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联系自己的手下,将容钰手底下的人挑选了一番,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打压。我要尽快,在身份败露之前,站稳脚跟。
「姜家,是一个庞然大物,而且最是了解容钰的,我想到最快与姜家割裂的办法,就是以曲樱为借口,同你退婚。」
我并不意外,「所以我与她,都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
容妄的笑忽然止住,深深墨眸凝着我,「那时我以为,我应当是厌恶你的。所以退婚时并未想太多,可是后来啊,我看着你站在悬崖上哭,坐在马车上浅笑,看你弹了拿手的箜篌,艳惊四座以后把红梅簪进自己的发间,我就想……
「我其实不是讨厌你,只是讨厌那时你撒娇的对象,不是我,仅此而已。」
44
底下爆发出一阵惊呼,原来是新娘盖头掉了,看热闹的人群格外激动。
容妄的声音,在满街嘈杂中那样轻,听在耳中却是沉的:
「我后悔了,妥协了,认命了。即使装上一辈子容钰,只要能靠近你,也不是太难受的事。所以那天惊马磕破了头,我就借机假装恢复了记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注视你。」
他垂眸,失落极了,「没想到,这样快就被你发现了。」
我怀疑他在故意装可怜,步步为营的阴谋家,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盖头,并不在意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铁青。
新郎官晟王偶一抬头,就看到了旁边酒楼显眼的窗边,临窗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朝他勾起一抹讽笑。
晟王气得要跳马上楼来,被众人拦住,然后新娘子一扭他耳朵,给拉走了。
容妄眼神轻蔑又阴冷,墨眸里翻滚着浓重的黑暗,一扭头,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
「你讨厌他,我看得出来,先前放任他发展起来,那不过是我捧杀的手段。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我随意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按下去。
「淮月,容钰有多了解你,我就有多了解你。容钰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我也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为你准备盛大的婚礼,准备比楼下那还要惹人艳羡的十里红妆。
「你可不可以,就算把我当作他也好,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轻轻捏住我袖口的一角,确实是小心翼翼的可怜模样,眼底翻滚的醋意和阴鸷却昭示着不甘。
45
我甩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不会把任何人当作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曾被他的可怜模样迷惑。
「你先前把我当棋子,算计我和我姜家,当众退了我与容钰的婚约,任我被京城众人嘲笑,扶植新人抢夺我姜家的权柄,可有想过会有今天?
「太医总有意无意提起你曾经处境多么艰难,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和姜家的处境,却是你造成的,我屡次心绞痛情绪崩溃,也是你造成的。
「你不想要姜家,却想要姜家的嫡女。哪有这样的事。我生在姜家,享受家族带来的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担与家族共进退的风险。」
「容妄。」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既然容钰的死与你无关,我不会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你好自为之。」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并没多失望,跟听不懂我话似的,神色未变,虚虚地望着窗外:
「张家的女儿穿上嫁衣也是美的。淮月,若是你穿上嫁衣,必然是最美的那一个。」
我,「我绣过一次嫁衣,不会再绣第二次了。」
容妄眼神立时阴沉起来,妒意汹涌,我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察觉到我的害怕,他又收敛了满身恶意,幽幽道,「我很少去和容钰对比,可是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他……淮月,我以后不会再隐瞒你,这个眼线便是我的诚意。」
眼线自有人会处理,我感觉他没听进去我的话,并不想再多说什么,果断离开。
46
连张家女儿都出嫁了,我娘又开始急起我的婚事来,再次抱了一堆画像来让我挑。
苦口婆心劝我,「淮月,你至少先定个亲,婚事还要筹备好久呢。」
我有些犹疑,「娘,一定要嫁给什么人,才可以吗?」
张家女儿今天出嫁,也没见得有多开心。
嫁人前是家里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嫁给晟王就是晟王妃张氏,连姓名都要被泯灭,贵妃、晟王、晟王府里一堆侧妃姬妾,都不是好相处的,糟心事恐怕不会少。
我娘不解,「当然了,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也不解。
一定要嫁给什么人,这一辈子才算完整吗?
不过我不想与她继续讨论这事,随便挑出来几幅画像,「就这些吧。」
我娘喜笑颜开地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正好一位族兄生日,借他的名义,请来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其中几个就是我随手挑出来那些。
我娘塞给我一把纨扇,把我推到屏风后,交代我一定要挑一个最合眼缘的出来。
我手执纨扇,半遮了面,悄悄地往外边看过去,人来人往,都是年轻俊俏的公子,我挑不出来哪个是最合眼缘的,感觉都差不多。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快到饭点了,不知道今天厨房做的什么菜。
天上的鳞云真好看,是要下雨了吗?
又是一年夏汛将至,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
「小姐,夫人让您去帮她采一朵新开的荷花。」宝珠提醒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眼看着远处那片荷花,旁边一群公子哥儿在吟诗作对,我娘就是怕我一个都不想挑,找个理由要赶我经过人最多的地方,吸引那群人的注意。
我无奈,提着裙摆转过回廊,往那边走去,经过拐角,被人拉进了角落里。
47
容妄捧着一件眼熟的嫁衣,期盼地望着我,「淮月,你不想再绣嫁衣,我帮你弄好了。」
是之前被嬷嬷藏起来那一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讨了嬷嬷欢心,把这件嫁衣翻了出来。
一展开,原先凤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绣了一瓣红梅,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瑕疵。
彩云般的羽翼上,缀了点点梅花瓣,比原先还精美漂亮许多。
我下意识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上面好多血点子,被针扎出来的那种。
我难以置信,「你亲手绣的?」还是现学的那种。
被戳破了,他有些羞耻,又有些忐忑,没承认也没否认,目光如炬,「淮月,你不必绣第二次嫁衣。包括嫁衣,包括其他人和事,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费心,你……」
「小姐,你在哪?」宝珠一回身看不到我,开始喊我了。
我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容妄预感到我准备走,可怜兮兮地挽留我,「淮月。」
「小姐?」
我轻叹,绕过他走了。
不必回头,我也能知道身后男人的表情,必然是瞬间就冷下来,看死物一眼盯着外面那一群世家子弟。
像极了我幼时养的那一只兔子,外表人畜无害,可时时刻刻都要我关注着,一旦我理会别人不理会它,它就会生气地跺脚。
兔子一跺脚,打雷似的,整个姜府都得抖三抖,真是个醋坛子。
后来被容钰送走了,因为容钰自己也是个霸道的。
小小一个姜府,容不下两个大醋坛子。
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泼,软萌可爱。
容妄多灾多难,遍体鳞伤。
阴狠善妒,不择手段。
48
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回去的路上,远处那群人痴痴地望着我。
接着有好些人向族兄打听我地身份。
其中就有好几个我娘特别中意的,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门的准备了,左等右等,没等来一个,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订了亲。
我娘奇怪,「一个两个就算了,怎么全都这么赶订了亲?」
不用猜,还是容妄干的。
我心情复杂,不过还是松了一口气,到底,不用被催着赶着嫁人这么快了。
从前我与容钰的亲事水到渠成,我从没想过其他可能,后来我发觉,嫁娶并非都是让人向往的。
我越发不理解。
如果最终只能在内宅当一个妇人,又为什么要从小刻苦学习,饱读诗书,让人知道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又把人关进宅院里争斗一生,浪费才情。
冬赏寒梅,夏赏碧荷。
我与宋双去了城外一片湖边避暑,湖畔碧荷连天,是个赏荷的好去处,游人如织。
宋双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动弹,天太热了,就在水榭里轻摇着团扇,看她越划越远。
接着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曲樱已经绾上了妇人髻,走进水榭,说想要与我道别。
我才知道,她早被东宫管事挑了个小官嫁过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着离开。
我不信她的说辞,「我与你并没什么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么好同我道别的。」
49
曲樱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见她时,她回过头来,眼眸清澈,不谙世事的样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杨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说: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占你点便宜,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在京中没什么认识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该赠给谁,然后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见你在此地。」
「我刚来京城时,也是夏天。」曲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我过得,像梦一样。」
她陷入某种回忆里,「我不过山外一个小药女,生得还算好看,许多财主家的儿子倾慕我,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进皇城。」
「那时我上山采药,遇到了殿下。殿下说得没错,我见他衣着华贵,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这是贵人家的公子,我的机缘来了。
「殿下说自己不记得旧事了,父亲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亲,如果他想起来旧事,那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李大人找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贵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围在我家附近,看着我上了那辆贵气的马车,羡慕无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庆幸,是我捡到了殿下。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说得没错,我是个爱慕荣华富贵的人,虚荣又自私。可你们生来便什么都有,又怎么会知道,我若是不抓紧他,便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小山村。」
她越说越激动。
我却不为所动,「贪慕荣华富贵不是错,虚荣自私也不是错,追求富贵伤害了别人,又要求别人不能怪罪你,才是错。」
其实,容妄也是个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
看来她到现在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是在追求幸福而已,过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该见她身份低微可怜,理解她,包容她。
曲樱慢慢平静下来,「不说那些了。我明天便要离开京城,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与你们所有人道别。」
她向我举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带来的。
50
我到底没有喝那杯酒,因为容妄忽然出现,替我挡了那一杯酒。
「虽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该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滚过他殷红的薄唇。
曲樱愕然看着他。
我早就习惯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可他这一次出场,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的脸色。
曲樱诺诺,「殿下,您怎么在这?」
容妄眼帘半掀,冷冷淡淡,「怎么,孤不能来赏荷花?」
曲樱被噎得答不上来,正坐立难安间,容妄脸色越来越差,忽而不知从哪取出来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来,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戴上纯黑的手套,也是极好看的。
然后他掐住了曲樱的脖子,阴冷无比的语气,「这酒,你下了媚药?」
他是一点也没收着力,曲樱没多久就面色变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把人放开,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后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气了。
「你别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没死,要怎么处置她,淮月你决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药劲上来了,脸越来越红,一边是恶毒又残忍,一边羞涩又狂热,真是个矛盾的人。
我没看地上快死的曲樱,我走到容妄面前,细细打量他,心绪起伏,最终,我说:
「别装了。你明明就猜得到里面有毒药。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为什么要喝下去?」
51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曲樱递来的那一杯酒,我本来也没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会蠢到,猜不到里面有东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舍身为当你挡毒药,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么?」
感动什么?
感动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觉带了点气音,「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她下的不是媚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办?」
许是我的靠近,让他有些激动,药劲上了头,耳尖薄红,桃花眼里尽是旖旎勾缠,通身却泛出要择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烂命一条,今天不死,往后也会死。」
我指尖动了动,到底没压住满腔起伏的怒气,拽住了他的衣领,动作粗暴,「真是个疯子。」
他高我许多,迁就地俯下身来。
似乎以为我要动手打他还是怎的,兴奋得开始轻颤。
我翻了个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处僻静无人,我一脚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里醒醒药劲和脑子吧。」
能从汛期的沄河活下来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轻松地爬到浅岸站了起来,浑身湿透,望着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来。
发疯的那种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让人讨厌。
让我破功,把我学进了骨子里的优雅从容激碎。
52
回了姜府,我让人把曲樱弄醒,蹲下身,直截了当地问她:「给你两次机会坦白,谁给你的药?谁支使你来给我下药的?」
她在京中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想自己弄来无色无味的媚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曲樱还搞不清楚状况,「什么药?」
我,「你还有一次机会。」
她慢慢清醒过来,谨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给你下的药。那又如何,你不是没中计吗?」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卖到最下等的青楼。挑个更貌美的补给那个小官。」
下人照办,曲樱许是没想到我这样干脆利落,终于慌张起来,「别,我说,我告诉你是谁想要害你!」
我不感兴趣,「把她嘴堵上。」
曲樱被堵上嘴,连求饶都做不到,被人带下去了。
我着人去调查她近来接触的人,查到了晟王头上,而且还查到,她看不上那个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来应当是晟王许诺了她什么,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里当侍妾之类的吧,她才在离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恶心到。
让人去晟王跟前散了点消息,说是曲樱不知为什么流落到了青楼。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却没赎她出来,只是来警告她不要把两人的关系乱说出去的。
接着一出门,碰上得了信来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硕大的体形,光压过去就能把晟王这个花架子压断几根肋骨,她还生气地当街暴揍了晟王一顿。
晟王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被抬回去。
我在一旁酒楼的雅间品茶,深藏功与名。
一抬眸,看到对面临窗的容妄,他朝我温柔地笑。
其实晟王妃不是我引来的,我只是想让人蹲在一旁听听他们谈话,证实一下原先的猜测。
53
容妄这样的心机狗,即使是随意搭弓挽箭,也不会只射一个猎物,必然是一箭两雕,三雕,四雕……
晟王被抬回去的第二天,就被一群大臣参了。
理由大致是:品行不端,丢了皇家的脸。
皇上感到丢人,撤了他挂在六部的职,让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
晟王一系的气焰立马焉了。
容妄捧着一块玉佩,歉疚地说,「晟王留着还有用,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弄死他。
「当时林太医遇到的土匪,确实是刺客伪装成的,和容钰遇刺时是同一方势力所派。晟王,我怀疑是被那方势力撺掇的,做了个出头鸟,与我相争。
「所以我放任他,想引蛇出洞,揪出他背后那一批人。
「淮月,我想起来,你那一块玉佩碎了。我学了雕刻,你看看我为你重新雕的龙佩。」
瘦削修长的指间,放了一块纯白莹润的龙纹玉佩,细腻精致,一笔一笔刻画出来的盘龙仿若在其间游动。
自然比不上学艺多年的大家之作,可对于一个初学的人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精细。
「那个玉雕大师,他不愿意再刻同样的玉佩了,我便向他学了刻玉。可能没有原来那块那样精致,不过玉料也是世间难寻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
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我连连后退,目光复杂,心绪纷乱,最终汇成一句。
「你何必呢。」
我浅浅喟叹: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54
他的脸一瞬间煞白。
「我知道。」他说,「我还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钰的尸骨。」
我凝神看他。
容妄苦笑,「我也知道,我不配和他争。我只是想,你不要讨厌我就好了。」
「当时埋葬得太匆忙,时间又过去太久,草木疯长,我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等时机成熟,我帮你找,一寸地一寸地找。」
我想说,你不必这样自轻自贱,可我对上他那一双澹澹的桃花眼,又说不出话来。
罢了,免得给他一种有希望的错觉。
我没有收下那块玉。
容妄固执无比,「是了,本该是一对的,还有一块凤佩,被我丢水里了。我亲自去给你找回来,到时候一起交给你。」
或者说,是偏执。
他从夏末找到初冬,真就是一寸一寸摸过去。每天挤出一点时间,亲自去沄河,跳进河里,一点点摸索过去,一天找一点,从上游找到下游。
他总能让我破功。
我屡次骂他,他也没放弃。
又是一年冬,十里梅林绽了繁花。
今年的赏梅宴轮到皇后操办了,她中规中矩地请了各家的人来,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踩着满地新雪,朝宴席那走。
经过一条人少的小路时,被拦住了。
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晟王,他发福了,胖了不少。
一双眼睛盯着我的腰身,「姜姑娘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身后传来闷声的「呜呜呜」。
我一回头,才发现宝珠被一个侍卫控制住了。
55
我冷眼看他,越发觉得晟王肥腻如猪。
晟王,「姜姑娘,天寒地冻,本王带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伸过手来,想碰我。
一枝梅花被扔了过来,疾行如刀刃,刹那间将他的手从腕间切断。
晟王看到自己的断手掉在地上,才反应过来疼,爆出杀猪般的尖叫。
容妄从梅间踱步出来,精致的容颜被狐裘衬托,如谪仙一般,只是眉梢眼角,带了水汽,披了霜雪,清清冷冷。
晟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怨毒无比,「老三,你竟如此狠毒。」
容妄轻蔑含笑,「是呀。你能拿我如何?」
晟王嚷嚷着要告诉父皇,可疼得满地打滚走不了路,让侍卫去喊人了,向容妄放狠话,「你有胆就别走!」
容妄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加快了步子走到我面前,「淮月……」
晟王又爆出一阵痛呼,盖过了容妄的声音。
容妄俊眉微皱,扭头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头看着地上滚来滚去的晟王,「真是废物,这点疼就受不住了。」
他抬脚,踩在了晟王断手的伤口上。
晟王疼得快晕过去,反而痛呼不出声了,虚弱地哀鸣,看着面前俊美如神的男人,犹如见了恶鬼,一向蠢笨的人,竟也精光一闪,福至心灵。
「你不是太子容钰!
接着他越来越肯定,「你不是容钰,是不是?容钰怎么可能这么残忍?」
容妄微眯了眼,瞬息之间做出决定,袖间闪过一道寒芒,似是想就地把人灭口。
「怎么回事?」皇上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原来皇上就在不远处和一个新得宠的妃子赏梅,闻讯不用多久就过来了。
晟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跌倒在皇上面前:
「父皇!他不是太子!他不是容钰!他要杀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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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皇上来时还没当回事,待看到满地的血,还有晟王的断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色肃了起来。
晟王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了一遍,咬死了太子不是太子,太子被恶鬼附身了。
皇上转头,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盯着容妄,「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袖角。
皇上一向偏疼容钰,如果知道真相,容妄的下场恐怕好不到哪去。
容妄自己也知道,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起了猜疑,也瞒不下去了,他讽笑。
「确实是我,断了他一只手。」
「朕不是问的这个。」
容妄默了一会儿。
气氛有些压抑沉重,让人忽然发觉四处没了风,花瓣也不再簌簌吹落。
他轻笑,「也是真的。」
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三言两语讲了出来,包括他的身世,和后来机缘巧合的伪装,平静又利落,仿佛早就预想过无数次坦白的场面。
他说完,晟王震惊地看着他,连手上的疼都忘了,其他人也差不多。
皇上不辨喜怒,「所以,你其实是朕的老四?」
容妄没否认。
接着,皇上拔剑把身后的新妃一剑刺死。
在所有人出乎意料的目光之中,连容妄都难得露出了几分意外的神色,皇上道,「老三已死,老四便是太子。晟王,此事不可外传。」
57
看来皇上还是那个皇上,从前只有一个容钰,外人便以为,他眼里只有容钰是儿子,其他都是臣子。
现在看来,皇上眼里应该是:只有嫡子是子,其他都是臣。
晟王瞪大了眼睛,「父皇,您就这么算了?儿臣一只手都没了。」
皇上斥他,「你自己不手贱老四都懒得砍你。」
然后把还滴着血的剑扔到他面前,「你带来的人,自己灭口。」
侍卫意识到自己遭了无妄之灾,连声求饶,晟王脸色泛青,不得不亲手结果了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侍卫。
见皇上看过来,我连忙挡在宝珠身前,「她自幼跟在臣女身边,臣女保证她不会多嘴。」
而容妄则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唇间溢出几声轻咳。
皇上面色和缓下来,「淮月,不用怕,伯父相信你。」
所幸,皇上也偏宠我。
晟王咬牙切齿地看着容妄,又不甘心地看了我几眼。
皇上正准备走人。
容妄,「等等。」
「听闻晟王妃有了身孕,恭喜皇兄了。」容妄墨眸幽幽注视着晟王,我感觉晟王寒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冰凉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低沉的声音,随着袖箭出窍的细响钻入我耳中,「那皇兄这儿,便也没用了。」
接着便是晟王再度响起的杀猪一般的声音。
我不是见不得血腥脏污的人,直接扒开他的手看过去,晟王捂着胯部又开始满地打滚。
我惊了。
当着皇上面,把他另一个儿子阉了,即使再得宠,也难以收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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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百转千回,我瞬间明白了,这是在试探皇上的底线,试探皇上对这个新出现的儿子的纵容程度。
若是在底线之上,那就没事;若是在底线之下,那就被问罪。
我想起曾经老太医说的,他完成任务一向只重结果,惯会以命赌命。
真是疯子。疯子!
皇上也惊了,上下打量自己这个便宜儿子,没生气,竟然大笑起来,「好!好!够狠,是朕的种,像朕!」
最后也没怪罪他,提着晟王走了。
赌赢了。
此处又恢复安静。
容妄没什么高兴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淡随意的,看向我时,却添了郑重,在袖里掏东西,温声,「淮月……」
「皇后来了,小姐。」宝珠提醒。
我正想上前和皇后请安,容妄却一把将我塞进旁边一丛茂盛的梅花间,挡住了我的身形,宝珠见状也跟着躲起来。
皇后是一个人来的。
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质问:「容妄,你在这磨蹭什么?不帮本宫接待大臣,跑到这赏花,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难怪她一个人来的,不能被旁人听到她对容妄的质问。
容妄没什么表情,「儿臣马上过去。」
皇后仍是不满意,「本宫的猫儿病了,你也没个表示。若是阿钰在,他肯定会找人来医治它,安慰本宫。」
没等容妄回答,她又自顾自道:「也是。毕竟你这样残忍狠辣的人,几岁时就能去抠豹子的眼珠子,带人将它分尸。本就是没有喜爱生灵的善心的。」
那一瞬间。
风过梅稍,雪落枝头,冰面凝结,万物寂寂之下暗流汹涌。
容妄桃花眼里没有一点儿光,复杂的眸色,似有委屈、有怨愤、有嘲讽……各种不为人知的黯淡心思涌动。
最终,他只是敛了眉目,依旧没什么表情地,轻轻拭去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又咳出的血迹,漠然答了一句:
「好,儿臣去为它寻兽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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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皱眉,「你真是一点也不像他。
「你这样,迟早要被你父皇发现。你父皇最是疼爱阿钰,他要是知道你是假的,本宫也要被你牵连。」
「他已经发现了。」容妄淡声。
「什么?什么时候?」皇后立马慌张起来。
「刚刚。你来之前。」
皇后眼睛瞪大了,「皇上什么反应?」
容妄淡淡道,「没什么反应。我断了晟王一只手,还阉了他。父皇没什么反应。」
他抬眸,眼里尽是讽刺。
皇后这才注意到四周满地都是血,难以置信,「就算你父皇没什么反应,你伤了晟王,贵妃也会来找本宫麻烦的。」
越想越生气,皇后忽然哭了起来,扬手给了面前的小儿子一巴掌,哭喊:「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容妄本就苍白的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泛了几分薄红,加上又溢出嘴角的血迹,看着既狼狈,又哀艳。
他满眼复杂地看着皇后离去。
雪落无声,梅枝暗放。
我踯躅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容妄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没等我纠结完,他自己敛尽了所有情绪,绕过繁花似锦的寒梅,来到我身边,终于没有人打断他。
他从袖间,摸出来一块玉佩。
白色的玉,内里透着几分紫,精细的刀功,正是那一块凤佩。
我这才注意到,他华贵的狐裘里面,衣袍是湿的,被体温捂着,不至于冻住,袖间还偶尔滴着水。
墨发眉眼间,满是霜雪。
原来他终于找到了凤佩,衣服都还不及换,匆匆赶来,想把玉佩给我。
容妄,「淮月,我找到它了。」
他想把凤佩放到我手中,不知不小心触到了哪里,一块完整的玉,忽然碎开。
他僵住。
瘦削修长的指尖,碎玉颗颗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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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措地抓起凌乱雪地里的碎玉,无意识间,妄图将它们拼起来,拼了半天,一动,又碎开落了满地。
他忽然顿住了。
过了好久,他拽住我一角裙摆,似是在崩溃边缘的那种压抑声音,「淮月,对不起。」
我扯开他手中的裙角,试图将他往上拉,「起来。」
没拉动,他太沉了,而且他忽然痛苦地弓身咳了起来,吐出一口又一口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坐在雪地里,僵硬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白衣染了血,墨发铺散开来。
他凝望我,「淮月,你等我几天,我为你重新雕一块。我可以学的。我学什么都很快……」
想起什么 忽然垂了眸,平静地自语:
「是了,我学什么都很快,唯独在学会爱与承认爱这件事上,愚钝了些,晚了一步,便万劫不复。」
平静的模样,不曾像往常那样露出格外可怜脆弱的神色。
可却难得地,让我感到一阵揪心。
我忽然想起那天相府的门被人敲开,他站在门外,月白衣袂,长身玉立。
他站在那,他就站在阳光里,可阳光洒在他身周,暖不透一身的清寒孤凄。
想起他在东宫,也是这般的平静,满地的白纸写着一个「钰」字,只有那一张用他自己的血染成的「妄」字,在离他不远处,像与他一同被抛弃,像隔出了一方空间。
与世隔绝,风雨凄凄。
61
晟王反了。
狗急跳墙,联合安王一起逼宫。
看来安王就是那个一直暗中密谋造反的人,派人刺杀容钰和太医,不过他看起来不太想参与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时机还没成熟,就被晟王逼着一起出场了吧。
安王是异姓王,当过将军,手底下还有兵权,带人围了皇宫,几个重要的大臣家也被围了起来,姜府也在内。
我爹正心焦着,晟王妃来了姜府。
她说,她在京城外买了个庄子,请我过去和她一起去游玩几个月。
我疑惑地看她。
晟王妃把我拉到无人的角落里,「我欠太子一个人情,答应他要护好你。京城快乱了,我带你出去避一避。」
我仍是疑惑。
晟王妃大大咧咧,「我不耐烦被家里催婚,太子说有个人可以介绍给我,有钱、有权、没儿子,死得早。于是我就欠下了他一个人情。」
「……」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叫张娇娇。」她答。
「姜淮月。」我说。
张娇娇不仅带上了我,还带上了我爹,我娘,我祖父,我七大姑八大姨,门口的士兵想拦她,她拍西瓜一样拍拍自己有点显怀的肚皮,把肚子往前拱:
「晟王唯一的儿子,张大将军唯一的外孙,你拦一下试试?你再拦我扑你刀尖上去。」
这下没人敢拦着了,只得一路跟着,不让我们离开视线。
门口备了好几辆马车,上了车,我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平安符。
是几千阶石梯之上那个寺庙里求来的。
写着我的字——从曦。
曦,意为太阳。
日月星辰,辉光耀我。世间阴霾,皆不可近。
62
晟王正在努力逼宫造反的时候,他的王妃为了还对头的人情,接走了姜府的重要人物,一起去了城外一个庄子避祸。
我不知道晟王心里怎么想,但安王明显不放心,派人在庄子外面徘徊值守。
这些都影响不到她,张娇娇一顿能吃三碗饭,这还不够,天天带着我烤肉吃鱼,挖红薯挖冬笋。
庄子雪景极其漂亮,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不少权力倾轧带来的焦虑,颇有一种超脱世外的闲情。
我望着雪景发呆。
张娇娇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晟王走了狗屎运没死成,真成事了,那我就是皇后,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你不用担心。
「不过他那种蠢货,估计成事比较困难。」
我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若是晟王落败,你身怀他的遗腹子,你不担心吗?」
张娇娇咬一口烤山鸡,「太子答应了我,就算他老子死了,我肚子里这个也不会被牵连。作为我保护你的条件之一。」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不过容妄眼里,应当是:吹又生又如何?草终究是草,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张娇娇问我:「淮月,如果你能选,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当了十多年的世家贵女,我从来没有选择,也没去想过这样的问题。
炭火带着肉香扑鼻,亭外田野里的红苕悄悄冒了头。
我说,「最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吧。去看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
不必说什么话,行什么事,都要思虑重重。不必在一个宅院里过一辈子,目之所见是数十年不变的景色。不必担心丈夫会变心,新人笑旧人哭。
张娇娇打了个饱嗝儿。
「我年少时,也想过这样的,我想去边关,看黄沙漫天,淋漓尽致地活一场,回不来也没所谓。」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去不了啦,就这样吧。」
63
最终,还是晟王落败,他被流矢一箭穿心,当场毙命,混乱中,皇帝也死了。
容妄提着被五花大绑的安王,扔到我脚边,「淮月,你说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
看着这个害死容钰的元凶,我垂眸,「绑上石头,沉河吧。」
回了京城,百废待兴。
老太医闲得没事,天天来串门,说想他的小乌龟了,开春了还要撒种子种地,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我爹被他口中的春耕蛊惑到了,念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准备写辞呈,告老还乡。
容妄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搭理这帮老头的无病呻吟,他登基了,身为新君,有很多事情要解决。
我爹的辞呈送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引起了容妄的注意,「姜丞相,一定要走吗?」
我爹避重就轻,「是哈,想回老家种田了。」
其实我爹是担心被新帝找麻烦,毕竟他没想到先帝死得那么突然,新上位的又是前女婿。他感到不太安全,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容妄到现在都没有公布自己的身份,我爹不知内情。
他把我爹的辞呈压了下来,差人将我请到了皇宫。
进了殿,斜阳从窗台洒进桌案,堆积如山的奏折,砚台未干的墨,被风安静吹起的纱帘,纷纷映入眼帘。
没有人。
正准备走人,冷不防身后一道冰凉的气息围上来,被人抱了个满怀。
容妄,「姜淮月,朕现在贵为一朝帝王,富有四海,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64
「看到这个大殿了吗?朕想把你关在这儿,用金链子锁着,每天只能见到朕一个人,谁也不能分走你的目光。
「朕不允许别人进殿来,朕吃饭睡觉看奏折,全都要在你身边。
「以后你要给朕生一个皇子,一个就好了,继承皇位,他不用你教导,没有谁值得你费心。你只需要每天注视我就好了。」
他紧紧抱住我,怀抱是冰冷的,好像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可我轻轻一扒拉,就把他扒拉开了。
容妄很顺从地退开几步,目光却不舍得从我身上挪开半分,说着说着,桃花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第一次见他哭。
我有些无措。
明明是他在说过分的话,他自己却哭了。
到了嘴边的一句「可你我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容钰」,到底没说出口。
容妄即使流着眼泪,眸中依旧是偏执,病态,无可救药的黑暗,幽邃之中,恍如遮了一层泠泠暗河水。
他说:「可我不能这么做。」
他颓然垂眸,墨发也跟着垂落,「张娇娇问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是我授意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不敢见你,我怕我一个忍不住,真的将你关起来。可是关起来,你就不是你了,你肯定会恨死我。
「我怎么能再给你一次,讨厌我的机会。」
容妄想像往常那样轻笑,可是勾起的唇角尽是苦涩,「姜淮月,我快死了,你也知道的。」
我心又是一揪。
「父皇临走前,写了诏书,立容钰为帝。你看,他看起来不偏不倚,其实还是不愿意在世人面前承认我的身份,我只能顶着容钰的名头存在。他说,怕母后被人诟病。
「他说,母后年少时,也曾是明媚善良的小姑娘,是深宫里这么多年的压抑,让她心性变了,让我别怪她。
「我不在意世人知不知道我姓名了,我当时想啊,若是我强行将你留在身边,你也不快乐,你会和母后一样不快乐。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舍得让她不快乐呢?」
他目光痴迷凝地望我,大着胆子,拽住了我的手,一直一直拽着,「姜淮月,我好喜欢你。每当我以为最喜欢你,喜欢到快要溢出来的时候,第二天还能更心动……」
「这是你爹的请辞奏折,批准了。你走吧。」他把一本奏折塞到我手中。
他轻轻地把我推出门,柔声道:「往前走,走了,就别回头。趁我后悔之前走掉。」
殿门合上。
我捏着奏折在原地站了许久。
65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姜府。
爹爹拿到奏折,有些开心,又有些感慨,「几十年了,也该衣锦还乡了。」
姜家的老家,和林老太医老家是同一个地方。两家是世交,所以我祖父与他交情颇深,两位老人彼时年少,一个科考,一个学医,誓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如今却都满脑子回到家乡。
离开京城那天,好多人来送别。
宋双换上了新裁的箭袖胡服,拿着一杆红缨枪,「好看吧?等你走后,我就随我大兄去边塞了,新帝圣明,允了我随军。」
我笑,「好看。勉强承认今天你是满京城最好看的。」
宋双耍了一套枪法炫技给我看,「不和你争好看不好看了。我去了边塞指定变丑。」她笑得张扬。
张娇娇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给我带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路上吃,别饿着。」
晟王已死,新帝却还留着封号,传给了晟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不管男女皆封王,如今张娇娇直接跳过应付婆母妯娌的阶段,当上了太妃。
她心宽体胖,吃得越发圆润富态,看到宋双的枪和衣服,羡慕极了,「你去了边关,能不能给我来几封信,介绍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啊?」
宋双,「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张娇娇。」
「我叫宋双。」
林老太医从宝贝小药箱里掏出来几棵草药给我,「这些都是老夫走遍山川湖海,偶然得来的宝贝,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拿去供着,不准用掉。」
倒霉老太医,到底没能走成,因为新帝还需要他。
老头艳羡地看着我们,「记得提醒我儿,别忘了喂乌龟啊!」
……
挨个道了别,启程了,马车相继走起来。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临上车前,我到底,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楼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
太远了,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后来年岁更迭,此去经年,往回一想,我才明白……
这是我看容妄的最后一眼。
番外 1 容妄视角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他偏要去争。
他若不争,便什么也没有。
他这一辈子,什么不是自己争来的?
容妄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后的幼子,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时间,是他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时光。
林太医年事已高,早就厌倦了皇城的尔虞我诈、朝不保夕,想着快退休了,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回老家买几块田,养养宠物,得闲了四处去逛,看各地风物,编药典丛书。
老头既把他当皇子尊敬,也把他当小辈疼爱,带着他一起去钓鱼,一片鱼鳞也没钓到,回去的时候不太甘心,四处晃悠,给他捡到了一只小乌龟。
开心地跟他说,「小殿下,以后老臣带您回老家,那里风景可漂亮了,咱们在院子里挖个小池子养它。」
田买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医成功告老,那天皇后却来了,借着回家省亲的时机,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离开林府时,他一回头,看到老人在抹眼泪。
那时他还小,不懂为什么要流泪。
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很激动,生来就有的满腔孺慕之情,不知如何表达,只会默默地注视她,小心地跟紧她。
可惜皇后不喜欢这个走哪跟哪的黏人幼子,她正在为如何安置他而心烦,烦躁地皱眉,「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天天跟着本宫干嘛?」
阿钰就不会像他这样黏到烦人。
皇后快回宫了,想到一个好办法,她把小小的容妄安排进了母族一个暗卫营里面,这一批新到的人和容妄差不多年纪,容妄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以后也可以给阿钰做个替身,挡去一些危险。
皇后自小生在富贵人家,见识有限,只知道暗卫上天入地很厉害,却不知道其中辛苦,冷暖自知。
小小的容妄,还没和自己的母亲接触几天,就被送到了残酷的训练基地,短短几个月,他身上的稚气就被磨完了,身上多了数不清的疤。
首领猜得到他的身份,在他脸上绑了个面具,防止被人看到他和太子容钰长相一样。
皇后一开始,还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几个月后,她找了个时机去看他。
小容妄正和一群孩子一同对付一只豹子,他已经学会了观察四周,所以皇后在角落里一现身,他就发现了她。
他很亢奋,格外地卖力,所有人都往后躲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往前冲,死死扒在豹子身上,还几次差点被甩下来,危险至极,他急中生智,抠住了豹子的眼睛,接着组织众人成功把豹子制服。
往常这个时候,首领就会夸奖他们。
他不太好意思,暗暗用期待的目光,朝角落里看去,结果就看到皇后在干呕,在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他有些无措,也有些迷茫。
来自血脉至亲的恶意,格外地凌迟人心。
后来他才明白,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人喜爱的,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他有些后悔,应当藏些拙的。
下一次母后来的时候,他会假装得乖一点,善良一点。
至于真的一点也不狠辣?那样的人是无法在暗卫营活下来的。
可是皇后再也没有来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到他被送到容钰身边。
看着皇后对着容钰慈爱的笑容,他才发现,原来母后也可以温柔可亲的,只是对象不是他而已。
他以为他会不甘,会嫉妒,其实没有,他心中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太过鲜明的喜怒哀乐。
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渴望和能力了。他的感情是钝的,锈住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或者说,冷心冷肺的阴谋家。
他步步为营,在其他人都发觉不到的时候,暗中积攒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想一直当个见不得光的人,死在腌臜角落里,无人知他姓名,无人知他存在过。
容钰有一个小青梅,极漂亮的小姑娘,人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规规矩矩,人后一把火烧了《女则》《女训》《女戒》,娇声娇气,但有条不紊地和嬷嬷争辩:
「我自己有眼睛,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人心是人心。我若有不懂,我可以去看,去思,去学,不需要它们来对我指指点点。」
嬷嬷,「小姐,这话您对奴婢说就行了,可不能在外面说。」
小姑娘撇嘴。
他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容钰和她一起长大,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和她一起长大。
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任何人。
他只需向上爬,他不需要喜欢任何人。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也不会想到,容钰那样的人,也会死。死得太突然,太轻飘飘,让人想起一句,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大抵,无论身份贵贱,无论品性样貌,人的生命都是一样脆弱的。
他也掉下了沄河,侥幸活了下来,自己奋力爬上了岸,累得脱力昏了过去,如果那时曲樱不救他,他也不会有事。
曲樱揭开他的面具,看到他脸,还是把他捡了回去。
他醒来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不知道那群刺客还在不在附近,便谎称失忆套话。
确认了环境是安全的,他便待在此处养了一个月伤,那个女的,是个野心大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听到她阻止她爹治失忆症的话,他并不是很意外。
无所谓她怎么想的,反正他离开的时候,会把这一家子灭口。
他确实是个残忍狠辣的人。
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样落水的容钰,一直没找到,直到李河带着一群人找来,呼啦啦地跪下,说「参见太子」那一天,他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容钰的尸骨,到死容钰手里都紧紧捏着一块玉佩。
谁也不知道容钰最后那一刻,所思所想是什么。
他把他就地埋了,玉佩随手扔水里面,嗤笑,「死都死了,她不是你的了。」
既然被误认为是容钰,那他便顺水推舟认了,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对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没有谁可以装作谁一辈子,况且他也不想一直顶着容钰的名头,他要在身份被发现前尽可能多的招揽势力。
同时,最好和容钰手底下嫡亲的臣属割裂开来,防止被发现端倪。
姜家首当其冲,是最需要防备推远的。
回去他就以曲樱为借口,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他不喜欢任何人,他只需要向上爬,不回头。
皇上不答应,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几天。
特意挑下雨的时候,看起来更决绝一点。
至于伤重未愈,又去淋雨,会不会加重伤势,那就无所谓了,左右死不了。痛感,他早就麻木了。
那天乌云遮日,她打着伞走来,她还没走近,他就察觉到了。
她替他打伞。
从来没有人替他打过伞。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他什么也没想,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只知道她离他好近,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努力不去回头看她,可是乌云压顶、雨雾漫天、大殿高阔,这些好像都远去了,只有她在身边,她的气息没有侵略性,却从没放过他。
容妄沉默着,挪出了伞下,脊背挺直,任雨打在身上。
成功退了婚,他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这种闷,在她悬崖上临风而立,哭了起来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她很少哭,他知道的。
她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而且容钰把她护得很好,她很少哭。可轮到他站在她身旁时,没过多久,他就惹哭了她。
满腔的闷,换成一种心悸的疼。
可阴谋家的本能在驱使他继续演下去,若是被别人发现身份,他不一定能活。
后来,她把东西换成铜板,当街撒钱,声势浩大。他有些意外,又觉得本该如此。
她是姜淮月。
姜淮月选琴的时候,不选贵族子弟视为高雅的古琴,选了一把漂亮的箜篌。
姜淮月还小的时候,就把别人奉为圭臬的《女则》《女训》《女戒》一把火烧了。
姜淮月抓周宴上,满桌的东西没抓,抱住了旁边最好看的太子。
她是最受人瞩目的世族贵女,她一言一行,礼仪入骨,优雅从容。
可她同时也是,带了一些逆骨、一些颜控、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他与容钰,都很了解她。
可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真的吗?
不喜欢为什么会那样了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接触她,直到赏梅宴上,她弹了一曲箜篌,纤纤玉手,拈了一枝红梅簪进发间,灼灼梅花,如斯美人。
他忽然想起她为了漂亮箜篌学新乐器的样子,她娇声娇气和嬷嬷争辩的样子,她各种样子……他从十几岁到弱冠之年,目之所及年纪正好的姑娘,又何尝不是只有她一个。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容妄,怎么可能不喜欢姜淮月呢?
明明很喜欢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到底,还是回了头。
头忽然疼起来,心脏也抽疼,浑身的旧伤都疼起来,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他忽然想……
他后悔了。
阴谋家意识到爱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觉得过往的追寻索然无味,现在,她是他唯一的谋划。
可挽回一个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没关系,喜欢就要去争取。
他想要她的爱,即使要他伪装一辈子容钰,也可以的。
他找了个机会,假装恢复记忆,努力去弥补她、靠近她,即使她漠然置之,他也甘之如饴。
他头上的伤口,总是好不了,每当快好的时候,他就把伤口撕裂,看起来惨极了,可是姜淮月这个人啊,其实很好拿捏,吃软不吃硬。
这一招,确实有些用处。
那天她心软了,劝他放弃她。
他怎么可能放弃她,他说:「她们都不是我的淮月。」
我的淮月,他咀嚼着这句话,暗自窃喜起来。
再度告诉自己,装一辈子容钰,也不要紧。
接着便是皇上生辰宴,晟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想让皇上给他与淮月赐婚。
皇上大概率不会答应,他不会让姜家成为晟王一派。
不过皇上喝醉了,容妄不敢赌,所以他暗中给了自己一掌,吐出一大口血来,成功打断了宴会。
老太医原本不知道是他,被人临场拉来诊脉,一诊就知道了,他不是容钰,他是容妄,容钰的身体不会这样破破烂烂。
老头很生气,与他理论了一番,拂袖而去。
他知道殿内来了个人,等老头走了,正想去灭口,转过屏风,就看到她惊诧地望着他。
瞒不下去了,他有预感。
果然,她猜出来了。
那一瞬间,他有害怕,有慌乱,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容妄。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
他让老太医去向她述说自己的身世。
亲口描绘的惨,显得矫情,旁人只言片语透露的惨,才震撼人心。
他要她心软。
他赌她心软。
皇后与他利益相牵,太医与他感情颇深,他们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不会透露出去,可她不是,她还被他算计过。
如果她去向她父亲,或是皇上坦白真相,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皇帝问罪,他手中的势力还不足以对抗皇帝。
他用性命去赌人心,输赢皆无所谓。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她好像是心软了,可她不接受他。
她向来拎得清楚,错了就是错了,她不会因为心软而迷失。
没关系啊,来日方长,他会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他为她学刺绣,为她摆平那些不合意的亲事,为她喝了一杯毒酒。
她真不好骗,她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喝的酒。
她生气了。
她竟然生气了。
容妄控制不住地笑,笑着笑着,他想到太医的断言,说他油尽灯枯之相,活不了几年了。
他想,算了,他不要她多爱他,毕竟他死了,她会难受。
他只希望,她不讨厌他,这就够了。
对了,他还希望她记住他,比记容钰记得还久。
她叹,「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话,可以轻易打倒他。
他偏要去争。
容钰生来便什么都有,他生来什么也没有,他若不争,早在野兽的口中,成了一具尸骨。
后来,晟王和安王谋反,他平定动乱,成为新帝。
不,应该说是,容钰成为新帝,他只是顶着他的名头。
不过世人喊他为容钰,还是容妄,他已经不太在乎了,只要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谁,那就够了。
他的母后,既然这么想坐稳皇后的位置,那便一直当坐着吧,到她死,他都没有封她为太后,冷眼看着她成为天下的笑柄。
他的淮月,想要离开京城,随姜家众人一起离开。
他好舍不得。
可是硬要把她留下来,她也不会开心,姜家不信任他了,要退出京城,就算他给她无上尊容,背后没有家人和家族,她也不会有安全感。
而且他快死了,老太医骂骂咧咧地恭喜他,又把寿命折腾没了几年。
他快死了,他怎么能耽误她。
他好想与她一起离开,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守在她身边,可是他走不了了,他是新帝,况且,她那样的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一辈子守着她,如果他这样做,他不会有任何值得铭记的地方。
阴谋家皆是野心家,他的野心是她,他不需要她爱他,但他要她记一辈子。
他见了她最后一次,第一次拥抱她,放她和姜家离开,告诉她:「往前走,别回头。」
年少时,他回头,看到老人抹眼泪的模样,记到了现在。
弱冠之年,他回头,看到她簪花在发间的模样,簪了一辈子。
「往前走,别回头。」
……
番外 2 小人物视角
昭帝,名容钰,登基五年就驾崩了,无后妃,无子嗣,传位给了一个皇侄。
一直负责吊着昭帝一口气的老太医,林姓,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又年事已高,在帝崩之后不久,也去逝了。
到底,没能回去喂他的小乌龟。
夏季一场阵雨过后,小院子散着泥土的芬芳,有人敲响了院门。
宝珠开了门,「谁啊?」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长相有些憨。
「宝珠姐姐,我是李河的弟弟,我叫李湖,现任惊云卫统帅,我来见你家小姐的,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她。」
他拿出身份牌,宝珠把人放了进来。
小院没有很大,穿过一条长廊就到了后面,一棵绿意盎然的树在一角,树下坐了一个白衣的美人。
眉眼盈盈,从容淡雅。
李湖知道她,她是姜大家,名淮月,以女子之身著书立说,闻名遐迩,往后,也必然是流芳千古。不过她一直没有嫁人。
姜淮月抬眸,声音动听极了,「你是李河的弟弟?」
李湖羞涩地挠挠头,「不像吗?俺哥在守皇城,走不开,就让我来了。」
姜淮月柔声,「像的。你来送什么?」
李湖送来的是容妄的死讯。
她手一颤。
李湖搬出来一个骨灰盒,「这是主子让我交给您的,他的……骨灰。主子让我们沿着沄河岸,一寸一寸找过去,找到了……钰殿下的尸骨。
「昭帝名容钰,没有人知道是主子在日夜操劳,爱护百姓,主子到死,也只有我们几个近臣知道他的身份。皇陵里,也放的是钰殿下的尸骨。
「姜小姐,没有人记得主子的姓名,您可要记住他啊。」
李湖说着说着,开始哭起来。
「林太医也去了,我带着两盒骨灰跋山涉水,一路走来,从冬天走到夏天,梅花开败了,积雪融化了,草木都青了,才走到这里。」
送一个人的骨灰,给他心上人。
送一个人的骨灰,迟来的归乡。
是同一个地方,那时年长的太医对着年幼的容妄,说,「殿下,以后老臣带您回老家」的地方。
风景确实漂亮,山清水秀,天高云白,田野辽阔,民风淳朴。
李湖想把盒子交给她,姜淮月却没接,死死盯着那一盒骨灰,目光里各种情绪翻滚,最终,她带了气音:
「到死了还要摆我一道,他明明可以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的,他贵为一国帝王怎么可能这点事办不到?」
就像那杯毒酒。
他就是想逼她心软。
他不在意旁人知不知他姓名,他要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妄」这一字。
李湖见她不接,放下骨灰盒就跑,出了门,飞檐走壁折返回来,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他和惊云卫是主子亲手培养出来的,主子交代,要他们往后都听姜小姐使唤,护她周全。
其实新登位的那个皇帝,也是主子亲自挑出来的,多少和姜家沾点血缘关系的那种。
李湖走了,姜淮月没什么反应。
她只是恨恨盯着桌上那个盒子,上面写了一个「妄」字,红色的笔墨,像血一样。
她莫名地生气,看起来好像想要把那个盒子砸掉一样,一扬手,疯狂砸着院子里的东西,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可中间那盒骨灰静静躺着,却没碰上一丁点碎瓷。
姜淮月向来是优雅稳重的。
可容妄总能惹她破功。
她讨厌死他了。
满院子狼藉中,她不顾形象地瘫坐在骨灰盒旁,掩面安静地哭了起来。
庭中的青梅树,也在安安静静结着果子,又是一年青梅果快成熟的时候了,可青梅果是涩的,又酸又涩。
这株青梅树,还是刚搬来的时候栽的,当初不足一人高的小树苗,如今也能盖住半个院子了。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如今双十年华,再过几个月,就到了当初容妄一身清寒站在相府门外的年纪。
再过十几个月,便是容妄将她推出殿门,让她别回头的年纪。
那时她还是回了头,现在想来。
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番外 3 容钰视角
太子容钰是光风霁月,君子端方的谪仙人物。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容钰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神清秀骨,仁德宽让,备受朝臣百姓爱戴。
他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在于他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到淮月日后,要同他母后那样,天天应付一群莺莺燕燕,恐怕都没有太多时间理会他,他就难以接受。
姜淮月从小,眼里就只有他,以后也应当如此。他也一样。
太子仁善不假,可他的仁善是带了锋芒的。不然怎么能把其他一众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
可他的锋芒,在对上姜淮月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消弭于无形。
淮月七八岁时,背着嬷嬷吃宝珠买来的麦芽糖,粘掉了一颗要掉不掉的乳牙,人前一直绷着脸,严肃的样子,脚下却越走越快,特意跑来了东宫,扑进他怀里哭:
「太子哥哥,我要变成没牙怪了!」
从小在深宫长大,十几岁的太子,已是少年老成,形状绝美的桃花眼里向来没什么情绪,即使他刚刚亲手处决了一个想要爬床的细作,眼里也是没什么波澜的。
看到小淮月时,却柔了眼眸,不动声色将滴着血的匕首背在身后,干净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温声:
「怎么了?」
「太子哥哥。」小淮月把漏风的牙龇给他看,呜呜哭了起来,「我的牙们不要我了,我会不会跟祖父一样天天只能喝稀粥?」
太子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地给她解释:「是那颗牙老了,退休了,以后会有新的牙来顶班的。」
小淮月勉强信了他的邪。
长大一些,姜淮月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东宫了,家中对她的教养极其严格,琴棋书画,从早排到晚。
太子也很忙。他们都是身负重望的人。
可再忙,太子也会抽时间来去看她,那天看到她和嬷嬷争论起来,嬷嬷走后,淮月看到了他,委屈地撒娇:
「嬷嬷说那些话不能对别人说,我偏要说。」然后她把起因原委讲了一遍。
太子好笑地帮她撇去小脸上沾的灰,动作轻柔。
隔天,给她送了一套崭新的《女则》《女训》《女戒》过来。
姜淮月一打开,正经古板的书皮下,是志怪小说。太子熬了好多夜,给她从茫茫书山里挑出来的,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读的趣闻轶事。
皆是深入浅出,立意高远的那种。
再长大一些,姜淮月捡到了一只小兔子,养在自己院子里,新奇得很,天天都要盯着兔子吃草睡觉。
兔子越养越黏,并且醋劲好大。
每当姜淮月和容钰站在一起的时候,兔子就「啪」地一跺脚,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几次过后,容钰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只蠢兔子。
「这兔子倒是聪明,通人性。」
第二天,姜淮月的餐桌上,多一道麻辣兔头,她吃得很香,吃完发现兔子不见了,以为自己吃的就是那只小兔子。
长大以后稳重从容,好久没哭唧唧过的姜淮月,「哇」地哭了。
连夜把送给容钰的生辰礼,一件大氅,上面的姜花挑了,换成了一块丑兮兮的姜。
第三天,容钰来赔罪,哄了半天,还送来一只新的兔子给她才哄好。新兔子更加可爱,不会吃醋,只知道可爱地干饭。
第四天,「不经意」间被姜淮月知道了,原来餐桌上的兔头是厨娘买来的,那只兔子是自己跑丢的,现在又从草丛里钻出来了。
不过,旧兔子失了宠,被容钰送走了。
再后来,他们顺理成章订了亲。
册封太子妃的典礼将近的时候,沄河洪水泛滥,容钰带着一群官员去赈灾。
姜淮月去送他,在城门口,临上马车的时候,太子摸摸她的头,温柔清润的嗓音:
「淮月,绣嫁衣不必太刻苦,伤眼睛的。等我回来,偷偷帮你绣。」
盛夏的阳光照下来,照在他的眉眼间,洒在他的白衣上,隽秀天成,公子无双,烨然若神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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