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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常常奇怪地说，现在的小朋友们是不是都不读金庸了？

想起曾经有一个《亚洲周刊》和全球学者作家联合评选的“二十世纪华文小说一百强”，选入了金庸先生的两部小说，分别是《射雕英雄传》和《鹿鼎记》。只有五个作家有两部作品同时入选“一百强”，分别是鲁迅、张爱玲、巴金、老舍和金庸。

金庸先生走了，带着他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走了，留下了郭靖、黄蓉、令狐冲、杨过等一众鲜活生动的文学形象。作为一个作家，金庸先生是“现象级”的，如果说某一历史时期会特别催发某一类特殊的文学形式，那么，武侠小说已经在上个世纪后半叶进入了成熟形态。在这一领域，金庸先生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我花一点点时间，来谈金庸小说中一个非常小的方面：吃。

（一）食色性也

食色性也，人类虽然是“万物之灵长”，但毕竟还是一种动物。人类要保持生命、繁衍自身，就必须要吃。吃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主题，甚至很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主题。这一点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等等一众以其“吃”描写、“吃”故事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

金庸的小说中，频繁出现对于“吃”的描写。毕竟无论练了什么剑法、修了什么神功，活生生的人总是要吃饭的。

条件好的时候吃好点，比如《天龙八部》中，段誉被鸠摩智带到了慕容家，先在阿碧处，这里陈设的是紫檀木茶几和湘妃竹椅子，吃了四色点心，分别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接着又到听雨居吃了茭白虾仁、梅花糟鸭、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翡翠鱼圆、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光是看文字，这些江南细食都引得人极其向往了。

条件艰苦的时候吃得差点，比如杨过在外流浪时，以烤青蛙充饥，在桃花岛赌气时，不吃桃花岛的饭，“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不过，再简陋的食物，有情人也能吃出朵花来。《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和任盈盈有时也烤青蛙吃，但吃得浓情蜜意： 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

金庸小说中，吃得最柔情的大约是《书剑恩仇录》中写到陈家洛返回海宁家中的这一段：

银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若隔世。他用银匙舀一口汤喝，晴画已经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睛画嘴里塞一颗。

【说句题外话：大抵在小说之中，男性为女人梳头，或者女性为男人梳头，是最为亲昵又含蓄的片段。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就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为麝月梳头的情节：

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

金庸小说中，有时候只能吃得提心吊胆。比如韦小宝在扬州丽春院时，为嫖客买湖州粽子店的粽子，“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到了宫里，他趁着左近无人的时候偷吃宫中的点心糕饼，“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这些小细节写得颇有意思，令人击节赞叹。

（二）食不厌精

金庸小说关于吃的描述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黄蓉与洪七公“以食相处”的日子。如果把下棋当作手谈，那么黄蓉大展厨艺就可以称之为“厨谈”。黄蓉、郭靖与洪七公的相识，是从叫花鸡始：

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的烹饪技艺是金庸浓墨重彩渲染出来的。黄蓉是金庸精心设计的食神形象，我们来看看黄蓉在“吃”上的特点：

黄蓉在食物制作和品尝上，有非常明显的江南气息。她所做的各类菜式，比如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以及下面本文还要谈到的好逑汤、二十四桥明月夜等等，口味偏于清甜，适合于杏花烟雨的江南。

黄蓉为了教训店小二，是这样点菜的：“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这种穷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嘛？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这些咸酸蜜饯，看起来也偏于苏式的口味。

认识了洪七公之后，她为了让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传授给郭靖，大展身手，把积年的老饕洪七公照顾得心花怒放。我们看看她做了什么菜：

第一道菜：炒白菜

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

第二道菜：蒸豆腐

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

（光读这蒸豆腐的描述，就让人食指大动。平生吃煮豆腐煎豆腐臭豆腐豆腐脑豆腐酿多了，还从未吃过散发着火腿香味的嫩豆腐，这是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特食。再一想，火腿味道真的能完全渗入到豆腐之中吗？而且一碟蒸豆腐就要费一根火腿，似乎有些靡费）

第三道菜：炙牛肉条

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

（洪七公）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

第四道菜：荷叶笋尖樱桃汤

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

只看上面的这四道菜，我们会发现：黄蓉用心做的菜，往往会用料繁多、工艺复杂。就连炒白菜也要鸡油、鸭掌末，如此精巧。烧一碗荷叶笋尖樱桃汤，也要用斑鸠肉嵌进樱桃里。樱桃本来就小，数十颗樱桃要一一挖去核、填进斑鸠肉，还要在煮汤过程中保持不被煮散，不知道这一碗汤有多少细致。不过黄蓉也并非时时做菜都这么精心，有时候做给洪七公吃的是熏田鸡腿、八宝肥鸭、雪白的银丝卷，大概就没有上面四道菜这么费心劳力。

（三）吃得像诗

不过单纯描写吃得多么好还见不出金庸的本事，这荷叶笋尖樱桃汤的复杂程度，再如何都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茄鲞，那才是大户人家不动声色的富贵本事。金庸的长处在于，把“吃”给“文化化”甚至“诗化”了。

比如上文中提到的蒸豆腐，当它端上桌的时候，大约就是二十四个豆腐丸子，用盘子盛着，所以金庸说的是“蒸了一碟豆腐”。这豆腐丸子叫什么名字呢：“二十四桥明月夜”。这句诗的出处大家想必都知道，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明白白一碟蒸豆腐，被黄蓉身上的江南气息一熏染，就成了一则故事，一首诗。

那牛肉条应当是圆柱状的。这菜的名字也很奇特：每根肉条是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免肉五种肉拼成，因此黄蓉说:“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即可以产生二十五种不同的口感），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

这句诗大约化用自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但我想，这道菜的名字何其硬凑！既然洪七公认出是炙牛肉条，那就是暗红色的，并非玉色，这肉条上也并未开得有孔，如何能叫做“玉笛”呢？黄蓉只是用这道菜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用现在的话说，黄蓉的文案做得好。

荷叶笋尖樱桃汤的名字，黄蓉让洪七公猜，洪七公猜了好几轮都没猜出来：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

看看这文雅又曲折的脑回路！

因此孔庆东说：“金庸写烹饪、写菜肴的本事，已然超过了《红楼梦》。《红楼梦》里是没有这种境界的，它只不过写那些菜做得如何豪奢，如何难得……但是，没有写出这样精彩的文化境界。”（孔庆东《金庸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