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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华落尽的夜航船上唱起理想主义的赞歌｜《热夜之梦》

《热夜之梦》是乔治·R.R.马丁198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19世纪的密西西比河为故事背景，被评论家描述为“布莱姆·斯托克与马克·吐温的结合”。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讲师、南国剧社编剧、导演孔德罡认为，《热夜之梦》作为吸血鬼小说最值得一读的，是马丁没有纠结于吸血鬼题材滥用的存在主义套路，而通是过吸血鬼“他者”视角，来为怀着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的人类写作了一首有关人性和勇气的辉煌壮阔的赞歌。

《热夜之梦》，乔治·R.R.马丁著，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

那是在美国文学版图中被无上偏爱的奢靡年代和浪漫之光：氤氲奔涌的密西西比河上汽轮蒸腾，种植园的产出和世界各地的货物川流不息，白手起家的年轻人一夜暴富当起了贵族，黑人在夜航船上唱着歌谣谈论着恐怖传说，那场战争的阴云尚未来临，美国梦的瑰丽盛景在纸醉金迷达到鼎盛，瘟疫的恶臭也宛若现代性的“恶之花”席卷河岸……南北战争前后的美国南方种植园发生过无数传奇故事，进步、希望、奢靡、疯狂、黑暗乃至死亡都随着密西西比河的激流共舞。

仿佛是向“吸血鬼教母”安妮·赖斯致敬，《热夜之梦》作为吸血鬼题材小说，再一次将时代背景放在了19世纪中叶以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为中心的夜航船时代。也许由种植园经济和跨洋文化交流所塑造出的，在美国历史上颇少见的“贵族”“老欧洲”氛围，是美国吸血鬼题材小说热衷这个时代的根源——这个奢靡华丽、野蛮残酷的年代，希望与黑暗并存，是吸血鬼故事的绝佳舞台。

不过当时尚未因《冰与火之歌》系列蜚声世界的乔治·R·R·马丁，在《热夜之梦》中想要表达的不仅于此。游览邮轮博物馆的他，被历史记载中发生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一场蒸汽邮轮竞速赛所吸引；然而这场被描述得无限激情与热血，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竞速赛，这场发生在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日食”号和一艘漂亮地宛若拜伦诗中“她走在美丽的光彩中，像夜晚/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的“热夜之梦”号之间的传奇竞速赛，却如这繁花似锦的夜航船时代终将如泡沫般消散一般，哪怕在一部有吸血鬼的幻想小说里，终究未曾发生；在马丁诡谲而细腻的笔触之下，《热夜之梦》以一个如何触碰理想主义的故事，完成了对吸血鬼题材小说的本质证成：吸血鬼的传说对人类来说是永恒不死的理想，而触摸理想乃至实现理想的道路，终将如密西西比河的湍流与暗桩般危险难测。

《热夜之梦》作为吸血鬼文学并不脱出题材和核心套路：将一个异类投入到波澜壮阔的人类历史中去，让吸血鬼们真正以人的身份去生活，在感知到人类的人际关系和生命体验后，再以时间为武器，亲手让吸血鬼们感知短暂但必然的失去：吸血鬼确实可以永垂不朽，但它们与人类一起创造的比如巨轮“热夜之梦”这样的辉煌成就，终将湮灭无存。

可是在短暂的、终将湮灭的时光里，每个角色都在坚持追求理想：有的人一心想成为吸血鬼，那意味着权力、永生和不被看低；有的人建起有史以来最大、最漂亮、预计速度最快的明轮轮船，要实现船长的毕生理想；而连吸血鬼本身，也有的希望解决“猩红饥渴”，让吸血鬼摆脱罪孽与黑暗，能够与人类和平共处；三个随着蒸汽轮船的轰鸣咆哮毅然前行的理想，共同面对一个吸血鬼眼中深不见底的麻木与黑暗——他们的理想都被紧紧攥在这个强大、残忍、心如死灰到有自毁倾向的敌人手中，这道艰难的关卡最后不得不以粉碎自身的代价来逾越。

理想是属于人的，是属于光明的，是属于“白”的，而真正的敌人并非是吸血鬼本身，而是吸血鬼相信绝望与黑暗；时代背景在此处宛若一道明示的伤疤：如果白人对非裔美国人的压榨和剥削如此合理、天经地义，那么吸血鬼选择屠杀“血畜”，破坏所有人和怀着“白心”的吸血鬼们的理想又有什么错呢？人与吸血鬼，黑人与白人，短暂与永恒，弱小与强大，光明与黑暗，乃至理想主义与虚无，《热夜之梦》讲述的是一个普通人与一个怀着“人性”和“理想”的吸血鬼动人的友谊故事，是一场面对历史洪流不断拷问我们自身的二元对抗，是伴随着铁路时代到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蒸汽轮船的黄金时代挽歌，却也是吸血鬼题材中罕见的饱含热血和激情的古典人文主义篇章。

在这个故事里，人类是鲁莽而单纯的，居然相信枪支和计谋可以抹平天赋上的巨大差异，居然相信吸血鬼能够正视自我的嗜血本性、试图改变现状与人类共存，居然相信人与吸血鬼存在惊天动地的生死友谊，这一切的“愚蠢”和“天真”让“热夜之梦”成为密西西比河上最快速的轮船的理想化为尘烟，让吸血鬼解决“猩红饥渴”走出黑暗和杀戮的理想遥不可及，让无数生命消散，无数灵魂受到禁锢——

然而我们依然一页又一页地焦急地翻阅书页，期待看到故事反转，期待看到主角取胜，让这些“愚蠢”和“天真”的热血翻涌沸腾在我们的血管之中，仿佛拥有了理想的我们就拥有了世界：因为在这个终局其实是失败与失落的悲剧性传奇里，一切的“愚蠢”和“天真”其实正是一种高贵，一种人性的高贵，一种理想主义的高贵：《热夜之梦》作为吸血鬼小说最值得一读的，是马丁没有纠结于吸血鬼题材滥用的存在主义套路，而是通过永恒的、麻木的、绝望的吸血鬼“他者”视角，来为渺小的，被压迫的，被忽略的，痴心妄想的人类，甚至是所有怀着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的我们，写作了一首有关人性和勇气的辉煌壮阔的赞歌。

尽管“热夜之梦”永远没能在密西西比河上超越“日食”独领风骚，尽管人类和怀着人性的吸血鬼们的高贵和勇气并未在历史和记忆中留下声名，但我们奋斗过，向前过，坚持理想过，于是在长眠于地下或永久匿迹的一刻，“我们不再四处漂泊，不再深夜徜徉”。

文/孔德罡

编辑/李永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