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石传说》旧日仇怨任务完成攻略 旧日仇怨任务怎么做,
民间故事:祸起龙门(上)(武侠)
月色如霜,海水冰冷刺骨。
叶雪澜赶到时,小蒲已经被扔进海里。
铁链有手指粗细,从船舷旁的铁环上延伸至水下,绑在小蒲腰间。
水中幽暗,小蒲脚穿十斤重的铁靴,双手垂在身侧,直挺挺立着,闭眼如熟睡般,面容平静,好像随时会醒来。
叶雪澜游到小蒲身旁,伸手摸他的脸,僵硬冰冷。
叶雪澜用鱼刀劈开铁靴上的锁扣,铁靴沉向水底。她将小蒲抱在怀里,伸手去拽铁链,一连扯三下,两长一短,告诉上头采珠人发现了好东西,紧绷的铁链立刻放松。
叶雪澜抱着小蒲顺暗流向海底更深处游去,停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
碑形如长剑,剑尖掩在泥沙中,露出的部分高约三丈,碑身上刻有“斩龙渊”三个字,石后则是一片死寂,只见水草不见鱼。
叶雪澜将鱼刀插进海底泥沙中,拔出时刀尖上扎着一只蚌,比钵盂还大,手腕一转,鱼刀撬开蚌壳,露出洁白的蚌肉,中间是一颗翠色珍珠,桂圆大小。她揣起珍珠和蚌肉,带着小蒲继续向前,一路收集,不一会就攒满了一兜蚌肉和珍珠。
叶雪澜连扯三下铁链,暗示东西到手但遇到危险,铁链疾速往上拉。
铁链刚动,水流涌动,势如脱缰野马,搅动泥沙。一条飞鱼头尖牙利,鳍若鸟翼,张着它那能吞下一个成年人的巨口,自斩龙渊的深处横撞而来。
叶雪澜不慌不忙,摸出一块蚌肉扔出,正入飞鱼口中,它立刻闭嘴享受美味,又摇头摆脑游近前,跟在叶雪澜后面。
叶雪澜一路用蚌肉诱飞鱼上浮,临到水面,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块蚌肉。她带着小蒲浮出水面,看准了采珠船所在位置,用力一扔,蚌肉划过天际,落在船的另一侧。
船舷边有人正往水里看,忽然见一块软软的白肉从头顶划过,视线追着看,再回头,猛见一条张着大嘴的鱼追着白肉从水中跃出。
这鱼与平常见的都不一样,两鳍张开如翅膀,几乎有整条船那么长。头是尖的,像个大风筝从半空中划过,连十五的月色都遮得严严实实。
“海妖啊!海妖来啦!”
一声惊叫,船上立刻喧喧嚷嚷,乱成一团。
飛鱼庞大的身躯横跨采珠船,头扎进海里,高扬的尾巴随着落下。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尾巴将船的龙骨拦腰砸成两段。船头船尾翘起如牛角,水面霎时人声鼎沸,救命声此起彼伏。
叶雪澜捡起钉着铁环的木板,铁链在身上绕了两圈,将小蒲绑在背上,而后手持鱼刀潜入水中,绕着正在下沉的船搜寻落水的人。
鱼刀在他们的大腿上轻轻一过,立刻血流如注。
每一个落水的人身上都被割了一刀,血见了水立刻散开,越流越快,眨眼工夫就连成了一片血泊。
最终,叶雪澜停在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前。
那壮汉两只手紧抓一块木板漂在水面上,瞪圆了眼睛,好似见了从水下钻出来的鬼魅。
叶雪澜取出一颗桂圆大小的翠绿珍珠,放在木板上,语调平平地道:“采珠的人是我,小蒲只是替我去当铺,你不该抓走他,更不该将他扔进海里,替你采珠。”
壮汉看看近在鼻子前的珍珠,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叶雪澜,放开一只手攥住那颗珍珠,道:“你带我上岸,我保证让他们不再去找蒲家的麻烦。”
叶雪澜没有回答,又拿出四颗放在木板上,声音比夜里的海水还凉:“听说只有斩龙渊里才有翠珠,因得之不易,所以有价无市,就算是皇室,也仅有五颗小珠子而已。”
四颗珠子浑圆无瑕,翠绿中透着金色光泽,照亮壮汉眼里的贪婪。
他咽了口唾沫,松开木板,急吼吼地抓住这四颗珍珠,胡乱应承道:“姑娘你放心,等我回去了,保蒲家那两个老家伙一辈子好吃好喝。”
话音未落,叶雪澜的刀已搭在他脖子上:“既然你将这些死物看得比人命还重要,那就和这些东西一起留在这儿吧。”
“不不不,命重要,命重要!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女侠说得对,对!我不该抓走那个小孩儿,我把他害死了。”壮汉连忙叫喊,“你抓我去见官吧,抓我去见官。听说他们家已经报官了,官府现在四处要抓我。国有国法,只要你把我交出去,我肯定能罪有应得。”
“见官?若是见官有用,你还能活到现在?”叶雪澜微微用力,刀刃割破壮汉的皮肤,渗出鲜血,“你身上背了多少采珠人的命,恐怕连自己都数不清吧?”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改,我肯定改!我以后吃斋念佛,修桥补路。只要你放过我,我把这些都给你。”壮汉张开两手把珍珠递到叶雪澜面前,“还有桥东镇的生意,宅院地契,我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好。”叶雪澜收刀入鞘,脚一蹬水,倏然后退,一面大声道,“你们放心,水底下那个只吃凉的,不吃热的。等你们的血流干了,身体也凉透了,它才会浮上来吃你们。在此之前,它只会在周围巡视,不管是来救你们的船靠近,还是有人想离开,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水中的人哭爹喊娘,拼命扑腾。叶雪澜带着小蒲离开,游到斩龙渊入口的一块礁石上,解开铁链,扶小蒲靠在石头上,自己坐在他旁边。
两人并肩看着月色下的海面,浮在水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沉入水中,到了日出东方之时,海面已恢复平静。
晨曦覆盖在小蒲的身上,叶雪澜揽着小蒲柔声道:“小蒲别怕,阿雪姐姐这就去陪你。”
时近黄昏,渡船沿潜河向上,朝并州府码头缓缓驶去。
叶雪澜靠在船舱里小憩,半梦半醒间,忽听见一声断喝“哪里跑”,继而拳脚带风,招招凌厉。
又听“扑通”两声,站在船头的船家拍手笑道:“赌一条鱼,黑衣服那小子撑不过一刻钟。”
旁边有人应声道:“不赌不赌,那小子明显是个旱鸭子。”
叶雪澜掀帘子出来,几条过路的船一起泊在江心看热闹。近岸的水里,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麻,搅在一处,你起我伏,太极图似的不停地转。
黑衣那位的确是不通水性,穿白麻的只三兩下就将他脑袋按在了水里,任由黑衣两手如何扑腾,就是不放松半分。
这是起了杀心,非要淹死那穿黑衣的不可。
叶雪澜抓过船家手中长篙,两人附近的水面上一点,水纹疾速扩散至白麻的手边,荡开他压着黑衣脑袋的手,人也跟着退后。
白麻转头看向站在船头的叶雪澜,胖头扁嘴活似条鲶鱼,粗着嗓子喊道:“少他妈管闲事。”
“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出人命才罢休?”叶雪澜扬声道,“我是龙衙的捕头,把人捞上来,我可以不追究你二人在城中逞凶斗狠之罪。”
白麻闻言,脸上顿时神色一变。同时,一样东西自黑衣手中飞出,直奔叶雪澜面门。
叶雪澜长篙一挑,将那东西抓在手里,放在眼前一看,腰牌正面是“六扇门”,反面是“卫无端”。
“卫总捕头?”叶雪澜惊讶,再抬眼看时,白麻早已潜入水中,借着水流蹿出了几条船远。而卫无端,刚才还偶尔能伸头出水面换气,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船家担心道:“别是淹死了吧?”
叶雪澜摇头,忙将篙丢给船家,揣起腰牌,纵身跳进水中。
水流不急,入水没多远就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卫无端。叶雪澜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轻轻一纵,两人就一起浮出水面。
她拖着卫无端,逆流而上,如履平地,水面只在她腰间上下浮动,到了渡船边,将卫无端丢在渡船甲板上,再回头看下游,白麻已彻底不知去向。
叶雪澜跳上船,落在卫无端旁边,如鱼鹰收翅。只见卫无端面色灰白,两眼紧闭,伸手向他鼻下探去,还有微弱的鼻息,摸摸胸口,尚存一点温热。
“真淹死了?惨了惨了。”船家在叶雪澜身后伸头来看,“六扇门的总捕头死你眼前,这让你们龙衙的高头儿知道,那还了得?我看,不如我去帮你找几块石头来,咱们沉尸江底,一了百了。”
“我说崔老爷子,我现在可是公门里吃官饭的捕头,做这种毁尸灭迹的事儿不太好吧?”叶雪澜忍不住笑出声,伸手道,“石头就免了,借您的烟袋锅子用用。”
“还有救?”
“有我这个捕头在,当然还有救。”
崔渔拔出后腰上的烟杆递了过去,嘱咐道:“这可是新的,你轻点儿。”
“敲坏了我赔您老人家一个更好的,金的银的随您挑。”
“什么金的银的,老头子不稀罕,这是我孙女送我的,敲碎了我跟你没完。”
“放心吧您。”
叶雪澜手指一动,烟杆在她掌心里打了个旋。她用烟杆在卫无端的身上敲了几下,再探手贴在他胸口上试,已略有起伏,于是转手将烟杆还给崔渔。
“完啦?”崔渔颇为失望地问。
“是啊,只是一口气憋住了,敲敲穴位活活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话才说完,听卫无端猛地咳了一声。水顺着他嘴角往下淌,越咳越厉害,水也越吐越多。
“来,老爷子,搭把手把他翻过来。”叶雪澜和崔渔一个扶肩,一个推背,让卫无端侧卧。
卫无端缓缓转醒,睁眼定了定神,一手撑着勉强坐起来,又连咳带喘好一阵,终于呼吸平稳。
叶雪澜蹲在旁边问道:“总捕头觉得好些了吗?”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卫无端抱拳道,“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叶雪澜双手递上卫无端扔来的腰牌,垂头道:“龙衙捕头叶雪澜,见过卫总捕头。”
“叶姑娘大恩,卫无端没齿难忘。”卫无端连忙还礼,接过腰牌揣进怀里,又挣扎着要站起来。
叶雪澜和崔渔忙伸手,一左一右扶住。
卫无端起身,不等站稳,立刻伸手去摸左肩,抓了个空,再去摸右肩,也是空无一物,不由得失声叫一声“糟了”。
“怎么了,总捕头?”
“叶姑娘把在下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可看见在下身上那包袱了吗?”
叶雪澜摇头,又问道:“总捕头落水的时候,包袱确定在身上?”
“是有个包袱。”崔渔在一旁插话道,“他们俩掉下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包袱皮。”
卫无端连连点头:“就是那个。”
“穿白麻那人是为这包袱来的吗?”
“不是,没人知道东西在我这儿。”
“这么说,十有八九是在水里。”叶雪澜走到船边,向卫无端笑道,“总捕头稍候,我下去看看。”
“叶姑娘。”卫无端一把拉住她胳膊,又赶忙放开手,“天色已晚,水下又不比岸上。我听说你们龙衙里,有专门负责下水捞东西的差役,不如等明日让他们来看吧?”
叶雪澜笑道:“我捞不上来的东西,他们肯定也捞不上来。”又向崔渔道,“您不用等我,只管先走,咱们前边见。再耽搁一会儿,错过了关水闸的时辰,您可就没法出城了。”
“得嘞。”崔渔应了一声,“你也千万小心,这几日潜河的水流怪得很,比不得往常。”
“知道了。”
叶雪澜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落日的余晖中,只剩下一朵小小水花。
卫无端看得呆了半晌,醒过神才发现,船行似箭,已将叶雪澜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老人家,咱们还是等等叶姑娘吧。”船晃得厉害,卫无端只好原地蹲下,死死抓住船舷高声叫,“这水越来越急,叶姑娘恐怕追不上咱们。”
“心放肚子里吧,叶捕头可是打小长在海边的,这没风没浪的河段入不了她的眼。”崔渔一面撑船,一面回头冲卫无端笑,“咱就只管走,她肯定能追上。”
卫无端将信将疑,心里不安,又扒着船边伸头往后看。
水面映着夕阳晚霞,自远而近有光有云,层层叠叠镀了金似的,波光潋滟晃得人睁不开眼,几条红色的鱼跃出水面又落下。
“怎么样?我们并州的景色比京城强多了吧?”崔渔得意地问道。
“啊。”卫无端敷衍地应了一声,不错眼地盯着水面。
船已行了好一会儿距离,仍旧不见叶雪澜追上来。前方遥遥可见并州府内城的码头,左右等候停泊靠岸的船只也渐渐多起来。
“哟,崔老爷子,这么快就赶上了啊。”临船有人跟崔渔打招呼,“叶捕头呢?”
“水里呢。”崔渔叉着腰站在船头,笑呵呵地回答,“晚上的下酒菜有着落咯。”
旁边又一人闻言大笑道:“老爷子,见者有份啊。”又回头望向后方,抬手一指,称赞道,“有日子没见叶捕头下水捞东西了,瞧这架势,又长进了嘿!”
卫无端忙站起来,扶着船舱,伸长脖子往船后看。只见远处一个小黑点,在水面上时起时落,时有时无,逆着光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等黑点再走近些,他才发现,原来是叶雪澜的发髻。
叶雪澜如鱼一般从水里跃起,在半空里打着旋儿向前,画一道长弧后,又一头扎回水下。一只手抓着青色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渔网。渔网始终在水面下,看不见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待叶雪澜到了船边,卫无端半跪在船边伸手帮忙。
她将包袱交在卫无端手上,然后双手用力将渔网拉出水面。渔网里满满当当挤着红色的鱼,活蹦乱跳,奋力朝着反方向挣扎逃命。
崔渔伸头过来,笑道:“这都是给我下酒的?够意思,太够意思。”
“您老想得美,潜河现在是禁渔期,我身为捕头可不能知法犯法。”叶雪澜一面说一面解开渔网,红鱼得了自由,连忙摆动尾巴和双鳍游走,“这些小东西要去上游产卵,正好同路,顺手送它们一程。”
“得,我这到嘴的下酒菜飞了。”崔渔哀怨道,“白惦记这一路,没良心,太没良心。”
“瞧您说的,我既下了水,还能亏着您老人家不成?”叶雪澜跳到甲板上,将渔网团成一把,塞进随身的布袋里,接着拿出一只蚌递给崔渔,“这里面的珍珠,送您孙女当嫁妆。”
崔渔接过来仔细一看,笑容立刻僵住,面色凝重,道:“这玩意儿可是海里长的,怎么潜河里也有?”
叶雪澜一面拧袖子一面回答:“说不准是谁家出海打鱼,无意间挂在网里一起带回来的。”
崔渔“唉”了一声:“希望是这样,要不然咱并州可就要天翻地覆,谁也活不了咯。”
“老爷子,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传说里那大海妖真活了,我们龙衙这帮捕头也能把它砍个七八截,给您做下酒菜。”叶雪澜拍着胸脯保证,又从布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崔渔手里,“入海口那边还得劳您继续帮我留意着,有什么事让人去龙衙捎个话,我立刻就过来。”
崔渔答应了,回头冲着临船几位喊道:“走走走,见者有份,等会儿泊了船,一起喝一杯再回。”
渡船停靠在码头上,叶雪澜与崔渔告别,带着卫无端上岸。
两人站在路口,叶雪澜指着左手方向,问卫无端道:“总捕头是先去驿馆歇一晚?”又指着右手方向,“还是跟我去知府衙门,知会他们一声?”
卫无端想了一下,问道:“叶姑娘,去龙衙怎么走?”
“去龙衙?”叶雪澜颇为意外地看着他。
六扇门负责中州普通百姓间的凶杀案,又以京畿为主要负责区域。如需出京畿追逃,通常由刑部下发公文,令当地州府衙门负责协助,鲜少会惊动负责巡捕江湖的衙门。
卫无端点头:“我有东西要亲手交给龙衙的高行周,高总捕头。”
叶雪澜看了一眼卫无端手里的青色包袱,了然一笑,抬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走这边。”
“叶姑娘有事在身,给在下指条路就是了。”
叶雪澜笑道:“正好我也要回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那就有劳姑娘了。”
两人来到龙衙,叶雪澜先进门禀报,才转过门口影壁,就与总捕头高行周走了个对脸。
“高头儿。”叶雪澜紧走几步,来到高行周面前。
高行周是嗓门跟着年纪一起长,五十上下的年纪,声音却响得像撞钟:“你今天不是有事告假吗?怎么大晚上的反而回来应卯了?”他将叶雪澜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一天不下水你就浑身难受,我看你上辈子八成是个鱼精。今儿又下河帮人捞什么去了?啧啧,瞧瞧这一身水,也不拧拧,再站一会儿,我这衙门都要变龙王宫了。赶紧去后衙,让敬山给你烧锅热水洗洗,着凉了可不得了。”
“是,这就去。”叶雪澜含笑答应,又让开一步,侧身指着站在影壁旁的人道,“您瞧,这是谁?”
卫无端上前几步来到跟前,抱拳道:“高总捕头,别来无恙。”
“卫无端。”高行周喜笑颜开,一拳落在他肩膀上,“你小子怎么来并州了?难道衡侯把你从天府踢到六扇门还不解气,索性扔到并州来,眼不见心不烦?”
卫无端苦笑道:“您这话说的,扔也肯定是扔去灵衙啊,抓人的时候翻山越岭,还能派上点儿用场。扔到龙衙,我这旱鸭子能干什么啊?也就剩下给您添乱了。”
高行周闻言朗声大笑道:“离你差点儿淹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点儿长进?”
“一点儿没有,还是见着水就犯怵。今天要不是有叶姑娘出手相助,把我从水里捞上来,咱们连这一面都见不上。”
“合着你这回下水捞的是个大活人?”高行周摸着下巴冲叶雪澜大笑道,“行,让六扇门的总捕头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你这回下水总算下得值当。”
“举手之劳,哪儿来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叶雪澜抿嘴一笑,又对卫无端道,“卫总捕头既然有事找我们头儿,那两位先聊着,我先告辞了。”
叶雪澜转入后堂,找了身干净的官服换上,才出屋门,就看见沈敬山提着两桶水走過来。
“头儿怕你着凉,让我过来给你烧热水。还说让你先去前堂议事,回来正好水也烧开了,两不耽误。”
叶雪澜哭笑不得:“沈大哥你也太实诚了,头儿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我一年里好有半年是在水里过的,每次都要烧热水,哪儿烧得过来啊?”
“这可不是随口一说,你是不知道,上个月头儿让我给你买酥饼,我给忘了,他老人家足足骂了我三天,什么榆木脑袋、死心眼儿、擀面杖、铁树开花都比我强,那真是想起来一次骂一次。”沈敬山苦着脸回答,躲开叶雪澜伸过来接木桶的手,“你赶紧去前堂吧,完事儿之后去一趟知府衙门。方知府一早派人来找你,扑了个空,留下话说等你回来,不管什么时辰,一定要去找他一趟。”
“正好我也要找他呢。”叶雪澜迈步向前,又转回来道,“我去前堂议完事,就直接去知府衙门不回来了,这两桶水你也甭烧了,头儿问起来,就说我怕浪费。”
“不行不行,烧了你不用是你的事儿,我敢不烧,他那张嘴我不说你也知道,指不定又骂我什么呢。”沈敬山装完可怜又笑呵呵地道,“快去吧,头儿还等你呢,我也烧水去了。”
叶雪澜别了沈敬山来到前堂,迈步进屋。
高行周坐着没动,卫无端站起身来拱手道:“叶姑娘。”
“不敢当。”叶雪澜连忙抱拳还礼,又向高行周道,“您找我?”
高行周指着椅子对叶雪澜道:“来来来,坐。卫无端这小子非要等你过来才肯说。”
“说什么?”
“你先坐下。”高行周摆摆手,又对卫无端道,“说吧。”
叶雪澜依言坐在椅子上,听卫无端道:“前些日子京城里出了一桩人命案,案子倒是不复杂,一个新到京里做买卖的富商,在下榻的地方被杀人越货。天子脚下人命案,从上到下,一天催八遍让我们六扇门赶紧破案。结果一连查了小半个月才知道,犯案的是个江湖好手。”
高行周笑道:“那不正好名正言顺扔给天府?你人都被撵出来了,还管这闲事儿?还亲自来?”
“照理是应该扔给天府,可刑部那帮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点名非要六扇门出面抓人归案。”卫无端摊开手无奈地道,“您也知道,六扇门那班捕头的本事,撑死也就能解决个平民百姓打架斗殴,哪儿扛得住江湖里这明枪暗箭的?没办法,只能我自己追。”
“你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还留在天府,哪儿会这么辛苦?”高行周摇头叹息,又笑,“从京城一路追到我们并州,你这抓人的本事可退步了。”
“本来临出京畿地界前,有个挺好的机会,哪成想,眼瞧着要抓着了,那家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逃了个无影无踪。我是旱鸭子您也知道,只能在岸上干瞪眼。幸好搜得一部分赃物,这才不至于丟脸丢到家。”
他解开放在桌上的青色包袱,露出里面裹着的一个松垮垮的油纸包:“这是清点赃物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上面有龙衙的密纹标志,知道是要紧的东西,所以借着这次来并州,顺路给您送回来。”
说完,他打开油纸包。
包袱落水后被卷进了暗流,即便裹得严实,也还是连泥带沙灌了一兜,包袱皮上的水沥了一路,只是湿漉漉而已,可油纸包里那汪泥水还在。乍一打开,只听“哗啦”一声,连泥带水洒了一地。
卫无端反应快,立马收脚躲开,可高行周却动都没动,泥水溅在崭新的官靴上,立刻一层泥点子。
“哟,对不住对不住。”卫无端连声道歉。
然而高行周竟似没听见,只盯着桌上的东西出神。
那是个紫檀木的盒子,挂着特制的八卦锁,盒盖上的雕花正是龙衙密纹标志。
叶雪澜见卫无端神情尴尬,高行周又毫无反应,便圆场道:“卫总捕头,我们头儿出了名的喜欢穿新鞋,只不过,这是公家今年发给我们头儿的最后一双新靴子,要再换新的,就得自掏腰包了。衙门俸禄微薄您也知道,换了您,您也得心疼不是?”
“是是是,叶姑娘说得对,那肯定心疼。”卫无端连忙就坡下驴,“回头我赔您双新的。”
高行周也收起刚才的失态,朗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敢不赔,我可追到六扇门去要。”又伸手抹掉盒子上的水和草,端起来借着灯光仔细瞧了一瞧,点头道,“是我们龙衙的东西。”
卫无端随口问道:“龙衙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一个商人手里?”
“想是因为销赃。咱俩的交情我也不瞒你,这盒子前阵子被偷了。”高行周唉声叹气道,“你也知道这密纹是什么意思,一旦里面的绝密卷宗落在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丢了之后也没敢声张,只是让手底下的人暗中寻访。”
“哦——原来如此。”
卫无端这话说完,屋中三人都沉默不语。
高行周瞧着卫无端,卫无端盯着紫檀盒,坐在一旁的叶雪澜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她在龙衙五年,每日出入卷宗室数次,里面的暗格也好机关也罢,全都一清二楚,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再加上高行周素来万事不瞒她,如果龙衙里真有人接了命令,暗中寻访丢失的绝密卷宗,她决不会半点儿风声都没听过。
这事儿要么确实是瞒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是高行周拿话糊弄卫无端。再看卫无端的神情,似信似不信的,半晌都没言语。叶雪澜暗自揣测,定然是卫无端有事想找高行周帮忙,又不想欠人情,所以才有意等着高行周先开口,然后再来个顺水推舟。
只见高行周了然一笑,放下盒子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亲自送来,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高总捕头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哪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卫无端笑得谦逊,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真是有一个小事儿,想请高总捕头通融通融。”
“就知道你小子没憋好屁,说吧。”
卫无端清了清嗓子道:“您能不能把叶姑娘借我几天?等这案子破了,抓到人犯就还。”
“借人?”高行周意外地看着卫无端,“你放着知府衙门不去,来我们龙衙借人协助追逃?”
“这不是因为叶姑娘水性好吗?杀人那家伙,别看在岸上拳脚功夫有限,到了水里,那真是比泥鳅都难抓。”卫无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的盒子,“我们俩都是叶姑娘从水里捞出来的,所以叶姑娘的水性我信得过。”
高行周嫌弃道:“我看不是逃犯水性太好,是你水性太差吧?我说卫无端,你人都在并州了,还怕找不着个比你水性好的?真找不着,那我给你找一个,如何?”
“就是因为我水性差,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才得找个顶尖儿的,确保万无一失。”
高行周摇头道:“不行,叶雪澜可是我们龙衙的压舱石,跟你走了,我这龙衙还不得翻过来?”
“哪儿这么严重啊,高总捕头。前些年龙衙还没招叶姑娘来当捕头的时候,您这衙门大风大浪里不也好好的吗?再说了,我是借人,又不是要把叶姑娘调六扇门去。”卫无端刹住话音,猛一拍额头道,“您别说,我们六扇门还真就缺一个水性好的。得,我也不劳烦您点头了,这就回京,找刑部写调令去。”
他抓起桌上的紫檀盒子,起身就要走。
高行周先是一愣,跟着快步上前拦住卫无端,眼睛看向跟着站起来的叶雪澜。
叶雪澜心知高行周的意思是让她回绝,只装作没明白,笑道:“高头儿,有了下落,人就不难抓。”
高行周瞪眼:“可现在没下落。”
“也不难。”叶雪澜站在卫无端身旁,对高行周道,“只要人还在并州,三天之内必有结果。”
高行周看看卫无端手里的盒子,咬着后槽牙确认道:“三天?”
叶雪澜点头保证:“三天。”
“行吧,既然雪澜都这么说了,人我就先借给你。”高行周又冲着卫无端强调,“先说好,是借!借!你抓人归案之后,无论如何都得把人还我。”
“一言为定。”卫无端双手将盒子递给高行周,又对叶雪澜道,“明日一早我来找姑娘。”
“恭候。”叶雪澜垂眸一笑,“我让人带总捕头去驿馆。”
叶雪澜着人安顿卫无端,又将他送出门,转身回正堂与高行周告别。
“等等。”高行周叫住正要出门的叶雪澜,端着紫檀盒走到她面前。
“您还有事儿?”
“入海口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叶雪澜回道:“与卷宗里写的一模一样,水底乱流涌动,普通的鱼虾正四散逃命,看样子的确是鱼蟒又蠢蠢欲动,准备跃龙门了。”
“果然,三百年一大劫,躲不过啊。”高行周长叹一声,看着手里的盒子不语。
他不发话,叶雪澜也不敢走,只得静静立在一旁候着。
半晌,高行周才道:“当初招你入龙衙,并不只是因为青隐那封信。雪澜啊,你在水里的本事没人赶得上,所以也只有你能担起阻止鱼蟒甚至斩龙的重任,敬山他们最多只能帮个手。卷宗你也看了,鱼蟒化龙是多大的祸患,我不说你也清楚,事关中州的安危,所以我才不愿意答应卫无端。”
“头儿,我只是……”
高行周抬手止住:“算了,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尽快抓到人吧。自己多加小心,别误了正事。”
“是。”
“回去吧。”
叶雪澜赶到知府衙门时,已是上灯的时候。
门子放她进门,差役引她沿夹道往知府住的地方走。房檐下烛火通明,连夹道两头都挂了红灯笼。
叶雪澜奇道:“你们方知府素来勤俭,除了逢年过节和上司巡查,平常日子衙门里,前堂后宅都不点灯笼,最多几处要紧的地方留两盏油灯。今儿张灯结彩的,是有什么喜事吗?难道你们知府娶亲了?”
差役赔笑道:“内宅的事儿,小的可不知道,只听说知府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停住脚,指着眼前的门道,“小的只能到這儿,姑娘自进去吧。”
叶雪澜向他道了谢,迈步进内宅。
方骏声正在院中踱步,见她进来,忙迎上来笑道:“阿雪,你可终于来了。”
叶雪澜快步上前,劈头问道:“你让人带走蒲叔、蒲婶,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
方骏声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怪早上没见你在龙衙当值,原来是回桥东镇去了。”
叶雪澜闻言,长舒了口气,埋怨道:“你这是存心想吓死我吧?乍一见蒲家人去屋空,我真以为是出什么事了,细细跟左右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二老昨天给知府衙门派来的人接走了。”
“你们龙衙最近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的,昨天小蒲的忌日都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今年不回去了,这才想着先把人接回来再跟你说。”
叶雪澜表情僵了一下,勉强笑道:“怎么可能不回去?”又打起精神问方骏声,“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想起将两位老人家接到并州府来?”
“这个……”方骏声吞吞吐吐地道,“也不是突然……就是……嗯……想起来了。”
叶雪澜冷眼打量着他:“方骏声,你有事儿瞒我。”
“啊?”方骏声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那个,我就是想着二老年纪大了,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你每个月都要回去一趟,两头奔波也辛苦,正好接来,跟我娘做个伴。”
“跟方伯母一处?”叶雪澜瞪圆眼睛,目光越过方骏声看向窗棂上的人影,惊讶道,“他们在屋里?”
话音才落,只听屋里有人问道:“俊声啊,是阿雪来了吗?”
这声音!叶雪澜仿佛遭了晴天霹雳,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呆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是啊,蒲叔。”方骏声开口应声,一面又抓住叶雪澜的手臂,拉着她往屋里走。
叶雪澜猛然回神,下意识反手握住方骏声的手腕,死命往后挣扎,生生将方骏声扯了一个踉跄。听见屋中响起脚步声,余光瞥见窗棂上的人影朝着门扇移去,挣扎得愈发用力。
“阿雪?”方骏声两手齐上阵,活似要制服一匹脱缰的烈马,“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听我说。”
叶雪澜连连摇头,见一时挣脱不开,索性错步上前,舒展手臂勒住方骏声的脖子,连拖带拽往旁侧小门外走。
转入夹道中,往前院数十步,离内宅已远,叶雪澜才放开手,怒道:“方骏声,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主意,你听我解释。”方骏声一边弯腰大口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是蒲叔、蒲婶让我派人去龙衙找你的,他们想见你。”
“你答应过我,不会跟他们说我的下落。”叶雪澜直挺挺地站着,半个人都藏在院墙的阴影里。
“我冤枉啊,不是我说的。”方骏声连忙摆手否认,“是摆渡那个崔渔,崔老爷子说的。”
“崔老爷子?”
“是啊,当年你不辞而别,他们曾托崔老爷子帮忙找人。老爷子不认识你,但知道你水性一绝。所以几年前你救他孙女的时候,他就猜出你是桥东镇的阿雪了。老爷子原话就是,把整个并州翻个底掉,也找不出第二个跟你一样好水性的姑娘啊。只不过当时你穿着官服,又说自己姓叶,他没敢问。”
叶雪澜皱眉:“老爷子从认识我到现在,可一直也没提过这事儿。”
“蒲叔嘱咐他就当不知道,也千万别说跟他们提过。”
“啊。”叶雪澜应了一声,又低低地道,“还是不知道最好,见了伤心。”
“不是不想见你。他们以为你是一时解不开这心结,等想明白了自己就会回去了,哪成想,一晃五六年过去,你愣是一面都没露。昨天蒲叔说,他和蒲婶年纪越来越大,得趁着还有时间,把你找来,见见你,亲耳听你说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方骏声上前伸手拉叶雪澜的手臂,“走吧,二老都等着呢。”
叶雪澜后退一步躲开方骏声的手,低下头不说话。
方駿声无可奈何地看着叶雪澜:“阿雪,小蒲的事,蒲叔、蒲婶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你,相反他们很感激你能为了给蒲叔医病,豁出自己的命,去斩龙渊采翠珠换钱。”
“如果没有那颗翠珠,小蒲也不会死。”叶雪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她闭上眼睛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蒲叔、蒲婶,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往后每个月的银两和日用,我直接送到你这儿。”
方骏声紧追几步,拦住叶雪澜的去路:“你这算什么?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还是不肯见?”
叶雪澜避开他的逼视,回答道:“我不是说了吗?见了伤心。”
“你怕自己伤心,就不怕蒲叔、蒲婶伤心吗?”方骏声气道,“你心里很清楚,蒲叔、蒲婶没怨过你。与其说是怕面对蒲叔、蒲婶,倒不如说是你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叶雪澜脊背僵直,站在原地,雕塑一般没有反应。
方骏声的语气缓和下来:“阿雪,这些年你在龙衙再怎么忙,每个月都会回去偷偷看他们一眼,为什么?因为只有知道他们过得好,你才能安心。两位老人家也一样啊,咱们跟小蒲一起长大,相当于他们的孩子,为人父母的,都想亲眼看见孩子过得好,难道你忍心他们一直带着遗憾?”
“不忍心。”叶雪澜强压心中情绪,抬起头直视方骏声的眼睛,“所以我不敢去见他们。”
“他们真的没有怨恨过你。”
“方骏声,你有没有想过,当爹娘的,看着自己孩子童年的玩伴长大成人,会想到什么?”叶雪澜移开目光,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小蒲跟你一样读书读得很好,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也能皇榜高中,成为一方父母官。就算不去科考,以他的水性,通过龙衙的考核当个捕头也绰绰有余,他人又聪明又好学,一定很得高头儿欢心,必然在公门里前程似锦。再过几年,娶个喜欢的姑娘,成家生子,蒲叔、蒲婶也能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方骏声怔住,嗫嚅道:“我……没想过这么多。”
“可是,就因为我带回去的一颗珠子,这一切都没有了,小蒲永远都是十岁,再也不会有今日了。”叶雪澜紧咬牙关,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阿雪,你是为了给蒲叔医病啊。”
“如果当初是我自己拿翠珠去当铺,那被带走的人就会是我这个采珠的。而小蒲呢?他就能好好地留在蒲叔、蒲婶身边,长大了可能当个渔夫,当个游侠,当个读书人,当个捕头,或者任何一个他曾说过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活活溺死在海底!”
始终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于决堤,叶雪澜踉跄后退,靠在墙上,捂着嘴失声痛哭。
方骏声顿时手足无措,上前握住叶雪澜的肩膀,安慰道:“可这不是你的错啊,我们都知道,没人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也从来都没有人怪你。而且你已经给他报仇了,还把他带回来,让蒲叔、蒲婶见他最后一面,又一直替他尽孝,赡养蒲叔、蒲婶。阿雪,能做的你都做了,放过自己吧。”
叶雪澜闭着眼睛低下头,越是想忍住不哭,越是抽噎得厉害。
方骏声见她越哭越凶,慌忙道:“阿雪,你别哭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啜泣声渐渐止住,叶雪澜轻轻推开方骏声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深吸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知道蒲叔、蒲婶不怨我,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也怕我见了他们,会忍不住旧事重提,倒惹他们伤心。”她吸了吸鼻子,哀求道,“我就不进去了,代我向他们问好吧,好吗?”
方骏声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会跟蒲叔、蒲婶解释的。”
“多谢。”
离了府衙,叶雪澜失魂落魄,沿着潜河支流走回家,和衣倒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亮,睡意全无。脑子里一会儿是高总捕头的声音,说她身负斩龙重任,一会儿是卫无端恳请她早日找到逃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倦意,闭上眼睛,蒙眬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喊她“阿雪姐姐”。
“小蒲?”叶雪澜急忙循声往前走,才一落脚,猛然踏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哎哟。”惊醒的同时额头上传来一阵钝痛,床头的茶几也被撞翻在地。叶雪澜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拎起被子扔在床上。扭头看看窗外,繁星点点,还不到天亮的时候。
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只好换个地方了。
她脱了身上的官服,叠整齐放在枕旁,穿上入海采珠时穿的紧身鱼皮衣裤,蹬上鱼皮靴,又把鱼刀塞进靴子里,关了窗扇,推门出屋,翻过院墙,脚刚沾地,紧跟着向前一跃,“扑通”一声跳入门口的潜河支流。
脑袋先浮上来,然后整个人摊平了仰面躺在水面,河水环绕身旁,熟悉的感觉让她紧锁的眉头慢慢放松。叶雪澜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没入水面,随随流向主河道漂。
似睡非睡间,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女子说话如竹筒倒豆子:“他自你爹还是少东家开始,就在你们家漕运商号里干,打入海口到内城码头这条水路,跑了没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哪儿有暗礁,哪儿有逆流,他都门儿清,怎么就沉了?别是又给人动了什么手脚吧?”
“说是在悬剑桥附近撞了东西。”男子的声音平缓温和。
“悬剑桥附近向来太平,哪儿来什么撞船的东西?”停顿了一下,她又不耐烦道,“算了算了,沉都沉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想怎么办?这批货是谁跟你订的?延期交付还是翻倍赔偿?”
“找人捞上来。”
“捞上来?一整船的东西,捞到猴年马月去?”女子声调拔高了一大截,“我说池渊,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让我给你攒一队人吧?你可想好了,东西这么多,这活儿肯定不便宜,不比你翻倍赔人家少。”
“只捡要紧的东西,找一个水性极好的人就行。若不是我们商号已经折了两个好手,实在找不出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两个?连你们家重金养着的人都不管用,那一般的肯定也不行。”顿了一下,女子叫道,“叶雪澜?”
听见她叫自己名字,叶雪澜以为说话的人发现了自己行踪,于是翻身起来,头浮出水面,見身侧不远处有一艘精致的小船泊在岸边。
不等她张嘴打招呼,就听船上那女子断喝一声:“什么人!给我出来!”
三颗炒豆随声音一起飞来,叶雪澜忙翻身躲开,豆子擦鼻尖过去掉进水里。身形才定,又是两颗先后破空而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叶雪澜手一拍水面,跃起在半空,脚踏在翻起的水珠上,半空里一旋身正好落在船中。见船中女子正手拈炒豆,准备继续扔,也顾不上先站稳脚,连忙叫道:“青黛,是我。”
“阿雪?怎么是你?”青黛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转手将豆子扔进嘴里,迎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大晚上的,你在水里干什么?”
叶雪澜笑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又向站在一旁的华服男子点头致意,“池公子。”
池渊点头回礼:“叶姑娘。”
青黛笑道:“难不成龙衙现在开始管漕运走私的闲事儿了,所以才派你这个并州第一水性好的人,先来探探消息,得个起运的准信儿,赶明儿人赃并获?”
“我真不是有意听墙角的。”叶雪澜连忙解释道,“你想想,以我的水性,倘若真的有心要听,还能被你发现?我又不是不知道,被你发现了是什么后果。刚才要不是我叫得及时,现在身上肯定多出好几个血窟窿了。”看了池渊一眼,又补充道,“况且,我们龙衙现在忙得人仰马翻,哪儿有时间管这闲事?”
“这话倒是真的,要不是你自己钻出来,以我的本事,就是累死也听不出你这条鱼在水里游。”青黛话是对叶雪澜说的,眼睛却瞟着池渊。
池渊微微一笑,慢声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在下告辞。”
说完,他下船上岸,早有一乘软轿候着,轿夫立刻打起帘子,躬身让他进去。
青黛目送池渊的轿子离开,直到看不见影了,才转过头来对叶雪澜道:“说说吧,到底为什么大晚上跑到我船底下来偷听?”
“真的是睡不着出来散心。”叶雪澜举起三根手指,“骗你,我明儿一下海就被大鱼吃了。”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青黛一把抓住叶雪澜的手念叨了一句,笑眯眯地道,“夜里睡不着,是不是又做什么亏心事儿了?”
“怎么叫又?说得我好像做了很多亏心事一样。”
青黛拉着叶雪澜坐在船边,道:“龙衙虽然主要跟我们江湖人打交道,可到底还是官府衙门,不做几件亏心事还能在公门里混下去的,我是没见过。”
“那你今儿算见着了,我叶捕头可是行得正坐得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不怕鬼叫门。”叶雪澜一拍胸脯,故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逗青黛。
青黛十分配合地干笑两声,问道:“不是亏心事,那就是有心事咯?”
说话间,她伸手拎起船舱角落里的酒坛,转手递给叶雪澜。
叶雪澜接了酒坛,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下去,盯着坛口的泥封出神不语。
青黛起身去吩咐撑船的人往叶雪澜家走,又回来与她并肩坐在栏杆旁,自顾自地开了泥封喝酒。
船转入潜河支流,叶雪澜幽幽地叹口气道:“方骏声把小蒲的爹娘接到并州府了。”
酒坛停在嘴边,青黛扭头问道:“见面了?”
叶雪澜摇头:“我实在是没脸见小蒲的爹娘。”
这话说完就没了下文,她只顾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酒坛。
酒坛在她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泥封,溢出陈年酒香。
“我爹娘出事之后,蒲叔、蒲婶一直当我是亲闺女一样照顾,对我比对小蒲还好,除了不许下海采珠之外,什么都依着我。其实我们两家邻居住了这么多年,他们看着我长大,比谁都清楚,我自会走路起就在海水里漂,寻常下海采珠对我来说很简单。”
青黛点头道:“我就说呢,一家子守着你这么个财神爷,随便下海捞几颗珍珠也能衣食无忧了,怎么就能过得那么穷,连个抓药钱都拿不出来。”
叶雪澜喝了口酒,继续道:“我爹娘的水性都很好,最终却落得葬身大海。镇上的人都说这就是命,越是会水越容易淹死,所以都拦着不让我下水,蒲叔、蒲婶更是连船都不让我上,恨不得我这辈子都离水远远的。他们对我好,盼着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别出事。可我,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这话可不对。”青黛握住叶雪澜冰冷的手指,柔声道,“就是因为他们对你好,你才不能眼看着小蒲他爹病死不管。你去采翠珠是为了救人,后面那些事,财货动人心,谋财害命是别人干下的勾当,着实怨不到你身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叶雪澜垂头轻声道,“仔细想想,几百年里都没出过的珠子,肯定会有人看着眼红,应该拿普通的珍珠去换银子的。我若想周全了,小蒲现在就还好好活着。”
“你呀,就是不肯放过自己。”青黛摇头叹气,“你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觉得是自己做事没想仔细才害了小蒲,说到底,其实只是因为小蒲死了你活着,所以你就自己不想让自己好过。要我说,你最大的错处就是管了这闲事!就应该看着小蒲他爹病死,一手别伸!”
叶雪澜看着手里的酒坛,半晌没吭声。
“算了,我也知道说这些都是白说。你这脾气但凡能改一两分,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结果。当年师父就不应该拦你,让你跟小蒲一起死,一了百了挺好,活着倒受罪。”青黛举起酒坛,“来,喝酒。”
叶雪澜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撂下酒坛问道:“你刚才说要找我做什么?捞东西?”
“是啊,捞东西。”青黛拦住叶雪澜去拿酒坛的手,“池家商号的船在悬剑桥附近沉了,虽然落水的人都逃了一条性命,可下去捞东西的却没一个回来。他黔驴技穷,让我来找你。”说话间,两人的手已经你进我退过了两三招,叶雪澜连酒坛也没摸到。
“水下有怪物?”叶雪澜收回手,表情是在气恼,语调却是在说正经事。
青黛笑道:“有没有,这得你下去看看,我怎么知道?不过就算真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并州谁不知道,龙衙立在这儿,就是为了斩海妖除海怪、保出海人太平的?有你这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叶捕头在,有海妖也吓跑了。”
闻言,叶雪澜笑出声来:“有事相求你还打趣我,就不怕我不帮这个忙?”
“怕,当然怕。”青黛慢悠悠地道,“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帮呢,我就写信让人送到江南道,请师父亲自回来跟你商量。”
“你让青隐先生清净清净吧,别三天两头地打扰他老人家。”船泊在岸边,叶雪澜手扶栏杆跳上岸,又回头冲青黛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帮忙,咱们公平交易,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
“好,那我等你来找我。”
“恒舒当铺。”卫无端念完牌匾上的字,问身旁的叶雪澜,“姑娘带在下来这儿找杀人犯的下落?”
叶雪澜并未回答,只将手向门里一伸,笑道:“总捕头请。”
“叶姑娘请。”卫无端满头雾水地跟着叶雪澜进了当铺。
屋中只有一位姑娘,正在拨弄算盘,抬眼见他们进来,忙从柜里出来,向叶雪澜笑道:“你们当差的还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想着你要先去龙衙应卯,这一来一回路上要花不少时间,怎么不得晌午再过来,没成想你现在就来了。”
“因为是要紧事,容不得耽搁。”叶雪澜指着卫无端对那姑娘道,“这位是六扇门的总捕头卫无端。”又对卫无端道,“这位是恒舒当铺的掌柜,青黛。”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锱铢门的人。”
不等卫无端有所反应,青黛先冷笑道:“原来是卫总捕头,久仰大名啊。”
卫无端嘴上不说,心里嘟囔,还真是冤家路窄。没奈何,只得冲青黛拱手道:“幸会。”
青黛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转头问叶雪澜道:“昨天说有事要找我帮忙,是这位的事?”她纤纤玉手直指向卫无端胸口,又回过脸冷声问卫无端,“我们锱铢门这回又是什么把柄,落在卫捕头手里了?”
卫无端仍旧没说话,看向叶雪澜,神情尴尬。
叶雪澜咳了一声,抓过青黛指着卫无端的手,将她拉到一旁道:“卫总捕头当年身在天府,专司巡捕江湖,去锱铢门抓人也是职责所在。况且他也因为这件事,丢了在天府的差事,降职到六扇门,折抵得过了。”
“他丢了前程跟我什么关系?”青黛回头白了卫无端一眼,故意大声道,“我师父被他伤了手臂,到现在一到阴天下雨还疼呢。”
叶雪澜哄道:“哎呀,你这一次就算是帮我了,好不好?”
“我拒绝。”青黛两手往胸前一盘,“就算是帮你,末了也还是姓卫的受益,我不高兴。”
“你先听我说完,再判断到底是谁受益不迟。”叶雪澜拉着青黛回到卫无端面前,问道,“卫总捕头来并州是来抓杀人犯的,对吧?”
“是。”卫无端老老实实地回答。
“昨天总捕头向我们高头儿借调我协助追逃,对吧?”
“是。”
“我跟高头儿保证过,只要人还在并州,三天就能抓人归案,有这么回事吧?”
“有。”
“那请总捕头做个见证,免得回去了,卷宗上凶手下落的来龙去脉不好写。”
“啊?啊,好。”
卫无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旁边横眉冷目的青黛,又看看粉面含笑的叶雪澜,最终决定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除非问到脸上,否则决不搭茬。
叶雪澜对青黛道:“你也知道,最近入海口那边不太平,我们头儿怕出事,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派到海防堤上去,所以对这借调的事儿心里老大的不乐意。”
“他把你借出去的,他还有脸不乐意?”
“其实我们头儿没想答应,是我非要应下来的。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不是我跟头儿保证,三天之内一准儿抓到人,就是说破大天去,我们头儿也不会把我借调给卫总捕头的。”叶雪澜挽住青黛的手臂,“所以这事儿真的是帮我,我都夸下海口了,要是没办到,我们头儿非骂我个狗血淋头不可。”
“无缘无故的,你干吗给自己揽活儿?”
“因为我是当捕头的啊,当捕头的,就应该让凶手給枉死的人偿命。”
“可这是六扇门的事儿,跟你一个龙衙捕头什么关系?”青黛皱起眉头,越说越气,“当时我就说,依你的性子,即便船上那些主犯帮凶都死了,这事儿在你心里也不算是彻底到头,说服你去穿官衣那不是救你而是害你,不如留你在锱铢门,跟我还能有个照应,师父偏不听。现在好了吧?闲事越管越多。”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多说无益。”叶雪澜握了握青黛的手,“而且龙衙也好,六扇门也罢,都是公门中人,抓人归案,职责所在。”
“好好好,职责所在。”青黛撇了撇嘴,嫌弃道,“龙衙那么多捕头,就你天生一颗多管闲事的心,上次盐价的事也是这样,天天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连你的小命儿都危险。”
“正是因为这颗管闲事的心,我才不能留在锱铢门,只能穿官衣当捕头。”叶雪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青黛,“我跟那人打过照面,画了画像。”
青黛展开纸一看,忍不住笑道:“你这画的哪是个人啊,整个儿一鲶鱼脑袋。”
“凑合看吧,只匆匆一面,幸亏他长得像个鲶鱼,不然我还记不住呢。”叶雪澜握住青黛的手,连带折上那张纸,“并州水路密集,只要这人还在并州地界上行走,就一定会在水边露面。池家漕运的伙计遍布各条水路,三天之内找着这个人,可比下海捞东西简单多了。”
青黛摇着手里的纸想了一会儿,笑道:“行,我去给你试试,不过成与不成可不在我,池家跟卫总捕头那可是老冤家了,池渊未必就愿意跟你做这个交易。他不带着人来找麻烦,那都算客气的。”
叶雪澜狡黠地道:“池公子但凡能在并州府里找出第二个好水性的人把东西捞出来,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巴巴地去找你商量对策了,不是吗?为了旧日的仇怨,损失眼前的利益,划算还是不划算,池公子是生意人,肯定拎得比谁都清。”
“就你知道。”青黛轻轻戳了一下叶雪澜的额头,转头冲杵在一旁当木头的卫无端道,“听说你们公门里当差十几年的,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住长相,真有这本事?”
卫无端点头:“有。”
“好。”青黛回手向柜上拿了笔墨纸砚塞给他,指着一旁的桌子道,“重新画一副画像,快着点儿,我回来之前就得画完。”她又展开手里的纸,伸到卫无端眼前,“别画成个鲶鱼,不然那群死心眼儿的,真会抓两筐鲶鱼回来交差。”
不等卫无端看清纸上的画像,叶雪澜脸上一红,伸手抢过纸,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又央青黛道:“既然答应了,那就现在去吧,早一日抓到人,我也好早一日回龙衙复命。”
“好,这就去。”青黛将当铺交代给叶雪澜看着,径自出门去了。
卫无端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铺平了纸开始画逃犯的样貌。
叶雪澜也没闲着,拿着掸子将门框柜台架子,里里外外都掸了一遍,熟练得仿佛是在自己家,收拾妥当了,就坐在对面看卫无端画图。
卫无端几番抬眼看她,想将满肚子的疑惑问个清楚,可又怕一旦问了,被叶雪澜疑心自己信不过她,只得原样咽回肚子里,低了头继续画这张越来越像鲶鱼的人脸。
又一次抬眼欲言又止后,叶雪澜笑道:“卫总捕头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在下不是信不过姑娘,”卫无端忙先解释了一句,“只是没有想到,姑娘身为龙衙捕头,会与锱铢门的人有这样的交情。”他放下笔,拎起纸来回晃动,风干墨迹,“江湖上都说,锱铢门最是讲究有来有往,公平交易,故而在下也着实意外,这位青黛姑娘会看在跟你有交情的分上帮忙。”
“她也是职责所在。锱铢门有规矩,门内商号不能与官府的人直接往来,必须要通过青翎使传信,免得以后出了事,给人抓到官商勾结的实证,连累了锱铢门。青黛是锱铢门在并州的青翎使,算是见证我与池家公平交易。”叶雪澜起身收了桌子上的东西,拿到柜台上摆放好,回身看着卫无端道,“不过,青黛的身份,卫总捕头心里知道就好,还请不要对旁人提起。倘若给她惹来麻烦,我就对不起朋友了。”
“事关姑娘的朋友,在下一定守口如瓶。”卫无端连忙点头答应,又问道,“既然姑娘与池家是公平交易,他们留意逃犯行踪,那姑娘需要做什么事?”
叶雪澜轻轻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总捕头不必放在心上。”
“这怎么行?”卫无端站起来,认真地道,“说到底,姑娘是帮在下追逃,怎么能所有风险辛劳都由姑娘一人承担,我却坐享其成?”
“那是因为她就算跟你说了,你也帮不上忙。”青黛从正门进来,走到叶雪澜身旁,毫不掩饰对卫无端的嫌弃,“就是自小在并州,水里生水里长的第一等好手,也不敢夸口有本事和她一起下海捞东西,更别说你这么个见水必死的旱鸭子了。”
卫无端给她这话呛住,想反驳,奈何自己确实是个旱鸭子,只得忍气吞声装哑巴。
叶雪澜笑道:“你看在我面子上,放过卫总捕头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上一级,得罪了京里来的总捕头,你让我往后还怎么在公门里混?”
“混不下去就回来帮我好了,反正龙衙穷得丁当响,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子儿。”青黛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拿起桌上铺着的纸,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别说,是长得挺像鲶鱼的。”
叶雪澜“哼”了一声,不满道:“我画的就不是个人?卫总捕头画出来你就信了,这是什么道理?”
青黛折起纸塞进袖子里,解释道:“我是瞧不上他这一身官衣,又不是瞧不上他这一身的能耐。五六年前,他还在天府里专门跟江湖人过不去的时候,师父就常夸他年纪虽轻却是好本事好见识,还说倘若我能赶上这姓卫的一半儿,他老人家做梦都要笑醒。再加上他到了六扇门之后,一年一年传出来的,都是秉公断案、铁面无私的好名声。”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看向卫无端,“没办法,捕头做到你这个分儿上,该佩服还是要佩服的。”
前面刚给了一棒子,紧接着又送上一把甜枣。卫无端暗自哀叹,装没听见自然是不可能,听见了没有反应也不好,可是该有什么反应又毫无头绪,于是就眼巴巴地瞅着叶雪澜,等她圓场。
叶雪澜会心一笑,问青黛:“池公子怎么说?”
“东西今晚捞出来,不出三天,保证给你那条鲶鱼的下落。不过他不想跟衙门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动手抓人的事,还是得你们自己来。”
“这是自然。”叶雪澜想了想又道,“正好我今天还要再去入海口那边看看,入夜之后我在……”瞥见一旁的卫无端张嘴要说话,于是改口道,“入夜之后,我和卫总捕头在悬剑桥等你们。”
渡船越靠近潜河入海口,晃得越厉害。风急浪险,崔渔稳稳地站在船尾,两手抓着长篙,在水里左戳一下,右点一下,一刻也不敢放松。
转过一个急弯儿,先看见立在远处的龙门。
一条翠绿中泛金光的横梁,左右是从海中直直拔起的白玉柱,各盘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再近一些,隐约可见横梁上刻着巨幅山河图,飘浮其间的祥云自两端聚拢至正中央,拱卫着一座巍峨的高山。
天邊夕阳拨开厚重的乌云,穿过龙门正好落在悬剑桥上。
桥如长虹卧波,连接潜河两岸的防海堤。十七个桥洞自东向西排开,正中的最大,两侧依次减小。落日余晖穿过桥洞,好似点亮了十七盏明灯。桥两端各有一个石盘,下面是三四个人都合抱不住的石柱,绞着胳膊粗细的铁链。
崔渔把船泊在离悬剑桥不远的海防堤下,指着入海口对叶雪澜道:“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过去吧,再往前,船小浪高,连我也没有把握了。”
叶雪澜走到船头,放眼望去,海上一浪接着一浪,推着潜河的水疯了似的朝上游涌去。原本入海口泾渭分明的海河界限,早已搅得看不出来了。
崔渔叹道:“我在潜河上漂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事儿。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几百年都往下入海的潜河水居然有一天倒流了?还好前面有个急弯儿挡了一下,要不然整条河都得变成咸的。”
叶雪澜默然不语好一阵子,扭头对船家道:“老爷子,这几天歇了吧,让镇里出海打鱼的人也都避一避,等风浪过去再说。”
“这闹妖怪似的天,谁愿意出来赌命啊?这不没办法吗?潜河正是禁渔期,再不去海里捞点东西,一家子老小吃什么?”崔渔又看向卫无端,“听说官爷是从京里来的?你们京里是不是有个什么渔政司,专门禁止这个禁止那个的?你回去跟他说说,我们并州今年的年景不好,让他赶紧放开禁令吧,别闭着眼睛坐在衙门里瞎指挥。”
“老爷子,人家卫总捕头是六扇门管杀人放火的,可跟渔政司搭不上边。”叶雪澜笑着跳下船,站在防海堤下弯腰向水里摸了一把,又把抓在手里的东西丢回水中,直起身用衣角擦了手,皱眉自语道,“海水倒灌这么厉害,怕是要成灾了。”
渡船驶离了海防堤,随着浪高一下低一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卫无端在船上晃得七荤八素,两脚乍一沾地,只觉得地也在晃,走了没两步,猛地一个趔趄往水里倒去。
叶雪澜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扶他到一旁坐在石头上,自己坐在他旁边,盯着脚下涌上来又退下去的水出神。
最后一缕日光没入海面,乌云把天上边边角角都遮了个严实,海天之间泼了墨似的一团黑。悬剑桥上自中间向两边依次亮起一排红灯笼,海防堤上,面朝大海那一段的火堆先烧起来,再一路往上游传,熊熊燃烧的火在风中摇曳,如烽火一般。
叶雪澜直等到海防堤上的火都亮了,才带着卫无端往悬剑桥走。
海防堤东侧由远到近,星星点点的亮光从窗户里透出来,这早晚辛苦了一天的人已准备睡觉,最靠近堤岸的区域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约可见比寻常住宅更高更宽的仓库,里面喝令脚夫手脚麻利点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是并州府各家商号的仓库。”叶雪澜指给卫无端看,“都是从海上来的货,卸在此处之后再沿着潜河向上,走运河转到其他地方。货船太多,码头不够,所以装卸昼夜不停。”又回手指向对面的堤岸,“因为那头的桥西镇里有个盐亭,连带着码头和仓库也都被征作盐场,不得私用,所以才都挤到我们这边。”又笑道,“总捕头在京里吃的海盐,就是从对面桥西镇的盐亭运过去的。”
“原来如此。”卫无端顺着叶雪澜指的方向眺望对岸,忽见一个长条黑影从水中蹿出来,在半空里弯成一个月牙形,又钻入水中,他脱口而出道,“看,是龙。”
“什么?”叶雪澜闻言大惊失色,猛然转身一手将卫无端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拔出鱼刀挡在身前。
那长条的黑影又蹿了出来,在昏暗的光里晃了一下,再钻入水中。
叶雪澜认出那是一条大鱼后,立刻长舒了一口气,将鱼刀归鞘,冲卫无端苦笑一声:“是讨口封?”
“是啊。”卫无端莫名其妙,“并州没有这风俗?”
“有倒是有,只不过跟京城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
“这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您爱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可水里游的,您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它像条龙,无论如何都不能,尤其是当着龙衙捕头的面儿。”
“还有这么一说?真是对不住了。”卫无端抱歉地笑道,“有什么讲究吗?”
“您在天府时候,应该听说过龙衙的职责吧?”
“我记得与天府、灵衙、海衙一样,负责巡捕江湖,偶尔也帮漕运司管制河道,帮靖海司出海救人,总之就是忙得很,也难怪高总捕头不愿意往外借人。”
“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两人继续往前走,叶雪澜道,“当年始皇得到龙灵之力,统御中州后,就将龙灵封在了海中的龙门上,与皇室血脉中的龙灵之力遥相呼应,共同护佑中州万古长安。传说每三百年就会有鱼蟒齐聚潜河入海口,想要跃上龙门化为真龙,一旦成功,护佑中州的龙气就会被夺走,届时将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所以始皇在并州设立龙衙,斩杀妖孽,阻止它们为祸中州。”
“叶姑娘相信这传说?”
“《中州志》上就这么写的,我嘛,宁可信其有。”叶雪澜反问道,“总捕头不相信这说法?”
“中州国祚延续了上千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历史变成传奇,传奇再变成神话了。”卫无端看向龙门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我相信或许那上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水里的东西去争抢。可要说只凭这么个东西,就能保中州万古长安,我不相信。”
“为什么?”
“姑娘细想想,如果只凭所谓龙气护佑,就能国祚永续,那这中州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卫无端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叶雪澜。
叶雪澜略一沉吟,会心一笑道:“现在这个样。”
“不错,正因为相信龙气能让中州万古长安,他们才会有恃无恐。用不着励精图治,也用不着清正廉明,对内无需平民怨,对外也无需重边防。反正只要龙灵在门上好好的,皇室也人丁兴旺,那么,再如何肆意妄为,中州都会太平无事。”卫无端冷笑道,“可照这么下去,要么官逼民反,自己先斗起来,要么外族入侵,长驱直入。眼下这情形,倘若持续下去,有没有龙气护佑都会天下大乱。或许没有,反倒能出个明君贤相。”话才一出口,他忽然愣住,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在下失言了。”
叶雪澜见他如此,不由得笑道:“怎么?难不成总捕头担心我去御史台,告您一个妄议朝政?”
卫无端闻言笑道:“姑娘心知我说的句句属实,哪里会告妄议的罪名?要告也应该是乱说实话啊。不过,我劝姑娘千万别亲自去御史台,还是托人递封公文比较好。”
“哦?这是为什么?”
“御史台里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酸溜溜的味儿。”卫无端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嫌弃道,“上次打从他们门前路过,直给我熏了个倒仰,宁可绕远路也再不敢近前一步。”
叶雪澜伏在悬剑桥的栏杆上,笑得弯了腰,又回过头来问卫无端道:“这么大的怨气,你在京里没少被他们唠叨吧?”
红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擦了一层胭脂,愈加明艳动人,卫无端一时间呆住。
四目相对,叶雪澜脸上一红,转回头看向桥下。
桥洞里钻出一艘货船来,青黛站在船头的灯影里,仰头冲着桥上喊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离老远就听见你笑。是涨俸禄了,还是捞着了个金龟啊?”
“就你话多。”叶雪澜回嘴喊了一句,又对卫无端道,“海上风浪颠簸,总捕头不惯乘船,要不就留在这里等我吧?”
卫无端道:“跟着姑娘来,就是为长见识的,还请姑娘成全。”
见他抱拳垂头,一副恭敬恳请的样子,叶雪澜忙道:“不敢当,那就得罪了。”
她上前抓住卫无端的胳膊,与他一起自桥上跳下,轻轻落在货船的甲板上,扶他站稳后才放开手。
船舱的门敞着,里面已经备好了酒菜,还生了一盆炉火御寒,旁边坐着裹着披风的池渊。
池渊见叶雪澜带着卫无端一起出现,只冷冷看了一眼,随即转了脸去吩咐侍立一旁的人传令开船,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寒暄客气。
叶雪澜拉过青黛悄声道:“池公子怎么在这儿?”
青黛失笑道:“掉水里的可是他家的东西,他不在这儿谁在这儿?”
“我是想说……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船让他打道回府。等会儿我下水的时候,你可千万看好池公子,别做出什么大家都不好交代的事儿来。”
青黛看向卫无端,只见他站在甲板上,身体僵直,扶着船边不敢离手,于是低声笑道:“放心吧,别看池渊坐得好像有模有样、稳稳当当的,其实比卫无端强不了多少。他们俩真动起手来掉水里,那绝对一死一双谁都跑不了。池渊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跟着来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货,落个心里踏实。”
“那就好。”叶雪澜让青黛先进船舱去,自己陪卫无端站在甲板上。
悬剑桥渐远,龙门渐近,货船在入海口附近徘徊。
远处的海防堤上出现一个人,两手各提一灯笼,一红一绿。只见他两只胳膊忽上忽下,一会儿红高绿低,一会儿都举过头顶,一会儿又端平了动也不动。
卫无端指着那人好奇道:“叶姑娘,他在做什么?”
“指路。天黑没月亮的时候,全靠岸上的人指挥,归来的船才能顺利靠岸。”叶雪澜指着绑在船桅最高处那一溜比人还长的黄色灯笼,“他看着这一串灯的长短来判断船和堤岸之间的距离,然后用手里的灯笼告诉船上的人该往哪个方向走。那一红一绿的灯笼来回变换,是在用灯语传递消息。”话音才落,只听铁链哗啦作响,叶雪澜拉着卫无端往船舱里走,“下锚了,这里应该就是沉船的地方了。”
进了船舱,叶雪澜对池渊道:“池公子,我是公门中人,肯定不会眼看着六扇门的总捕头出事不管。所以呢,咱们今儿就是来捞东西的,大家同坐一条船,往日的事情都且放下,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您觉着可好?”
池渊紧抿着嘴点了下头,冲着对面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看向卫无端。卫无端扶着船舱壁走过去,深吸了口气后盘腿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如坐禅似的一动也不动。
叶雪澜与青黛对视一眼,先后从船舱中出来,走到船尾甲板上。
青黛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背过身去面朝大海。叶雪澜脱了罩在外面的官袍,叠好后交给青黛,斜挎着从不离身的布袋,将鱼刀塞进布袋里,又脱了靴袜,赤脚走到船边。
早有伙计手里拿着铁钩等在一旁,叶雪澜拿过铁钩挂在布袋上,不等青黛“小心”兩个字出口,就纵身一跃,消失在海里。
只见铁钩上连着粗麻绳,扯得船上的辘轳旋转不停。转眼间,辘轳上绳子全部放完,紧紧地绷住。
这一绷就是小半个时辰,绳子那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海面除了拼命摇晃货船的海浪之外,还有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防海堤上的人打了灯语,问还要等多久。
船上的人用灯语回复,不知道。
青黛先沉不住气了:“这下面不会真有什么怪物吧?你们在这儿翻了船的人,回来都怎么说的?”
“当时都只顾着逃命了,上来了才反应过来,是撞了什么从前没有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多大个儿头,打哪儿来的,愣是没人说得出。起先下去捞货的那两位……”伙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青黛一眼后,转了话题,“青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进船舱里面等吧。”
“起先下去那两位怎么?”青黛盯住伙计的脸,厉声道,“把话说完。”
伙计吓了一跳,赶紧回道:“也是这样,绳子一下拉到头,然后就没动静了。等了足两刻钟的时间,紧绷的绳子才松开。可拉上来一看,连人带钩子都不见了,只剩下个绳子头儿,上面还渗着血。”
青黛急忙问道:“人呢?”
“不、不知道啊。”伙计被她凶得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都、都说让海妖给吃了。”
“海妖?”青黛直了眼,手中官袍落在甲板上,她也顾不得捡袍子,忙地叫道,“把人拉上来,快,拉上来!”
不等伙计们的手碰到辘轳,绷着的绳子忽然松了。
所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让你们拉绳子,都聋了吗?”青黛吼道,“赶紧把人拉上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全扔下去喂鱼。”
没等最后一句说完,只听叶雪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么高的浪头,也浇不灭你这火暴脾气。”
青黛回头,看见叶雪澜背对着她坐在船边,两腿鱼尾巴似的一甩,转过身站在甲板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发丝紧贴在额头上,还好脸色仍旧红润,不然就是十足十的水鬼。
“阿雪。”青黛几步冲到叶雪澜面前,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你总算上来了。”
叶雪澜拍着她的后背,故作轻松地笑道:“平日里总说我像条鱼,你见过哪条鱼会在水里淹死?”
“我是怕你被大鱼给吃了,他们说下头有海妖。”
“信他们胡说。是因为海水倒灌得厉害,改了水底下的地形走势,容易被困住。一口气上不来,可不就只能等着淹死?”
青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埋怨道:“呸呸呸,什么淹死不淹死,以后不许瞎说话,听见没有?”
“好好好,我长命百岁。”叶雪澜扶着青黛的肩膀,将她从身上扒下来,对一旁的伙计道,“赶紧把东西拉上来。”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钵盂大小的蚌放在青黛手里,“给,顺手给你捞的。”
青黛瞪圆了眼睛,只有口型不出声地问道:“翠珠?”见叶雪澜点头,又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入海口?”
“海水倒灌。”叶雪澜面色凝重,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锱铢门的漕运商号把所有船都停了?尤其是大货船,这半个月里先别走入海口了,不安全。”
青黛诧异地看着叶雪澜:“漕运上上下下都指着海上来的货船吃饭,别说我只是个传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么大本事让他们把船停了。”
“连斩龙渊里才有的蚌都被冲出来了,谁知道这倒灌的海水里,还藏着什么其他要命的东西?这次运气好,船上的人都生还,只赔上了一船的货而已,下一次可就难说了。船毁人亡的损失可是他们承担,让他们先停了货运也是为他们好。”
“你不是这行当里的人,不懂其中的门道。且不说这一个月里来来往往数十的船,只有两条出事了而已。就是十成里丢了五成,他们也还是有赚的。”青黛握了握叶雪澜的手劝道,“别想了,咱们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生死有命吧。来,先把衣服穿上,别冻着。”
“嗯。”叶雪澜舒展愁眉,接过青黛刚从地上捡起的袍子。
船舱里的两个人听见叶雪澜平安归来,东西顺利出水,也都结束了“坐禅”,扶着舱壁走出来看。
卫无端刚到甲板上,就听见叶雪澜对青黛道:“我不管,谁让你把我的衣裳丢水里了,怪冷的,快把你的衣服给我穿,不然我写信给师父告状。”
他没听见青黛说了什么,只看她抱着一只蚌笑眯眯跑过来,抓着池渊一起往船边去了,剩下叶雪澜拎着还在滴水的官袍,叉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卫无端脱了自己的外袍,歪歪斜斜地走到叶雪澜面前,道:“叶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先穿这个吧。”
青黛正在不远处跟池渊一起验货,回头笑道:“瞧见没有,我说会有人给你送衣服,你偏不信。”
“你又知道。”叶雪澜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向卫无端道了谢之后,接过外袍披在身上。
船载着从水里捞出的一大箱东西返航,四个人都回到船舱里坐下。
池渊和卫无端都面色惨白,拧着两道眉,强撑着装没事,却是欲盖弥彰。
青黛终于忍不住道:“两位若是晕船想吐,那就吐吧。风浪这么大,晕船也不丢人嘛。”
她才说完,池渊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船舱,连门也没顾上关。
夜风倒灌进来,将披风带起的味道从门口堵了回来,正落在卫无端的鼻子前。
火药?他剑眉一扬,露出诧异表情,扭头看向身旁的叶雪澜。
叶雪澜轻轻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货船停在桥东镇的码头,青黛本想留两人在桥东镇歇一晚,奈何叶雪澜坚持要立刻回并州府,只得寻了船送她和卫无端先回去。
渡船上,叶雪澜盖着卫无端的袍子,靠在船栏杆上闭目养神,听着河水哗啦作响。她忽然开口道:“总捕头想查这件事?”
“那么一大箱子火藥……”对面的卫无端嘟囔了半句,反问叶雪澜,“姑娘不想让我查?”
“总捕头想查什么?来历还是去向?”
“只需半箱就能把整个并州府城都翻过来,姑娘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叶雪澜睁开眼睛,道:“这不是我捞起的第一箱火药,也不会是最后一箱。”
“姑娘是公门中人,应该很清楚,依照律法,走私火药可是重罪,被抓到就是斩立决。”
“上个月那箱掉水里捞不上来,还是漕运的御史亲自来龙衙找我的。”
“这么说是官商勾结,一起走私火药?”
“打不通官府门路的才叫走私,打得通那就是官货商运了。”叶雪澜微微一笑,“总捕头在天府多年,又是因为有人徇私回护锱铢门才一怒之下离开天府的,这其中的事情应该比我看得清楚。”
卫无端了然点头,又问道:“火药的去向呢?”
“开山。”叶雪澜简短作答后沉默不语,思虑再三才继续道,“并州靠山面海,盛产两样东西。一是海盐,二是铁石,两项都是官府的产业,海盐有盐户,铁石有铁户,卖身给官府,领官粮糊口,另外,每一年蒸海取盐的盐户领铁锅,开山取石的铁户领火药。”
“朝廷一向对火药管制极严,官铁所需只能由盐铁司发放。发的不足量,所以就要自己买?”
“嗯,管制越严,黑市上火药的价格也就越高,转手能翻三五倍不止。火药从盐铁司出来就只剩下了八成,再经过层层盘剥,到铁户手里时已不足三成,这中间的人都攥着火药却找不到门路变成银子。而并州这边呢?火药的量一年比一年少,要求上缴的铁石却一年多过一年,铁户想活下去,就得弄到更多的火药开山。一头有货,一头有需求,正好池家在并州有产业,在京里又因有皇商的背景多有相识,自然乐得牵桥搭线,从中获利。”
“本金、运费再加上一路穿州过府需打点各处漕运司,这成本可不是小数目,即便不算上走私火药的风险,想要获利,卖出的价格恐怕也不会低于市价吧?”
“正经卖的话,价格自然不会低,铁户们也买不起,所以他们是以物易物。”
卫无端拧眉沉吟,恍然大悟道:“以火药换铁石?”
“正是。”
卫无端称赞道:“不愧是世代从商的人家,天生一个会做生意的脑子啊!在黑市买卖东西的多是江湖人,而江湖上除了擅长制作火器暗器的门派之外,可没多少人需要火药。铁就不一样了,血肉之躯再强也比不上刀剑锋利。”他屈指弹了一下随身的佩刀,“的的确确是一笔好买卖,难怪姑娘愿意帮忙。”
叶雪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复又闭上眼睛,没理卫无端这句话。
卫无端继续道:“难道在下说错了?于铁户而言,偷卖官家铁石,尚有可以瞒住不被官府知道的侥幸,可岁末不能如数交齐铁石,会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两相权衡,这不算是一笔好买卖吗?”
叶雪澜闻言,睁眼看他,面露惊讶。
卫无端故作无辜地道:“叶姑娘总不会是认为,卫某方才是指姑娘你参与了分赃吧?”
叶雪澜抿嘴一笑道:“难道总捕头就没有怀疑过?”
“没有。”卫无端干净利落地回答,“若是贪财好利之辈,又怎么会留在龙衙当个穷捕头呢?麻烦不断还得拼命。凭你这一身本事,在并州又是独一无二的,随便帮人捞一次东西,恐怕都比在龙衙里一年的俸禄还多。”又感慨道,“我是头一遭知道,原来水性好是可以赚钱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好好学这水里的本事,等以后不在六扇门了,就来并州专门给人捞东西。”
“往年潜河可比现在太平多了,各个商号,尤其是百年老字号的,可没那么多船毁人亡的事儿。”叶雪澜一手搭在栏杆上回头看向河面,表情凝重,“只要今年平平安安过去,以后也还是一样的。”
眼神晃了一晃,她转回头对卫无端笑道:“所以靠捞东西过日子,可能还比不上当捕头呢,尤其比不上在六扇门当捕头,那可是京城的衙门,天子脚下。”
“姑娘想来吗?”这话显然是还没来得及过脑子,就已经问出去了,故而才一出口,卫无端就立刻手足无措,忙忙地解释,“那个什么,主要因为我们六扇门的捕头全都是我这种旱鸭子,一旦遇上了这次这样的贼,只要他下了水,我们就全都束手无策了。姑娘水性好,谁都比不上,嗯,如果你肯来的话,我去跟高总捕头说,刑部的调令也不成问题。”
等了等,见叶雪澜没吭声,卫无端又补充道:“六扇门是个缉捕凶徒盗匪的衙门,比起巡捕江湖的四个衙门,没有那么威风,却也没有那么多利弊权衡束手束脚。只要我卫无端还是总捕头,六扇门就决不会徇私枉法。”
听他不住口地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叶雪澜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下目光道:“多谢卫总捕头的好意。”
“啊。”卫无端木然张了张口,转头看向前方渐近的码头,片刻后看着叶雪澜笑道,“刚才的话,是在下冒昧了,还请叶姑娘别放在心上,真拐了高总捕头的得力下属,他还不得追到六扇门去,使出刑刀,把我片成片晒成干?”
叶雪澜掩口轻笑,起身将盖在身上的袍子还给卫无端:“那条鲶鱼,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有下落了,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虽不能让你学会下水捞东西,但可以教你怎么在水里漂,至少下次再来并州,不慎掉进水里,不会被水呛得不省人事,卫总捕头可愿意学吗?”
“当然愿意,姑娘肯教,在下求之不得。”
“正好今天该我当值训练他们水性,等下这船会将总捕头一直送到驿站门口,折腾一宿也都乏了,咱们都且先回去歇一歇。晌午之后养足了精神,来龙衙找我吧。”
叶雪澜在前方码头下了船,面带微笑目送渡船离岸,而后收起笑容,转身朝着龙衙一路疾行。
此时龙衙尚未到点卯的时候,门虽然开着,可前堂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转到后院,见沈敬山从捕头们居住的侧院出来,一面走一面放下挽到手肘的袖子。
叶雪澜急忙迎上去问道:“高头儿呢?”
沈敬山吓了一跳:“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儿了?”顿了顿,惊叫道,“难道是提前了?”
“没有没有,你别乱想。”叶雪澜连忙摆手,“是我找高头儿有事,他人呢?”
沈敬山松了口气,道:“昨天你走之后,高头儿就一直在卷宗室里,估计还没出来。你来得正好,我还打算去找你呢。”
“有事儿?”
“你去叫头儿出来吃饭吧,他昨天晚饭就没吃。”
叶雪澜奇道:“这每天叫头儿起床吃早饭,不一直都是你负责吗?怎么今天让我去?”她眼睛一转,凑到沈敬山面前笑道,“沈大哥,你又挨骂了吧?”
“知道还问。”沈敬山苦着脸回答,“我跟你说,昨天我脚刚迈过卷宗室的门槛,就被骂出来了,现在别说进去了,就是路过被他听见脚步声,都会挨骂。”
“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啊?”叶雪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因为昨天那两桶热水?”
“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沈敬山叹了口气,又讨好地笑道,“头儿从来不罵你,连对你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你去叫他出来吃饭,他肯定出来。”
“你这不是推着我去触霉头嘛?”叶雪澜脸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还是和他一起往卷宗室走,“听你这说法,头儿现在就是桶火药,放在那儿没人招没人惹都可能炸了,更何况主动去招惹?还不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你是咱龙衙里水性最好的捕头,所以一向就只有你敢去捋老虎须。”沈敬山推着叶雪澜加快脚步,“再说了,你不是找他有事儿吗?看你刚才那火急火燎的样,肯定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情,你呢就先忙你的事儿,捎带嘴提一句让头儿出来吃饭就行。”
沈敬山将叶雪澜推到卷宗室门口,转头就跑,直到离着卷宗室有大半个院子远了,方才停住脚,不住地冲着叶雪澜作揖,苦苦哀求。
叶雪澜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抬手叩门。
门并未上锁,她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高行周正伏案休息,手边放着昨日卫无端送来的紫檀盒。盒盖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的书册。封面用黄绸包裹,正中以朱砂写着“中州志”三字,旁侧另有小字“补”。盒中一共两册,另有一册压在高行周的胳膊下,只露出左上角几个字,“待化为龙形,以”。
尚未来得及细看后面的字,叶雪澜就被高行周的怒吼给吓了一哆嗦:“滚出去!”
她忙后退两步,垂头抱拳道:“总捕头,我……属下有事禀告。”
高行周“啪”一声将书册翻扣在书案上,瞪着叶雪澜吼道:“我的话没听见?”
“总捕头,事关重大。”叶雪澜偷偷抬眼,见高行周仍旧怒容满面,连忙又低下头,“属下先告退,等总捕头有时间了,再、再来说。”
她转身逃命似地冲到门口,脚还没碰着门槛,身后传来高行周的声音:“回来,听你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雪澜听这声音里盛怒稍减,定了定心神,转身回到书案前,毕恭毕敬地道:“属下昨天夜里去了入海口,发现有东西触发了水底的机关。”
“哦?”高行周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什么东西?”
“不知道,属下在水底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怪异的东西。”
“尸体也没有?照理说,那机关应该从不落空才对。”
“只有几具人尸挂在机关上,应该是前两日沉船的和下海捞东西的。”叶雪澜抬眼看着高行周,“属下来找总捕头,就是为了这个。”
“人?”高行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人力微弱,绝无可能触发机关。”
“属下的意思是,这机关现在已经开始要人命了。”叶雪澜解释道,“前几日,海水还没倒灌得这么厉害,机关动力不足,并没有完全展开,可昨日看时,那机关已经如海底暗礁大小了,照这么下去,不仅吃水深的货船在经过入海口时会撞上,连普通的渡船渔船也难以幸免。”
“你想干什么?”
“这机关能不能拦住上游入海的鱼蟒尚还是个未知,可给来往船只造成了损失,伤人性命却是实打实的。属下以为,既然距离化龙为祸还有一段时间,那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启,不如派人下去给关了。”叶雪澜又忙补充道,“属下愿意去。”
“我就知道。”高行周食指隔空点着叶雪澜,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拎清这里面的轻重?”
“回总捕头,属下拎得挺清的。”
高行周豁然起身绕到书案前站定,俯视矮他一头的叶雪澜:“我问你,当初为何要建这机关?”
叶雪澜小声道:“化龙之祸时阻拦入海鱼蟒。”
“那现在这机关为何会开启?”
“大概是有东西被倒灌的海水卷到了潜河里。”
“你找着那东西了吗?”
“没有。”
“尸体呢?”
“也没有。”
“这说明什么?”高行周的声调又高了一大截,“说明触发机关的东西还活着,甭管这东西是什么,它出现在入海口肯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越过龙门,夺取龙门上的龙灵之力化为真龙。关闭机关,就意味着这东西一旦入海,我们连个阻止它的办法都没有,后果会怎样,你不清楚?”
“可卷宗上写着,在龙灵之力苏醒前,那些鱼蟒只会徘徊在悬剑桥附近,甚至不会到入海口,也就不会入海,更不会跃过龙门,所以有没有那机关拦着,它们都会留在潜河里。”
“如有万一呢?”高行周厉声问道,“假如卷宗上记载有误呢?龙衙有斩龙之责,稍有闪失中州就会万劫不复,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叶雪澜低了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高行周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只顾着眼前的得失,要顾全大局。既然那机关开启了,就说明的确存在威胁。你要拿整个中州做赌注,去换几条无足轻重的人命吗?”
“怎么会无足轻重?况且,这也只是万一而已。”叶雪澜不服气地道,“斩龙每三百年一次,每一次前辈们都会留下详尽的卷宗,记述整个过程,从未有鱼蟒提前入海的情况,我们留在海防堤上巡查的人也没有发出警报。就为了个捕风捉影的万一,让出海的人搭上性命,不该是龙衙所为。”
“够了。”高行周打断她的话,“真是根擀面杖,怎么都说不通。”他重重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叶雪澜,“这事儿到此为止,出去吧。”
叶雪澜看着高行周魁梧的背影,慢慢退到门口,站在门槛前小心翼翼地道:“刚才沈大哥说您昨天晚上就没吃饭,惦记着您饿坏了身体,让我请您出去吃早饭。”
高行周“哼”了一声道:“气饱了。”
“哦。”叶雪澜轻轻应了一声,故意问,“头儿,漕运司御史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要不我去找他说说?”
高行周猛然转身瞪着她,问道:“说什么?”
“说我在水底发现了海妖的踪迹啊,让他下令封禁潜河入海口,等龙衙杀了海妖之后再解禁。”
“你敢!”
“您怕有海妖的事儿传出去,吓得周围百姓四散奔逃,那您找一借口我去说,或者您去说?”叶雪澜只当没看见高行周对自己怒目而视,自顾自地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漕运司御史自断财路。海妖是最好的辦法,并州每一个人都是从小听着海妖传说长大的,加上斩龙渊一向都是有去无回,现成的明证,大家肯定都相信。”
“叶雪澜,你这是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高行周怒斥道,“上头早有明令,这斩龙的事儿只能龙衙内部知道,不得外传,最要紧是不能在民间引出乱子,公文你是没看见还是不认字儿?”
“看见了,也认识字。”叶雪澜直面高行周的雷霆暴怒,表情波澜不惊,“所以我只说有海妖,斩龙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提。”
“有什么区别?啊?一听海妖重现,谁还敢在海边住?还不立刻收拾家当往并州府城里跑?尤其桥东桥西两镇,紧挨着海,真有海妖,大家头一个遭殃,肯定跑得比谁都快。百姓全都拥到城里,还不叫乱子啊?”高行周两手叉腰瞪着叶雪澜,胸口剧烈起伏,像要喷火似的喘着粗气,“你到底想怎么着?”
叶雪澜真诚地看着高行周道:“头儿我冤枉啊,我没打算气死您。再说,这事儿我又不是不占理。”
“你闭嘴。”高行周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还有两天时间,找着凶手,打发了卫无端赶紧给我回来,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叶雪澜试探道:“那,漕运司御史那儿呢?”
“我去说,行了吧!”高行周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恨地道,“我怎么就一时眼瞎,招了你这么个爱管闲事的主儿。”
“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叶雪澜抿嘴笑道,“沈大哥给您准备了早饭,您看在他从来不气您,也从来不乱管闲事的份儿上,去吃两口吧?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高行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板着脸瞪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走,罚你跟我一起吃早饭。正好,今天是敬山当值做饭。”
“啊?”叶雪澜看着高行周赔笑道,“头儿,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沈大哥的手艺,我,领教过。”
“走走走,别客气,换别人做饭,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
龙衙演武场中,卫无端盯着脚下的水坑,深约一丈的水坑里已经蓄满了水,跳下去肯定没顶。
叶雪澜坐在一旁喝水,见他半天没动地方,于是起身拎着壶走过去问道:“总捕头,怎么了?”
卫无端难为情地挠了挠眉心:“叶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没这个胆子下去。前两次被扯下水都差点儿淹死,得亏一次遇上高总捕头,一次遇上姑娘,这才活到现在。现在一想起水淹过头顶的那一刻,就觉得脊背发凉。”
“总捕头,这水没你想的那么深,即便是没防备失足掉进去,最多也就是喝两口水。”叶雪澜说完,拎起水壶喝了个底朝天,一伸手将壶递给刚走到演武场的沈敬山,“正好,劳您大驾,再来一壶。”
沈敬山接过水壶笑道:“不至于吧?从吃完饭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四壶水了。”
“你还好意思说?虽然咱们并州这几个月盐价降下来了,可也不是白来的啊,每次你当值做饭,都照死里放盐,难怪你去叫高头儿吃饭,他会把你骂出来,要我说,没动手打你都已经算是留情面了。”叶雪澜一面说,一面推沈敬山,“快去快去,晚了我就变成咸鱼干了。”
“瞎说,哪有那么咸。”沈敬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无端一眼,对叶雪澜道,“头儿说你最近忙着帮六扇门抓人,挺辛苦的,让我来替你当值,你也能回去歇歇。”
“不辛苦,我现在很闲。”叶雪澜故意重重地咬在“闲”字上,“哎哟,快去打水吧,我的沈大哥,你真想看着我变成咸鱼干啊?”
“好好好,这就去。”沈敬山转身要走,又转回来嘱咐道,“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先下去吧,你多留神,这群小子都贼着呢,稍微不注意就给你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叶雪澜推着沈敬山,“快去打水。”
沈敬山刚离开,龙衙的捕头们就陆续来到了演武场。他们成排成列依次站好,然后同时弯腰掀起面前的石板,露出石板下蓄满水的大水坑。不等葉雪澜说话,所有人一齐两手抱臂,竖直跳进水坑里,身体淹没在水下,只剩头露在外面。
叶雪澜走到看台上,点了一炷线香插在香炉里,转身打了个手势,坑里的人一矮身全都没入水中。
卫无端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在练习闭气,这是基本功。”叶雪澜回到卫无端旁边,背着手笑眯眯地道,“总捕头也赶紧下水吧,以你的身量,真的不至于直接没顶。”
卫无端直脖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弯腰按着地面跳了进去。水在锁骨上下浮动,他脚踩着坑底,两只手撑住坑壁,好似石雕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叶雪澜蹲在一旁道:“在水里不吸气就不会呛水,就算呛水,这不是还有我吗?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她又将手伸到卫无端的头顶上,故意道,“都有第一遭,要不我帮你?”
“不不不,不劳烦姑娘。”卫无端忙不迭地摇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说完,他闭目凝神,抱元守一,专心吐纳片刻后,缓缓屈膝半蹲,整个人沉入水中。
叶雪澜在卫无端身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问题后,起身去看其他人。
她走过每一个水坑,并不停留,只大略看一眼水中的情况,走到一处靠墙的水坑时,却忽然停住不动,双眉紧锁,看了片刻,弯腰探手一把抓住水里那人的衣襟,直身一拎,将那人提出水面。
被提出来的人两手搭在水坑边,不住地咳嗽,水流了一地。
“都出来。”叶雪澜厉声道。
所有人都露出头来,连卫无端也不例外。
叶雪澜横眉冷目,俯视被她提出来的人:“从前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闭气最忌讳的就是急于求成,已经气竭了还硬撑着不上来,嫌自己命太长,有心找死?”
那人没有吭声,头埋在双臂里,趴在坑边喘粗气。
“都歇了,一刻钟之后重来。”叶雪澜怒气冲冲地走到看台旁,拔了香炉里的线香扔在桌上,两手叉腰背对着众人站了一会儿,压下了心头怒火,脸上怒容仍在。
“这要杀人的表情,谁惹你了?”沈敬山拎着水壶走过来,“有人偷懒,就惩罚一下,别气坏了。”
“要是知道偷懒,我也不生气了。”叶雪澜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差役说有位姑娘来找你,我让他带去前堂等你,可差役回来说,那姑娘不肯进来,只捎了话,在门口跟你说两句话就走,还特地强调,只见你一个人。”
“姑娘?”叶雪澜垂头想了一想,“啊,我知道了。”她将水壶放在桌上,又对沈敬山道,“一刻钟之后再让他们下水,撑不过一炷香的就算了,别勉强他们。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给我帮忙而已,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问题不大。”
沈敬山答应,目光越过叶雪澜看向刚露出头的卫无端,再看回叶雪澜,并未说话。
叶雪澜会意,走到卫无端旁边,蹲下问道:“总捕头觉得如何?”
“似乎摸到一点儿门道,也没那么怕水了。”
“闭气就是这样,只要能入门,往后就剩下勤加练习了。”她话锋一转,又道,“青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问问,至于总捕头你呢,既然已颇有心得,那就留在这儿,趁热再练练吧,也好熟能生巧,以防来日抓人的时候,再被扯进水里。”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勤修苦练,好好抱一抱佛脚。”卫无端笑道,“帮不上忙还勉强说得过去,这要是再拖后腿,那我以后可就真没脸再来龙衙找高总捕头借人了。”
叶雪澜抿嘴轻笑,将他扔在演武场里,自出门去了。
龙衙正门不远处就是潜河主水路,叶雪澜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没见到沈敬山口中那位姑娘,只远远地看见了一艘泊在岸边的渡船。向前走几步,绕过河岸遮挡,就看见青黛站在船头,正冲她挥手。
“你怎么亲自来了?”叶雪澜站在岸边揶揄道,“这可是衙门口,你不用规避官商勾结的嫌疑,我可还想要两袖清风的美名呢。”
青黛白了她一眼道:“我从昨晚忙到现在,觉都没睡成,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只是找个人而已,不至于一天一夜吧?”叶雪澜跳到船上,携着青黛的手一起进了船舱坐下,“还是说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又出了其他事?”
青黛“唉”了一声道:“别提了,也不知池渊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这几天龙门将有异动,届时海妖苏醒,入海口附近海潮汹涌,巨浪滔天,海水甚至可能漫过堤岸。你也知道,池家那些货仓都离海防堤不远,要是真发水,他们家的货仓肯定第一个倒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下令让人连夜把货仓搬空,全数转移到城里的货仓里。”
叶雪澜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池家这皇商背景着实有用,连这种官府机要都能事先得到消息,提前避开损失。但是说不过去啊,这转运货物自有池家的伙计,就算人手不够,也一定是临时雇佣桥东镇的脚夫才对,怎么也轮不到你去帮忙吧?”
“问题就在这儿,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是哪根筋错了位。”青黛两手往身前一盘,“他这一番折腾,将池家在桥东镇的货搬走了不说,竟然还连带将所有的掌柜伙计,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搬进城了。要说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是池家商号自己的事儿,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可他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其他商号,让那些商号的东家招募桥东镇的人当伙计。不管是留在并州干活儿,还是派往其他地方,路费池家出,但有一个要求。”
“什么?”
“必须拖家带口去,少一个人都不行。”青黛气鼓鼓地道,“我这一天一宿,不是忙着跟他一起说服其他商号的东家同意这个事儿,就是在给锱铢门总堂和其他各处的青翎使写信,请他们帮忙说服并州周围的商号同意。我甚至都在想,池渊他要不是失心疯了,就一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拿我寻开心。”
叶雪澜忍不住笑道:“那你还勤勤恳恳地跟着他一起,忙了一天一夜?”
“没办法,谁让我是青翎使?锱铢门里这些商号甭管是相互帮忙,还是达成合作,都得经我的手,这事儿当然也不能例外。要不然,萬一日后有商号反悔,再没个旁证,那些伙计就拿不到工钱了。”青黛靠在船舱上苦着脸道,“职责所在,我总不能说,我觉得他疯了所以拒绝这要求,让他自己去吧?算了,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而且这事儿办成了,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让我白忙。”
“这倒是,池公子对你一向出手大方。”叶雪澜别有所指地道。
青黛冲她做了个鬼脸:“没你大方,价值连城的翠珠说送我就送我,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又坐直了侧过身来看着叶雪澜,认真地道,“我小时候,师父常给我讲龙衙捕头斗海妖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这话题转得突兀,叶雪澜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而后了然笑道:“好。”
“传说海里那个龙门下面镇着一个大海妖,龙门异动的时候,那个海妖就会苏醒,在海里兴风作浪,掀起海潮把整个并州都淹了。这个时候龙衙的捕头会挺身而出,在悬剑桥上与海妖决一死战,不惜一切代价打败大海妖,保护并州所有人。”青黛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阿雪,你给我句实话。”
叶雪澜笑了一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就这几日了,龙衙上下所有捕头都会去入海口,只留捕快和差役负责日常事务。”
“能不去吗?”青黛试探着问道,“传说里的那些龙衙捕头,都没能回来。”
叶雪澜轻轻摇头:“职责所在。”
“那你离开龙衙好不好?”
“青黛。”叶雪澜唤她名字,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笑,“你明知道我不能。”
“这有什么不能的?原本你入公门,也不是为了什么杀海妖,只是想让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能给枉死的人偿命而已。去六扇门也一样啊,你帮卫无端抓到了人,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再加上他对你的态度,让他把你调去六扇门决不是难事。你们高头儿一向对你不错,肯定也会放人的。”
叶雪澜柔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池渊要未雨绸缪,将桥东镇的货仓搬空?”
青黛吸了吸鼻子,赌气嘟囔道:“他吃错药了。”
“因为一旦龙衙的捕头们阻拦海妖失败,整个桥东镇都会被海水淹没,所以我不能走。”
“多你一个又怎么样?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你们去入海口就等于是……”青黛的话戛然而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握住叶雪澜的手,“阿雪,那你想想小蒲的爹娘好不好?他们已经失去小蒲了,经不起再失去你了。”
这话触动了心事,叶雪澜默默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勉强笑道:“给你这么一说,就好像我真回不来了似的。池渊才来并州没多少日子,不相信龙衙的本事也是情有可原,你不一样,你是并州本地人,听着龙衙捕头斩海妖长大的,难道也不相信?”
“如果龙衙之前那些捕头真有本事,那海妖也活不到今天,你让我怎么相信?”
“那你起码也该相信我的本事吧?我可连斩龙渊都能出入自如呀。别忘了,那里可是正儿八经镇压海妖的地方呢。”叶雪澜故意嗔道,“你啊,就是改不掉这关心则乱的毛病。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件事不是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吗?”
青黛将信将疑地道:“是吗?”
“你想啊,假如不是有了万全准备,那高头儿可就是带着我们去送死了,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凶是凶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这么十恶不赦。”
“所以,你的担心不就没道理了吗?傻丫头,故事都是骗小孩儿的,当不得真,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
“真的。”叶雪澜郑重点头,“如何对抗海妖,龙衙的卷宗里有详尽的记载,我们只是照做,历代都是如此,从没出过差错。那些没有回来的捕头,是因为水性不佳,经不住大风大浪,不是被海妖吃了。”
“真的就好。”青黛扯过袖子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都怪池渊,这一宿都把我累傻了。”
“好了,哭也哭了,问也问了,该跟我说说正经事了吧,那条鲶鱼的下落呢?”
“有人在漁场见过他,据说他只是不停地更换落脚的地方,但始终都在渔船上,没有下来过。”
叶雪澜闻言笑道:“还挺聪明的,知道卫无端是旱鸭子,在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
“我相信,他在你手里也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
“这是自然。”叶雪澜得意一笑,“我这就跟卫无端一起去抓人。”
说完,她起身要下船。
青黛紧走两步拦住,直视着叶雪澜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一定!”
下了船,叶雪澜目送青黛的渡船离开,直到看不见影了,方才转身往龙衙里走。
池渊不仅移走了自家商号的货物,还动用他在锱铢门的关系,雇走了很多桥东镇的百姓。倒贴银子让人背井离乡去给别家商号干活,怎么看都是没有好处的事。他是个生意人,无利不起早,而且从不做亏本买卖,那折腾这一宿图什么?总不会真的只是拿青黛寻开心吧?
叶雪澜一面走一面只顾低头琢磨,直到一头撞上沈敬山后背,才发现已经回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中与她走时大有不同,每一个水坑都被青石板严严实实地盖住,所有的石板上都压着石头。再看墙根下,差役们贴墙站了一溜,一动不敢动,时不时地瞥一眼沈敬山。
叶雪澜的目光转向看台,落在香炉里的线香上。这炷香是刚点的,旁边未燃尽的香头还冒着青烟,她心下一惊,陡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推开沈敬山伸过来要扶她的手,快步走到卫无端所在的水坑旁,挪走石头,掀开石板。
只见卫无端双手撑在坑壁上,仰面朝天,口眼紧闭,水时而将他的脸完全淹没,时而露出鼻尖。他面色只略微发白,胸口却已全无起伏。
叶雪澜连忙伸手去拉,手才碰到水面,听卫无端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见他睁眼还魂,叶雪澜也跟着松了口气,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卫无端挺身站直,头彻底露出水面,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诧异道,“两炷香这么快就到了?”顿了一下,又笑了,“是叶姑娘发现我偷偷浮出水面作弊了吧?”
叶雪澜不答,站起来冲着墙根下的差役冷声道:“把石头搬开。”
一众差役面面相觑,最后一齐将目光投向看台前的沈敬山。
沈敬山道:“两炷香还没有到。”
叶雪澜迈步上前,一脚踢开石头,同时腰间鱼刀出鞘,插入石板缝隙中,手腕一转,石板翻起,重重落在一旁,摔成几块。
水坑中的人乍见光亮,猛地蹿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原地一转,踢开另一块石头,俯身落刀,刀尚未插入缝隙,手腕已被沈敬山架住。
“若你总是这样心慈手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长进。”
叶雪澜不搭茬,鱼刀在她指间调转,狭长的刀刃画出一道弧线,直取沈敬山的小臂。沈敬山被迫放手,刀尖挑起青石板后并未停留,自青石板下掠过,再次袭向沈敬山。沈敬山连忙疾速后退,利刃如认准了猎物的蛇步步紧跟。
叶雪澜顺势又踢翻两块石头,手中冷冽的寒光左右不离沈敬山胸口。
少了石头的重量,水坑里的人立刻掀开石板,趴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吐水。
两人在看台前站定,鱼刀自沈敬山胸口慢慢移开,最终指向贴墙站着的差役,叶雪澜道:“把石头搬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差役们闻言,连声答应着,却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们碍着沈敬山在,不敢公然得罪,叶雪澜心知肚明,扬声道:“卫总捕头,可否劳您帮忙?”
“乐意效劳。”卫无端应了一声,自去逐一挪开压石板的石头,将水坑里的人拎出来。
沈敬山上前一步,低吼道:“若非如此苦练,他们根本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那你把他们全都溺死在水里,反而是给我帮忙了?”叶雪澜反手收刀,利刃横在她和沈敬山之间,“我跟你说过,最终负责斩杀妖孽的人是我,这些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并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多一个人,对你而言,就多一分保障。”
“保障?不过是多一个人替我去死罢了。”叶雪澜直视沈敬山,“能通过悬剑桥机关的,都绝非善类。他们论身手论水性,哪一点能与之抗衡?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当成诱饵,分散那些怪物的注意力,给我争取时间。”她指向那些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人,咬着牙道,“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合格,我决不会带着他们一起,站在悬剑桥上。”
“难道你想孤身一人挡住所有鱼蟒?”沈敬山显然是气急了,两眼通红,“且不论这样做是不是在拿你自己的生死开玩笑,单只说你一个人做不到斩尽杀绝,就会让整个计划失败。叶雪澜,这可是关乎整个中州安危的大事,你身为龙衙捕头,要顾全大局。”
“中州,又是中州。”叶雪澜冷笑,“为了中州安危,可以不顾海底机关已经杀了人,也可以不顾这些龙衙捕头的生死。既然已经视人命如草芥,那我们斩杀妖孽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保住那所谓的龙灵之力,保住中州平白得来的万古长安,保住那些人胡作非为的底气,让他们继续有恃无恐?沈敬山,你别忘了,你是龙衙的捕头,不是帮凶!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草菅人命!”
“雪澜。”
叶雪澜闻声回头,见高行周负手站在演武场门口。
“今天的事,敬山确实欠考虑了些,但他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到时孤立无援,发生什么不测。”高行周向演武场里的其他人道,“都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养精蓄锐,随时听候调遣。敬山,你跟我来。”
众人渐渐散去,演武场里只剩下叶雪澜和卫无端。
叶雪澜气还没有消,收刀入鞘时带着十足的怒火,“啪”的一声。
卫无端跟着挑了下眉,倒了杯水送到叶雪澜面前,道:“叶姑娘,喝口水消消气吧。”
“让总捕头见笑了。”叶雪澜双手接过茶杯,勉强笑道。
“拿大局为重当幌子,做草菅人命的事,的确很难不生气。”卫无端若有所思地道,“只不过,很多事情不是争了就能有结果的,说到底,你我人微言輕,能求的也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叶雪澜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半晌抬头看向卫无端:“眼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又如何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卫无端没有回答,只是别开目光,盯着线香的袅袅轻烟,似乎是在认真思考问题的答案。
叶雪澜忽然意识到,这话恐怕是勾起了卫无端的心事,连忙喝了茶,将茶杯放在香炉旁,对卫无端笑道:“总捕头,那条鲶鱼有下落了。”
卫无端也收起刚才若有所思的表情,夸张地叹气道:“我猜他的藏身之处,肯定四面环水。”
“泛舟水上的确是躲您这位旱鸭子最好的办法,不过旱鸭子也有旱鸭子的用处,案子是您的,人犯也是您的,我可不能每次都自己奔波,让您在一旁躲清闲。”
“真的?那可太好了。”卫无端眼睛一亮,故意双手抱拳,万分恭敬地道,“在下愿意听候叶姑娘调遣。”
叶雪澜被他逗笑:“傍晚我在驿馆门口等你,记得穿便服,咱们要去的这地方,可不欢迎穿官衣的。”
傍晚,卫无端找驿馆的差役买了身便服换上,才出门就看见叶雪澜一身渔家女子打扮,站在船头。
他走到堤岸旁,见撑船的仍旧是摆渡的船家崔渔,船却比前两次的都小。一叶扁舟,舱中只容得下两人对坐,船尾堆着破旧的渔网。
“这是老爷子平时捕鱼用的船,”叶雪澜一面解释,一面将手伸到他面前,“渡船太扎眼了。”
卫无端看看叶雪澜的手,再看看深不见底的潜河水,呆站在岸边没动。
崔渔笑道:“叶捕头,这就是你欠考虑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来来往往多少人都看着呢,他一个大男人借你一个姑娘的力,你让他脸往哪儿放?”说着将长篙伸了过来,“来来来,卫总捕头,扶这个。”
叶雪澜也笑了,收回手道:“是我疏忽了。”
卫无端连忙解释道:“老爷子,您这话说差了,我可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更何况还是承认水性不如叶姑娘。”
崔渔一撇嘴:“那你犹豫个什么劲儿啊?难不成是觉得姑娘家的手不能随便碰?”
卫无端“嘿嘿”笑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崔渔的话。
“叶捕头都没说什么,你一大老爷们儿却在乎这个?六扇门的总捕头太小家子气了吧?”
卫无端挠着后脖颈,不好意思地道:“从前是没在意过这些,也不知怎么,刚才突然就觉得了。”
“得,看来是我多事了。”崔渔收回长篙,对叶雪澜道,“叶捕头,还是劳您伸手扶他下来吧。”
叶雪澜脸上一红,将手伸到卫无端面前,低了头不看他,只小声道:“下来吧。”
卫无端轻轻握住她的手,落在船上站稳后,才面色尴尬地放开,悄声道了一句“多谢”。
两人在船舱中坐定后,渔船沿着潜河主水路,过了闸关出城,向东转入一条支流。天色转暗,水势由急到缓,两岸丘陵起伏变为悬崖峭壁。山峰黑黢黢如巨人横卧,抬头不见星月,前后无人无光,穿行其间如在混沌初开的缝隙中,只凭船头悬着的红灯笼照亮。
叶雪澜是惯在水上漂的,全然不当一回事,早已靠在船舱上睡去,只剩卫无端瞪眼看着船头那一点晃来晃去的亮光,整夜无眠,一颗心岂止“不安”二字,简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船行到一处宽阔的水面停住时,天已蒙蒙亮,卫无端嘴上不说,心里庆幸,总算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第二天,没有触礁翻船喝个水饱。
他从船舱中出来环顾四周,这是一处险要峡谷。两侧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排成弧形,将水流拦腰掐成了葫芦状,两头口窄中间肚圆。泊船的位置在入口附近,再往里走,宽阔的水面上满满当当全是渔船,一条挨着一条,几乎连成了平地,每条船上都不见人影,只看得见成堆的木箱,却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最里面正对着入口的半山腰上有座小竹楼,楼上悬着一面大铜锣。
“这里就是渔市了,并州最大的黑市。”叶雪澜站在他身后,指着远处的铜锣道,“别看现在安静,等敲了开市锣,可热闹了。”
“这么说,那些箱子里装的是火药?”卫无端压低声音问道。
叶雪澜细细观察了一番,摇头道:“应该是鱼。”
卫无端奇道:“是什么稀有的品种,竟然还要到黑市上来买?”
“就是普通的潜河里的鱼。”叶雪澜笑着解释道,“现在潜河是禁渔期,无论主水道还是支流,都不让捕鱼,自然潜河里的鱼就不能公然买卖了,否则被渔政司的人逮着,可是要挨鞭子的。”又指着半山腰的竹楼道,“咱们快上去吧,等会儿开市可就来不及了。”
说完,叶雪澜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前面那条船的船舱上。她并不停留,借力再次跃起,一路踩着船舱直奔到对面的山脚下,借着凸起的岩石来到半山腰,稳稳地落在铜锣前。
卫无端心里明白,船浮在水面上,哪怕是有货物压舱,落脚也必定会晃,最要紧是“蜻蜓点水”四个字。他使出看家的本事,提起口气在船头上一路狂奔,不等船晃,脚已离开。
待他落在竹楼上回头看时,被他踩过的船都左倾右斜,尤其是最靠近山脚的那只小船,因为没有货物,所以摇得比其他船更厉害。
船舱里传出船主人响亮的咒骂声:“奶奶的,哪个乌龟王八蛋踩老子的船?”
叶雪澜抿嘴一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红一黄两段绸子,对卫无端道:“等会儿我下去抓人,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往左跑,你就举红绸,往右跑,就举黄绸,向着出口的方向就两只手举到头顶,向着竹楼的方向就两只手放在胸前。”
“倒是有点儿像旗语?”
叶雪澜含笑点头。
卫无端将绸子拿在手里,依样演练了一番,又问道:“倘若人不见了呢?”
“敲锣。”
叶雪澜往后一指,卫无端顺势看了一眼那面大铜锣,不解道:“这开市锣一响,所有人都活了,扎在人堆里面,不就更难抓了?”
“能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人十有八九是跳水了。”叶雪澜挽起袖子,“既然他已经下去了,那我岂能容他再上来?”
卫无端了然点头,一手一块绸子,在竹楼上站定。
只见叶雪澜从竹楼跳下,重重地落在刚才传出骂声的那艘船上,刚稳住的船又大幅度晃动起来。
船主人立刻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又是谁?”
“起床起床,再睡可就要耽误开市了。”
叶雪澜话音才落,船舱里伸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满脸横肉,杀气腾腾。
看清楚来人,络腮胡子里立刻露出两排白牙,那人笑嘻嘻地问道:“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难道又有什么好买卖,来照顾兄弟了?”
“我这回是来找人的。”叶雪澜故意拔高声音,让远近的船都能听见,“渔市有渔市的规矩,咱话先说在头里,我这回来可不是龙衙捕头办案,而是个人恩怨。”
“嘿,谁这么不长眼,敢惹咱们叶姑娘。”船舱里的大汉走出来,宛如一堵墙挡在叶雪澜面前,看了眼竹楼上的卫无端,低声对叶雪澜道,“真是个人恩怨?你可别坏了我这儿的规矩。”
“樓上那位是我朋友,从外地来并州找我喝酒。可才到并州地界,就被人给扔进水里了,要不是我在旁边,那他就喂鱼了。乌老大,你说这是不是私人恩怨?”
“是,那绝对是。”乌老大立刻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你说,我应不应该逮着这个人,出这口恶气?”
“应该,那必须应该。”乌老大的声音比叶雪澜的大了一倍,“叶姑娘这几年对咱渔市,可以说是相当的够意思,所以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就说吧,这人是谁,我们帮你找。”
“姓甚名谁我不知道,但打过照面,一看就能认出来。”叶雪澜向后一跳,落在隔壁的船上,“真念我的好,就先别开市,让我每条船上都转一转。”
“成啊,那你转吧,正好我也回去多睡会儿。找着人了,你再来喊我。”乌老大打着哈欠钻回船舱里,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叶雪澜仰头看向卫无端,见卫无端摇了摇头。
她上前用鱼刀挑起船舱的帘子,对着迎出来的姑娘轻声笑道:“帮个忙,喊两嗓子。”
那姑娘睡眼惺忪,嗓门却不含糊,张嘴出声,声音清亮,穿云破雾响彻峡谷:“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不看你是个女人,老娘定然大耳刮子打得你满天星。”
“可以了可以了,多谢。”叶雪澜揉着耳朵撂下帘子,再跳到同一排的另一条船上。
船主人是个年轻小伙,上身一丝不挂,正靠在船舱上等着,见叶雪澜来,立刻笑道:“来来来,我盼着你非礼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叶雪澜白了他一眼,道:“穿了衣服帮我寻人去,只靠你们几个弄出的动静,我怕不够。”
“怎么谢我?”
“不帮就算了,几十条船都走一圈,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叶雪澜迈步站在旁边的船上,又对那年轻小伙笑道,“咱萍水相逢没这个交情,况且我也不稀罕你帮忙。”
年轻小伙委屈道:“你这人,真是太绝情了,难怪能当捕头,简直就是六亲不认啊。”
叶雪澜面带微笑,得意地歪头看他,既没有急着离开,也没有说话。
年轻小伙认命地叹了口气,大声道:“早说嘛,你要找的这人我见过。你往那边那条船上去看看,准保能找着。”见叶雪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更大声地补充道,“我跟你说啊,下回再来渔市找人,一定要先拿画像给我看,省得自己忙活半天还没啥结果,这是要是把你累着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江不由,你给我闭嘴。”叶雪澜悄声威胁他,又看向竹楼上的卫无端。
只见卫无端先是两手举过头顶,然后单放下拿红绸的左手平端在身侧。
叶雪澜纵身跳上船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在货船之间来回穿梭,往出口方向去,他不停地变换方向,同时频频回头望向竹楼。
江不由已抓了衣服披在身上:“我跟你一起去吧,这交情咱俩有。”
“回去睡觉,不许插手。”叶雪澜匆匆撂下这话之后,踩着紧挨在一起的船舱去追人了。
江不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卫无端,来到他跟前问道:“你跟她真是朋友?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过?”
卫无端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此时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逃犯身上,那人忽左忽右,他也忙得两只手一刻不得闲。
叶雪澜与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瞧着要抓到时,那人忽然一个翻身,落在水里不见了踪影。
卫无端毫无迟疑,立刻回手一拳砸在铜锣上,只觉耳朵“嗡”的一声,震得连眼睛都花了。他忙闭上眼睛用力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乌老大已经气呼呼地叉腰站在他面前,江不由站在他背后。
“你是哪头大瓣蒜,老子的开市锣你也敢随便敲?谁给你的胆子?”
卫无端一只手揉着耳朵,一只手指向远处,趁乌老大侧身回头让出空来,他也望向水面。
远远近近所有的船都活了似的来回摇晃,甲板上凭空冒出了许多人,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渔场立时变得热闹非凡,但是人群中已寻不见叶雪澜和逃犯的身影。
“别看了,刚下水。”江不由慢悠悠地道。
乌老大“扑哧”一声先乐了:“往哪儿跑不好,非要往水里钻,这人的心眼子实在不够活分。”又对卫无端道,“我是乌老大,这是江不由,我们哥俩是这块渔市的头儿,你混哪条道的?”
“我……”卫无端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听江不由笑道:“哎呦,垂死挣扎,这位可够顽强的啊,这才多大会儿工夫,都快游到那边山脚了。”他忙顺着江不由的视线往右侧山脚方向看,那逃犯正在水里扑腾,手脚并用往岸边游。
乌老大手搭凉棚看了看,大笑道:“可能是觉得能挣扎上岸,叶姑娘就拿他没辙了吧,也不想想,叶姑娘能容他上岸?快看快看,那是叶姑娘不是?”
“是。”卫无端松了一大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嗯?怎么都不见了?”
“肯定是叶姑娘把人拽下去了,”江不由一口咬定,又鄙夷道,“她在水里的本事,你难道不知道?”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竹楼上,齐刷刷地朝着山脚下的水面眺望,眼巴巴地等着叶雪澜浮出水面。过了半晌,忽见叶雪澜从水里一跃而起,在水花中凌空翻了三次身之后,又落回水中不见了。
竹楼上的三个人呆了一呆,同时大叫一声:“不好!”
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躲避来自岸上的偷袭。
叶雪澜有危险!
江不由二话不说,率先跳到船上,卫无端和乌老大紧随其后。
小船绕过货船聚集的区域,飞似的直奔向山脚。
叶雪澜落回水中,一手掐着逃犯的后脖颈,压着他面朝水底,另一只手握着鱼刀,嘴里叼着一支长约五寸的弩箭,聚精会神地盯着刚才弩箭射来的方向。
又有三支弩箭一起射入水中,叶雪澜拉着逃犯后退,眼看着弩箭在面前不远处朝着水底落去。
如果偷袭的人是在岸边,那么这里应该是弩箭的射程之外了。
逃犯好似一只被人按住了壳的乌龟,任他如何拼命挥动四肢,手脚都够不着身后的人。挣扎无果,他又换了办法,两脚蹬水,转着从让自己立起来,反手去掐葉雪澜的脖子。
叶雪澜就势往后一拉,将他扯了个仰面朝天,而后提膝顶他后腰,同时落手砍他咽喉。只见那人吐出一个水泡,然后两眼一翻,闭气晕了过去。叶雪澜从布包里取出渔网撒开,将逃犯塞进渔网,系口的绳索打了结,上半段缠在手上,下半段放松,然后朝着逃犯的屁股用力踹了一脚。
两人分别朝相反的方向漂出一段距离,逃犯离岸边弩箭更远,叶雪澜则更近。她顺势反身面向弩箭射来的方向,一面持刀防范偷袭,一面往水面上浮。
临近水面,始终没有再被袭击,叶雪澜终于放下心来,收刀入鞘,取下口中的弩箭塞进布包里。
她刚从水中露出头来,就看见乌老大站在船头,张牙舞爪地冲她喊道:“叶姑娘,你没事儿吧?你刚遇上什么了?吓死我们仨了!”
说话的工夫,船已到了近前,卫无端和江不由一起伸手来拉她。
叶雪澜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低头将缠在手上的绳索解下,交在二人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都没吭声,只埋头拉绳子,将昏迷不醒的逃犯拽到船上。
叶雪澜并未跟着一起上船,而是手扶船舷,看着盘虬错节的山脚沉吟不语。片刻后,她放手向山脚游去,行一段距离后忽然又停住,转身折返回来上船,坐在船舱中看着躺在脚下的逃犯出神。
“你没事儿吧?”江不由凑过来问道,“刚才遇上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叶雪澜偏头瞪着他,“你们看见什么人了吗?”
江不由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卫无端,回答道:“没有,离这么远,怎么可能看见?”
卫无端也接着道:“我们在竹楼上看姑娘跃出水面,以为是遇到了袭击,没有就好。”
“的确没有。”叶雪澜低头看着逃犯,“不管是谁,杀了人之后被捕头追,都会拼命反抗的。”
江不由冷笑一声:“他果然是官家的走狗。”
“他是我的朋友。”叶雪澜直视着江不由的眼睛,认真地道,“而且,我也是穿官衣的。”
“我没说你。”江不由连忙解释道,“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把你当捕头看。”
“知道,当然知道。”叶雪澜也收起严肃的表情,赶在江不由张嘴之前笑道,“别贫了,快送我们去入口吧,崔老爷子还等着呢。”
船行到渔市入口时,渔网中的犯人已经醒了。他看看坐在左侧的卫无端,再看看右侧的叶雪澜,复又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在两人脚下一动不动。
江不由把船停住,乌老大和卫无端把犯人从渔网里剥出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向前悠起一撒手,便将人扔进了崔渔的船里。
卫无端抓着崔渔伸过来的篙跳到渔船上,回身看站在江不由身边的叶雪澜,听她道:“悬剑桥那边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这几日让手底下的人都歇了,别出海,也暂时别去桥西镇运盐。我知道你们都是以此为生的,不让你们去无疑是断了你们的财路,可……”
“不至于就饿死了,你放心吧。”江不由打断了叶雪澜的劝说,“银子没了能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对吧?这道理我懂。”
“嗯,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
“这两天沸沸扬扬的,都说海妖活了,在海上兴风作浪,要发大水把并州淹了,还在悬剑桥附近的水底下吃人,接二连三的沉船就是海妖闹的,真的假的啊?”见叶雪澜点头,江不由不可思议地道,“从前听人说起,只当是个哄孩子的故事而已,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叶雪澜笑道:“海里的事儿你还不清楚?生出什么都不稀奇,前几年你不是还被鱼群袭击过?”
“这不一样,鱼群再厉害,也不至于搅得海水倒灌进潜河。我跟你说,前两天我下水看,连渔市底下的暗流都打旋了。这儿是中游,还是在支流上,离着入海口半个府城远,这里都变成这样了,那悬剑桥附近还不得翻了天了?”
“所以你们千万要离远点,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要我说,你干脆也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儿住下,没人知道。”
叶雪澜笑道:“龙衙立在并州,就是为了斩杀海妖,保出海人太平的。养兵千日,临到用的时候我却逃了,这可不像话。”
乌老大接茬道:“龙衙那帮人连出生入死的事都能推给你一个姑娘家,他们还能干点儿啥?一个个的就会缩在衙门里装王八。”
“龙衙所有人都要去,不只我一个。”
“既然都得去,那也不缺你一个。”江不由伸手拦在叶雪澜面前,“你们都留下,等风平浪静了,我送你们回去。”
叶雪澜按下他手臂,故作不满道:“你天天说我们龙衙的捕头,只会吃饭不会干正经事,个顶个的饭桶怂包。现如今,所有人都要去做正经事了,你却头一个推着我去当饭桶怂包,哪有这道理?”
“你正经事做得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我都做了那么多正经事了,也不差这一件。”叶雪澜绕过江不由,捡起渔网塞进布包里,跳到崔渔的船上,回过身来对江不由和乌老大道,“回去吧,告诉手底下的兄弟们,老老实实在渔市里等着,只要有我在,甭管多厉害的海妖,都得给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入海口附近就会重归太平。让他们忍耐一阵子,千万别偷着去那边,免得银子没赚到,命先丢了。”
乌老大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这帮兄弟肯定照做,打死也不出渔市的地界。”
“你自己小心。”江不由走上前道,“要是龙衙那群怂包指望不上,只管来找我们。”
渔船离了渔市,沿着来时的水路往回走。
叶雪澜盯着犯人出神,手伸到布包里,摸着那支弩箭。
半晌,她起身走到船头,背对着卫无端,站在崔渔身侧:“老爷子。”
“嗯?”崔渔扭头看她。
“这条水路暗礁多得很,”叶雪澜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千万小心些。”
崔渔笑着点点头:“知道了,你放心。”
叶雪澜转身又回到卫无端对面坐下,道:“总捕头,既然人已经抓着了,那就尽快启程回京吧,我安排渡船送你去上游运河码头。”
“《中州志》上写的是夺龙灵之力,化龙为祸,他们说的海妖吃人又是怎么回事?”卫无端盯着叶雪澜问道,“是同一种东西?难道那记载是真的?”
叶雪澜微笑道:“事情还没有发生,没人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你不是也说过吗,成百上千年,足够任何事情变成传说了。”
“那?”
“龙衙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卷宗上的记载,按照这些记载做准备。而且,不管是斩杀海妖还是阻止化龙为祸,我都必须尽快送你离开。要不然真有什么疏忽,六扇门这秉公执法的名声可就跟着沉了。”
“就没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吗?”
“没有。”叶雪澜轻轻摇头,“就算没有海妖出现,潜河也快进入汛期了。按照每年惯例,入汛期后,龙衙捕头会分为三班,昼夜不停在海防堤上巡逻,以防水势过猛造成决堤。正因如此,龙衙少有外地人来当捕头,十来年里也就我们高头儿一个。”
卫无端怔了一下,勉强笑道:“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又问道,“危险吗?”
“防汛并不危险,只是辛苦些。”叶雪澜说得云淡风轻,转头看向前方。
渔船在两块巨石中间转了个弯,进入一段狭长的水道。此时天已大亮,因两岸山峰遮挡,故而水面仍旧昏暗,如在山体的裂缝中前行,前方水道越行越窄,两边凸起的山石几乎擦上船舷。再向前行,山体尽头传来刺眼的光,隐约可见外面水波粼粼。
“昨天夜里,咱们走的也是这条路?”卫无端惊讶道,“这鸡肠子似的水路,摸黑也走得顺畅,老爷子撑船的本事真是绝了。”
崔渔闻言,朗声笑道:“卫总捕头,你也忒高看老头子我了,昨天晚上乌漆麻黑的没个光亮,咱走的要是这条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喂鱼了。我一宿没回去,惦记着孙女一个人在家,正好白天,抄个近路。从山里出去,一路往潜河走,到了水路交汇的地方就是我家。”他才说完话,紧跟着大叫一声“抓稳了”,船从山体中一跃而出,往下栽去。
骤然间强光刺目,叶雪澜和卫无端都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船落在水面上猛地晃了一下,跟着像是被卷进了漩涡一般原地打转,越转越快,朝一侧倾斜得越厉害。船上的人尚未从这突发的情况里回过神来,就下饺子似的先后掉进了水里。
叶雪澜一只手扶住卫无端的手臂向上一托,让他脑袋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在水下撒开渔网,将趁乱要逃的犯人裹住,拉紧绳索将他踩在脚下。
“大口吸气,屏息别动。”叶雪澜帮卫无端稳住身体,让他仰面漂浮在水面上,凑到他耳边道,“轻轻呼吸,保持这样就不会沉,等老爷子把船翻过来,就会来捞你。”
卫无端一动也不敢不动,只能斜了眼睛看叶雪澜。
“我去追,放心,他跑不了。”
说完,叶雪澜没入水中,拉着渔网向山体方向游,进入光线昏暗的水域后浮出水面,将犯人连人带网从水下提出来,一把按在冰冷的山石上,手掐住他的咽喉。
那犯人也不害怕,鲶鱼似的脸上露出挑衅的神情。
“你不怕我杀了你?”叶雪澜收拢手指,威胁道。
犯人粗着嗓子干笑两声:“你想杀人灭口,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想杀你的人是谁?”
“你心知肚明吧?那样的弩箭可没几个人用。”
叶雪澜一窒,又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新结的仇,还是宿怨?”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叶雪澜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她沉声道:“老实回答,是新仇,还是旧恨?”
犯人被她掐得满脸通红,吃力地道:“无冤无仇。”
叶雪澜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
“无冤无仇,他跟你一样,就是想杀人灭口。”
犯人兩手被渔网束在身侧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扭动身体,想从叶雪澜的牵制下挣脱出来。
眼看着他翻白眼却仍旧不改口,叶雪澜才放松了手,冷声问道:“那紫檀盒子怎么没带回来?”
“你也知道这事儿?”犯人的眼神里露出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叶雪澜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犯人恍然大悟,立刻道:“真不是我私藏了,我当时差点儿被卫无端抓个正着,逃命的时候根本没顾得上拿,东西十有八九是被卫无端当成赃物,连同那些金银珠宝一起带回六扇门了。”
“杀人劫财,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目的。”叶雪澜恍然大悟,又问,“你可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我怎么会知道?行里的规矩,拿钱办事,明说了不能看的东西决不能打开。”
“主顾就是他吗?”
犯人意识到上当了,瞪圆了眼睛,然后扁着嘴把头一扭,露出死也不说的表情。
葉雪澜从布包中取出弩箭,放在他眼前:“是不是他?”
犯人眯着眼睛看向山体尽头的水面,“嘿嘿”笑道:“你既然不知道这件事,又何必自找麻烦呢?放了我,盒子的事就烂在我肚子里,否则嚷出来,大家都不落好,这责任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龙衙捕头了,就算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也担不起。”
叶雪澜用力攥住弩箭,深吸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她将弩箭放回布包中,扯着渔网朝渔船游去。
“喂喂喂,嘴长在我身上,你可想清楚再决定。卫无端办案铁面无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让他徇私可比登天还难。我可听说,他连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敢驳,更别说你的了。”
叶雪澜头也不回地道:“你爱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卫无端的脾气,肯定会跟上次一样,就算闹到同僚翻脸,丢了腰牌,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我得提醒你,杀人灭口的头一旦开了,那必定是你不死就不算完。现在对你来说,这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六扇门的牢房,因为只要卫无端还是六扇门的总捕头,那就谁也别想动牢中囚犯一根头发,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若什么都不说,还能有活路?”犯人冷笑,“这好像不可能吧?杀人偿命。既然怎么都是个死,那不如多拉几个陪葬的。”
叶雪澜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道:“或者你觉得现在死了更好?”
犯人表情僵住,“你杀了我,可没法跟卫无端交代。”
叶雪澜哂笑一声道:“这水里每年淹死的还少了?我说你时运不济,被卷进了水底漩涡,不仅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你觉得卫无端会怎么做?就算他不信,也肯定不会亲自下水查验吧。空口无凭,除了相信你是真的运气不好之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犯人顿时哑口无言,恨恨地挣了一下紧贴在身上的渔网。
眼看着离渔船越来越近,叶雪澜回身将渔网拉近,对犯人道:“三个月之后再说,他仍会算你是将功赎罪,你二人都能活命。可若现在说,你们俩都活不了。你信就信,不信大可以拿命去试。”
“理由?”
“入海口闹海妖,正是龙衙有用的时候,所以现在是以卵击石,不如过后算账,还能有胜算。”
“你可是龙衙的捕头。”
“我是为了帮他。”叶雪澜说完,转身将犯人递到卫无端手里。
卫无端将人提上船,又下意识地将手伸到叶雪澜面前给她借力。
叶雪澜愣住,卫无端也愣住了。
船上水里来去自如的叶雪澜,哪里会需要他这自顾不暇的旱鸭子搭手帮忙?
见他露出尴尬的表情,忙忙地要收回手,叶雪澜探身上前握住,借力跃上渔船,而后笑道:“多谢。”
崔渔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两位。”
“就是喝两口水的事儿,老爷子不用放在心上。”卫无端一面拧衣服,一面笑道。
叶雪澜故意道:“这条路您来来回回,没一千遭也有八百遭了,平白无故翻了船可说不过去。”
“哪里是平白无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日水势怪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多出个以前没有的漩涡暗礁来,那真是防不胜防啊。”崔渔无可奈何地摆摆手,“送完你们这趟,我这几天也不出船了,消停了再说,别真把老命扔在河里。”
“您不出船,我这一时半会儿可找谁送卫总捕头回京里啊?”叶雪澜起身过去与崔渔肩并肩站在船头,“路这么远,只让您一个人撑船可不行,等会儿接上您孙女,两个人轮换,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崔渔愕然,看了身侧的叶雪澜一眼,又继续盯着前方的水面,低声道:“你在水里可从不失手。”
“只是问点事,没什么恩怨。”
“那你还让我去送他们?”
“从咱们并州到京里,走运河也小半个月。渡船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犯人想逃走,或是有同伙来劫,卫总捕头不谙水性容易吃亏。您亲自用船送他回去,我才能放心。”
“既然不放心,那就跟着一起去呗。江不由说的没错,龙衙那么多人呢,不差你这一个。”
叶雪澜笑着摇了摇头:“老爷子,桥东镇就在悬剑桥旁边,真有个什么闪失,肯定第一个遭殃。您知道的,当年我们家的船出事,要不是镇上的人全都出海,没日没夜地找了足两天,把我从海里捞回来,我早就没命了。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应该留下。”
崔渔也不惊讶,只长叹一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老蒲还让我瞒着你呢,说是为你好。”
叶雪澜笑容忽然僵住,手又伸到布包里去摸那支冰冷的弩箭。
之所以瞒得滴水不露,也是为了她好吗?
到了崔渔家门口,拴好渔船换了渡船,崔渔让孙女简单收拾了包袱,一行人沿潜河逆流而上。府城内渡船不得随意停靠,于是叶雪澜在官设码头下船。
卫无端路上就已用麻绳将犯人捆成了粽子,所以放心地将他扔在船舱中,自己跟着叶雪澜上了岸。
“总捕头要回驿馆取东西?”
卫无端摇头:“只带了那个青皮包袱来。”
叶雪澜勉强露出微笑:“那——咱们就此别过?”
卫无端欲言又止,只顾低了头思忖,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直视叶雪澜双眼道:“六扇门真的很缺姑娘这种水性奇好的捕头,我也……”他忽然又不说了,脸上浮现不甚明显的红晕,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道,“我知道,龙衙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好离开,那之后呢?姑娘愿不愿意?”
“我——”叶雪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愿意”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鱼蟒化龙为祸,届时定有一场生死之战,一如民间传说中所言,站在悬剑桥上的龙衙捕头,没有一个是活着回来的。即便这次已做了充分准备,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那个例外。
半晌没等到回答,卫无端低头遮掩脸上的失望,又收起所有情绪,向叶雪澜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叶姑娘保重。”
他抱拳当胸一礼,干净利落地转身下了石阶,轻轻一跃,跳到船上,扶着船舱站稳。
“总捕头。”叶雪澜向前追了两步,叫住正要进船舱的卫無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卫无端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好,一言为定,我在六扇门等你。”
叶雪澜目送渡船渐行渐远,站在船尾向她挥手的卫无端,也渐渐模糊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河道尽头。孤帆远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岸边,望着起伏汹涌的水面出神。
“娘,快看快看,是大蛇!”
叶雪澜猛地回神,眼前一个刚下渡船的小姑娘,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指着入海口的方向。
她连忙回头看,只见远处的天上漂浮着如山水画般的景象。高山巍峨,直入青天,山脚下,长河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横卧在渊底的巨龙,随时可能腾空而起,飞入九霄。
风起云涌,龙头始终隐在云中看不见,龙尾却扬了出来,像是在炫耀尾巴尖上那柄宝剑。
“斩龙渊!”叶雪澜低声惊呼。
若说刚才她只是怀疑,那么这剑形石碑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眼前海市蜃楼中显现出的山水图,的的确确就是斩龙渊的地势。
潜河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都仰头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啧啧称奇。
叶雪澜拨开众人,快步往知府衙门走去。眼见着拐个弯就是衙门口,她却在转角处停了,靠在墙边低头半晌,又转身往回走。才走没几步,就迎面撞见沈敬山急匆匆走来。
沈敬山见了她,紧走两步迎上前,压低声音急切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刚才那海市蜃楼你见了没有?头儿说天降异象,肯定是要出事,召所有人立刻回龙衙。上上下下都到了,就差你了,快走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叶雪澜狐疑地看着沈敬山,“这条路既不通龙衙,也不到我家。”
沈敬山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赶紧回去吧,头儿还等着呢。”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被叶雪澜一把拉住胳膊。
叶雪澜绕到他面前,问道:“沈大哥,是头儿让你瞒着我的,对不对?”
沈敬山低下头,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她的话。
叶雪澜拿出弩箭递到他面前,又问道:“你真想杀了我吗?”
沈敬山摇了摇头,仍旧不吭声。
“那紫檀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头儿一看见它,就立刻神色大变。”
“我也不知道。”沈敬山终于开口,又赶紧抬头看着叶雪澜的眼睛,强调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只听说事关重大,其余的,头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我信。”叶雪澜将弩箭放回布包里,“咱们走吧。”
“啊?”
“你不是说头儿召所有人回龙衙?”
“啊。”沈敬山满头雾水,难以置信地道,“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当然没完。只不过你刚才也说了,头儿怎么说你怎么做。既然如此,那问你肯定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先回龙衙,听过了头儿的吩咐之后,再找他问个明白。”
沈敬山闻言松了口气,又赶紧解释道:“我是因为知道你的本事,才敢往水里放箭。那弩箭咱们一起练过无数遍了,所以我能肯定,别人或许躲不开,但你一定可以。”
叶雪澜含笑点头,又幽幽地自言自语道:“但愿那盒子是真的事关重大。”
叶雪澜与沈敬山回到龙衙,径直来到演武场。
龙衙所有的捕头都已应急召归来,在看台下排成四排,看着负手站在台上的高行周,表情肃穆。
高行周道:“三百年前龙门异动,引得潜河中的妖孽齐聚入海口,想夺龙门上的龙灵之力化为真龙。当时有一条巨蟒跃过龙门,拿到了龙灵之力,差点儿就化龙成功。最后关头,龙衙捕头拼死斩杀巨蟒,让龙灵之力回归龙门,这才免去中州一场浩劫。当然,龙衙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当时负责斩杀巨蟒的捕头无一幸存,全部葬身海底。这事在民间口口相传,巨蟒就成了你们听说过的海妖。
“刚才龙门上空又现龙形异象,可以肯定,明日辰时,悬剑桥上又会有一场血战。数月的勤加练习,就是为了今天。一旦我们失手,真龙现世,不仅并州会被海水淹没,整个中州也会因为失去龙灵之力的庇佑,大祸临头。到时候就会天不降雨,地不产谷,井中无水,河中无鱼。咱们背后是中州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决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换,也务必要杀了所有企图跃过龙门的东西。
“所有人,是家中独子的,年不满十五的,站出来。”高行周大手一挥,止住所有的抗议,“都闭嘴,照我说的做。虽说这次咱们准备得很充分,即便有漏网之鱼跃过了龙门,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措手不及,导致全军覆没。但也不能大意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有个什么,龙衙不能一下子全折里头。”
符合要求的人纷纷出列走到看台下,含泪看着高行周。
“你们听好了,记住了,龙衙之所以在,首要任务是阻止鱼蟒化龙祸及中州,其次才是巡捕江湖。该交代的事,沈捕头会向你们交代。啧,没出息,哭什么哭?这不都好好活着吗?现在哭丧还早了点儿。就算我们这次出去没回来,也不许哭,往后龙衙就是你们顶门立户了,别给我丢脸,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他又向其他人道,“想回去跟家里告个别的,给你们半个时辰,去吧。”
众人纷纷离去,沈敬山也自带着留守龙衙的人去前堂,演武场只剩下叶雪澜和高行周。
“没什么想告别的人?”高行周走到叶雪澜面前,“方知府呢?我看你平时和他走得挺近的,不跟他说一声再走?”
“本来是打算去的,可都走到门口了,想想觉得还是算了吧。这事给他知道了反而麻烦,肯定无论如何都要拦着。”叶雪澜红着脸抿嘴一笑,“而且,想道别的人,我刚才已经把他送走了。”
高行周哑然失笑:“原来是他。”又惋惜道,“那看来沈敬山是没戏了,白费我几年的心血。也怪这小子死心眼不开窍,明明近水楼台,硬是让个外来的给得着了月亮。”
“沈大哥向来是头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烧水也好,买酥饼也好,恐怕都只是觉得,要做好头儿吩咐的事情而已,从来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叶雪澜别有所指地道,“他一直都很听您的话,不是吗?”
高行周毫不意外地看着叶雪澜,道:“怎么?想现在就把事情弄个清楚?”
“如果头儿愿意跟我说说,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叶雪澜从布包里取出弩箭,双手递到高行周面前,“谁都想死个明白,我当然也不想死不瞑目。”
高行周接过箭道:“这个我已经骂过敬山了。他不是存心要杀你,只是一时情急,做了糊涂事。”
“我知道,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便不看往日的情分,沈大哥也得掂量掂量利弊得失。”叶雪澜用轻松的语气道,“鱼蟒化龙为祸在即,临阵损失我这么个得力帮手,您还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啊?”
高行周没有笑,反而愈加郑重地看着叶雪澜,沉声道:“在没有跃过龙门之前,那些东西都不过是普通的鱼蟒,个头是大了点儿,但决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叶雪澜从没见过高行周这副表情、这种口吻,先是愣住,而后笑道:“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想知道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怎么着都要挣扎回来,不能人都死了还被蒙在鼓里啊。”
“其实有些事情,与其弄个明白,不如就让它过去,人一辈子难得糊涂。”高行周换了语重心长的语调继续道,“瞒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秉性,怕你感情用事,因小失大。真想知道,就给我活着回来。只要你能回来,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仰头望天,又看着叶雪澜笑道,“我这辈子也没娶妻生子,你和敬山就跟我的儿女一样,我可还指望着你们俩给我送终呢。”
“您别这么说,听着心里怪难受的。”
“你这孩子,实话实说,有什么可难受的?”高行周大笑道,“巡捕江湖的人,刀光剑影里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是老天照顾了。这次又是为了中州,就算没回来,那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该高兴。”
叶雪澜故作气恼道:“我说高头儿,您觉得天底下哪个当儿女的,听了这样的话能高兴啊?我可还等着这事儿了了,您一五一十好好给我说说,您和沈大哥到底瞒了我什么呢。”
“好,咱们一言为定,回来之后,我肯定什么都不瞒你。”
“这还差不多。”
“走吧,咱们去看看敬山准备得怎么样了。”
叶雪澜跟着高行周往前堂走,偷眼打量,只见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又听他一路上连连叹气,忍不住劝道:“您也别太担心了,卷宗上不是写了吗?上次损失惨重,还闹出水患,是低估了化龙之后那妖孽的实力。可即便准备得不够充分,龙衙前辈们依然斩龙成功,更何况咱们早已备齐了强弓利箭呢?再说,这次还有悬剑桥和入海口的机关助力。”
高行周摇头道:“按说建这两个机关就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可我这心里不知怎么的,老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稳,总怕这东西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绊脚石,害了你们。”
叶雪澜道:“机关建成之后,这是第一次正式使用,您不放心也正常,毕竟效果怎么样,谁都没亲眼看见过。可也正因如此,咱们现在也只能相信卷宗里的记载没骗人了。”
“嗯,只要将那些鱼蟒妖孽拦在入海口,就不会有事的。”高行周左手握弩箭成拳连击右掌,口中祝祷似的低声重复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有事的。迄今为止,卷宗上的记载还没有出过差错呢,所以这些机关一定会起作用。”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高行周打起精神,大踏步往前走,没几步远又回头定定地看着叶雪澜道,“你一定要牢牢守住悬剑桥,不惜一切代价,知道吗?”
“您放心。”叶雪澜忙点头答应,心里更觉得不踏实,她追随高行周时日不短,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
叶雪澜站在原地,垂头细想个中缘由,回过神时高行周已经进了前堂屋里。
门口出出进进的都是留守龙衙的人,大多是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犹有泪痕。
“阿雪。”
叶雪澜循声看向龙衙門口,只见方骏声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快,快跟我回去。”
叶雪澜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骏声连连摆手,弯着腰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问:“我先想问你,龙门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你是不是要随高总捕头去悬剑桥?”
“你怎么知道?”叶雪澜搀住方骏声的胳膊往后院走,“来,咱们换个地方说,别挡着路。”
“不行不行,就在这儿说。”方骏声往后一扬胳膊,挣开叶雪澜的手,“龙门异动,鱼蟒跃龙门化龙,三百年前的事很快就会重演,所以你不能去悬剑桥,要留下,留在并州府!”
叶雪澜闻言,不由得笑道:“上头也真是奇怪,给我们龙衙下了死命令,让我们守口如瓶,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自己却逮谁跟谁说,闹得大家都知道了,这可算什么意思嘛。”
“你别想岔开话题糊弄过去。”方骏声握住叶雪澜的手腕,“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去悬剑桥。”
叶雪澜收敛笑容,轻轻推开方骏声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有去跟你道别。不过你来这一趟也好,倘若我真的有去无回,你就代我跟蒲叔、蒲婶,还有你母亲道个别吧。回来了的话,就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许说。”
“叶雪澜,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方骏声两手按住叶雪澜的肩膀,“留在并州府,不要去悬剑桥。”
“我听懂了,但是我不能留下。”叶雪澜面带微笑看着方骏声,“我是龙衙的捕头,有责任阻止化龙为祸,也有责任阻止三百年前那场水灾重演。你想想,如果传说中的水漫并州真发生了,会是什么后果?海防堤肯定挡不住那么大的水,桥东镇第一个就会被淹。眼下,大家可都还在镇里住着呢。”
“那你不是龙衙捕头了呢?就没这责任了对吧?你等着,我去跟高行周说,你今天和我一起回知府衙门,往后再不是龙衙捕头。”说着,方骏声绕过叶雪澜,迈步往屋里走去。
叶雪澜忙一把拉住他胳膊:“你这是做什么?我既一日是龙衙的捕头,那这辈子都是。”
“依律,如果你嫁人,那就不是了。”方骏声豁然回身看着叶雪澜,“我娶你,现在就娶,这样你就是并州知府的夫人了。哪怕高行周是龙衙的总捕头,也没有权力让朝廷命官的家眷为龙衙去死。”
叶雪澜愣住,脱口问道:“方骏声,你出门撞邪了吧?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方骏声反问道,“我还知道,你这是去送死。就算是为了桥东镇的人,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我未必就一定会死在悬剑桥上回不来。”叶雪澜气得笑出声,“上头在给你们通风报信的时候,真应该再加上一句,龙衙上上下下为了这斩龙的事,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又有前辈们留下的经验作为参考,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根本不会像传说中那样,所有人都有去无回。”
“我不相信。”
“青黛也不信,但她信我。”叶雪澜两手叉腰看着方骏声,“你呢?你信不信我?”
方骏声摇头道:“不信,善泳者溺,这道理还用我给你解释吗?”
“明明能救的人却没有救下来,这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还要我再经历一遍吗?”叶雪澜上前一步,杏眼圆睁瞪着他,又重复问道,“方骏声,你忍心让我再经历一遍吗?”
“我……”方骏声咬了咬牙,“你以为去悬剑桥,就能救他們了吗?不过是陪葬罢了,你知不知道,桥东镇已经……”他陡然住口,额角青筋暴起,双唇颤抖,分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了下文。
“桥东镇已经如何?”叶雪澜目光阴沉地盯着他,“方骏声,你也有事瞒着我?”
方骏声一下子泄了气,别开头看着前堂门口,半晌才问道:“你确定你能回来?”
叶雪澜没有立刻回答,垂头沉吟片刻后,对他道:“你记不记得小蒲还在的时候,蒲叔给咱们讲过一个关于斩龙渊的传说?”
“你指哪一个?单只斩龙渊的来历,蒲叔前前后后就讲过七八种说法。”
“当然是在渔民间口口相传的那个,传说斩龙渊是被巨龙的尸体给砸出来的大坑,那条龙死后怨气不散才变成了海妖,祸害沿海渔民。后来有个法力高强的道士,在海中建起了龙门,这才将海妖封印在了斩龙渊里。海妖在斩龙渊的最深处来回游荡,虽然不能离开,却可以吃掉所有进入斩龙渊的活物。那些沾了它唾液的骨头铺满了渊底,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翠绿的珍珠。成百上千年过去,那些极小的珍珠被海浪带出了斩龙渊,碰巧被人捡到货卖,于是就成了稀世的珍宝,大家都想要得到这种珠子,就都去斩龙渊采珠。”
“阿雪,我知道你的水性很好,也知道你的本事很大,别人去不了的地方,你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可去斩龙渊采珠,跟阻拦化龙为祸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我在水里,面对奇奇怪怪的东西?要知道,所有进入斩龙渊的人都有去无回,甚至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翠珠其实也是从蚌里拿出来的,并不是传说中那样铺在渊底的。”
“至少斩龙渊里并没有大海妖,也没有发疯一样攻击人的鱼蟒怪物。”
叶雪澜含笑看着他,“你当真以为,那些有去无回的人,只是因为水性不佳吗?”
方骏声的表情立刻僵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一直都想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毁了整整一艘采珠船的。”叶雪澜凑到方骏声近前低声道,“其实不是我毁的,是斩龙渊里的海妖帮了我。”
“它帮你?”
“是啊,其实它不是妖怪,只是个头极大的鱼。而且它也不是不能离开斩龙渊,只是渊里有吃有喝没有必要离开罢了。那天我用蚌肉引它跟我一起浮上水面,才毁了那艘船。”
“但你安然无恙。”方骏声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叶雪澜笑道:“既然明白了,就回去吧。龙衙负责斩龙,阻止化龙为祸,知府衙门怎么能偷闲呢?善后和安抚民心的事,就拜托方知府了。”
“阿雪,你一定要回来。”方骏声抓着叶雪澜的肩膀,认真强调道,“看在蒲叔、蒲婶还没见到你的份儿上,你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叶雪澜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微笑道:“我保证,一定回来。”
(未完待续)
龙衙众人与巨蟒的战斗已经打响,面对这凶险的化龙之祸,他们能按最初的设想完美执行计划吗?叶雪澜又能全身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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